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

我离开边见姐家,朝车站走去。本想沿路拦一辆出租车,却怎么都等不到。

沿着种满树木的坡道向下走,就到了便利店门口。半年前,真人经常光顾这里。

遥望停车场,前些天遇见的合唱游击队并没有出现。也是,现在不到落日时分,还不是他们登场的时间。

“半年前……”我猛然想到,直到半年前,真人还经常光顾这家便利店。换言之,从半年前开始,真人不仅不再光顾这里,蛰居族的症状也愈发严重。由此推断出,半年前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真人的心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呢?任谁都不会平白无故忽然决定“好嘞,从今天开始就闭门不出”,一定有什么原因。

就在这时,我的余光瞥见一个走出便利店的男孩,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撞上了我。

咚的一声,男孩清脆地跌倒在地。撞击的力度并不大,男孩却匍匐在地。他身上的衬衫和裤子都短了一大截,露出纤细的手腕和小腿。可能因为这孩子太瘦弱,才轻易就被撞倒。

他惊慌失措,连忙把散落的东西藏进衬衫底下。那应该是份桶装泡面。

我伸手拉他起来,发现他轻得令人吃惊。再看向男孩的面庞,我不禁又吃了一惊。

他面部歪曲,右眼皮肿胀淤青。这可不像皮肤发炎,明显是殴打所致。

我内心响起救护车的鸣笛,伴随哭喊声——好痛啊,好痛啊……

与此同时,我的视线变得模糊,接着看见了一片火红的画面。

幻象又来了。看来是这个男孩的内心深处。

红色的土地上围着一圈栅栏,里面有两只鸟被绳子拴着,一只大鸟,一只小鸟,它们想飞却不得动弹。也许是因为吃不上什么食物,两只鸟都瘦弱不堪。忽然一只巨大的鞋子出现在空中,想要踩死这两只鸟。

看到这幅场景,我不禁咋舌。我真的不想看见这些幻象,眨了好几次眼睛,两只鸟的画面才逐渐消失。

我抓着男孩的手没有放开,问道:“这个是……”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想问“这个是偷来的吗”,还是想问“这个是被谁打的”。

男孩害怕地回答:“对不起,请不要问我。”当然,我也不知道他不要我问哪个问题。

明显的SOS。

就算再怎么堵上耳朵,还是会听到这响亮的求救声。

“哎,这不是二郎真君嘛。”如果不是这声招呼,我肯定会凑近男孩,追问他发生了什么,毕竟我总是不由自主地钻进别人的苦痛里。我扭头,发现是金子店长。

男孩跌跌撞撞地逃跑了。

我没能喊住他,只能目送他远去的身影。我问金子店长:“你认识这个男孩吗?”

金子店长身板宽阔,两臂粗壮,却总是穿着一身水手服似的制服上班,看起来憨态可掬。“男孩?你是说刚刚跑走的那家伙吗?我不认识啊,估计还是个小学生吧。”

“他脸上有被殴打的伤痕。”我没有告诉店长那男孩好像还偷走了桶装泡面。如果让店长知道了这事,我猜他一定会追上男孩,夺回泡面,势如破竹,再狠狠地教育他“下次别让我看见你”。

“是不是小朋友之间打架了?”

“谁知道呢。”从那纤弱的体形和恐惧的程度来看,我不得不往更恶劣的方向想,“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

“说不定他遭到了虐待。”

“别瞎说。”金子店长不悦地皱起眉头。

“这不无可能。”

“我最害怕这种事了。”

“没人不害怕这种事。”

“可是,这种事很难界定吧。”

“为什么?”

“家长和老师教育孩子,有时必须动手管教。动不动就批判别人体罚孩子的人才让人觉得奇怪。况且就算是真的动手,家长也有家长的苦衷吧。如果是生活滋润的贵族般的家长为了寻开心虐待孩子,我第一个上去揍他们。”

“揍人吗?”

“但是,大多数人都不是贵族般的家长。大家都背负着生活的重担,不得已才动手的吧。”

“可男孩受到伤害也是事实。”我不是不懂金子店长的意思,但不能因为有生活重压就觉得动手也是不得已,让男孩忍忍就好,这完全是错误的想法。

金子店长直率地赞同道:“嗯,这么说也是,不能见死不救。”

望着男孩消失的方向,我轻轻松了口气。虽然略显薄情,但我的确觉得,没有陷进男孩的悲伤,真好。

“哎,二郎真君,别管这个了,我们去喝一杯吧。”

“天还没黑呢。”

“我说的是过一会儿,到晚上的时候。现在我还要去上班呢。你以为我是谁,我可是便利店店长哟。”

我被金子店长的气势所震撼,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当然也无法拒绝。几小时后,我就和金子店长、雁子小姐还有合唱团的服务生四人组,在商业街一家地下居酒屋里围坐一堂。

“二郎真君,你想去哪个声部?男高音?”雁子小姐一边张开大嘴问我,一边拿着啤酒瓶要为我斟酒。我拿出玻璃杯,回答:“我不会合唱。”

“我们合唱团还少一个主唱哦。除了我,还缺一个男声。你也知道,金子店长有天使歌喉,所以我们需要一个低沉一点、有张力的声音。”

“可我一点音乐才能都没有。小学合唱的时候,老师让我只对嘴型就行。”这可是我的伤心往事。还记得那时候,有个家长知道了这件事,到学校里抗议“就算唱得再难听也不能剥夺孩子唱歌的权利”。但他一听我唱歌,马上一脸尴尬地说:“哎呀,二郎啊,你还是稍微小声一点比较好哦。”

“你压根儿没打算加入吗?那你来干吗?”金子店长大声质问。

“我只是想再了解一些真人的事。”我心想,不是你们请我来的吗?

“二郎真君,前段时间你也问了好多关于真人的事,你们之间什么关系啊?”雁子小姐把一块炸鸡塞进嘴里,用手指着我问。第一块还没嚼完,她又塞进去第二块、第三块……我好担心她把别人的那份也吃光。

于是,我把真人所谓蛰居的症状,以及半年前症状忽然加重的事,一股脑儿都告诉了他们。

“半年前发生过什么事?”雁子小姐看向金子店长等合唱团员。这时,居酒屋的服务生过来上菜。金子店长小心地把空盘子摞好递给服务生。如果忽略那公牛一般的壮实体格,他真的很像一个传统中懂事的小媳妇。

“你是想说,半年前发生的某件事,让真人变成了蛰居族?”小媳妇金子店长用阴沉的声音问道。

“倒也不是。在那之前,真人已经有了蛰居症状。但他那时还能出门逛逛便利店,和母亲讲讲话什么的。”我明明已经解释过一遍,可他好像完全没有理解。

“我想起来了!那个时候,真人就变得有点奇怪。”金子店长鼻孔膨胀,小媳妇的气息荡然无存。

“什么时候?”

“有一次,真人忽然问我们为什么唱歌。”

“我也想起来了。他气势汹汹,一副找打的样子。”雁子小姐微微一笑,端起陶瓷酒杯。

当时,真人的语气咄咄逼人。“唱歌不就是为了自我满足吗?难道唱歌可以救人吗?要是唱歌能救人,那还发什么愁?你们有本事的话,现在就去救救那些被欺负、被殴打的儿童和妇女啊。喂,快唱啊!”

雁子小姐和其他成员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接下话茬。没过多久,雁子小姐歪着脑袋望向夜空,说:“这片天空的尽头,宇宙的深处,有一种东西……”

“什么东西?”真人问。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看不见但意义非凡的石头啦。”

“那不就是陨石吗?”

“你这么说也行。”雁子小姐露出两排牙齿,“每当我们唱出自己的旋律,那里的石头就会落到我们的听众身边。”

真人一头雾水,不懂雁子小姐在说什么。

雁子小姐豪迈地大笑道:“你不懂也没关系。总之,我们唱歌可不是为了给谁听,更不是为了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画画不也一样吗?主题和立意?问这些都白搭。但我们仍然有想要表达的东西,所以我只好说那是陨石啦。我们的歌声能撼动天上的巨石,再把石头撞向听众的胸口。”

听了雁子小姐的解释,真人只是歪着头若有所思:“歌声能让陨石坠落?这是什么歪理?要不以后就叫你们星星乐团好了。”

“陨石是一种比喻,象征着远道而来的重要感觉。”

“重要感觉又是什么?感觉和情绪不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吗?”

雁子小姐注意到了真人不同以往的激动,态度有些强硬:“哼,只有到死都躲在屋子里打飞机的家伙,才会说出‘人的情绪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这种话。”

“真人是不是因为你的话深受打击,才决定干脆去当蛰居族?”坐在我前面的金子店长指着雁子小姐,“都怪你!”

“他不会因为这点事就不来便利店吧。”雁子小姐皱起眉头,“真人当时还笑着说‘我才不会一辈子躲在屋子里打飞机呢’。”

虽然当时能笑出来,也许他的内心早已伤痕累累。毕竟能成为蛰居族的年轻人,本就对他人的言行格外敏感。

“不过,那个陨石坠落的比喻,到底是什么意思?”

“二郎真君,连你都不懂吗?”

“我不懂。”

“音乐、电影、小说、绘画,其实都一样。没有人看了梵高画的向日葵会感慨‘哦,看来梵高想画向日葵’。绘画的对象其实不重要。”

“但至少他画画不是为了让陨石坠落。”

“不,就是为了陨石。”雁子小姐斩钉截铁地说,“我去法国旅行的时候,遇见过一个叫伊莲娜的女孩。她听了我们唱的歌,说‘音乐是一滴水,激起一片涟漪,涟漪又生涟漪,继而形成巨浪。巨浪撼动大气,淹没万千星辰’。”

“好像一首诗。”

“怎么样,听起来很美吧。歌声就是为联结肉眼不及的东西诞生的。可真人听了这番话,看上去不为所动。二郎真君,下次你可以跟真人再讲讲哦。”

“哎,能不能不要再叫我二郎真君了。”

“为什么啊?上次我也说过,二郎真君可是《西游记》里第一个制服孙悟空的人,他们之间还有过变身大战,叫二郎真君多威风啊。”

虽然变身大战听上去很有趣……可是什么《西游记》啊,什么孙悟空啊,跟我有什么关系。

“如果真人是悟空,制服他的就是你。”金子店长笑道。

“可是,虚构的故事只有在适当的时机才会成为现实。这和唱歌的效果不大一样。”雁子小姐的大嘴咕嘟一下衔起小酒杯,“比方说,有只野猫跑到你家里。”

“嗯……”我呆呆地想象,一只野猫剌啦剌啦地扒拉我的窗户,又冷又饿、浑身颤抖。

“你给它喂水啦,喂剩下的烤鱼啦、木鱼花啦。可是有一天,它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你会怎么办?担心吗?”

“这个……”我很害怕听到这种故事,就算只是打个比方,我也会感到伤感,“我会很担心小猫的安危。”

“那你再想象一下,这只小猫在街上晃荡的时候,被一对年迈的夫妇捡走。现在它正躺在暖炉前做春秋大梦呢。也许它还有只可爱的老鼠朋友叫杰瑞。”

“那又怎样?”

“这就是虚构的故事能带来的效果。有时候,故事可以拯救人心。”

“那些现实中无法得知真相的事,你可以随心编造真相,用自己的想象安慰自己。‘那个坏蛋不得善终’‘那对母女过着幸福的生活’,用这种方式把自己从苦恼中拯救出来。”

“这不就是逃避现实,单纯的妄想吗?”

“你说得对。可人们编写故事,尤其发生在想象中的故事,为的不就是这个吗?”雁子小姐朝路过的服务生招招手,“麻烦来一大大大大份炸鸡块!哎呀小哥,你长得真帅。”招呼完又点着头道:“话说回来,真人告诉我山手线上发生的事之后,我跟他也讲过这个理论呢。”

前几天,我刚从雁子小姐那里听说这个故事。山手线的电车里,一位老奶奶问一群初中生:“坐这趟车能到秋叶原吗?”那群学生故意说不能,害老奶奶中途下了原本乘坐正确的车。当时真人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真人当时犹犹豫豫,结果没能帮上老奶奶。他回家之后一直牵挂着,不知后来那位老奶奶在炎热陌生的东京是否找到了方向。”雁子小姐评价真人是个感性的孩子,扭头就说“鸡肉真好吃”,这发言倒是一点都不感性。

服务生四人组并坐一排,眯着双眼,仿佛是一群超越了喜怒哀乐、已得六根清净的圣人,一脸祥和地把食物默默送进口中。他们如同四尊地藏菩萨,安静地守护着雁子小姐和金子店长这两个能量爆炸的野蛮人。

“所以啊,我就告诉他,这个时候就应该自己编个故事,好让自己安心。”

“像刚才的故事一样?”

“对。想象一下被骗的老奶奶在陌生的车站下车后发生的事。”

“老奶奶后来怎么样了?”我认真地问道。为什么就算这样,我还是会对有困难的人感兴趣呢?

“我当然不知道。但我们可以想象啊。也许老奶奶在陌生的车站,正好和失散多年的儿子重逢,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金子店长瞬时笑出了声,服务生四人组只在一旁淡淡地微笑。“这个故事不错,太感人了。”金子店长抱着手臂说。

“这种剧情也可以吗?”

“什么剧情都可以呀。反正我们不知道老奶奶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真人接受了吗?”

“他对我说:‘星星乐团的雁子小姐,您可真是个乐天派。’真人总是在意一些不重要的细节。对了,有时便利店会来一个拄着盲人手杖的男人,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还没去那家店买过东西。”听到我的回答,金子店长狠狠瞪向我。我只好不知所措地说:“以后我会常去的。”这般懦弱,自己也只好苦笑。

“那个男人视力不太好,耳朵也听不见。不过他妹妹经常和他一起来,两个人都年事已高。”

“和哑巴哥哥相反,那个老太婆真是能说会道。”金子店长眯起双眼,虽然语气粗野,但他应该很喜欢这对兄妹。

“真人总是很在意。”

“在意什么?”

“真人觉得,哥哥上了年纪,眼睛耳朵都不好,只能依靠妹妹生活,很辛苦之类的。”

“这样啊。”如果我看到他们,应该也会操心。

“我对真人说,不能单从外表判断一个人是否幸福。擅自认定别人不幸,很可能只是自作多情。再说,你自己不仅离不开父母,连心里的想法都表达不清。那个男人可比你看得远多了,你才是需要被人家担心的那个。”

“真人怎么回答?”

“雁子小姐,您可真是个乐天派。”和刚才说的一模一样。

金子店长连连拍手,大笑起来,四个服务生还是淡淡微笑。

“不过,那对兄妹也很久没来了。”金子店长说,“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听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为这些陌生人祈祷,希望他们平安无事。雁子小姐则在一旁用唱腔念道:“他们两人现在也过着幸福的生活。”

我只得到了这些关于真人的消息,之后,他们拉着我没完没了地说“二郎真君,我们一起唱歌吧”“炸鸡真好吃啊”。

不记得和雁子小姐他们喝到了几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躺在自己公寓的床上,迎来了第二天的早晨。

身上穿着睡衣,大概临睡前我还残存着一些意识。

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日期,再望向墙上的日历,发现今天不用去上班。

因为没有别的事,我急忙赶回老家。

真人到底遭遇过什么?也许能从边见姐的母亲边见阿姨那里得到一些消息。

边见阿姨住在离我老妈不远的地方,两人平时不是在你家就是在我家。我希望可以见到边见阿姨,不,不用希望,我铁定能见到边见阿姨。但当一切成真的时候,我还是惊讶了一下:“原来她真的在我家……”

“啊呀,这不是二郎吗?好久不见。”我按下家里的门铃,对讲机那边却传来边见阿姨的声音。她的语气像房屋主人一样自然随意,一时间我还以为走错家门,不小心到了边见阿姨家。

老妈和边见阿姨站在客厅里。

“二郎,你怎么了?”老妈笑着问道。她一头全白短发,戴着老花眼镜,看起来上了岁数,可脸上生动的表情让她显得十分年轻。我含糊其词,说恰好经过顺便来看看。“倒是你们,在干什么呢?”

“我们啊?我和你边见阿姨想搞个漫才组合,正在排练呢。”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能从老妈嘴里听到这种话。人生真是充满了未知。“你们的组合名不会是孔子孟子吧?”前几天我刚想过这件事,随口调侃道。

没想到老妈和边见阿姨对视一眼,兴高采烈地说:“哇,这名字不错啊,很拉风。”边见阿姨喜上眉梢:“‘你不惑了吗?’这句加到台词里怎么样?”

两个人越聊越起劲,一个说:“孔子的名言都从‘子曰’开始,意思是孔子这样说过。”另一个说:“是哦,把这个也编进段子里吧。”

老妈朝我看来了,她命令道:“对了,二郎,快帮我们找点孔子名言。现在手机不是都能上网吗?”

我无奈地掏出手机搜索。两人精挑细选抄写半晌,对我说:“我们表演一遍,你帮我们把把关。”

老妈先是啪的一下抬起手,韵律十足道:“子曰!”

边见阿姨则在一旁低头鞠躬道:“过则勿惮改。”这一句是她们刚抄下的。

老妈继续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发现错误后应该及时改正。切不可思虑过甚,而害怕改过自新。”

“你们这可不是漫才,只是解释孔子名言吧。”

听到我的点评,老妈不以为然地说:“这才是创新的地方。”

终于等到她们排练结束,我见缝插针询问真人的事。

“我跟真人也已经有半年多没见啦。”边见阿姨在餐桌旁喝着红茶说。

边见阿姨一张圆脸,头发全白,眼角刻着许多鱼尾纹,和我老妈十分相似,好像一对姐妹。她现在快七十岁,看来不到二十岁就生下了边见姐。

“话说真人已经二十多岁了吧?时间过得真快。我这儿子没出息得很,别说孙子了,我连儿媳妇的影子都瞧不着。”老妈坐在我旁边,夸张地叹息。

我只好回应:“我也想知道我的老婆和孩子在哪里。”

老妈忽然认真地提议:“要不然你干脆这么说好了——我的老婆孩子在遥远的宇宙深处,我只是一个人来地球出差,但以后会带孙子来见你。”

这些话从我的一只耳朵进来,又从另一只耳朵出去。

我继续问:“真人成为蛰居族已有两年,半年前忽然症状加剧,不和任何人交流。半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二郎,你快去给他治治不就得了?”老妈在一旁插话。

“老妈,你还说呢,要不是你跟边见姐胡说八道,我也不会惹上这些麻烦。”

“孔子不是说过嘛。‘人生三十五,就要惹麻烦。’”

我还是想不明白,我小时候,母亲总是心思敏感,胸怀忧虑,为什么现在变的嘻嘻哈哈?她的心境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我很想问出口,实际上我也问了出来。

边见阿姨在一旁偷笑。老妈呢,虽然被我突如其来的质问搞得有些困惑,但还是扬起寂寞的笑脸:“我啊,其实没怎么变过。”

“可你真的变了很多。”

“我以前经常因为很多事情烦恼,操心有人受伤啦,有人哭泣啦。”

我想起那个为我解释救护车鸣笛的母亲。她曾说:“某个地方,某个人,正在哭喊着‘好痛啊,好痛啊’。”

“现在我也还是老样子,只是我渐渐明白,就算再怎么把烦恼表现出来,都不能解决实际问题。”

“表现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老妈是觉得麻烦还是感到难为情,不再回答我的问题,倒是加快语速对我说:“再怎么烦恼,死了都是一抔土。你老爸去世以后,我才想明白。事已至此,不如活得开心自在,哪怕只是看上去开心也好。”

“我老公也是,说起来是个自由记者,其实每天都在拼死拼活地工作,最后还不是过劳死。我想也许人生应该过得更有意义。可是也不能像我那个小叔子,就是我老公的那个弟弟,生活里只有金钱和股票。”

“你是说那个税务师,守财奴先生?”前几天刚听边见姐这么介绍过,我脱口而出,说完慌忙捂住嘴巴。

“对对,税务师守财奴,你说得太对了。”边见阿姨没有生气,反而拍手叫好,“他只在乎利益得失,没有一个真心朋友。以前我老公劝他去相亲,没想到被他反问:‘相亲能当饭吃吗?老婆入手后能升值吗?’”

“老婆只会贬值,老公只会变废纸。不过,喜欢钱的人反而好相处。”老妈大笑道。

“是吗?”

“当然啦。这种人单纯好懂,只要能让他赚钱,他就高兴。”

我在一旁心想,大家不都是这样吗?

“对了,”边见阿姨猛地拍手说道,“我想起真人说过一些奇怪的话。”

“什么话?”

边见阿姨拿起一个铜锣烧,剥开皮瞄着里面的馅料。“他问我:‘外婆,你觉得暴力永远都是错的吗?’”据边见阿姨说,真人当时情绪并不亢奋,只是随口讲起自己的疑惑。

“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我也拿起餐桌上的铜锣烧,撕去包装。

“谁知道呢。”边见阿姨困惑地歪着脑袋,表情好似天真烂漫的孩童,“总之我告诉他这不好说,一味否定暴力也不见得正确。他听后转头去二楼了。”

“暴力”这个词在我的脑海中不停回响。真人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你是说,有些暴力是正确的?”

“哎,谁知道呢。”边见阿姨对自己的观点并不感兴趣,尽情享受着手中的铜锣烧。

“暴力可不会讲道理。暴力没有这样那样的理由,是一种更原始的本能。”

“你说得对。就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总是滥杀妖精。这故事还是挺残忍的。有些小妖精根本没造什么孽,就因为孙悟空‘残暴的情绪一时涌上心头’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从背后被一棒打死。”

这么说来的确很凶残。

原来《西游记》是一个思考暴力的故事。

“对了,真人好像很喜欢《西游记》。”

“这可能是受我的影响吧,从他小时候起,我就给他讲《西游记》里的故事。”边见阿姨心满意足地说。

“可是,”老妈说,“心情是一种没法摸清的东西。”

“为什么这么说?”

“二郎,你刚才不是说觉得我变了吗?其实我的内心从未改变,还是一样杞人忧天,只不过我不再表现出来罢了。”

“这样啊。”

“况且,就连我们本人也不清楚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

“嗯?”这话好像在哪儿听过,我在记忆里苦苦搜寻。

“比如工作令你很郁闷,你焦躁又烦恼。”

“嗯,这个倒真是经常发生。”

“但你还是会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可我的情绪经常写在脸上……”

“这我知道。不过在假设里,你装作若无其事。直到某天忽然有人问你心情如何,也许你才想要吐露真言。”

“告诉对方其实我很郁闷吗?”

“对,但你心里又不完全是郁闷。”

“怎么说?”

“你陷在一种比郁闷更焦灼、难以解释的状态里。”

“这样啊。”我终于想起,是意大利的洛伦佐说过同样的话。“人们的心情无法用三言两语表达清楚,因为心情很难用文字描述。”我把他的话转述出来。

老妈听罢拍手叫好,说:“洛伦佐很敏锐!确实是这样。当你把自己的心情说出来,就已经在用文字描述了。也就是说——”

“什么?”

“要想了解一个人,必须知道他的三个方面。第一,外表看起来的样子;第二,他自己描述的内心世界。”

“第三呢?”

“内心深处的风景。”

我耸耸肩。“谁都看不到第三面。”

“只能派个人钻到心里去录个像啦。”

“洛伦佐说可以画成漫画。”

“洛伦佐真的很敏锐!”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我想,有时候自己看到的幻象,不正是人们内心深处的风景吗?

老妈和边见阿姨起身,又开始排练漫才了。

“子曰!”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如果别人不认可你,没关系,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关心你是谁。重要的是,你知不知道别人的实力。”

“这只是原文的解释吧?”

“子曰:这只是原文的解释吧?”

我看着她们排练,吃下了一大堆铜锣烧。天色变暗,我趁机准备离开。

“好好照顾自己。”听到老妈关照的一瞬,我仿佛回到了童年。

“那个,有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

“你辛辛苦苦供我去意大利留学,我却变成这副德行,你是什么感觉?”

“这副德行是什么德行?我感觉很好啊。”

“我留学回来之后,再也没画过画。”

“只要你平安健康,我别无他求。我送你去留学又不是真的期待你能成为绘画大师。”老妈笑着说。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啦。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人生就是要多去体验嘛。我们做父母的,看着孩子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已经很开心啦。”

“原来是这样啊。”

“而且你呀,从来没有抱怨过别人。”老妈指着我说。

“抱怨别人?”

“你从来没说过‘都怪谁谁谁,我的人生才一败涂地’这种话。你要是说出这种话,我才会失望。”

“嗯,因为我没什么不满的。”

“这就对了!”老妈眯起双眼,脸上浮现出由衷的幸福笑容。

我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带着复杂的思绪走向玄关。

“不过,要是你哪天重拾画笔,一定要带过来给我看看哦。”老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又不懂怎么欣赏画作。”

“可我喜欢你的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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