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早上九点四十分的东三环……反正急也没用。起初其实我很想坐地铁,但是考虑到要带着成蜂蜜去医院,就觉得还是开车方便一些。

事情是这样的,苏阿姨的母亲突发脑梗紧急入院,苏阿姨只好请几天假回家,于是崔莲一的一个退休的姑妈前来代班一个星期——因为在这一个星期里,崔莲一必须出差两三天。此刻正逢崔莲一已经离开了北京,一大早幼儿园却来了电话:成蜂蜜小朋友坚持宣称自己肚子疼,为了保险起见,校医还是建议家长来带她回家——需不需要去医院,监护人自行决定。于是问题来了,崔莲一不在,苏阿姨不在,崔莲一的父母也在度假中,而这位代班姑妈——大家都忽略了一件事,忘了把代班姑妈的照片和姓名上传学校的系统,所以保安不能让姑妈把成蜂蜜从幼儿园带走。不过成蜂蜜小朋友的资料中,除去以上几位碰巧都不在北京的家人,还有两个紧急联系人的名字和电话:一个是成机长,另一个是我。

也许她已经找过成机长了,但是成机长在飞;更有可能的是,她没有打算找他——以我对崔莲一的了解,她认为在这种时候拜托蜂蜜的爸爸就等于承认自己作为妈妈的无能——当然我并不认同这个逻辑……后面的车按喇叭催我的时候,恰巧手机上响起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

“你好熊先生,我是特斯拉的销售经理╳╳╳(完全听不清她的名字),您之前来我们店里,Model X 2020长续航版,这周有两辆到店,不知道您还有没有兴趣,如果可以,只要今天付个定金,就给您留下了。我们现在搞活动,有个特别合适这款车的贷款产品,您不用全部付清,有兴趣就过来了解一下吧……”

我没有兴趣,我起初只是希望——蜂蜜看到这辆有翅膀的车是专门来接她的,一定会非常非常高兴。我忘不了那晚蜂蜜满脸的惊喜,那种滚烫且任由它溢出来的喜悦,让我想起的完全是某种自然界的力量。只是现在,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让她遇见那个开着会飞的车的大熊。

这是我第一次真的走进这座蘑菇飞碟内部,坐在安静的走廊里,等着老师带成蜂蜜出来。这里的桌子椅子都很小很小,我坐在一张瓢虫形状的板凳上,感觉自己是个入侵者。我站起来走到色彩缤纷的墙壁旁边,我想不起来成蜂蜜在哪个班了,总之这面墙上是大家的画展,画展的主题已经醒目地用美术字贴了出来:“我的家——My Family”。小朋友们的画仔细看都还蛮有意思——有一个小孩把狗和猫画得比他爸爸妈妈都大,且居于画面的正中央,家庭的权力结构一望而知;还有一个小孩也许是个混血儿,因为他非常刻意地画出了妈妈金色的鬈发与夸张的蓝眼睛——当然也有可能是美瞳爱好者;一个小孩可能出身于土豪之家,他们一家四口人都骑在马背上,背景一片绿色,她和她的爸爸都是一身非常标准的马术比赛时候的装扮;还有一个小孩的画面里只有他自己和两位老人家,皱纹画得很夸张——而他的爸爸妈妈,我能看懂,他想表达的是爸爸妈妈存在于iPad的视频画面里,但是他画得实在有点像是遗像照片……

然后我就看到了一张画,画面上那个小女孩梳着两条非常喜庆的冲天辫,身边有个像骆驼一样的女人,胳膊粗得宛若马蒂斯的作品,那只不成比例的粗胳膊搭在小女孩的肩上。骆驼女士不笑,寥寥几笔眼睛和严肃的嘴角有种铁面无情的感觉,我知道这是苏阿姨。小女孩的膝盖上放着一个——应该是一个类似果酱瓶子的东西,写着一行挤得看不清的字母,仔细辨认能看出来,字母是:honey。她的爸爸和妈妈分别坐在两侧,妈妈坐在小女孩的另一边,爸爸挨着骆驼女士。然而在这所有人的身后,站着一只巨大的棕熊。和气球一样的身体比起来,棕熊的头倒是格外小。我的心在此刻重重地跳了几下,仔细地看,棕熊脸上挂着一种很淳朴的笑容。舌头露在嘴角,眼睛的视线朝右下角略微倾斜——也许是在偷窥着小女孩手上的蜂蜜罐子。画的右下角有一个很豪爽的签名,从上到下:成蜂宓虫——那个“蜜”字写得过于分开,因此读起来就是这样的效果。

“大熊,是你呀。”可能因为有老师站在她身后,成蜂蜜小姐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乖巧,看到我转身,还恰当文静地冲我笑——这让我一时因为太不习惯,都忘记了要跟老师寒暄。两个多月不见,她好像是长高了,辫子已经长得可以垂在胸前,只不过因为穿了羽绒服,依旧是圆滚滚的,看起来上半身和下半身一边长。老师一边帮她背书包,一边询问我:“蜂蜜妈妈打电话说过了,您是她舅舅?”

蜂蜜乖巧地保持沉默,我只好热情地表示给老师添麻烦了。

一走出幼儿园的大门,蜂蜜就娴熟地停下脚步,转身,面无表情地冲着我张开双臂,像是原始人祭祀时的仪式动作——鉴于我认识的她总算回来了,我爽快地弯腰,把她抱起来。蜂蜜满意地勾住我的脖子,认真地问:“大熊,妈妈说你到伦敦出差去了。”我犹豫了片刻,点点头:“嗯,过几天还得再去。因为——这次的工作比较麻烦。欸我说……”我想赶紧转移一个话题,“你跟我说实话,你是真的肚子疼吗?是不是不想上幼儿园……”

她看起来陷入了思考:“其实现在不疼,不过我觉得一会儿会疼的。”

“是么?我本来打算你要是真的没有肚子疼,就去请你吃冰淇淋,要是一会儿会疼,那可就算了吧,请你喝点热水……”我费力地腾出一只手在衣兜里按了一下,车灯应声一亮。

“你等一下啊,”我把蜂蜜放下来,去开后备厢盖,“我得把儿童座拿出来,帮你放上去……你先坐进车里也可以。”

此刻需要把蜂蜜的安全座椅拿出来重新装上,是一件感受复杂的事:“我先带你去买点消化的药,然后送你回家之前可以请你吃点好吃的……”我把她塞进去,调试着安全带的长短——一段时间不再使用它,果然有点生疏了,“你妈妈说你平时都是吃益生菌的?”

蜂蜜羞涩地笑了笑:“你还是带我去医院吧,我——我不小心吃了一个我妈妈的扣子。”

“扣子?”我没听明白,“你咽下去了?”

她的双手奋力地在空气里做着手势:“妈妈床旁边的抽屉里面,有个扣子,在一个蓝色的盒子里面……”

我有一种极为糟糕的预感,但是必须保持耐心:“你不要急,你慢慢说,你为什么要吃了妈妈盒子里的扣子?”

她显然是感受到了某种紧张的气场,表情也开始认真:“就——我们班关晴中说,她是从一个蛋壳里孵出来的,我说我也是,她说我骗人。我就说我妈妈还保留着我出生时候的那个蛋壳,我可以带给她看……”讲到了关键部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妈妈说,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在那个抽屉里。我今天早上过去找,没有蛋壳,我就把那个盒子拿走了。我……”

“然后呢!”

“那个扣子是亮闪闪的,我想拿给关晴中看,告诉她妈妈把我出生的蛋壳拿去烧了,然后烧化成这个亮闪闪的扣子……”她停了下来,一脸惊奇地看着我抓起她的书包,打开,拼命地翻。

终于在书包外侧的夹层小兜里摸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我鼓足勇气拉开拉链,那个深蓝色丝绒的小盒子果然是我见过的那个——求婚那天,我打开它的动作都有点笨拙,盒子盖总算掀开,不出所料,里面空空如也,戒指已不知去向。

“可是,”我没法相信这是真的,“那个戒指是一个挺大的东西,你怎么可能把它咽下去呢?”

蜂蜜的脸上越发无辜了起来:“我拿给关晴中看,她要抢,然后老师过来了,我就……”

我想起来在阿羌酒吧里的那一幕,我从洗手间里冲出来,是为了阻止他们给她坚果,可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所以她害怕了……她紧张害怕的时候,习惯动作,就是恐慌地把那几颗开心果塞进了嘴里。

“然后你就把那个戒指放进嘴里了?哦就是你说的扣子?”

她慢慢地点头。

“就算你害怕老师看见,你放进嘴里了,那你不是应该等老师走了再吐出来吗……”

恐惧渐渐在她脸上弥漫起来,她的小手不停地抠着安全带上的搭扣:“我,我也不确定——是怎么回事,后来就——滑下去了。”她用力地张开嘴,给我看她的舌头,“关晴中也帮我在嘴里找了很久,都没找到。”

事已至此,我也只能深呼吸:“我现在带你去医院,该怎么办我们听医生的,你现在确定肚子不疼是吧?那应该暂时问题还不大,总之医生怎么说我们就得怎么做,就算医生说要做手术你也不可以闹,祸已经闯了,你要配合懂吗?”

我关上后座的门,坐回方向盘后面,我想问问杨嫂,哪家医院的专家比较擅长处理这种情况,杨嫂没接电话;然后我也必须给崔莲一打电话,她是否应该立即回来就看医生怎么说吧。当我意识到我身后安静得有些诡异的时候,才想起来再转身看一眼。蜂蜜在静静地流眼泪,悄无声息,圆圆的下巴上多出来了很多小小的细纹,就好像有一场细雨打出了很多细小的坑洞。

“喂,怕什么嘛,”我尴尬地对她做了个鬼脸,“大熊不是在跟你生气,现在谁都不是生气的时候,要解决问题,医生也不是来惩罚蜂蜜的,是来解决问题的,当然你得记得,下一回绝对不可以再在害怕的时候把东西往嘴里放。”

引擎启动的时候,车里的音乐也跟着响了,来的路上我随便放着Justin Bieber的专辑,蜂蜜抽了抽鼻子,用羽绒服的袖子奋力擦了擦脸:“挺好听的。”

为了让她不要害怕,我把这首Justin Bieber的歌循环放了三四遍,等她听腻了以后,又关掉车内音响,和她一起合唱“门前大桥下,走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她需要时不时提醒我我不会的歌词,直到我全部记住,大约又顺畅地合唱了四五遍以后,医院总算到了。

急诊室的大夫声色俱厉地骂我:“你们这些大人以为孩子丢给幼儿园就完了吗?小孩吞下去异物是一个特别常见的事故,怎么你们就是不接受教训……”蜂蜜在一旁惊恐地扬起小脸看着我,无助地等待医生骂完。最后的结论是我们得先确定戒指此刻去了哪里,于是开了单子做B超和照X光,一位护士特意带着我们去B超室加塞儿,因为情况特别,蜂蜜可以不用排队。只不过这样一来,整条走廊的患者或者家属都纷纷过来围观那个吞下去戒指的熊孩子。

消化内科主任也被惊动了,被叫到B超室里,蜂蜜一动不动地屏息躺着,眼睛里渐渐充满了好奇与女主角的微妙惊喜。总之几位医生都确定了,这个小孩的胃里没有戒指。主任怜悯地看着我说:“如果钻石是真的,不会那么容易被胃液腐蚀。”

接下来就是照X光,我们并肩坐在X光室外面,液晶屏幕上的号码显示,下一个就是蜂蜜。

“你认不认识字?”我问她。

“认识一点点,”小小的手指指向了液晶屏,“认识成蜂蜜。”

“还有呢?”

蜂蜜不回答,她看着屏幕上她自己的名字,突然清晰地说:“其实,我愿意去伦敦上幼儿园。”我感觉手臂上泛起一阵凉意,就像我们初次见面的那天,她清晰地告诉我其实她爸爸比我个子高。

“是妈妈和你说什么了吗?”我问她,我心里也知道未必,也许这又是一个类似之前的奇异时刻,她只不过在一瞬间领会了一些她其实根本无法理解的事情。

她不置可否:“我妈妈跟小饱妈妈说,到了伦敦蜂蜜该怎么办。”

我只好笑笑:“不过吧,明年呢,你就五岁了,按照英国那边的学校——你不能上幼儿园,你得上小学了。”

“啊!”她一脸的晴天霹雳,“那就,还是算了吧。”

“所以你不去也好,你乖乖等着大熊回来。其实很快的。”

她仔细地凝视着我,她不知道我在撒谎。此时走廊里经过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大夫,他真的非常高大,目测超过190厘米。成蜂蜜突然果断地跳下她的椅子走到这位路人跟前去,大声说:“为什么你就可以这么高?这很不公平!”

我只能强忍着笑意与尴尬,把她拖了回来。她看见我在笑,习惯性地挥出了小拳头,但是考虑到今天闯祸的人是自己,犹豫片刻,拳头还是放下了。

X光片出来,在大肠还是小肠的部分找到了一个闪闪发光的亮点。医生大笔一挥开了泻药和润滑剂,简短地命令:“排出来为止。”

当崔莲一风风火火地冲进来的时候,已经是四点多钟,这是冬日下午才会有的微妙时刻,黄昏未至,但是每一块窗玻璃上的光芒都已是夕阳的前奏。在这样的光线里,每个试着阖上眼睛昏昏欲睡的人,都像是在预览自己的葬礼。崔莲一的黑色大衣完全敞开了扣子,她脸上带着室外的冷清,掺着灰尘的光晕又细细地落在了她身上,肩头,以及发丝之间,她满脸的惊慌,她问我:“蜂蜜呢?蜂蜜在哪儿?”

别来无恙。

我告诉她蜂蜜跟着护士姐姐去上厕所了——那是医生处方的力量。她这才肯坐下来,从我的膝盖上拿起蜂蜜的玫瑰红色羽绒服,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团成了一朵花。她说:“我在飞机上一直在想,昨天晚上我在收拾箱子,我姑姑在洗衣服,我知道她在我的房间里玩但是我没注意她……全是我的错,她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把戒指拿走了我都没注意到……你别骂我!”她脖子仰起来,又是那种僵持的状态,“别骂我,我知道是我的错,我知道全是我不好,但是你不能骂我!”

我沉默地看着她,犹豫着搂住了她的肩膀,我只是想跟她说其实蜂蜜没什么大事,她靠了过来,好像是筋疲力尽,但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似乎又愤怒了起来:“现在学会去我抽屉里偷拿东西了,你说这怎么办,非得揍她不可,等会儿回家我一定狠狠地揍她。”

我拿不准该不该附和她这句话,但此时蜂蜜已经跟着护士姐姐走了出来,护士姐姐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痰盂,蜂蜜看到她妈妈的时候,眼神里有种明显的因为心虚理亏导致的迟疑。崔莲一已经整个人都弹了出去,仿佛我刚刚在她身后拉满了橡皮筋。她近乎凶猛地一把抱紧了蜂蜜,声音里带着哭腔:“宝贝,你吓死妈妈了你知道吗,妈妈真的要吓死了……”

蜂蜜的脸被崔莲一的肩膀挡住了一半,不过我还是成功地给蜂蜜递了一个安慰的眼神:她暂时安全了。

护士给了我和崔莲一口罩和一次性手套,我们俩隔着那只白色痰盂尴尬对视着。“来吧。”我对她说,“这个活儿我今天已经干了两回了,欢迎你加入……不要直直地盯着看,能摸到就好。”

“你确定前两次都没找到吗?”她像是狠了狠心,塑料薄膜后面的手指终于伸进那堆排泄物里,开始翻找。

“我确定。我找得可仔细了,护士小姐姐都表扬我细致。”

包裹着我手指的塑料薄膜不小心碰触到了她的,她笑笑,躲开了。

“有了,在这儿。”我的手指不得已加大了搅拌的力度,亮闪闪的光点确实在浮现。

“熊漠北你当心一点啊,你别弄到我袖子上!”崔莲一笑着躲闪我。

“喂,这可是你亲生的。”

“亲生的屎也是屎好吗……欸,我也看到了!”

那枚钻戒总算躺在了我的手心里——准确地说,是我手心上那层污迹斑斑的塑料薄膜上,看起来蜂蜜的消化系统一日游,并没有让它的外形有丝毫改变。

“谁让你不买大一点?”口罩上方她的眼睛终于恢复了灵动,“你如果能买个两克拉的她怎么可能咽得下去……”

“我当时想钻戒不过是个形式而已,结婚的话也需要留一些钱换新车。”

“呵,新车,这就是男人!”

我们俩同时打住,也许是觉察到了接下来的对话方向会有点难以把握。我躲闪着她的眼睛,正好此刻,护士已经笑容可掬地走过来恭喜我们可以带着孩子离开医院了。

回家的路上夜幕已至,崔莲一并没有如我预料的那样,会严肃地跟蜂蜜聊聊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因为刚刚开了个头,蜂蜜就已经昏昏欲睡了,倒也是,这一整天过得太刺激。车里安静如昔,我知道蜂蜜的小脑袋已经歪在了安全椅的一侧,偶尔后座上传来塑胶袋轻轻的响动,那里面是医生为了以防万一给开的消炎药。我和崔莲一没有交谈一句,只不过她在前面一辆车没有打转向灯就在变道的时候对我说了句“当心”,就好像我们上一次见面不过是昨天。

我停好车的时候,崔莲一还在专注地回复信息,她应该也是丢盔弃甲地跑回北京来,需要急着给工作上的事情善后。我打开后座车门的时候,她像是吓了一跳,抬起头,注视着我的样子,像是不确定我们是不是真的又见面了。“你帮我拿箱子怎么样?”她说,“还有蜂蜜的书包,我来把她抱上去。”

她非常熟练地把成蜂蜜从安全椅里面捞出来,两个人的身体似乎立即严丝合缝。她的手机从后座掉下来,她示意我帮她捡起来。成蜂蜜还是醒了,睡眼惺忪地表达着不满,于是崔莲一赶紧抱着她走远,后座上一片七零八落,我从那堆东西里捡起了她的手机。

我没有故意要看她的信息,她的手机原本就停留在某个人的对话页面上,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锁屏。于是那页对话正好就被我撞了个正着。

是蜂蜜的爸爸,上一条信息是八分钟前发进来的,内容是:“对了,我觉得你们现在的家暖气还是不大好,这几天降温了,你一定要多开着蜂蜜房间里的空调。”崔莲一简单地回复:“知道的。”成机长的最新一条信息则是刚刚发来的,崔莲一还没来得及回复。

成机长说:“可能是最近天冷了,我特别想念蜂蜜。”

我想我偷看别人的手机毕竟是不对的,虽然我不是故意的,可是毕竟这在事实层面跟偷看导致的结果是一致的。我有点慌张地打算替她退回到主界面去,离开微信——成机长的另一条信息又进来了,很短,短到即使我完全没想阅读,扫一眼便也看到了,新的信息是:“还有你。”

我把崔莲一的手机放在自己的衣袋里,这样可以腾出手去拿所有的东西。

直到电梯门在我眼前缓缓合拢,我才意识到,他之所以知道这个房子的暖气不算很好,也许是因为他不久前来过。两扇电梯门总算是相遇了,地库里的光线被它们果断地切割在了外面。

来给我开门的是那位初次见面的姑妈,崔莲一在用座机打电话,从房间里隐约传出来的声音,好像电话的另一端是苏阿姨。苏阿姨估计是急疯了,我听到崔莲一好像在查询火车票的时间。姑妈热情地问我吃过饭没有,我说我等下还有事,我跟蜂蜜说句话就走。

成蜂蜜端坐在墙角的木马上,用力地前后摇晃着。

我拖了一张小板凳——就是我们一起等昙花的时候用过的,在木马面前坐下。“蜂蜜,”我对她笑笑,“大熊接下来要出个远门。”

“知道。你去伦敦出差。”蜂蜜用力地点点头,“很快回来。”

“对,”我看着她的眼睛,“你要听妈妈的话,听苏阿姨的话,不可以随便往自己嘴里放东西,我相信,你今天也得到教训了,对不对?”

木马摇晃得更加用力了:“那你沙玛时候回来?”

“我……”我想起蜂蜜版中文里的常用词,“后天吧。大熊会寄礼物给你。”

“后天”的意思,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后。

木马突然停了下来,木马的眼睛和蜂蜜的眼睛都在安静地看着我。她现在已经不再记得自己一年前不知道其实冰淇淋会融化,我们告诉她三岁那年她因为冰淇淋化了大哭大闹,她都是非常鄙夷地表示那不可能。所以明年的这个时候,她也不会再记得大熊。如果有人拿给她看那张她自己画的画,她说不定会觉得出现在画面里的巨大棕熊不过是她自己的想象。

“蜂蜜一定要好好地长大。蜂蜜现在就是一个最聪明,最有灵气,最善良的小姑娘……”

“不漂亮吗?”她皱起了眉头。

“当然也是最漂亮的。我的意思是说,善良、漂亮,还有聪明,蜂蜜已经都有了,”我艰难地笑笑,“蜂蜜得带着这些,努力长成一个最好最好的大人。因为最好的大人,只有聪明、善良,和漂亮还不够。”

“那最好的大人应该是沙玛样的?”

“最好的大人还必须勇敢——勇敢,还有自由——是最重要的东西。”

“不对,”她煞有介事地摇头,“妈妈说了,最重要的事情是安全,妈妈刚才还这么说的。”

“妈妈说得没错,可是……这么说吧,有一天等蜂蜜长成大女孩了,可能会发现,在勇敢、自由,还有安全里面,你只能选一样。如果你选了安全,这是对的,只不过,你得记得,不要嘲笑那些选了勇敢和自由的人。”

她歪了歪脑袋,小手往两边一摊:“要是他们反过来嘲笑我呢?”

“那就原谅他们,”像是有一阵潮水在我的胸口处恣意席卷,我必须咬紧牙,我知道它们总会过去,“如果只是嘲笑的话,可以原谅他们——因为选了勇敢和自由的人,他们的路真的会很难,很不容易。”

“那关晴中笑我是胆小鬼,我也得原谅她?”

“现在不用,我说的都是等你长大以后的事儿,蜂蜜要是能——到长大以后都记得,就好了。”

“我记得住。”木马又开始前后摇晃,这一次摇晃的幅度小了一些。

“记住了这件事,那就——再顺便记住另一件事吧。”我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地跟她笑着。

“你可真麻烦……”她非常用力地叹着气。

“我保证就剩下最后一件事了。你记得,大熊爱蜂蜜。”

耳边全是木马“吱嘎吱嘎”的声音,我的手在小板凳下面,用力地抠住了椅子腿,必须非常用力,才能让眼眶后面那股潮汐缓慢地退回去,让我维持一个大人得体的表情。

蜂蜜愣了一下,随即用一只小手轻轻地拍打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大熊啊,虽然我更爱的是我爸爸,但是我也不是不爱你,你就不要总想着跟我爸爸抢了,这样很幼稚的。”

“不错哦,”我跟着她笑,“幼稚这个词都学会说了。”

“那好吧,其实我爸爸只比你帅一点点,就一点点……”

然后我站起身,冲她和她的木马认真地挥了挥手,迅速地从地上捡起我的钥匙,快步往门边走了几步。

“大熊——”她清亮的声音在我的身后响起来,客厅又一次变成了清晨的幽深山谷,“后天,你可一定要回来呀。”

我把手伸向空中,朝身后比了一个“OK”的手势。我不能回头。手指总算是碰到了门把手,门外一股凛冽的冷风对着我迎面一扑。电梯门前我胡乱地把我能碰到的两个按键都按了一遍,凭借大概的位置,算是摸清了哪一个代表下楼的方向。

我在方向盘的后面呆坐了很久,直到听见电话铃声。崔莲一的声音在那个座机号码后面跟我说话:“那个——你是不是忘记把我的手机留下了?”

我如梦初醒地摸了摸右边的口袋,一时张口结舌,还好崔莲一替我解围了,她说:“你应该还没走远吧,我现在下楼到小区门口,你掉头回来到……”

“不用,你到停车场来吧。”我打断她,“就刚刚的那个位置,我还没有走。”

她没说话,我也没有,我们隔着电话听了片刻彼此呼吸的声音,然后她说:“好。”

她打开车门,坐进了副驾的位置。从我手里接过手机,她有些尴尬:“刚才我忙着给苏阿姨打电话,苏阿姨一听说这件事,马上就买了明天的火车票,说她只离开了几天,就发生这种事,让她怎么能安心在家里待着——还好她妈妈情况稳定了,脑梗没有发生在特别关键的区域。”

“那就好。”我说。

“今天——辛苦你了。”她的手已经放在了车门上,但是又缩了回来。

“其实我可以不去伦敦,”我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可是我只是想知道,对你来说,我是不是……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和我……”算了我还是闭嘴吧。

“我很怕,我怕你如果真的没有去,再过两年,你会恨我;我怕如果你去了,再过两年,我会恨你——大熊我真的很珍惜我们的这一段,不要把它变得糟糕,我宁愿——总之你再想想吧,我也……再想想……”她终于侧过身子,热切地看着我,“我本来想把那个戒指还给你,可是现在它……觉得,它已经被蜂蜜……反正还给你,也挺不好的。”

我想问她,成机长是不是改主意了,他是不是最终没有去结婚,而崔莲一是不是突然发现,“蜂蜜的爸爸”和“蜂蜜的妈妈”之间的那种相互纠缠的力量,比她自己以为的要难以摆脱。经历过我之后,她会不会又一次地认了命?或者是……我心里的问题太多了,所以我什么也没有问。

我吻她。

她抱紧了我。她把副驾的座椅放了下去,她整个人似乎在缓缓地降落,直到座椅彻底放平。她就像是水草那样,把我自然而然地缠绕到了湖底。我把我的外套丢在了后座上,她一个一个地解开了我衬衫的衣扣。我想起我们俩的第一个夜晚,一片黑暗之中,她拧亮了床头灯,光晕里她跟我笑了,她说你为什么要关灯,你不想好好看看我吗?我说我其实是怕你不喜欢看我。她就像现在这样,逐个地解开我的扣子,她说我连看都没看,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

她的手轻轻地印在我的脊背上。我觉得我的后背滚烫,当然也可能是她的手太凉了。我愿意融化全部的自己去温暖她,把她也融化掉,用我的体温,用我眼前这一片刺眼的光晕,用我记忆里所有的夕阳。我知道所有的融合不过是错觉而已,就像我知道流星即使呼啸而过,在四周搅动起来的那个燃烧的雪亮的漩涡总会归于寂静。我不清楚她是不是想来正式地跟我告别,还是在表达她的遗憾,或者她的犹豫——我不想问,我不想听,我就当这是最后一次。只是直到此刻,我停留在她的身体里,她的嘴唇战栗地掠过我的耳廓,她像是一场干净的初雪,在我身体的最深处晶莹而轻巧地堆积。于是我才第一次百分之百地确定了,我们不过是一对最平凡的男女,只有在这样类似神迹降临的瞬间,我才真正被她接受,被她欢迎,被她盼望。然后“我”就消失,手无寸铁地消失。

所有的月见草齐齐绽放了。即使黑夜将至。

我不知道回到方向盘后面又坐了多久,眼前总还有那点带着深渊处光斑的眩晕。副驾座位慢慢地升了上来,崔莲一沉默地整理着衣服。我总算明白了,这是我此生迄今为止,最为深刻的一段关系。可是我居然什么都说不出口,我居然就这样看着她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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