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刚刚开始的时候,我听说成蜂蜜的幼儿园因为有工程还是什么事情,提前放寒假了。于是成蜂蜜被姥姥和姥爷接去了他们度假的海边。崔上校和崔太几乎每年冬天都会去一个名叫乐东的地方——我甚至搞不清楚那个字在这里到底是应该念“勒”,还是念“悦”。我看到了一张照片,成蜂蜜穿着一条海滩风的碎花小裙子,和那只非常著名但我从没见过的小叶子并排站在一起,背后是海天一色,小叶子的眼睛里,奇迹般地看出退休老人的怡然自得,蜂蜜脸上则是些许矜持的骄横——据说,只要是回姥姥家住几天,她的表情就会变成这样,非常清楚自己可以横行霸道了。

这张照片是崔莲一发给我的。最近我们的关系变得异常尴尬,恢复了对话,但是似乎彼此都在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隔两三天,说一次话;每次说话,不超过五句;非常友好与客气,寒暄而已,心照不宣地绕开重要话题。那个停车场的夜晚好像从未发生,有几次我原本想说我们可不可以见一面,话到嘴边却成了:“蜂蜜还好吗?”然后她就会默默地发一张海边的照片给我,小叶子的出镜率很高。

年底的时候我觉得很累,“年底”在现代汉语里,是一个很神奇的词汇。从十二月开始,直到春节之前,都可以称为“年底”,这个春节我没准备回家,难得可以自己清净几天,打算等三月份启程之前再错峰回去。老杨夫妻再度出于人道主义,邀请我跟他们全家一起去马德里玩几天,我委婉地说,我不去。老杨释然地笑了:“不去也好,欸我跟你说个特可靠的消息,莲一这个春节好像也是一个人过,她得去剧组——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不过在他们已经到达机场,排队托运行李的时候,接到了杨嫂的父亲病重的消息。这些年,老杨和孩子们很少跟杨嫂的娘家走动,算是杨嫂刻意为之。杨嫂花了十秒钟做出决定,她自己留下。老杨叫嚣着说这怎么可以,咱们全家人如果不去就都不去。杨嫂怒吼道,机票和导游的费用已经不能退了,一定要浪费这么多钱吗?!老杨非常软弱地捍卫自己,说那万一老爷子真的走了我们怎么能不在旁边?杨嫂继续怒吼,他要是死了也是我一个人的事儿,这么多年他有哪怕主动问过一次孩子们好不好吗,你到底有数没数……没有悬念,杨嫂总是会赢的。

是的,我当然是在现场目睹了全过程。我原本是负责送他们,当杨嫂的怒吼声炸裂开来的时候我习惯性地后退了几步,适度地将自己混迹于路人之间。最终我热烈地跟小饱小眠拥抱挥别,再顺道把杨嫂载到医院去。在ICU的外面我总算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继母,是一个很瘦,很普通,但是非常努力跟我微笑道谢的老太太。粗粗一看的确找不到任何刻薄的迹象——当然我不敢跟杨嫂这么说,我的印象一定是错的。

虽然我依然作息混乱,但是因为总要三天两头帮杨嫂跑腿——有时候需要帮她带什么东西去趟医院,有时候需要把她从医院载到什么地方,还有过在一大早上班之前,先把她从医院送回家。所以这些日子以来,杨嫂经常督促我跟她一起吃饭,倒是让我奇迹般地感觉生活恢复了正常的运转。

“辛苦你了大熊。”她坐在后座上,难得的,说话音量很小。

“没事,反正我最近睡觉少。”

她轻轻地叹气,但是什么也没问。她不像老杨,从一开始她就没有问过我任何关于崔莲一的问题。只不过我给她讲过,我们俩是如何从一堆蜂蜜的粪便里把钻戒捞出来的,她笑了,她说:“好得很。婚姻本来就是这样。”

通常是在天刚刚擦黑的时候,我开始想要喝一点。打开家门,就算一片黑暗,至少冰箱里有单一麦芽在等我。第一杯要加点冰块,到第三杯就不用加了。筋疲力尽的时候,我连外套都懒得脱掉,摸着黑拿杯子,取冰块,全套动作非常熟练,听着冰块的声音在杯子里碰撞,琥珀色的酒倾倒进来,在眼前略微一闪,就当是开了灯。

“大熊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酒是个好东西的?”曾经在满室灯光下,崔莲一抱紧了膝盖,认真问我。

在三十七岁那年,比你以为的要晚。

有一个晚上,我喝到第二杯的时候,一阵沉重的困倦席卷过来,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尝过如此货真价实的睡意是什么滋味了。杨嫂的信息恰好在这时发进来,杨嫂说:“这个三十也只能咱们俩一起吃年夜饭了吧。”我想回复:“好。”但是胳膊却抬不起来。就这么睡了过去。

我梦见了蜂蜜。

在梦里我带着蜂蜜去故宫玩。梦中的我好像还努力回忆了一下,因为去故宫这件事情是真的发生过,可是在现实中,是我和崔莲一一起带着她去的。无论如何,梦里只有我们俩。我们在不那么拥挤的地铁里,她坐着,我站着,拉着吊环。地铁像是奔驰在永夜之中,蜂蜜的腿无法着地,自由地晃动着——虽然我们去故宫的时候是在夏天,但是反正这是梦,蜂蜜穿着那天去医院时候的棕色雪地靴。像是两只笨笨的小熊掌。

“故宫,就是紫禁城,是过去皇帝住的地方。”我跟她解释。

她仰起脸认真地问我:“皇帝邀请你了?”

“这个倒没有,不过我还是准备去看看。”我认真地回答她。

我记得其实回答她这个问题的人应该是崔莲一,崔莲一不是这么说的,而我是怎么做到一边做梦一边回忆现实中的事情的?我推着那辆从阿羌那儿拿来的超市手推车,把蜂蜜放在里面,我就这样推着她,走过了太和门。红墙恢宏得绵延亘古,太和殿灿烂的屋顶迎着清晨的稀薄阳光,不怒而威。“哇……这么厉害……”蜂蜜的赞叹声发自肺腑,她急切地要求下来自己走,手推车被摇晃出来一阵类似铃铛的声响。

这部分好像都是真的,除了那辆莫名其妙的手推车。我把她抱出来,熊掌雪地靴踩着空旷的广场,她摇摇摆摆地冲着汉白玉台阶跑了几步。宫殿把她衬托得格外的小。她突然停了下来,也许是觉得路还是太远了,她就站在台阶的前面几十米处,扬起苹果脸,小身躯紧紧地挺拔着,对着金銮殿用力地喊了出来:“你好呀——我是蜂蜜——,我马上——就要四——岁——啦——”

她的声音在殿外回旋,重重叠叠地响起,越发稚嫩。周遭三三两两的游人都在笑这个入戏的小姑娘,她浑然不觉。她只是惊喜地转过脸看着我:“大熊,原来皇帝就是回声呀!”

我是怎么回答她的?我真的回答过吗?一阵风吹过,手推车像是自己滑了出去,金属声清脆地叮当响,视觉中远近大小的关系完全乱了,红墙与金顶都璀璨得咄咄逼人,我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一时间以为自己还是留学的时候,躺在跟人合租的那个斗室里。窗户上依稀敲打着十五年前的雨。

这十五年,我真的拥有了什么吗?没错,买醉的时候,至少拿得出比当初贵几倍的酒,仅此而已。

窗帘没有拉上,对面那栋楼只有寥寥几扇窗户还亮着灯。我在身边摸到了手机,拿起来,原来已是凌晨。未读信息像是决堤洪水,把杨嫂那条年夜饭的安排冲到很远。我确定我已经完全清醒了,然后看到了武汉封城的消息。

年夜饭是我和杨嫂两个人吃的,席间也跟老杨和双胞胎视频通话过。老杨气色看起来不错,满心觉得眼前的疫情很快就会过去了。分别时杨嫂给了我两盒口罩,还有一盒一次性手套——她在大家开始抢购之前,在医院的便利店买的,嘱咐我省着点用。

除夕的深夜,北京街头的车很少,提速很容易,冷清而长驱直入的街道上,超车的时候,两辆车都有种漠然的痛快。也许是因为——大过年的,反正我们都没有回家,萍水相逢,不必焦躁,谁也不关心谁从哪儿来。看到限速70的标志开始踩刹车的时候,大年初一就到了。

接下来的十几天我都是这么过的——醒来刷一刷新闻,看看疫情铺天盖地的消息;家里还有酒和好几箱泡面,足够了;到了下午我一个人开车随便走走,去哪儿都行,有时候沿着机场高速,有时候沿着通惠河,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行至某个没有人的空旷的地方,再从车里出来,站一会儿透透气。疫情之下,北京居然有这么多的人迹罕至之处。有一天我站在加油站的超市门口,看远处黄昏将至,觉得就这样过完一生也可以。然后我的手机提示收到了新的邮件——伦敦的外派暂缓,不只是我,所有的外派都暂时延期。我一点都不意外,不过就像几个月前我接到老板的电话时一样,我也没有马上告诉任何人这个消息。微信里,与崔莲一的对话,已经是二月中旬了,上一次我跟她说话的时候还是大年初一早晨,我跟她说新年快乐,你要注意防护。她没有回复我。

居家办公的效率极低,不过好在当世界停摆之后,工作低效暂时不是罪孽。某个午后我开完一个冗长但其实没什么事情可讨论的视频会议,看到微信的通讯录里有个人申请添加我,我以为是刚刚一起开会的某人,于是打开,那个ID让我一瞬间有点恍惚。通过之后对方火速发了信息给我:“大熊,我是岳榕。”

我知道是她。

她从BBS时代就喜欢称呼自己为“什么什么榕树”,原来至今未改。我问她:“你好吗?”她回答我:“不太好,我困在武汉。”

然后她的信息就一条一条飞速而至,她打字一直非常快,也许她已经准备了很久。她告诉我老家已经没有任何挂念的亲人了——没错就是那个我们一起领结婚证的小城,她这次来武汉原本是想来童年时代关系最好的表姐家暂住一段日子,一起过个春节——她坚持她跟我提过很多次这位表姐的名字,但是我的确想不起来。被困至今,她的健康倒是没有任何问题,生活确实不方便不过还都能应付,只是她之所以找我,当然需要我帮她一个忙。

“你可能也听说了,我的生意在前年有了挺大的问题,不过后来好多了,我很努力,一直在维持,官司现在已经解决了,原本我们马上就能开始卖房子,就有了回笼的资金。可是我又被疫情困在了这儿。老家那边就剩下三五个特别好的员工还一直跟着我们撑,原本只需要到三月我就可以把拖欠他们的工资付给他们,现在疫情来了,他们关在家里什么也做不了,所以大熊,拜托了,帮我个忙,我只需要十万块,我自己一分都不会要,全是分给他们几个人的,再过最多三个月,我们之前被法院冻结的账户就解封了,到那时候我一定第一时间还给你。”

我在阅读这段很长但漏洞百出的话,然后脑子里会不停地蹦出来老杨气急败坏的脸:“熊漠北我可告诉你啊,你不准理她你千万别再犯傻……”我翻出来她的微信名片,她的微信号是由几个字母加一串数字组成的,那串数字看起来像是一个手机号码。我试着拨过去,居然接通了。

“喂?”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听起来依然如旧。

“岳榕,好多年不见……”我迟疑地开口,“我刚刚在开会,你发了那么多条我都没顾得上看,我想着我得打个电话给你,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什么都没听说……”

当一个人书面写下来什么,和让她重新口述一遍发生过什么——这其间的差别,有可能非常大。这是十几年前,训练我的第一个经理教我的事情,如今已变成我的本能。我静静地听她说,她基本上把微信发我的信息重新讲述了一遍,加了很多需要的细节与形容词,我原本在想,等她全部讲完,我该说什么,但是一阵非常清晰而且无法忽略的背景声音突然打断了她的说话声。

“乘坐MU╳╳╳╳的航班前往南京的旅客,我们抱歉地通知您,您乘坐的航班登机口已经变更为……”

我们同时保持沉默。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她也不知道。

她当然不在武汉,武汉已经没有任何航班。

“……大熊,”我听得出来她有些慌乱地笑了,“你刚才说什么……我这边,我这边……信号不太好。”

她问我想不想去吃东坡饼的时候,也是这样,仓促地一笑。

“没有,是我这边,”我不能相信我一时情急居然说出这么蠢的话,“我现在在机场,可能信号有点问题,这样,我了解了,我先挂了电话跟你微信说。”

“你……哦,”她像是在叹气,“那你现在坐飞机,要当心,好好戴口罩。”

我们居然就这样齐心合力地装作是我要上飞机了,毕竟也是做过夫妻的人。

我用微信转了五万给她,顺便跟她说:“目前我只有这么多,不过你不用急着还我。”

“谢谢。大熊。真的谢谢你了。”

然后她似乎觉得她不能就这样拿了钱就消失,于是她又问了一句:“这么多年没有联络,你应该已经有孩子了吧?”

我想都没想就回复她:“有的,是女儿,四岁半。”

接着我打开了相册,我挑了一张成蜂蜜的背影的照片。我仔细地看了一下,那是在朝阳公园里拍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标志,最醒目的就是她的圆脑袋上两只傲慢的冲天辫。而且蜂蜜背着的那个小书包,不是幼儿园统一发的那个,也就是说,并没有泄露任何她在哪里上学的信息。

照片发过去以后,她沉默了两三分钟,然后回了我一条:“你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我们能不老吗?”

我跟她说:“你多保重。”

说完,我就删除了她。

然后我继续出去兜风。最近这几天街上的车已经稍稍多了一点,不过我已经比较轻车熟路,大概知道走哪条路能通向比较荒凉的地方。但是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马上就要到通州了。

老杨说:“一切都不是没有缘由,一个人变得撒谎成性一点脸都不要,有时候只需要两三个星期……”不对,不是那么回事,我知道岳榕在骗我,我知道她根本没在武汉,我也不相信那笔钱是为了给员工发工资的,她早就不可能还有什么员工了,但是即使如此,在谎言戳穿的那刻,我也依然不愿相信她是真的不择手段,她不过是艰难罢了,一个人如果慌不择路她就只能撒谎——

她把啤酒瓶放下,转过脸来看着我,牛仔裤的膝盖处破了洞,年轻真是好,只有在年轻的时候,一个人的落魄才有可能是美好的。岳榕,你知不知道,你其实已经没有那么年轻?

我踩了刹车,缓慢减速,停在路边。我看见了一个巨大的停车场,但是这个停车场已经被废弃的共享单车完全填满。粗粗看过去,还以为空气中砸下来一个形状规矩,但是由废铁组成的立方体。我从车里走出来,慢慢地靠近它,也许立方体的视觉效果,跟周遭被铁丝网牢牢地围着有关。在这个共享单车的集体墓穴里,大多数自行车是黄色,或者蓝色,其间夹杂着少部分青绿色。得承认作为一个垃圾场,它的配色还是不错的。有的单车没有轮子,有的没有车把,有的车把和车身已经变成了九十度,有的居然是弯曲的,而且弯曲得像是动画片里的那种变形,我不知道在现实生活中,一个人需要对一辆自行车做出什么,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成千上万辆残缺的自行车,当它们被堆积在一起,我就会有一种错觉,它们只不过是沉默着而已,其实它们有能力表达,至少此刻,它们就是在沉默地表达着。

它们会被当成是废铁回炉吗?还是作为垃圾处理?此刻它们落满尘埃地躺在这个坟场,它们是死者,还是谁的殉葬品吗?单车与单车的缝隙之间,居然长出了狗尾草。如果就这样放着不管,一百年后,它们会和我们一样,化为尘土吗?一百年后的人们,会去分辨我们的骸骨,与它们的骸骨,为何被堆放在同一片废墟里吗?

黄昏已至,而我还在呼吸。

“大熊,你可不可以,和我结婚?”她的头发微卷,垂在脸颊和脖子之间,她的眼睛里璀璨得像是白天时候的洱海。她对我笑了,嘴唇柔软而鲜嫩,似乎再等几个小时就会自动在夜色里生出露珠。是的,我是一个无力抵挡的傻小子,我可以用无知、冲动、浪漫来解释我和她之间发生的莫名其妙的事情,但其实说穿了就只有一句话而已,即使是那个无力抵挡的傻小子,也明白一件事,那一瞬间我愿意为她死,但我绝无可能和她共度余生。

每个人都有价格,即使是那样美好的,只能属于青春的瞬间,也有价格,你不要装作不相信这个。

我允许自己再被她骗一次,只不过我要还价,打个对折。就像我当初接受了去真的结婚,但是只愿意维持很短的期限……没有本质区别。所有的一切终将堕落,所有的——年轻、狂热、恋情、闪闪发亮的眼睛,甚至包括,童年时候的黄昏。

我的手机上响起了视频通话的提示音,居然是苏阿姨邀请我视频通话——难为苏阿姨,居然还没有删除我的微信。然后,是成蜂蜜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大熊——大熊——”起初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是我呀大熊……”

我的声音因为慌乱和惊喜,都有了很不争气的颤抖:“蜂蜜,我听得见,蜂蜜是你呀,你回北京了吗……哦,我是说,你回家了吗?还是……”

“姥姥家有大海!”蜂蜜骄傲地宣布,“大熊,今天大海的声音不一样,特别好听——我给你听听看……”

屏幕上,她的苹果脸消失了,摄像头呈现出一个奇怪的角度,我其实什么也听不清,硬要说有什么声音的话,是一串杂音,就像是信号出了故障。

苹果脸又回来了:“大熊你听见了吧?是不是很好听……”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一阵长风的呼啸,也许今天的海边,不过是风大而已,但是我明白了,像这样的长风,会让海面的波涛声有些许的不同。

“好听。太好听了。谢谢蜂蜜,这种时候,你还想着大熊。”

“好听得我都下雪啦……”屏幕上她的脸只剩下了一半,她在奋力地试图给我看她的手臂,很遗憾,我看不出来下雪的证据,只是觉得有日子没见,好像她的小胳膊又粗了一点。

“原来又下雪了,蜂蜜……”我想跟她说,大熊很想你。但是我还没说出口,屏幕上出现了苏阿姨的脸,苏阿姨刚才也许在四处找自己的手机,总算找到了。屏幕上此时只看得到白色的墙壁,然后通话结束。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我和蜂蜜之间,真的有一些共同的地方。在我想起八岁那年独自在操场上等待月见草开花的事情,我认为这种事我只能告诉她;当她觉得今天海浪的声音格外好听的时候,她也想到了要和我分享,就让我自作多情一回吧——也许我是第一个跟她分享这件事的人。现在我总算相信了——熊漠北和成蜂蜜真的是朋友,只不过,我已经失去了她。

不要紧,不要紧,我还有酒。到第三杯,就不用加冰了。

我回去车里,在通讯录里找到了“阿羌”。我问他:“你们现在还能营业吗?”他回复:“不开门,客人太少了。不过如果你想来,我其实一直在店里。”

我又一次地成了VIP客人。店门紧闭,阿羌费力地推开防盗门的铁闸,迎我进来。“你看今天这样行吗——我先给你调两杯你没喝过的,这是我们本来准备三月推出的新品,正好给你尝尝——虽然就算三月推了新品也不一定有多少人来喝……尝完了,咱们再拿好的存货。”

“都听你的。”我顺势坐在空荡荡的吧台前面。

“你家小朋友还好吧?听说幼儿园学校都不开学了……”

我笑笑,不置可否。

阿羌眉飞色舞地给我解释这款他新创造的鸡尾酒由什么什么,和什么组成,为什么要设定这样的比例,用什么东西可以提升口感……他说得很兴奋,反正我也没有仔细听。一口气喝掉了一半,认真地看着阿羌:“很好。”

他满脸诧异:“能不能说得具体点?好在哪儿?”

“你再给我来一杯,我多喝几口,就说得清好在哪儿了。”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已经没有在看他,我盯着面前的这个杯子,还有杯子里面的那颗青梅,透过杯子里残存的酒,我的手机扭曲成一种奇怪的形状。我最终还是隔着杯子,开始输入号码。

阿羌把酒杯从我面前拿走了,手机屏幕骤然无比清晰。我知道我刚刚按下的是崔莲一的电话,不需要翻通讯录,我背得出来。

她很快就接听了。

“喂?大熊?”她的声音甚至是愉快的。

“你在北京,对吧?”

“嗯,剧组暂时停工,什么时候再开工谁也说不好,我都回来快两周了,是不是杨嫂告诉你的?”

“我在阿羌这里,他今天不营业,不过他也想有人来试试他的春季新品……(笨蛋为什么要说这个)你要是有空,可以过来吗?这儿只有我们俩。”——酒精终于抹完了,现在就剩下等着那一针扎进来。

“可是……”

我屏住呼吸。来吧,痛快点。

“可是我——我没想到这么巧。我已经在你家门口了,你们小区的保安还登记了我的身份证号……”

“那你等我,我这就回去。”我感觉到了阿羌抬起头,看我的眼神带着怨气。

“熊漠北,你为什么不关门——”她一声惊呼,“我试着推了一下门就真的开了,你怎么……你到底喝了多少酒啊?架子下面全是空瓶子,你喝死算了……”

原来刚刚我一时慌乱,按了免提,于是阿羌必须非常努力才能摁住自己脸上的坏笑。

“屋子这么乱,也不知道开窗通一下风,你是怎么活过来的——你这样让别人怎么敢和你结婚啊?”

我非常不切题地说了一句:“……我现在就——我回去以后马上清理……”

“算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到阿羌那儿去。这个屋子太乱了我待着也觉得难受。”

二十分钟以后她就出现在了门口,她左右张望了一下,似乎是需要下个决心,才允许自己朝我看过来。她的眼睛已经笑了,尽管过了片刻她才想起来急急地拿掉口罩。我早已站起身,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应该维持一下虚假的社交礼仪,我应该为她把身边这把椅子拉开,然后第一句话需要问什么呢,我……

我一把抱紧了她。

就像很多年前一样。就像我还年轻得来不及犯任何错误一样。

我在她耳边说:“伦敦暂时不去了,要推迟。”

她说:“我早就知道了。我等着你来告诉我,可是你一直不来。”

“我——因为,那个并不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我觉得你会介意……”

她仰起脸,眼里有泪,她歪着脑袋皱了一下眉毛,那时候的表情完全是一个大号版的成蜂蜜。她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

她坐到吧台边上,从她那个大号随身包里拿出一个透明的文件夹,“幼儿园停课了,老师前几天把每个小朋友一学期的画和手工作业订成册子寄了回来——”她急急地翻着,终于手指停了下来,正好是那幅名叫“我的家”的画。

“哦,这个我见过……”见她眼睛里掠过一丝疑惑,我补充道,“你忘了,从幼儿园接她去医院那天,这个就贴在走廊的墙上。”

“那你怎么不早说呢!你看不出来她画的是你吗?这只熊,就是你啊……”

“我——该怎么说?”

她难以置信地深呼吸:“还问怎么说?苏阿姨刚刚也跟我讲了,她今天是不是趁苏阿姨做饭的时候,给你打视频电话了……熊漠北,你怎么不懂呢?蜂蜜她爱你,她可能是不会表达,但是如果她真的想念你,我怎么也不能——我不能对她做这种事……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呢……”她倔强地看着我,眼眶里全是眼泪。

“那你想念我吗?”我问她。

她惊愕地看着我。

“我不愿意——我不想你重新回来和我在一起只是,只是……为了孩子。”

“熊漠北你真的是个笨蛋。”

“我是。”我看着她的眼睛,“我不小心看到的,就那天——你把手机落在车里的那天——我看到了,蜂蜜她爸爸发信息给你说,他想你,我不是故意偷看的。”

“好像有这么回事,但是那又怎么样呢?随便那么一说而已,我装听不见,也就过去了。他现在的生活过得很好,无论怎么想念我和蜂蜜,怎么怀念过去,也没耽误他高高兴兴地娶新娘子——人生不就是这样的吗?”

“那为什么我的前任们都是走就走了,头也不回,只有缺钱的时候才想得起来我?”

笑容在她眼睛深处醉人地绽放着:“这个——可能你得反省一下自己。”她伸出手,像曾经那样,轻轻摸了摸我的脸,“上个月底——”她偷眼看了一下吧台后面,虽然阿羌已不知去向,她还是压低了声音,把嘴唇凑近我的脸,“我的姨妈晚了一周还没来。”

我惊愕地看着她,她笑着冲我点了点头:“嗯,没错,就是那天晚上以后。”

她像是如释重负,放开我,轻盈地坐在那张我面前的椅子上:“然后我就在想,也不知道分开这几个月,大熊身边有没有新的女朋友。”

“太看得起我了……”我知道这句话很蠢,但是依然脱口而出。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打算天亮了就去楼下药店买验孕棒。然后天快亮的时候我就突然想,熊漠北必须是我的,如果他一定要去伦敦,那么怎么度过两年分居的日子只能各自退一步然后商量,可是他只能是我的,我管他有没有新的女朋友,即使有,也肯定是个误会。”

阿羌把两杯新调好的酒放在我们的座位前面。她想都没想便拿起来喝了一口,满脸惊喜,眼光四处寻找着阿羌想要表达赞美。

“喂,你——你那个……”我一时间舌头打结。

她巧笑嫣然地说:“哦,我那天想好了你必须是我的以后,姨妈就自动来了。”

她举起杯子,冲着我空置在那里的酒杯,自己轻轻地碰了一下。

那晚后来的事情,我的记忆有点不连贯了,她说我很快就醉了,但是我觉得怎么可能。我记得阿羌还是慷慨地拿出了他的私藏好货,我还记得崔莲一说她不能多喝因为明天她还要去机场接蜂蜜回来。她说是她自己拿出来了那个戒指,她说杨嫂说得对,就还是它吧,很好的——那天离开医院的时候,护士拿酒精消了好几遍毒之后,把它放进了这个保鲜袋里,直到今天依然没人碰过它。阿羌也说是我郑重地把它重新戴在崔莲一的中指上,只有阿羌一个观众在旁边热烈鼓掌,可这个画面我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但我记得我在吻她,她的嘴唇上有薄荷的香气。

阿羌的店在那一年的年底还是关门了,不过他非常坚定地跟我说,疫情之后惨淡的时光里,是那个晚上让他觉得,无论有没有赚到钱,开这家店,都是一件高兴的事。

我是在自己的床上醒来的,漫长的睡眠之后,第二天下午两点多钟,被电话铃声吵醒。满室的阳光在一瞬间提醒了我,虽然头痛欲裂,可我现在的确是一个幸福的人了。

崔莲一的声音充满了焦灼:“我上午才把蜂蜜接回来,她刚刚就突然发高烧了,现在去医院必须要做核酸的对吧?那我爸妈是不是也会被他们的社区要求隔离?”

“你先别慌,我觉得不至于的。核酸肯定要做的,这个季节感冒的人其实也非常多……”我坐了起来,“这样,你等我二十分钟,我来接你们,我们俩带蜂蜜去医院,让苏阿姨待在家里以防我们需要她准备什么东西……”

这句话被蜂蜜的哭声打断了,也许是崔莲一的手机音量不小心调得过大,总之蜂蜜一边哭一边恐慌地宣布:“我不去医院,我不去医院……”

“蜂蜜,你听大熊说,”我也急切地抬高了声音,“你不要怕,大熊会开着那辆有翅膀的车带你去医院,是那辆有翅膀的车你还记得吗……”

完全无效,她的哭声更加焦灼:“我不去医院,大熊坏,不喜欢大熊,不喜欢……”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重新成了坏人,但是最重要的是,对蜂蜜来说,大熊自然而然地遵守了诺言,出差回来了。

自从我知道我短时间里去不了伦敦之后,我就做了一件事,把我原来的车开去二手市场卖掉了,然后咬咬牙,把那辆有翅膀的车开回了家。我一直没有想好要怎么告诉崔莲一,但是也许,我从那个时候起,就模糊地相信着,我总还是有机会把它开到蜂蜜面前,看着蜂蜜惊喜的小脸闪闪发光。

可我想象中的画面并没有发生。因为昨晚是阿羌把我塞进了一辆出租车送回家的,而我那辆骄傲的Model X,此刻正寂寞地待在阿羌他们那栋楼的地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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