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就去出差了,看上去若无其事地独自活了将近三个月。

这段时间我非常忙,因为定下来了第二年三月底启程,在那之前,手上监督着的项目有的需要加快弄完,有的需要移交给别人。两个月的时间里,恐怕待在北京的日子,加起来不到两周。某一趟回京的航班上,航空管制,飞机晚点,当我们开始沿着跑道滑行时,已接近午夜。机舱的屏幕上播放着安全须知,国航那只胖胖的熊猫在给每位乘客解释如何穿救生衣,如何给救生衣吹气,还有氧气面罩的使用。

我看着这只胖熊猫的每一个动作,前所未有的认真。因为我想起了去年年底,跨年的时候,我们三个人那段短途旅行。去的是苏梅岛,也是国航的航班,成蜂蜜非常执着地问我和崔莲一,这只熊猫究竟坐在第几排。我跟她说熊猫是航空公司请来拍宣传片的模特,但是她理解不了这个,整个航程她格外放不下这件事,以至于起飞后,我和崔莲一轮流带着她在狭窄的机舱走道里转了一圈,证明熊猫并不在这趟飞机上。

空姐过来提醒我,马上就要起飞了,要我把笔记本电脑阖上。她看着我的脸,像是吓了一跳。然后急匆匆地往后排走了。我总算意识到了自己在哭,眼泪很平静地从眼眶滑行到下巴,我用手指接了一下,才算看到了证据。邻座上坐着跟我一起出差的同事,她刚好转过脸,惊慌地瞪大了眼睛。反正已经来不及了,我也懒得再去掩饰。“大熊哥你还好吧?”她似乎在犹豫该不该问。

“没事。”我摇了摇头,“就是这几天太累了,三天只睡了十个小时。”

“哦——”这位年轻人显然没有被说服,偷眼瞧了瞧我的笔记本电脑,“等起飞以后我也得看看你刚才在看的那个财务报表,这家客户的利润到底是有多少,能这么——感人肺腑……”

有时候当手机传送过来一长串此起彼伏的微信信息提示音,我会想,会不会是成蜂蜜在拿着她妈妈或者苏阿姨的手机,给我发了一长串的表情图。不过,没有这样的时候,通常都是工作群组里有人吵了起来。崔莲一倒是发过一次信息给我:“你忙吗?”我立刻回复:“没事,你说。”我盯着屏幕看了很久,“对方正在输入信息”,好几分钟,对方的信息一直还没输入完,最后“叮咚”一声总算响起来,却只有简短的一句话,我的什么什么东西还在她家,她会发快递给我。

我没有再回复。

我想问:你还好吗?——但是算了吧,别自作多情,能有多不好呢,不过是离开我而已。

倒是老杨,发了好几条语音信息给我,每次打算点开听老杨的声音的时候,我都得在心里默数三下,给自己勇气。老杨通常是说:“还出差呢——什么时候回家啊,过来吃饭……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得好好给我们讲讲……”

他还在说,但是我已经打字回复了他:“开会。”

很久以前,也许没有很久——大概四五年前吧,我不记得杨嫂当时在不在场了,总之老杨刚喝了三杯,是他开始感怀人生的时候——准确地说,他对他自己的人生非常满意,通常都是感怀一下岁月无常,为什么他虽然经历各种曲折但是总算拥有了一切,除了高血脂之外没什么需要改善的,而他关心的朋友们的人生却总是充满自作自受的挫败与缺陷,比如熊漠北。

“大熊,其实每个人都有一个价格。”老杨故作神秘地停顿一下,“你是注册会计师,你别装作不同意我这句话。我说的价格,指的也不是超市里那种等着扫码的价签,我是说,面对任何一个人——你其实心里有数,你能为他/她付出多少。所以啊,首先你得找一个跟你一样相信每个人都有价格的人,然后,你们俩对于对方的报价都差不多能够接受,满足这两条的人,再继续相处,会比较顺利一点。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了,你可以不照着做,但你最好心里清楚……”

其实我可以不去伦敦,大不了就是彻底得罪了老板,大不了就是在这家公司没了升职的机会,大不了就是辞职再跳槽——虽然会费一点周折但是不至于活不下去;话说回来,如果我去了伦敦,也不一定就能换到人们微醺之际说的那种好前程,但我依然没有想过放弃——所以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虽然分手是崔莲一提的,但我明白——真正的原因是,她知道我一定会这么选。

我选了,她也选了。她知道我会选择我选的,我也知道她知道我会这么选。于是她决定不选我。很简单的一件事,此刻的痛苦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不过是痛苦而已,痛苦生生不息,总会过去。

过不去也是平常事,总之死不了人,怎么都能活下去。

活不下去也不要紧,死个人而已——只是注意不要在早高峰的时段跳地铁就对了,会耽误太多人打卡上班。

当然我不会死,我会活着去伦敦。只要我还活着,漫长岁月中,我有的是时间一遍又一遍把自己做过的所有选择都合理化,实在不合理的就用“当时还年轻”一带而过。在心里的某个角落暗自忏悔的,都是些无伤大雅的疏漏——这种忏悔类似于健身,给自己的心灵可以制造一些绝对能够克服的困难;而真正可怕的错误,就慢慢忘记——忘记有谁曾真正剥夺过我们,忘记我们曾深刻辜负过谁,忘记你曾对心知肚明的灾难视而不见,忘记你曾如何毁灭自己一生中仅有的一次获得幸福、获得改变、获得新生的机会……真正实现“忘记”,最有效的手段便是“曲解”,将剥夺曲解为爱,将辜负曲解为骄傲,将冷漠和怯懦曲解为隐忍,将愚蠢、残酷曲解为不得已——到这一刻,我就活成了一个豁达的老年人,开始宽容而愉悦地欣赏年轻人把这个过程从头再来一遍,一点都不难。可以说,我们从小接受的关于“体面”的教育,全都是为了这一刻而准备。

说不定十几年,二十年后的某个场合,我还会偶然遇到已经长大成人的成蜂蜜。我绝对相信,彼时的我和崔莲一都会极为适度地表达出逝者如斯的友情。如果已经成人的成蜂蜜知道我和她妈妈曾经谈过恋爱,如果她对此感到好奇,我知道我会一笑带过,跟她说不过是人生无常而已。

人生或许并没有无常到那个程度,只不过我们自私。

而长大后的成蜂蜜,也已经拥有了价格,和她判断别人的价格的估价体系。一想到这个,我就像是万箭穿心。崔莲一没有给我机会让我和她好好地告别,她完全不知道我和她妈妈选择彼此与放弃彼此的理由——不,是她妈妈放弃了我,不过这不重要。蜂蜜自己就是人间至珍,无价之宝,所以她理解不了“价格”这回事。

在苏梅岛的时候,我们住的那个酒店,在楼层尽头处藏着一个自动制冰机。有饮料自动贩卖机那么大,把准备好的容器放在下面,按一下按钮,冰块就像是凝结住的雨点一样倾泻而下。那晚崔莲一在浴室里洗澡,我拉着蜂蜜的手,拿着她们房间里的那个粗陶水罐,去参观制冰机。蜂蜜对这个大家伙有点好奇,小手伸到按钮那里摸了摸,却不敢用力,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头脑一热就想逗逗她,我故意压低了声音,神秘地问她:“咱们偷一点冰块,你说怎么样?”她紧张地看着我,充满渴望地摇摇头。我说:“没事,我来,你看着就好。”我按下了夺命按钮,机器面无表情地一闪一闪,然后冰块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成蜂蜜的小鼻尖顿时开始出汗了,她诧异地盯着粗陶水罐渐渐地盛满了冰块,冰块甚至溢出来了,如此奢侈简直不像话。有几粒冰块撞上了它们堆积如山的同伙,弹开了,一道弧线飞出,掉落在地板上。成蜂蜜的眼神追随着那道弧线,刹那间,某种算得上是“忧愁”的神色在她脸上一闪而过。我拿起陶罐,跟她说:“现在跑吧。”我们沿着走廊一路狂奔——她狂奔,我慢慢地跑,跑回房间以后浴室的门依旧关着,电视上的动画片,情节也没什么了不得的进展。

几分钟以后我就忘记了这件事。我们回程的那天,在机场过安检,崔莲一不得不把她从怀里放下来,鼓励她自己摇摇摆摆地走到安检员那里,努力伸直双臂。我在忙着清点所有的随身行李,安检员指着一个旅行包,要我打开,我照做了,她把洗漱包里的小瓶子挨个拿出来检视一番,我此时才注意到,蜂蜜走到我身边,拽住了我上衣的一角。直到安检结束。崔莲一一身轻松地进去某间免税店去看当季新款的价格差别,蜂蜜目送着她妈妈走进去店里了,才转过头来惶恐地问我:“那个警察要抓我们?我们偷了冰块……”

她以为安检人员是警察,制服的颜色的确有相似之处。

我如梦初醒,脊背上滚过一阵寒意。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理解为什么和小孩子说话需要格外小心。我由衷地和她道歉了,并且认真解释了我其实不过是开玩笑,我们并没有偷走任何东西,一个四头身的小人儿,像个大人那样,由衷地叹了口气。这时崔莲一开心地拎着一个购物袋回来了,她说虽然这里买还是比欧洲代购贵了些,但是这款的这个颜色格外稀少,她从纸袋子里拿出那个包,热情地问蜂蜜:“宝贝,你看这个好不好看?”当时蜂蜜三岁零四个月,我认识她以来,那是她第一次说出来一个如此复杂的句子,她说:“好看倒是好看的,可是你并不需要啊……”

我们惊愕地面面相觑。我大笑了起来,引得附近的路人都在好奇地朝我们这边眺望;崔莲一气急败坏地说:“为什么你说这句话的语气这么像你爸爸,真的是遗传嘛……”

我还以为那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旅行,我不知道那就是唯一的一次。

我对我最好的朋友成蜂蜜不告而别了,大熊,你为何这么不讲义气?

“熊漠北,你入戏也不要太深——蜂蜜并不是你的孩子,她和你,其实什么关系都没有。”

熊漠北,你自己不也一样,为了去伦敦放弃了成蜂蜜吗?你没有吗?你怎么就不敢承认呢?

不过是痛苦而已,痛苦生生不息,总会过去。

过不去也是平常事,总之死不了人,怎么都能活下去。

活不下去也不要紧,死个人而已——只是注意不要在早高峰的时段跳地铁就对了,会耽误太多人打卡上班。

你有没有爱过我?用你以为的那种爱情爱过我?

我也无数次地在问自己:崔莲一起初非常快速地决定了跟我建立认真的关系,到底是因为她喜欢我,还是因为我对蜂蜜友好?我当然清楚这两件事无法清晰地区分,甚至很有可能互为因果。只是如果她爱过我,她是怎么做到如此痛快地放弃我的?难道真的是——跟蜂蜜相比,所有的失去都不值一提?

即使是偶尔在她家里过夜的时候,黎明之际她必然会把我推醒,因为我得在蜂蜜起床之前赶紧穿戴整齐离开——如果不离开,至少要一身清爽地坐在早餐桌旁,就像是刚刚敲门进来。我能理解她,她不想让蜂蜜看到我睡在她妈妈的床上——这会给小朋友造成深深的困惑。半睡半醒之间,我总是能梦到那样的黎明,一缕微薄的光芒透过了窗帘的缝隙,房间的墙壁上似乎有种隐隐的灰蓝色,崔莲一轻轻推我的肩膀,她的声音清澈而孤独——就好像我自己也依然是个少年,她低声说:“大熊,该起了——真不好意思,起来,她马上就要进来了……”卫生间里有隐约的水声,我故意闭着眼睛,再翻个身。“大熊,乖嘛——”她的呼吸温暖地吹着我的脖子,凑到了我的耳边:“呐,你现在马上起来,等下有福利给你。”说出来“福利”二字的时候,她就像是模仿了什么脏话,压抑着自己声音里某种笑意。

一分钟后我就会像个贼一样,飞速穿好我的卫衣和牛仔裤,无声而飞速地窜到餐桌旁边,或者打开厨房的柜子摸索咖啡豆,此时浴室的门开了,蜂蜜赤着脚,摇晃着四头身,“砰”的一声推开崔莲一的门,“妈妈,妈妈——”蜂蜜喊妈妈的时候总让我觉得这里不是一间北京朝阳区的公寓,而是在某个幽深的山谷,崔莲一从床上坐起来,伸着懒腰,眼睛还没来得及全部张开,已经在冲蜂蜜微笑着,连我都要以为她是真的刚刚醒过来。

然后我猝不及防地醒了,刚刚还在眼前的厨房里的满室晨曦一瞬间被黑暗吸干。不需要看时间,我也知道,此时大概在凌晨三点到四点之间,最近这段日子,若是能在某天有一段连续超过三小时的睡眠,就可以爬起来开香槟。我现在应该闭上眼睛,辗转反侧约一个小时,运气好的话,能在日出之际再睡上一会儿。

额头上依然残存着手指的触觉,准确地说,是右边的眉心处,到太阳穴那一带的皮肤。那是崔莲一的手指尖经常触碰的地方。

“你右边的眉毛,比左边长一点点。”关上灯之后的黑暗里,她常这么说。有一次我跟她说,跟她待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非常安静甚至是安详,感觉明天就变老了也没关系(当然明天就变老还是夸张了些,下周三吧),那应该是她的天分。——总之,我也只好意思在黑暗中说出来这种话。她听了之后就笑了,她说,那是因为你不认识蜂蜜出生之前的我。

她说得对,也许我爱的,正好是那个被蜂蜜深刻塑造过的她。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有能力友好地接纳“母亲”这个新身份,崔莲一碰巧可以——如此说来,成蜂蜜小姐也是蛮有运气的。崔莲一经常被蜂蜜弄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时时抓狂——可是在忙乱、狼狈与抓狂之后,她又会立刻心软。也许是因为她的精神总在这两极之间熟练游走,所以修炼的弹性惊人,通常情况下,她的世界里没有那么多“非如此不可”……少女时代激烈地跟某些陌生人热恋的她,肯定不会是现在这样。我最为迷恋的,是她有时候出神地看着蜂蜜发呆的表情,她不知道她自己眼睛发亮,满脸伤感的骄傲——她正在用力凝视的不只是她女儿,那是她的勋章。

她决定离开成机长的时候,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平静自若地走完了离婚手续,她起初也以为,只不过希望能够顺利地离婚不想横生什么枝节,为了加快进程,在财产谈判的时候没有任何的争执。直到她终于恢复单身,她妈妈陪着她去医院做流产手术。B超显影剂涂在她皮肤上,略微冰凉,然后就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声响,像是一面稚嫩而急切的小鼓,咚咚咚咚,敲着笨拙的鼓点,也不知道是为了谁的舞蹈而准备的节奏。她问B超室的大夫:“那是什么声音?”大夫淡淡地看着屏幕说:“胎儿的心跳。”

崔莲一说,刹那间,她觉得周遭万籁俱寂。那时她差两个月满二十八岁,她整个青春里所有的狂热的谬误就在那一刻有了意义,以及去处。她抬起头看着她妈妈,她说:“妈,手术我不做了,我要生下来。”

崔太大惊失色:“你胡说些什么呀!你要生那还折腾离婚干什么!你到底有没有个准数儿,昨天说要自由,今天就要生孩子……”

她说:“我想生我自己的孩子,可是不想和他一起养,这怎么不算自由?”

“等你真的知道单身妈妈有多辛苦那就晚了,你哭都来不及,这辈子都毁了你还要自由干什么?”

“妈,我们对自由的理解不一样。”

崔太气急败坏地摇了摇手:“不跟你吵,我不跟你在这儿吵——不够丢人的,我得出去找个护士给我量量血压。”

崔莲一说有个细节她记得很清楚,B超医生通常只是会把一卷超大的卷纸放在患者手边,但是那天,那个冷漠的医生主动从卷筒上撕下来一张,帮她擦拭着滑落到腰部的显影液,依旧没表情地说:“你们还是出去好好商量一下吧。”

“大夫——”崔太却在这时屏息盯住了屏幕,“这个,这是他的手吗……”

医生依然冷静:“才四十几天,离长出手来还有一阵子,不过确实是上肢的部分。你看,动了。孩子很健康。”

“他在跟我打招呼?”崔太惊愕得难以置信,手指渐渐地挪到屏幕前面跟着轻轻晃动,脸上突然融化了,“真的是打招呼——他怎么会……你好,你好呀宝贝,我是姥姥——”

医生静静地抬了一下眼睛,口罩上方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点笑意。

崔莲一不止一次地给我讲述过那个B超室里的这一幕,我已格外熟悉,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转折,以及每个转折处她似曾相识的叹息。

那么如此说来,既然我爱的是那个因为蜂蜜才柔软而坚定的她,我就不该抱怨她因为恐惧给蜂蜜带来伤害而离开我。我不该抱怨当蜂蜜的生活也许会有动荡的时候她就又一次急急地张开了所有的防御,因为我最初想要的,恰好就是这样的她。人是不会改变的。

我翻身坐起来,一遍又一遍深呼吸,已经快要清晨六点,窗外依旧是一片夜色。我要么把冰箱里拿半瓶老杨喝剩下的“余市”拿出来,给自己来一点儿;要么就出去跑步。这些日子以来,我只要安静下来,脑袋里就似乎一刻也无法停歇。回忆与胡思乱想就像是万花筒,在诡异的时刻和契机,变幻着组合的方式,将我的精神玩弄于股掌之上。

老杨曾担心地看着我说:“要不然,你回趟家吧,在你从小生活的地方待几天,去吃点你以前爱吃的东西——你这样下去不行的……”他脸上的担忧与怜悯同几年前如出一辙。虽然他忘记了,我和他不同,我已经没有一个从小长大的地方可以回去。外公下葬,外婆跟着我们到了深圳,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我与那个拼盘工业小城的联络,已渐渐稀少到忽略不计。不过老杨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凌晨两点半,我立刻在手机上买好了七点起飞回深圳的机票,我打算待一天,再赶周一清晨六点半的那班飞回来,来得及去办公室。他愕然看着我如此迅速地行动,叹了口气。

凌晨四点他和我一起下楼,他等着代驾,我等出租车去机场。现在为了不打扰杨嫂休息,他都改成来我家聚。冬天来了,总有一小团白雾从嘴里跑出来,让人摸不准身边的人是不是欲言又止。

打火机从我的指间滑落了下去,我俯身去捡,听见老杨跟我说:“你不是都戒了七八年了吗?”

“戒了也可以再抽。”我说。

他又在叹气了。片刻之后他终于说:“大熊,我想了好久,这句话我还是应该说。如果你今年27岁,那我绝对双手赞成你去伦敦,谁挡你的路都是自找没趣,熊漠北何患无妻。可是现在是十年后,你得相信我,赚钱啊,地位啊,成不成功啊这些事,其实没有年轻时候以为的那么重要。虽然这次莲一是有不冷静的地方,可是如果你真就放弃了,你会后悔。可能是我老了吧,我随便那么一说,你也就随便听听。”

他的代驾到了。他接起电话的时候,转过身冲我挥了挥手。

只可惜我又一次买到了国航的机票,又要看到那只胖熊猫——于是绝望的轮回再一次开始。

家里一切照旧。外婆坚定地认为我瘦了,全怪北京那个鬼地方。半小时后又礼貌地问我贵姓,怎么称呼——以为我是净水器公司派来上门换滤芯的。我推着她的轮椅下楼走了几圈,她很努力地告诉我她想去什么地方转转,可惜我没听明白她说的那个词——不得已我只好去问问小区的保安,原来那是两三百米之外一个小学对面的便利店。

轮椅轻轻地碾过便道上地砖之间的缝隙,我问外婆:“你要到小学门口干什么呢?是不是去接你们家北北?”

她一愣,在轮椅上用力地转过身子,我只好暂时停下。她枯瘦的脸上绽放出来一个惊喜到害羞的笑容:“你怎么知道?你这个年轻人真是聪明……”

运气好的话,一个小时以后,她就会认出来我,我完全不急。

其实我对深圳这个城市一点都不熟,我们举家搬过来二十几年,但是我只住了一年,就出去上学了,毕业以后就到北京去——所以我和外婆都是游客。空气里隐约有树叶的味道,天空比北方的要低。我们两个游客悠闲地到便利店去买了一袋食物,还有两样我妈要求买的东西,满载而归。虽然外婆还没认出来我,不过她抵达便利店以后就成功地忘记了谁是北北。回家还是有点用的,整整一个白天,我的脑子居然都维持着正常的运转,没有像烧开了那样胡乱地沸腾。直到晚上。

老熊先生在看电视剧,起初我没有注意到,然后发现他时不时地从屏幕上转一下脸,好奇地看看我,再赶紧把注意力集中在剧情上。于是我扫了一眼,没错,果然是崔莲一去年负责的那个戏,看来我妈已经什么都告诉他了。但我料定他最多点到为止。

果然,插播广告的时候他问我:“明天早上去机场的车你已经约好了?”

我说:“嗯,你别管了。”

老熊先生像是有些尴尬,遥控器在手上潦草地一比画:“这个戏我最近在看——还是不错的,不是那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比较——比较严肃。”

我笑了。我看着他,迟疑了几秒钟,笑容依然停顿在我嘴边上,我想了想,终究只是说:“谢谢。”

从深圳回来以后我就开始跑步,从天还没亮的时候开始,直到日出,不知不觉跑出去十五公里,为了赶着上班只能打车回家。因为不工作的时候脑袋里过于杂乱,所以我格外害怕工作会出什么纰漏,当心脏和肺部开始拼命运转的时候,脑子就能稍稍地安静一点。我每天加班到午夜,五点多钟起来跑步,这样能让我自己有种错觉,我正在过着一种努力并且健康的生活。

“大熊,我在下雪。”成蜂蜜的小脸上,笑容就像花瓣上的露水。

不过是痛苦而已,痛苦生生不息,总会过去。

过不去也是平常事,总之死不了人,怎么都能活下去。

活不下去也不要紧,死个人而已——只是注意不要在早高峰的时段跳地铁就对了,会耽误太多人打卡上班。

必要的时候,将上面那三句话,反复默念。

老杨是对的,我会后悔。我听着自己缓慢加重的呼吸声,我知道老杨总是对的。为什么非要去伦敦不可呢?为什么就不能不去呢?我到底在害怕什么?

崔莲一害怕的是蜂蜜的生活因为我而发生剧烈的改变,她害怕她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一点点的自由,又要因为我而完蛋。那么熊漠北你呢,你怕什么呢?

街道尽头处的天空已经隐隐泛着亮光,凛冽的风擦过我滚烫的脸颊,我到底在怕什么?

那应该是八年前还是九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冬天。那个星期我恰好刚结束一个项目,有珍贵的四十八小时不需要加班的时间。下午三点我愉快地坐在电脑前面,不敢相信自己会如此幸福。老熊先生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进来的。当时我心里一沉,以为外婆的身体有什么问题了,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倒是平静:“你今天能按时下班吗?我就在你们公司楼下,哦,我身后是中信银行,我等着你。”

就在楼下那间星巴克(也许那是老熊先生在路过无数次后第一次进去),我们似乎说了此生最多的话。他告诉我他这几年逐渐发觉合伙人不太妥当,工厂越来越艰难,他也想努力改变但是好像越努力越像是一个笑话,现在他们俩之间爆发了巨大的冲突——合伙人牵线引来了一个工厂的买家,但是买家开出的价格让他觉得自己二十年的辛苦在被赤裸裸羞辱……他说,我听着。那是唯一的一次,他真正意义上在对我毫无顾忌地表达着什么。以至于他说完以后,一瞬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我。

所以他急匆匆地笑了笑:“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我没有人可以商量。”

我先是拼死请了三天假,我说刚刚我在卫生间吐血了,可能是急性胃出血我得去医院看看。然后我们就搭了当天的航班——除去时间宝贵之外,我不想带老熊先生回家去,当时任何一个人,只要不瞎,都能看出来我和李绡的关系已是穷途末路。我联系上了一个曾经相处愉快的实习生,他刚好在深圳读研究生,我们俩,加上老熊先生那位用了十几年的财务,三个人没日没夜地过了一遍所有的账本。

我就睡在财务室的沙发上三天,我知道老熊先生没有告诉我妈我回来了。老熊先生恢复了习惯性的沉默,他紧张地注视着我不停问那些老会计各种问题,不停地把一些相关的人叫进来对话——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我吧,表情越来越无助,就像是看着一个怎么也不肯下诊断的医生。我在那堆经年累月,乱七八糟的账本里看见了老熊先生的二十年,豪爽的时候不管不顾买了过于贵的设备,在年底派出不合理的分红,含辛茹苦的时候战战兢兢地应付着每一笔开支,驳回一些金额为100或者200的报销申请,哪家银行曾经非常友好危机时分又翻脸无情……我很想给我小学四年级的班主任打个电话,那篇题为《我的爸爸》的作文,我现在终于知道该写什么了。

人困马乏的黎明时分,他问我:“你怎么看呢?”我说:“卖吧。”他咬了咬嘴唇:“就那个价钱?”我把我的电脑屏幕推给他看:“你可以稍微再还一下,不过其实差不多。事实上——”

他在桌面上握紧了拳头:“可是,可是他们至少要裁掉一半的人,有些员工都跟了我十几年了……”我静静地看着他:“你相信我。就算是这个价钱,有很多人也已经在偷笑了。如果现在不卖,明年你会非常非常难——”他安静了片刻,笑了笑:“行,我明白了,我原来只是以为,日子还长……不过么,时代也算是在我这边站过的,它要过去了,也得接受。”可是他骤然又激动了起来,他用力地看着我的脸:“我这不是……这不就是……半生蹉跎了吗……”他反复重复着这句话,声音渐渐微弱下去,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收尾。

他自己开车送我去机场。他的工厂并不在深圳,所以要抵达机场,需要走好长一段郊区的公路。天空澄澈,我们一路几乎无话。后来他突然笑了笑,他说:“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我宁愿像他一样,最好的时候晚一点再来……”我只好说:“……可是唐朝人活得短。而且,我已经长大了。”笔直的公路边,我看见了满树张扬的木棉花。

回到北京之后自然需要拼命加班用来补上那三天假期。周日的时候我买了几束李绡最喜欢的绣球花,放在餐桌上。那天我们吃了一顿非常愉快的晚餐,都喝了酒,她没什么酒量,脸颊很快就扫上了一层浅浅的红晕。我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始,她甚至没有问我消失的三天去了哪里。她干掉了面前的半杯红酒,手背蹭了一下嘴角,然后她看着我笑了,眼睛里像是被自己的笑容挤出了泪水。

我想从1992年,老熊先生掉在膝盖上的那张晚报说起。但我终究没有。我只是说:“李绡,我还能怎么做,就可以让你再开心一点,你能不能告诉我?”

她继续笑着,笑意越来越深,媚态恣意,连手指尖上都缠绕着悲凉,她说:“大熊。有很多夫妻只是朋友而已,但是可以白头到老。你就不要再逼我爱你了,行吗?”

不过是痛苦而已,痛苦生生不息,总会过去。

过不去也是平常事,总之死不了人,怎么都能活下去。

活不下去也不要紧,死个人而已——只是注意不要在早高峰的时段跳地铁就对了……

我也曾经带着成蜂蜜坐过地铁。列车呼啸而至的时候,她很难得的,乖乖地让我把她抱起来,没有踢我。

太阳在地平线上隐约地摇晃,我越跑越慢了。

崔莲一她真幸运,有多少人的青春烧完了就只剩下一片携带终生的废墟,她的那片废墟里偏偏蹦出来小小的一轮红日。可是我没有。

我在怕什么?

外婆第一次不认得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人生本无意义。

1992年春天,老熊先生在一个厨房飘着茄子香味的黄昏,骄傲地凝视着我,这骄傲将很快得到证明,可是所有的证明也会烟消云散。

我为什么要害怕失去那些我本来就未曾得到过的东西?

我只是害怕自己狼狈不堪而已。“狼狈不堪”有种特殊的血腥气,我闻得出来。若有朝一日我真的躲不过去了,那我宁愿一个人待着,孤独终老需要有人破门而入替我收尸也好,至少不会有任何至亲以我为耻。

每次看着崔莲一和成蜂蜜的亲密无间,我就能相信,的确存在一些坚定不移的东西。但我凭什么想让这样的坚定不移与我有关呢?我太自不量力了。有一回蜂蜜和她妈妈爆发了一场非常认真的冲突,蜂蜜的四头身绷得紧紧的,用力握住了小拳头,愤怒地宣布:“妈妈我告诉你,我最喜欢的人其实是我爸爸,妈妈你坏……”然后我就在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刻笑了出来,我只是惊讶,这样一只个别词汇的发音都还不准的小动物,她已经明白了如何精准地刺激她妈妈。崔莲一也跟着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好吧好吧,我最喜欢的人不是蜂蜜,其实是姥姥家的小叶子(小叶子是一只拉布拉多)……”蜂蜜眼泪汪汪地怒视着两个邪恶的大人,两只冲天辫炸毛了。然后她爆炸性地哭了起来,一边哭,双臂一边上下挥动,苹果脸彻底憋红。崔莲一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立即把她整个人抱在了膝盖上:“蜂蜜对不起,妈妈跟你闹着玩的,妈妈最爱的是蜂蜜,永远都不可能是别人——”蜂蜜的哭声由愤怒变成了委屈,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崔莲一怀中探出身体,小拳头努力地打在我的手臂上。

人世间真的存在坚定不移的东西,只不过为了守护这个坚定不移的东西,崔莲一就推开了我。

我是不是真的连让你犹豫一下都不值得?

熊漠北,你到底在怕什么?

什么是“爱”?爱至少应该是“不怕”。如果做不到,“爱”迟早会在各式各样的恐惧里被消磨成为各式各样的算计。“恐惧”有一百种折磨人的办法,它会让一个人以为自己只不过是遍体鳞伤的弱者,可其实手指间早已滴着别人的血,眼睛里早已全是下作的狰狞。

我害怕的也许就是此刻,清楚地知道自己被放弃了,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被选择。可是那个被选择的是蜂蜜啊,这没有错,怎么可以不选择蜂蜜呢?

如果没有蜂蜜,你是不是就可以选我了?如果没有蜂蜜,我们永远都不可能相遇。

那是苏梅岛的夜晚。而那个晚上我们都筋疲力尽。我说过了,第一天我弄丢了蜂蜜的一个安抚奶嘴,我们为此还爆发了一点小争执;第二天白天,崔莲一把第二个奶嘴忘在了出租车里,这下我们俩扯平了,都丧失了埋怨对方的资格。然后就是第二天晚上,蜂蜜自己不小心把最后一个宝贵的奶嘴掉进了马桶,只好大哭着看着我把它捞出来,再丢进垃圾箱,她自然是无比难过,可是没有办法。那天晚上她哭得很凄凉,哭累了终于睡着了。世界终于安静得像是回到洪荒时刻,我和崔莲一对看一眼,甚至没力气相视一笑。烟火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升腾的,缤纷地透过纱帘映亮了她的惊喜。她惊喜地朝窗外的夜空看了看,然后她转过身来,亲吻我的脸。在火树银花之下,在灯火阑珊之间。

成蜂蜜酣睡得像只小猪,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人间盛景,两只小拳头端正地摆放在枕头两端。然而就在那一夜之后,她戒掉了奶嘴。第三天,第四天,她都没有再闹,从那以后,就奇迹般地成了一个不需要奶嘴的成熟的女孩。

太阳从树枝间跌落了,我终于停了下来,身体恨不能对折成九十度,太阳穴呼应着心脏,有节奏地巨响。

电话在响,是崔莲一打来的,她的声音有一丝颤抖:“喂?我——我现在,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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