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的故事

咱们接着讲五十岚真的故事。

上回讲到哪里来着?

得嘞,上回讲到,五十岚真和田中彻见完面,准备先回公司一趟。正准备走进车站的闸口,五十岚真接到一通电话。

电话那头是菩萨证券的牛魔王部长。

“有何贵干?”

“我们决定了。”

五十岚真还在疑惑决定了什么,牛魔王部长就开口道:“我们决定用现金赔偿那些买下股票的人。因为我们没法提供根本不存在的股票,就像无法提供根本不存在的棒球卡。错误订单的赔偿金额,每股八十一万两千日元。”

这个数字是怎么计算出来的?五十岚真推测,下错订单的前一秒,火焰山股份有限公司的成交金额应该就是这个数字。下错订单后,大量的卖出交易导致股价暴跌。但如果没有那个错误订单,成交价应该就是八十一万两千日元。

总之,这样一来,菩萨证券损失的金额总计在三百亿日元到四百亿日元之间。

“可是,最后会怎么样,现在还说不准。”五十岚真对手机的另一头说,“说不定那些大发横财的证券公司会良心发现,退还赔偿金。”

“你想得倒美。同情我们?退还赔偿金?白日做梦!”五十岚真隔着手机也能听到牛魔王部长粗重的鼻息,被他天雷地火般的气势震得摇摇晃晃,迈步向山手线的站台走去。

说退还的可能性很高,并不是五十岚真相信人性本善,他也绝不期待公司弘扬公平竞技的体育精神,但趁火打劫这种行为,一定会为众人所不齿。证券公司很有可能无力承受舆论的批判。

本质上这就是一场利害权衡。佯装不知大赚一笔,还是顺水推舟做个绅士?一定有人正在这样盘算。

挂掉电话,五十岚真走上台阶。

山手线的电车似乎刚刚到站,楼梯上涌出许多乘客。

“哎呀呀,那个老奶奶怕是当场死亡吧?”周围有人议论。

当场死亡?这个说法令人心惊胆寒。

站台的情形确实有些异常。

五十岚真意识到,这里发生了交通事故。

电车车头附近聚集着车站工作人员。站台上的乘客对躺在铁轨上的人恐惧又好奇,又因电车停运而烦躁不安。空气浑浊难耐,一团无形的迷雾弥漫开来,令人窒息。

五十岚真没什么特别的感慨。无论是跳轨自杀还是意外失足,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他只想知道电车还要停运多久。

本想询问工作人员,但五十岚真找不到他们。

其实站台上有很多工作人员,但每个人都忙里忙外,不得空闲。五十岚真清楚待下去纯粹是浪费时间,于是转身向来路走去。反正他也没有急事。

就在这时,五十岚真感觉右手腕上传来一阵温暖柔软的压迫感,大吃一惊。

五十岚真抬起头,发现一个和他身高相仿的男人正紧抓他的手腕,拖着他往回走。

那男人穿着红褐黄三色相间的民族服装,拽着五十岚真,大步流星地向车头方向走去。

五十岚真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满腹疑惑。这个蛮横的男人是谁?为什么要拽走我?他误把我认作了谁?

忽然,五十岚真发现自己无法判别那是不是一个男人,不,他甚至无法判别那是不是一个人!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脖颈直窜脊梁。

直到对方回首,五十岚真才后知后觉地彻底震惊,汗毛倒立,差点当场跪坐在地上。

“师父,你怎么了?”对方停下脚步问道。

他棕色的头发凌乱不堪,鬓角修长,粉红的脸皮皱皱巴巴,双目却像孩童一般溜圆,额头上还嵌着一圈金环。

更别提他那张牙龈暴露的大嘴,尽显野蛮和残暴。

五十岚真顿时明白了这个人的真身。怎么样,你们猜到了吗?

那当然就是我,齐天大圣、孙悟空、堂堂孙行者。

孙悟空在山手线的站台现身,拉着五十岚真向站台边缘走去。

回过神来,孙悟空已经紧挨着工作人员蹲下,五十岚真也顺势向铁轨望去。

“师父你看,那是个女人,看样子有个七十岁。她被山手线的电车撞飞,躺在那里。”

五十岚真想象中的场面血肉横飞,但他望了一眼才发现,那个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的人,似乎只是被电车顶了一下。

那是个身材矮小、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女人。

她倒在铁轨中间,双眼圆睁,一动不动。铁轨旁躺着一只巨大的背包,里面的衣物散落一地。

五十岚真虽然把目光停在那个貌似已经死去的女人身上,心里却更在意身边这个亦猿亦人的孙悟空。

“喂,你们两个,不要靠得太近。”一名工作人员提醒五十岚真和孙行者,“请离远一点!”

这时,一副担架被运了过来。他们应该要把女人抬走吧。五十岚真还在思索,孙行者出其不意地从地面腾空而起,跃至五十岚真的头顶,旋转一周,缓缓降落在铁轨上。

落地时悄然无声。

五十岚真看得张口结舌。那一边,孙行者靠近倒地的女人,在她的脑袋附近弯腰坐下。

你们猜他在干什么?只见他从衣服内侧掏出一个小袋子,从袋子里挑出一粒药丸,塞进女人嘴里。紧接着,他抱起女人仰身一跃,回到了站台。

“师父,看!”孙行者朝五十岚真喊道。

师父?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不等五十岚真疑惑,女人脸颊震颤,嘴角抽搐,眼皮跳动。不一会儿,她睁开了双眼。

一旁的工作人员大惊失色,撒腿后撤。

“哎呀……”年迈的女人逐渐恢复意识,讲起自己的故事来。“我刚才想去秋叶原。”她有气无力地说。虽然坐上了山手线的电车,可她不知道坐的是外环线还是内环线,也不知道坐哪条线更近。电车门口站着一群穿制服的男生。“我想,这些青涩的初中生比较好说话。”于是她上前向他们问路。

其中一个初中生说她坐错了,告诉她下车去搭反方向的电车。这时,正好电车到站,车门打开,她便慌忙下了车。

悲剧就从这里开始。

她走上站台,准备搭乘反方向的电车。可查了路线图发现,自己刚下的那趟车离秋叶原更近。

她急得团团转,不确定是怎么回事,想要找个人再问问,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行李过重,她在站台边踉跄跌倒,电车正好在这时驶入。

“我虽然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但还是能听见车站的广播。广播说什么请站在白线外,注意安全。可我以为跟我没关系,就没搭理。”

然后,她就被电车撞飞了。

“本以为撞上电车一定要死掉了,没想到居然没事。看来电车的紧急刹车挺管用。”

不,你已经当场死亡了,是这个人让你起死回生——五十岚真到底没能说出口。说这话没什么意义,他也不确定“这个人”这种说法是否正确。

就在这时,孙行者扯了扯五十岚真的西装。“师父,我们得替老奶奶惩办他们。”他龇牙咧嘴,散发出一阵野兽的恶臭。

“惩办?惩办谁?”

“欺骗老奶奶的那群初中生。”

五十岚真手握吊环,站在山手线的电车里。周围空着一些座位可以随意坐,但他还是站着。

他身边还跟着一只猴子——孙行者。孙行者身上的花哨服装,好像要去参加化装舞会。旺盛的毛发遍布全身,加上那张猴脸,看起来十分诡异。他脚上还穿着一双有些年头的脏长靴。

“师父,你有没有想起那件事?”

“我不是你的师父,也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件事。”五十岚真认真地回答。

“就是乌鸡国国王给师父托梦那事。”孙行者饶有兴致地讲起往事。

也许有人没读过《西游记》里乌鸡国那一回,简单说是这么个故事。

一天,唐三藏的梦里出现一个国王。国王哭诉:“我被一道士陷害,坠井而亡。然那道士化作我的样貌,侵吞了我的江山!千乞师父到我国中,拿住妖魔,辨明邪正。”

梦醒后,玄奘叫弟子往那井中一探,果真发现了国王的尸体。

梦中所见皆为现实。

后来,国王服下仙丹,起死回生。已经死掉的人居然还能活过来,真是不可思议。但这在《西游记》里随处可见。

玄奘一行既知事情经过,答应替国王雪恨,潜入乌鸡国。

“那时师父拿着三件宝物,借故进入国中。俺老孙变作那其中一件,谎称自己通晓一千五百年过去未来之事,那时我们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哩,叫立帝货。”

“过去未来之事?”

“这都是小意思。连俺老孙的身外身,都能预知未来。”

五十岚真记得,身外身的意思就是分身。

“你到底把我认作了谁?”

从这瘆人的猴子和他讲起的这番话看来,他口中的师父应该就是玄奘,即唐三藏。可这也太过玄乎了。

“哦,我懂了。”孙行者眼睛一亮,“师父不喜欢坐电车?可是,师父你也知道,肉体凡胎坐不了筋斗云。要不然我们早就能到天竺,还用花上十四年嘛。”

好久没遇到如此答非所问的对手,五十岚真竟有些小小的感动。

两人从山手线下车,换乘后出了车站,沿着地下道往前走。五十岚真一脸茫然地跟着。“你一定是认错人了。”无论五十岚真怎么解释,孙行者只是龇牙咧嘴道:“师父穿西装的样子也很威严嘛。”两人的对话驴唇不对马嘴。

在车站地下道里迂回前进,不知不觉,五十岚真发现他们走到了三个初中生面前。

他们坐在角落的长椅上,正拨弄着掌上游戏机。

“喂,你们几个!”孙行者不客气地大喊。

初中生们先是迟钝地抬起头,随即瞪大了眼睛。这也难怪,一个穿着花色衣服的猴脸男人,不知从哪冒出来跟自己搭话,任谁都会吓一跳。

“什么事?”正中间那个男孩歪着脑袋问道。他和五十岚真想象的样子截然不同,看上去毫不畏惧,反而有些目中无人,透出不耐烦的表情。

“你们几个,刚才有没有对老奶奶撒谎?”孙行者两臂交叉,双脚叉开,豪迈地说,“老奶奶抱着行李,千辛万苦,你们糊弄她是不是很开心?”

初中生们被这番指责惹怒了。“你在说什么?喂,大叔,这是什么猴妖?”其中一个男孩向五十岚真问道。他的口气好像在跟饲养员告状:这只猴子很没礼貌,你快管管。

我也想知道他是谁——五十岚真想要诚实地回答,可话一出口却变成了:“这是我的大弟子,孙悟空。”

初中生们发现自己被两个奇怪的大人纠缠,张大嘴巴,不知该兴奋还是气愤。“大叔,别逗我们啦。”

“喂,你们几个听好了!因为你们的谎话,老奶奶下车后从站台坠落,被电车撞飞了。你们准备怎么承担这个责任?”旁边的孙行者抱着双臂,一副说教的姿态。

三个初中生面面相觑,接着纵声大笑起来:“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有证据证明我们骗了那个老奶奶吗?就算我们真的骗了她,那跟她发生事故也没关系吧?那个法律名词叫什么来着……”

“没有因果关系。”五十岚真插嘴。

其中看起来最机灵的那个初中生点了点头。“对,就是这个词!没有因果关系!肯定是那个老奶奶自己不小心才掉下去的,反正也老糊涂了吧。”

五十岚真打算不再开口。说起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在这里跟一群初中生浪费时间。

就在这时,孙行者弯起膝盖轻轻一蹬,腾空而起,飘浮在半空,向后翻了个跟头。动物的腥臭气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飘来。那是一种既令人怀念又让人恶心的独特气味。

三个初中生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猛然向右侧跌倒。五十岚真一头雾水,抬头一看,孙行者正举着晾衣杆似的长棍。

应该就是那根棍子放倒了初中生。那一棍使得太快,五十岚真完全没看清发生了什么。

看着呆若木鸡的五十岚真,孙行者说道:“师父,有时候必须使用暴力手段。”

三个初中生摸着自己被打伤的脑袋,号啕大哭。

五十岚真慌忙环视四周,担心被路人责怪。

“我们只是执行指示而已。”其中一个男孩涕泪横流,呜咽着说。

“执行指示?”孙行者皱起鼻头。

好似稚童鼓起勇气一般,初中生们说明了真相。照他们的话来说,故事是这样的。

那个老奶奶曾在街头与一名坐轮椅的男人拌过嘴。

拌嘴的理由非常鸡毛蒜皮,因为男人的轮椅有些挡道。

男人道了歉,她还是不依不饶:“我不喜欢区别对待,所以就跟你直说了。你在这里坐轮椅非常碍事。”说罢还故意摸了摸自己的左脚,好像被车轮撞得不轻。

“太过分了。”孙行者立刻站到了否定她的立场上,“是不是,师父?”

五十岚真没有回答。

初中生继续说:“那个坐轮椅的男人,其实是文殊菩萨变的。”

“啊?文殊菩萨?”孙行者惊讶道。

“千真万确。文殊菩萨下凡考验老奶奶,没想到她如此粗鲁。文殊菩萨很生气,让我们去惩戒老奶奶。”

初中生们一脸严肃地搬出文殊菩萨,五十岚真只觉得大脑一片混沌。旁边的孙行者倒是很镇定。“师父,这情节越来越像乌鸡国那件事了,那时候文殊菩萨同样做了考验。我们以为国王是单纯的受害者,谁知他也做过不少坏事。师父,谁才是真正的坏人?”

真正的坏人?

这句话刺穿五十岚真的头颅,使他动弹不得。

五十岚真好像一具木偶,不对,他已经变成一具木偶。一只巨大的手掌拾起五十岚真,将他从车站地下道带去了他常去的车站附近。手掌掷出骰子,按照数字,沿着格子向前移动五十岚真,砰、砰、砰,像在移动一颗双陆棋的棋子。

目的地是一家便利店。

再向五十岚真吹口气,大功告成。

转眼间,五十岚真肌肉重新伸缩,气息恢复,血流畅通。

夜色四溢,五十岚真矗立在便利店前。

五十岚真站在人行道上。路灯的光亮仿佛被夜空吸食殆尽,四周一片昏暗。眼前是他经常光顾的便利店,旁边的停车场经常有人练习唱歌,现在却不见人影。取而代之,有个男人走进了五十岚真的视线。

男人穿着西装,个子不高,但两肩宽厚,如同一块岩石。其实那男人的性格和体格一样强硬。

五十岚真见过那个男人。

我之前也跟你们提过,记得吗?咱们说过有个气焰嚣张的男人,给一个男孩和一个女人戴上项圈。就是那个男人!大鼻头,眯着眼,活像一头野猪,满脸乖张暴戾。

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便利店店员,不客气地喊住西装男。

店员肤色黝黑,眉间皱纹纵横,样子凶恶,一点都不适合当店员,然而他的确是便利店店员。他指着西装男的手提包,抬起双眼问道:“你这家伙,刚才是不是偷东西了?不对,你偷过好几次了吧?”

五十岚真明明距离他们尚远,却可以清楚地听到他们的对话。

店员坚持要检查手提包,西装男则断然拒绝。“给我看!”“别看!”你一言我一语,两人僵持不下。

五十岚真感到一阵窒息,却什么也做不了。

“小偷!”“放屁!”“你不是小偷是什么?”“别废话!”不用想,两人的争吵不断升级,最终扭打在一起。

五十岚真没有挪动脚步。

突然,西装男那粗壮的手腕和手指猛地将店员推向马路。

咚的一声。那声音仿佛从大地深处咆哮而来,揪住你们的心脏晃个不停,让人无法释怀。

被男人甩开的店员迎面撞上了一辆汽车。

夜色中,只听到身体被撞飞后滚落地面的声音,而急刹车的声音刺耳得要撕裂整片夜空。

五十岚真睁开双眼,看到一辆静止的汽车和躺在一旁的店员。

汽车前面的挡风玻璃覆盖着一层浓厚的雾霭。定睛一看,五十岚真大吃一惊,原来玻璃上爬着一群黑压压的老鼠。这些窜动的灰色动物令人毛骨悚然。雨刷一动,老鼠们便四散而去。

五十岚真歪着脑袋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这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那个司机真倒霉啊。”

回头一看,那个孙行者竟又站到了一旁。

“师父,谁才是真正的坏人呢?”

五十岚真刚目睹了一场交通事故,吓得呆在原地。但到底他还是个沉着冷静、泰然自若的人,很快恢复了平静。

“什么意思?”

“哎,你刚才也看见了,店员忽然被人推出去,那个司机根本没法躲避。”

“看上去是这样。”

“出事之后,那个可怜的司机欠了很多债。她还有个生病的女儿需要照顾,本来就已经够吃力了。”

“虽然很同情她,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

“要是有谁能挖出金块送给她就好了。师父,你不这么觉得吗?”

“我没有想过。”

五十岚真话音刚落,孙行者又问:“谁才是真正的坏人呢?”接着小声告诉五十岚真,“你要再去找田中彻聊一次。”

五十岚真直勾勾地盯着孙行者,忽然慌张地伸手摸头,又低头看自己的脖子,确认领带还在不在。

“师父,你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在想,领带是不是又缠在脑门上了。”

“师父,没想到你一脸正经,也会说笑。”

再见田中彻又有何事发生,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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