猴子的故事

咱们接着讲五十岚真故事的后续。

五十岚真离开山手线车站，在俺老孙的谏言下拨通了田中彻的电话，决定和他再见一面。地点嘛，就定在一家魅光幻影的印尼料理餐厅好啦。

傍晚六点，还不到吃晚餐的时间，餐厅却宾客如云。

田中彻点完单说：“没想到又被你叫出来谈话，说实话我有点火大。但转念一想，可以来吃美食，还是挺高兴的。”

该说他天真单纯，还是缺少城府呢？田中彻总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比孩子还要孩子气。五十岚真认为，田中彻的这种脑回路最终诱发了他的失误，也成为他屡教不改的主要原因。

餐厅里飘荡着一股独特的气味，那是酸味和草药苦味交织的香气。餐厅中央有一个圆形舞台，一群裸着上身、肤色黝黑的男人围成一圈圈坐在上面。表演似乎即将开始。

“下错订单的原因是什么？”五十岚真把桌子上的白色餐巾塞入领口，询问面前的田中彻。

“我已经说过了，原因就是我粗心大意，仅此而已。我不小心提交了一个交易订单。在那个订单里，我把‘1’输成了‘500000’，仅此而已。要我说几遍你才能明白？”

“我问的是你粗心大意的原因。今天我一直在回忆你说过的话，你说那天提交订单后就去卫生间了，对吧？”五十岚真翻开手账确认，“在那里，你遇到了一位公司前辈，和他聊天的时候，你开始怀疑自己刚才犯了错。”

“是的。我想去洗把脸，因为我很困。”

“很困。”五十岚真重复着这个词，终于发现了问题的核心，“为什么很困？”

“我不是说了吗？”田中彻挠挠鬓角，“前一天晚上，隔壁邻居太吵了，我彻夜未眠。因为睡眠不足，第二天才会犯迷糊。”

“你能再详细讲讲这件事吗？”

“睡眠不足？这个借口比害怕上司还离谱。”田中彻挥挥手，“我没准备把事怪到这上面。”

昏暗的吧台灯光忽然熄灭又忽然亮起，就这样闪烁着。想喊服务员来，可周围都不见他们的踪影。

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仔细一听才意识到是人声。“克差克差库差库差。”舞台上半裸的男人们发出富有韵律的和声，听上去既可爱又有魄力，他们随之起舞。五十岚真瞄了一眼便回过头问：“那天夜里，隔壁的屋子里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嗯。就是很吵而已，我本来就没怎么见过隔壁的〇〇先生。”

“什么先生？”五十岚真没有听清，又问了一遍。可不管对方重复几次，五十岚真都听不清那个名字，姑且就叫他圈圈先生吧。

“总之，田中先生是因为隔壁太吵才彻夜未眠。”

“那又如何？”

“睡眠不足和酒精一样，会导致大脑皮层功能退化，直接影响大脑思考。田中先生下错订单，很可能跟睡眠不足有关。”

就在这时，有人来到桌子旁。五十岚真以为服务员要来上菜，就停下了话茬。可是等他挺身坐好，那人仍然一动不动。五十岚真抬头看，这才发现穿着餐厅制服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只猴妖。

没错，俺老孙变成了餐厅服务员，怎么样，想不到吧？

只要有需要，变幻莫测的孙行者可以随时随地出现在咱们的故事里。对俺老孙来说，这些都是小菜一碟。俺老孙咧嘴一笑问道：“可以为您撤走空盘吗？”

“给。”田中彻平静地把盘子递出去。五十岚真在昏暗的灯光下屏息凝视，不料孙行者把他那张兽嘴凑到五十岚真的耳际，发出理性而冷静的人声：“师父，谁才是真正的坏人？”

五十岚真摇摇脑袋，眨眨眼睛，周围的光线忽然有了变化，好似一股迷雾消散。“您没事吧？”说话的服务员不是猴子，只是一个二十几岁的普通青年。五十岚真纳闷，以为自己刚才出现了幻觉。

“但是，这种理由在法律上无法成立吧？因为睡眠不足所以下错订单？这种理由太荒唐了。”

听到田中彻的声音，五十岚真转过身。

“法律上也许无法成立。”五十岚真回答。

“不管是社会大众还是公司科长，都不会认同这个理由，对吧？”

“但是，我认同这个理由。”

“啊？”田中彻仿佛吃了一惊。

“啊？”五十岚真不小心重复了对方的话，“哦，我是想说，调查出睡眠不足的原因，也许可以证明这一切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你粗心大意也情有可原。”

“我粗心大意也情有可原？”田中彻压根儿没有想过这一茬，机械地重复。

“田中先生之所以睡眠不足，是因为那天晚上邻居太吵闹。如此一来，邻居也应有责任。”

“即使法律上没有这样规定？”

五十岚真点点头，说了句连自己都意外的话：“我们去找你的邻居谈谈吧。”

过了晚上七点，田中彻所住公寓周围已经漆黑一片，只剩零星几盏路灯。公寓的外形不是规则的长方体，而像一颗扭曲的骰子，在五十岚真眼里，那座建筑犹如黑暗中抱着双膝的巨人。

田中彻进入公寓朝电梯走去，五十岚真跟在后面。

“我几乎没见过〇〇先生，偶尔遇到也是擦肩而过。”田中彻解释道，“他大概四十多快五十岁，也许实际年龄更大。反正看起来很威严，皮肤晒得很黑。”

“皮肤很黑？”

“嗯，快要晒焦了一样。他好像还有老婆和孩子。”“孩子？”

“嗯，身体瘦弱。我见过一次。”

两人来到屋前，按响门铃，却没人应。

田中彻猜测人家还在工作。

“小孩多大了？”

“应该在上小学吧。是不是他们一家子都出门了。可是，五十岚先生，如果〇〇先生现身，我们该怎么办？你打算就问他‘那天晚上你们为什么那么吵’吗？”

“对。”五十岚真回答。没什么好掖藏的。

他们又在门前待了半晌，什么也没有发生。田中彻一度默默地竖起耳朵，最后还是耸耸肩膀叹口气说：“没人在家。我们走吧。五十岚先生，你这么设身处地为我考虑，为我追查粗心大意的原因，我真的很感动。但是这个调查结果怎么想都没法改变。要是〇〇先生说‘那天晚上我确实和老婆亲热得过了头，吵到你们了，真是抱歉’，我们又该怎么办？要是那样的话，我失误的原因是因为〇〇先生和老婆太亲热吗？”

再继续调查，还要查明〇〇先生的欲求从何而生。连五十岚真都觉得没有必要调查到那一步。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过来。

孙行者身穿红褐色衣服，已经站到了田中彻和五十岚真之间。

五十岚真词穷了，孙行者竟就这样从地下悄无声息地钻出来。田中彻只是呆立在一旁，似乎没看到这一切。

孙行者把食指放在嘴上，示意五十岚真不要出声。他的指缝中又飘出那股晒干的棉被味道。

孙行者拿着钥匙插进门锁，轻轻向左一扭，开锁的声音随即传来。然后，他若无其事地牵起五十岚真的右手，放在门把手上。

五十岚真转动手腕，房门嘎吱一声推开。

田中彻吃惊地望向五十岚真：“门没锁啊。”

孙行者的身影已同迷雾一般消散了。

五十岚真不敢未经许可擅闯民宅，但随着玄关的门逐渐打开，屋里走廊深处的景象令他把犹豫忘得一干二净。

只见客厅房门大敞，地板上有什么东西，像是一条胳膊。

有人摔倒在地。

“没人回应的房间”加上“摔倒在地的人”，都指向一种联想，这里发生了惊悚的案件。这种联想不无道理。

因为这里就是一起惊悚案件的事发现场。

田中彻走入玄关，穿着鞋迈进走廊，立刻用右脚的鞋子踩掉左脚的鞋，再脱掉右脚的鞋子。

五十岚真把他甩出来的鞋子同自己的鞋子一起摆好，跟着踏进走廊。

“〇〇先生，在家吗？”田中彻用尖细到破音的嗓子呼唤着，走进客厅。五十岚真跟在后面，望向旁边浴室，厕所的门紧紧关着，看起来没什么异常情况。但他想错了，这里的情况怎么看都很异常。

已经走进客厅的田中彻用手捂住嘴巴，敛声屏息，好像要把尖叫重新咽回喉咙里。

五十岚真也震惊了。一个男人躺在地上。那男人体格健壮，肤色黝黑，正是这间房子的主人〇〇先生。只见他穿着一身厚重的针织睡衣，胳膊肘和膝盖弯曲，姿态很像紧急出口标识上的小人。他的关节处明显被扭曲，头部的血块已经风干成黑褐色。

五十岚真发现〇〇先生的尸体旁有一根高尔夫球杆。田中彻吓得失声：“凶手就是用这个打死他的吧。”

“恐怕是这样。”

田中彻伸出手指，向躺在地上纹丝不动的〇〇先生靠近。颤抖的食指轻轻一戳，雕像一样僵硬的尸体忽然翻动，左臂手肘猝然脱臼。

不好意思，我本不打算讲得这么生动。

顷刻间，〇〇先生的身体变得支离破碎。你们照着人体模型的样子想象就对了。

田中彻脸色煞白，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沉吟着“快报警”。他拿出电话，颤抖的手指却怎么也按不对号码。相反，五十岚真异常冷静。他望着没有呼吸的〇〇先生，暗自思忖：这就是原因吗？

田中彻因为睡眠不足，所以粗心大意，下错订单。

睡眠不足是因为邻居太吵。

那么，邻居为什么太吵呢？恐怕跟〇〇先生倒在这里有直接的联系。

也就是说，那天夜里，〇〇先生在这间房子里和什么人发生了争执。

虽然争执的起因和经过不得而知，但最终双方动了手，〇〇先生被对方用高尔夫球杆击中头部。这么说来，房间里确实凌乱不堪，像是发生过打斗。

“暴力。”五十岚真说出声。

“啊？”田中彻不明所以。

“这里发生过一起暴力事件，所以这个人才死掉了。”

“是啊。”

“也就是说，因为他在这里倒在血泊中，你才会下错订单，然后造成三百亿日元的损失。”

“五十岚先生，你在说什么啊？现在可不是想借口的时候。”

五十岚真推推眼镜，继续思考。

咱们这个因果关系故事，到这里也该告一段落。

世间万物皆有原因，原因亦有原因。

五十岚真稍加追溯，便找到了不少真相。你们明白了吗？

我再说一遍。

这里发生了一起杀人案。

因为纠纷发生时太过吵闹，住在隔壁的田中彻彻夜未眠。

因为彻夜未眠，田中彻敲错键盘。

便造成三百亿日元的损失。

怎么样？讲到这里，你们要推导出下一个问题已不是难事。

“〇〇先生为什么会遭人毒手？原因是什么？”

是的，就应该这么追溯问题。

怎么样？这个故事很长，分了好几回才讲完。五十岚真将会在半年后遭遇这样的现实。

让我讲这故事最合适不过，谁让我集攻击性和灵敏性于一身呢？我可是齐天大圣孙悟空的分身。

是的，如先前所说，我是孙悟空的分身之一。

经历了这一切，五十岚真的领带又在何处？这还用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