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的故事

承接上回,咱们继续讲。

还记得上回讲到哪里吗?上回咱们说到,五十岚真终于要去会会那个田中彻。

在哪儿见面呢?嗯……就在田中彻家附近的家庭餐厅好了。

眼前这位就是田中彻,一个普通男人,二十八岁,一头粗硬的头发乱七八糟,像刚睡醒一样翘起。单眼皮的小眼睛像没睡饱,两眼形状不一,整张脸看起来歪歪扭扭。他的鼻子很大,嘴巴像缺少支撑一样耷拉着。胡须浓密,净是没剃彻底的胡茬儿。整个人集齐了中年男人和青年男人的所有特点。田中彻战战兢兢地向五十岚真挤出一个微笑。

交换名片后,五十岚真开始观察他。

五十岚真在质量管理部工作,已经见过许多造成漏洞、酿成故障、经历失败的人。他们虽然为自己的失败感到内疚和尴尬,但为了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又总喜欢虚张声势。既有人身心沮丧、举止凄怆,也有人半路翻脸、企图嫁祸他人。但闯下损失三百亿日元大祸的人,五十岚真还是第一次见。

影响如此巨大的人,到底会有什么表现呢?

田中彻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虽然缩着肩膀、垂头丧气,可那样子好像只不过是违章停车交了罚款。

时间是工作日的上午,所以餐厅很空。田中彻翻开菜单,还没怎么看就对店员说“来份每日午饭套餐”。五十岚真感到疑惑:他是觉得看菜单麻烦,还是想要节约时间?其实两者都有。

不料店员冷冷地回应:“午饭套餐十一点半才开始出售。”

五十岚真确认了下时间,现在刚过十一点。

“哎呀,还没到时间呀,真不好意思。”田中彻红了脸,急忙又翻开菜单指着意面说,“那我来份这个吧。”

店员离开后,五十岚真问道:“你不生气吗?”

田中彻抽搐似的赔笑道:“生什么气?”

“刚才的午饭套餐,明明还不到时间,店员为什么把菜单摆出来?他们至少应该在菜单上强调‘十一点三十分’这一点。”五十岚真指着菜单上不显眼的标记,“这样的话,田中先生就不会弄错了。”

“可是,”田中彻挠挠鬓角,小声嘀咕道,“其实仔细看菜单也能看见这些标记,我没看清楚而已。再说我也不是非吃午饭套餐不可。难道真的会有人因为这点事就生气吗?”

“这世上有很多人会因为这一点生气。刚才这种情况,会有人用恐吓的语气叫嚣‘那你们为什么现在就把菜单放出来’‘也就早了三十分钟,有差别吗?别这么死板,家庭餐厅又不是市政府’。”

“那是因为他们自信是正确的一方,才有底气发火吧。”田中彻把手从鬓角挪到头发里,嘎吱嘎吱挠起来,“我总是把事情搞砸,没什么好指责别人的。”

“这不关乎底气。”五十岚真平静地说,“人都害怕失败,也害怕被人议论自己的失败。我以前就经常思考,在人类的所有情绪中,‘羞愧’究竟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羞愧的意义?”

“比如对人类和动物来说,‘恐惧’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情绪。”

“恐惧?”

“只有感受到恐惧,才能主动远离危险。动物得以繁衍,靠的就是恐惧心理。”

“确实是这样。”

“‘愤怒’这种情绪也很好理解。遭到攻击的时候,自己的东西被抢走的时候,被人看不起的时候,人就会愤怒。愤怒和恐惧也有重合的地方。被围猎的动物之所以变得凶暴,就是因为它们感受到恐惧,同时心里充满了愤怒。情绪为行动提供了动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田中彻捣蒜般点着头。

“那‘悲伤’又是怎么回事呢?”

“悲伤吗?”

“家人去世的悲伤,丢失心爱之物的悲伤,都和‘珍惜’的情感联系在一起。珍惜爱护孩子,才能免受失去他们的悲伤;拼命守护家园,才能避免损失财产的悲伤。这些都是容易理解的情绪。但是,羞愧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以前不明白,为什么我们需要这种情绪。”

“你是说羞愧吗?”

“失败的时候,做了不该做的事情的时候,人就会感到羞愧。”

“是啊。”

“但我以前想不通,为什么这种情绪要深深扎根于人类和动物。”

“是不是只有感到羞愧,才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就算不会重蹈覆辙,人还是会感到羞愧。还有我刚才说过,很多人面对自己的失败,不仅不会为此道歉,反而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也许吧。”田中彻只是呆呆地望着说话如念稿的五十岚真。

“所以我想,羞愧是因为害怕自己被抛弃。如果失败被人发现,就会被人轻视,最后落得被伙伴抛弃的下场。也许早在原始时代,人类合伙狩猎猛犸象的时候,这种情绪就产生了。”

“猛犸象的时代?”

“对,狩猎失败的人被视为无用,分不到食物,所以……”

“所以怎样?”

“所以人们才会找借口掩饰失败,声张价值,想一味展示自己的强大。羞愧和愤怒是紧密相关的。年轻气盛就是这个道理。青春期的孩子极其害怕做出丢脸的事。”

“大人也害怕呀。”

“但十几岁的孩子在伙伴面前丢脸的机会比大人多得多。而且,大人早就习惯处理羞愧这种情绪了,他们知道,这种程度还不至于被抛弃。”

“是吗?”

“比起大人,孩子对自己的期待更高。”

“对自己的期待?”

“孩子期待自己成为更好的人、更厉害的人、无所不能的人。他们有能力也有权利这样去期待。但长大后他们就会发现,这些期待都落了空,变成了失望。因为那时候他们已经了然自己成为了怎样的人。”

对自己的期待!

这些话由自己说出口,五十岚真感到既难为情又感动。他这才发现,这恰恰代表着他对自己的期待。

“总之,孩子为了掩藏失败和羞愧,会刻意展示自己的强大。他们会生气,会拔出尖刀,有时还会冲动做出有勇无谋的事,好向同伴证明自己一点都不弱,好让自己都相信自己根本没错。”

这绝不是什么坏事。这是人们为了幸存所采取的合理对策。

“我早就知道自己是个没用的人,也不准备为自己的失败做辩解。”

“不,承认自己的失败而不做任何反驳,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五十岚真不是为了安慰田中彻才这么说。“几乎没有政治家会承认自己的政策出错,就算退休也少有人会松口。他们会为支持率下降道歉,但绝不会为政策本身道歉。他们明明知道,不承认失败就得不到改善。”

“可能是这样吧。”

“真正导致信任危机的,不是一个人的失败,而是这个人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

忽然,田中彻手握叉子的手停在空中。“对不起。搞出那样的事情,我却有脸在这里吃饭。我其实很自责,羞愧到想死的心都有了。只是我没有勇气去死,只能作罢。我是真的很难受很难受,这绝不是谎话。”田中彻开始忏悔。

也许有人认为田中彻只是装装样子,但五十岚真不这么认为。

田中彻真的在反省、后悔和自责吧。没脸见同事,怕得不去上班,也是因为真的很难过吧。但他的脸皮又真够厚,居然可以若无其事地坐在家庭餐厅吃饭。

这个男人的脑海里有两个人,一个叫“敏感男”,一个叫“厚脸皮男”。自我反省的总是敏感男,厚脸皮男则继续厚脸皮。

可就算他反省上千次,也不能阻止自己再犯,他就是改不掉坏毛病的典型。田中彻简直就是为了“粗心大意”而生的男人。

“接下来,我们可以聊聊那天发生的事吗?火焰山股份有限公司上市的那天。”

田中彻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肩膀,放下叉子,手指在空中胡乱比画起来。“其实没什么理由和借口。那天客户委托我售卖股票,我在系统下单的时候输入错误。就这样,没了。仅此而已。”他飞速地讲完,想要快点结束这个话题。

“具体讲讲你是怎么输入错误的。”五十岚真摊开系统界面设计说明。

那是一张彩印的订单界面图。界面上有几个输入框,分别用来输入客户编号、股票代码、股票数量、股票价格,还有一些下拉选项。

“本来,我应该在这个股票数量框里填上‘1’,在旁边的价格框里填上‘500000’。”

这是张一股五十万日元的订单,确实应该这么填。

“可是我把两个数字填反了。”田中彻的表情好像是孩童时期尿裤子的照片被人看到了一样。对,确实应该是这样的表情。尿裤子和发错订单这两件事,都是因为自己失败给别人造成了困扰。当然,这不像一般尿湿裤子那么简单,要配得上三百亿日元的尿裤子,恐怕是——尿横流不止,先浸湿家里的地毯,然后溢出家门,逐渐淹没人行道和水沟,汇入河道,接着冲垮河堤,摧毁淹没街道。数百户人家湮入水底,只好乘小船纷纷避难。到处都是悲鸣的难民,甚至要防备部队出动前去救援。应该是这个规模才对。“我这里填成了‘500000’,那里填成了‘1’。”

“接着你就点击了这个确认键,对吗?”

界面的底部有一个正方形按键,只要点击这个确认键,输入内容就会全部显示。二次确认之后,再按下提交键,交易数据就会流入各个证券市场。

“虽然出现了二次确认的界面,但是我没有好好确认。真的太羞愧了,股票数量和价格输反,这种错误明明很常见,我却……”

“事后回顾也许会这么想。之所以会粗心大意出错,就是因为当时没有意识到自己粗心大意。田中先生,你马上就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吗?”

“没有,过了十五分钟才发现。”

严格来说是十五分二十二秒。

至于那十五分二十二秒间都发生了什么,咱们来具体说说。

那天上午十点多,田中彻提交完火焰山股份有限公司的出售订单后,走向洗手间。他想去洗把脸,清醒一下。

田中彻当时十分困倦。

这一点至关重要,可以说是启动整个故事的引擎。

你们可要牢牢记好了。

田中彻当时十分困倦。

为什么困倦?很好,这个问题提得很好。

不过现在还不能细说,咱们总有一天会知道答案。

田中彻在洗手间洗了把脸,看见一个比自己早两年进公司的前辈走过来。“怎么回事?你怎么这么困?昨天晚上和女朋友共赴巫山了?”

“共赴巫山”这说法未免过于落伍,田中彻像往常一样无奈赔笑道:“昨天夜里,旁边的人太吵了,我都没有睡着。”

“哦呦?旁边的人?”

“是我的邻居。昨晚上噼里啪啦的,吵死人了。”

“哦!真有激情。”前辈的动作不像在模仿男女激情,倒像是蜘蛛抓住猎物准备撕咬。总之他脑袋里除了和女人亲热,就没有别的东西。田中彻反而羡慕这种轻佻无畏的性格。

“我好像还听到了尖叫声和怒骂声。”

“这肯定是女的,他们一定在亲热。”

“未必是在……”

“啊,话说回来,刚才安田的客户打来电话。”前辈说,“安田今天休息,好像是孩子发烧了。今天我来替他接单。”股票买卖注重时机,所以就算专门对接的人不在,同事也会帮着接单,这种情况并不少见。田中彻漫不经心地听着,前辈继续说:“卖一股再买一股,就是个简单的活儿。”听完这话,田中彻忽然惊醒。

前辈的话倒没多大意思,只是“卖一股”这个词,迅速蹿进田中彻的脑袋里,唤醒了几个画面。

好像遭到电击的水面噼里啪啦溅起许多水滴,每滴飞溅的水都映出一段记忆。

其中一颗高高飞起的水滴里,田中彻看见了电脑界面,界面上有一些生硬的输入框,左上角写着田中彻客户的名字,就是那个想要出售火焰山股份有限公司股票的人。

田中彻回忆起刚才操作系统的画面。

紧接着出现了股票数量的输入框。田中彻移动光标,连续敲了好几个“0”,那种敲击键盘的触感在他身体里悄然复苏——可那里本应该是“1”股。

售卖一股股票,只须输入一个“1”即可。可自己连敲了五个“0”,成了“00000”。

这段记忆清晰得令人恐惧,田中彻脑袋一片空白,血气尽失,感觉洗手间上下颠倒了似的。

客户的订单内容是“一股卖五十万日元”,这不会有错。所以股票数量框里没必要输入任何一个“0”。可为什么田中彻记得自己敲了好几个“0”呢?

难不成——田中彻努力告诉自己不可能,可越否定记忆就越鲜明。

不对,那应该是输入价格框时残留的记忆吧。那样就不会有问题。可印象中,连敲好几个“0”之后,自己还敲了一个“1”。也就是说,在价格框里输入了“1”。

是自己输错了吗?

田中彻脑中晃过一堆纸箱。

几个月前,田中彻不小心向总务部提交了一百个纸箱的申请。提交申请的时候,他填错物品编号,把网线搞成了纸箱。对田中彻来说,那简直是一道晴天霹雳,一场无法醒来的白日梦魇。那些纸箱仍堆积在家中,占据了一整个房间。

“我又犯了同样的错误吗?”田中彻吓得脸色铁青。

田中彻冲出洗手间,在门口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女同事,可他已经顾不上同事的轻声抱怨。

心跳越来越快,脚步越来越沉。田中彻只觉得,从洗手间到办公室简直是一条陡峭的上坡路。

返回座位,盯着电脑,田中彻打开订单记录。

害怕发生的事情终于还是被推到眼前。刹那间,田中彻腿上的血管尽数萎缩,他仿佛听到了自己血流成河的声音。

“我搞错了。”刚开始他只是自言自语,随后他便用尽丹田之气,像选手宣誓一样大喊,“我搞错了!完蛋了!”

停,就到这里,经过了十五分二十二秒。

光头科长察觉到有事发生,噌的一下过来,挺着脊背,面若冷霜,出现在田中彻身旁。那时,资产管理科乃至整个公司,还没人意识到这件事会让他们损失将近一年的营业额。

田中彻向科长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科长不改沉着冷静的姿态。输入错误和下错订单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不值得小题大做。当然这都是因为当时他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田中彻也是一样,虽然隐约知道自己扰乱了市场运作,可并不清楚到底造成了怎样的实际后果。

“回想起来,当时有警告信息弹出来过。”面对五十岚真,田中彻脸色苍白地追忆失误,双腿不停颤抖。

“系统自动发送的吗?”五十岚真确认道。

“还能是谁发送的。地狱吗?天堂吗?当然是系统发送的。我输入火焰山订单的时候,确实有消息弹出。”

五十岚真的目光落回手上的设计说明。昨晚,他在公司打印出这次事故的相关界面图,浏览了一遍。设计说明上记有:“提交交易订单时,若输入项目不合常规,系统将自动显示确认消息。”

“系统确实是这么设计的。应该会弹出‘订单有误,是否已获得上司同意’这样的消息。”

“嗯……”

“但是,不合常规,这样的描述太模糊了。”描述模糊,通常是系统搭建的重大隐患。

“回想起来,一日元的股票售价明显有违价差幅度,系统才会发来确认信息吧。”

“所以你去向上司请示了吗?”

田中彻用力摇了摇头。“没有。弹出了确认消息,我读都没读就点了‘是’。”

田中彻理所当然的口气,让五十岚真吃了一惊。

“这就跟狼来了一样,”田中彻继续说道,“那个系统经常弹出警告消息,还没干点什么,系统就问一大堆‘您是否确认’‘您是否已获得同意’,我们总是开玩笑说,搞不好这系统有天会问‘您是否认为警告消息很烦人’,所以基本没人会读这些消息。”

因为无视警告消息,田中彻才提交了错误订单。

但五十岚真有些疑惑:“刚才你也说过,下错订单其实很常见。系统搭建之初,这一点应该已被考虑进去。也就是说……”敲错键盘是人之常情。我们无法避免粗心大意的失误,重要的是发生问题后如何挽救。“下错订单后,可以取消吧?”设计说明上确实记录了取消订单的功能。所以,就算田中彻下错单,仍有机会取消。

“一般来说确实如此。虽然交易成立后无法取消,但在那之前还是有机会的。”

“那当时为什么没有取消呢?难道十万股股票在十五分钟之内全部卖光了?”

“那倒不是。只是当时取消不了。”

下错订单十五分钟后,田中彻可谓紧张难耐。光头科长就站在他身后,田中彻感觉科长锐利的目光快要烧焦自己的后背,只能硬着头皮敲击键盘。他一边像默念咒语似的重复“我错了,对不起”,一边下达取消的指令。

在股票交易系统中,如有交易正在进行,后续处理就无法操作。指令只能按照顺序处理。

因此田中彻虽然下达了取消指令,却无法立刻执行,只能在系统里排队等待。田中彻抓着鼠标的手不停颤抖,心情焦灼。

不知过了多久,系统终于弹出一则警告消息:“股票已全部售出,无法取消。”

重点是,股票、全部、卖出去了!

田中彻急忙操作界面,查询火焰山股份有限公司的股票售出情况,结果发现大部分股票并没有被卖出。

瞬间,一场瓢泼大雨在田中彻空白的大脑中肆意倾泻。到处都是“为什么”的硕大雨滴。为什么?为什么无法取消?为什么?

“喂,怎么回事?”科长的声音终于透出一丝焦急。

“订单无法取消。系统显示股票已售出,可是明明还没有卖掉啊。”田中彻凄怆的声音悠悠回荡在整个资产管理科。

周围的同事都翘首将目光汇集在田中彻那里。

“闪开,让我来。”刚才在洗手间遇见的前辈忽然出现,一把推开田中彻。可无论他怎么操作键盘和鼠标,电脑界面只是和刚才一样弹出“无法取消”的消息。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五十岚真看着设计说明,不由地问道。难道真的是系统有漏洞?

五十岚真的上司派他去菩萨证券的时候说:“如果我们放任不管,他们肯定会把责任推到我们身上。所以你给我去调查调查,证明这次下错订单不是因为我们的系统出了故障。”

可现在田中彻却说“虽然下达了取消指令,但取消不了”,还说“虽然还有大部分股票没有售出,系统却判断交易已经完成”。这很可能就是系统漏洞。

嗯,原来我司也应该承担一定责任,五十岚真冷静地思考。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们放弃了取消订单的操作,下了另外一个订单,把没有卖出的股票全部买了回来。”

“这是你决定的吗?”

“不,”田中彻低下头,“是科长。”

“这段时间里,有十万股股票被不同的人买走,是吗?”如果取消指令没有失效,那损失还不至于这么严重。

“嗯。”田中彻仍然低着头,“怎么办呢?公司到底损失了多少钱?”

“我听说因为股票并不存在,所以菩萨证券需要赔偿现金。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具体的金额,但恐怕得有三百亿日元左右。”

对田中彻来说这只是个没有实际意义的天文数字。他淡淡回应了一句“哦,是吗”,仿佛只是发现自己头上有根白头发。

“我还想确认另一件不相干的事。”

“什么事?”田中彻的恐惧实在是显而易见。

“你对征求上司意见这件事感到抗拒吗?”

“抗拒?什么意思?”

“刚才你不是说,看到‘请向上司确认’这样的警告消息后,觉得稀松平常,所以直接无视了吗?”

“对,很惭愧,但的确如此。”

“在此之前,科长有没有认为你的请示太没必要而发火,摆出不耐烦的脸色?”

“啊?”

“你有没有因此想,下次这种简单的事情还是自己决定吧?”

那个光头科长有一种不近人情的冷漠。五十岚真见过部下向他请示问题时,他本能地露出了鄙夷和轻蔑。

“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田中彻怔怔地说,听上去不像假话,“不过我可能有这种情绪,因为每次站在科长面前心里都发怵。”

“那么,田中先生无视警告消息,也许是因为对征求上司意见这件事感到抗拒。”

“这话说的,好像我要把责任推给科长似的。因为科长脸太臭这种话怎么能拿来当借口?”

“不,我认为这可以成为借口。”五十岚真斩钉截铁地回答。

“你说什么?”田中彻睁大双眼。

“他当然不是罪魁祸首,但称得上是这次失误的成因之一。重大差错往往是由许多原因共同造成的。这一点至关重要。”

“哦……”

“人都会犯错,都会粗心大意。这就需要我们组建一个相互提醒的良性机制。不愿请示上司,足以导致失误。”而且,那个科长确实感叹过“最近的年轻员工动不动就来请示”,这话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是说,科长也有责任?”田中彻问。

五十岚真犯了难。从法律角度来看,科长当然没有任何责任。不管是田中彻粗心操作,还是系统无法取消订单,都和科长的驴脸没有关系。

但是,如果光头科长对人和善沉稳一些,营造一个乐于与部下沟通的氛围,田中彻也许就不会无视警告消息。当然,田中彻也有可能还是会无视,但五十岚真觉得光头科长不可能脱得了干系。

“他不负法律上的责任,最多只能追究他管理不善的责任。”

“可是五十岚先生,你刚才说‘这可以成为借口’。”

“我只是觉得,你不必认为整件事都是你个人的责任。科长的处理方式和其他种种原因撞在一起,才导致了这次事故。”

田中彻的表情豁然明亮。“那我是无辜的了?”

五十岚真慌忙解释道:“绝非如此。田中先生的粗心大意是造成这次事故的主要原因,所以你不可能是无辜的。”

田中彻的思考方式太过简单。他的世界非黑即白,如果别人有责任,那自己就没有责任。五十岚真只是告诉他不必把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却被对方会错意。

“五十岚先生为什么要来调查这件事?”田中彻抬起头,“我知道这是你的工作。不过你是抱着什么心情在做这件事?是想找出犯人吗?犯人不就坐在这里吗?”

“我不是为了找出犯人,是为了找出原因。”

“原因不就是我粗心大意吗?”

“你想一个人顶下来吗?你的公司可巴不得把三百亿日元的责任都推到你身上。”

“我可没有三百亿日元。”五十岚真把它当作玩笑话,不料田中彻又认真地问道,“我家只有一座纸箱堆成的小山。一百个纸箱值三百亿日元吗?”

听了这话,沉稳如五十岚真都忍不住叹气。田中彻这种粗线条的人,永远无法深入思考,只会做做反省和苦恼的样子罢了。

接下来,五十岚真在回程的路上又连遇怪事。欲知详情,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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