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好奇地问过崔莲一:“蜂蜜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分开了这件事吗?”

崔莲一说:“我跟她说过,她知道是知道,可是我不确定她能理解多少。”

我自己的感觉是,蜂蜜对这件事情有时候清楚有时候一团雾水。其实我更想知道一件事,在蜂蜜眼里,我到底是什么人?这个问题就连崔莲一也回答不了,她说她试着问过一次,但是蜂蜜的回答是:“大熊就是大熊啊。”崔莲一再问那你希不希望大熊成为我们家的一个人。蜂蜜有点困惑,但是认真地摇了摇头:“这可不行,我们家没有房间给他住了。”那么如果搬到一个有多余房间的房子呢?蜂蜜再度认真想了想:“那好吧,但是大熊的房间必须比蜂蜜的房间小。”

完美的回答。可是我永远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她用清澈的眼神看着我,清晰地说出来“我爸爸比你高”,那是一个天地沉默你知我知的瞬间。但奇怪的是,当我们日渐熟悉,就连她自己好像也忘记了那个时候——所以我总是不确定,那天究竟是我过于敏感而产生了错觉,还是那对她来讲也是一个类似被宇宙点拨的时刻,她脱口而出了一件她自己根本不理解的事情,然后,因为不能理解,所以也没有用来记忆的依据。当然了,孩子的记忆未必需要什么依据的。

四月来临,依然是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我待在崔莲一的客厅里,蜂蜜的那个小房间的门半掩着——我之前进去过,那个小房间里是一张有梯子的上下床,蜂蜜睡上面,苏阿姨睡在下铺——她们就这样成了室友。苏阿姨在帮蜂蜜梳头。我听见她们俩正在聊天。蜂蜜问:“爸爸的家住在哪儿?”苏阿姨诚实地回答:“这我可不知道,我也没有去过。你不是去过吗?”蜂蜜再问:“爸爸和妈妈为沙玛没有住在一个家里?”苏阿姨仍然是轻描淡写的语气:“有的爸爸妈妈就是这样的。不在一起住的爸爸妈妈有很多很多……”蜂蜜像是在叹气:“哦——”我在门后暗暗地为苏阿姨鼓掌,并且需要控制掌声。

崔莲一的电话就在此时打了过来:“你是不是已经到家了?”她的语气充满抱歉,“真对不起,我现在回不去了,有一点急事,你等一下……”我想她是需要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果然片刻嘈杂的空白之后,她的声音再度响起:“我跟你说过的,我负责的那个电视剧,下个月初要开机的那部——我们的编剧自杀了,我得过去看一眼——今天可能会回来得晚一些。”

我有点茫然:“是因为——实在写不出来?”——主要是,除了崔莲一以及她的两三个朋友,我并不认识多少传说中的“文艺工作者”,所以我也只能凭借那点可怜的刻板印象来推测。

“我不知道,应该不至于吧——我们又不是要求他写出《权力的游戏》那种水准——”

万一他写的水准像是《权游》的最后一季,我倒是有点理解他为何万念俱灰。

“总之他现在还有十集没有交呢,一堆事情我得处理,男女主角的档期都卡得很死,不管怎么样开机的日期绝对绝对不能推迟了……”崔莲一再叹了口气。

说实话我心里挺辛酸的,虽然这个倒霉的编剧我完全不认识。对一个普通人而言,自己的生死应该是此生最大的事了,但是事实上,留给别人的,只是麻烦而已。

“不然你就别等我了,今天你先回去吧,我明天去找你。”短短几句话,崔莲一已经深呼吸了三次。

“行。你明天好好睡到自然醒,醒了再说。我跟蜂蜜说好了要请她吃圣代,外卖来了我就走。”

“你千万记得她对坚果过敏。绝对不能吃榛果味的,那种撒花生碎的也不行。”

“放心,早就知道的,忘不了。”

我刚刚放下电话的时候,周围突如其来就是一片漆黑。那一瞬间我的错觉是会不会我不小心死掉了而我自己还不知道。紧接着蜂蜜的一声惊叫隔着门板传了出来,在这几秒钟的时间里我已经适应了一点黑暗,看到一个小矮人的轮廓蹒跚从房门后面摇晃出来。“蜂蜜没事的,是停电了。”我的声音透着一种不自然的尴尬,就好像对于声音这种东西来说,黑暗是一面镜子,逼得它看见了自己的裸体。蜂蜜好像没有害怕,她只是跑过来抱住了我的腿,比起黑暗,似乎更怕自己跌倒。厨房的阳台上传来苏阿姨的声音,我抱起蜂蜜也来到了厨房的阳台上——苏阿姨在跟楼下邻居家的阿姨说话,据说邻居家正在请客吃饭但是也没电了。远处的城市灯光璀璨,但我们小区的这几栋楼变成了黑暗的山谷。苏阿姨盯着手机屏幕,不满地嘟哝着:“物业的电话根本就打不进去了,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打……”

蜂蜜非常兴奋的时候,就会做出她的习惯动作,伸出猫爪形的手掌轻轻拍打玻璃窗。苏阿姨在旁边制止着:“厨房的玻璃太脏了我的小祖宗……”然而蜂蜜充耳不闻,她转过脸来,认真地盯住我:“有人在看电影,对不对?”

我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她继续不屈不挠地问我:“我们在电影院里面,有人在看电影吧?所以灯都黑了。”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我听懂她是什么意思了。她是想说我们生活的时空一定是另外一个时空里的人们的电影,现在灯黑了,一定是有一些我们看不到的人们,在某个时空交错的地方静静注视着我们。我惊喜地脱口而出:“真有可能是这么回事蜂蜜。你知道有个古时候的人叫庄子吗……”蜂蜜的声音在黑暗里像是幼嫩的水珠一滴滴地落下来:“你现在开始说话了,看着我们的人就能看到一行字,在下面。”她的小手比画着一个类似屏幕下方的位置。

“你真是太聪明了,蜂蜜。”我认真地揉了揉两只冲天辫之间的那部分脑袋,小孩子的头颅好像比大人的要软,我心里有个很深的地方,有种非常柔软又很复杂的骄傲缓慢地涌出来,有点类似无声的涓涓细流。但这种新鲜如露水的骄傲,不需要任何人知道,包括蜂蜜自己。

所谓“父亲”,带点儿这个意思吗?我觉得像是醍醐灌顶,但又难以相信。当然了,这种复杂的骄傲里,也包括一层——我对于“蜂蜜版中文”的理解和掌握,显然已经达到了六级水平。苏阿姨又在播报新的来自物业的消息,的确是小区的故障,比较麻烦的那种,目前值班的电工师傅很年轻,处理不了;而有能力修理的那位师傅今天原本不上班,所以正在从昌平的家里赶过来——这么说,以周六傍晚的路况,大概一个小时后可以开始修理了。

“吃鸡块,吃圣代!”黑暗中,蜂蜜上下规律摆动小手的身影酷似招财猫,“买鸡块!大熊说好的。”

“可是现在电梯都不能用了,也不知道外卖还送不送……”苏阿姨语气为难。

“应该是可以的,只不过太辛苦人家了……”崔莲一的公寓在九层,但是我的话并未说完,蜂蜜立即怒火冲天地开始重复:“大熊说好的!大熊说好的!不公平!不公平!”

苏阿姨换了一种安抚的语气,在蜂蜜的脑袋上按了按:“外卖应该还是送的,只不过我听说,有一回停电,人家需要你自己下楼来拿……”

蜂蜜不停地重复:“不公平,说好的,不公平……”仿佛是音响设备出了故障。

“苏阿姨,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必须想办法让这只愤怒的招财猫安静下来,“麦当劳其实就在小区对面,估计走五六百米,可是这个时间,外卖送过来至少半个小时以上,我走过去买都比那个快……”

“一起去!一起去!”蜂蜜的双臂已经成了雨刷。

苏阿姨反复说我们在家里等着大熊叔叔就好,蜂蜜坚决不肯,也许她脑子里的画面是我必然会带着原本属于她的麦当劳纸袋子飞速逃跑,消失于车水马龙的夜色之中——于是我跟苏阿姨表示,那我索性带她去,最多半个小时就会回来,苏阿姨就不必跟着上下九层楼了——不放心的话,可以每隔五分钟给我发个微信,我会随时播报实况给她。苏阿姨说,我必须问问蜂蜜妈妈,你们才能出发。

崔莲一倒是没有问题地同意了,不过后来我和蜂蜜没能按照约定说的,最多半个小时回来。我们晚了十五分钟,差不多四十五分钟后回家来的。我度过了有生以来最漫长的四十五分钟,还是我自己自视过高,我以为经过那三天的旅行,我单独跟她相处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事实证明,崔莲一在场和不在场,完全是两回事。而且我忘记了,即使她很聪明,依然是个聪明的原始人。

起初蜂蜜还是很乖的,我抱着她,小心翼翼地走下了九层楼的台阶。她帮我拿着那个老式的粗大手电筒。基本上我每隔五秒钟需要提醒她一句别把手电筒的光照到天花板上去——后来我认命了,因为我已大致凭借着肌肉记忆知道台阶的深浅,而成蜂蜜开始热衷于把手电筒飞速地一开一关,闪闪的光点搅得我神经紊乱,那种烦躁纯粹是生理性的,是的,我们刚刚从九层来到五层而已。“蜂蜜,不要这样玩手电筒好不好?”她依然格外乖巧地回答:“不行。”

终于走完了台阶来到了小区里,我试着跟她商量:“下来走几步吧,让大熊休息一下。”她非常有把握地说:“大熊不累。”

“你真挺沉的,你知道吗?”这句是我的真心话,我自问我平时还是注意健身,可是抱着一个十八公斤重的沙袋下九楼,却比我以为的要费力。她应该是理解了我在委婉地抱怨她的体重,那个老式手电筒敏捷地照着我的肩膀打了一下,可能正好命中一个痛觉神经敏感的部位,一阵麻酥酥的酸痛直接从肩膀蔓延到了手臂。“干吗!”我是运用了一下理智才没有真的对她吼,“你可以打我,但是不能用工具,你知道这样很危险吗?”蜂蜜倔强地抿了抿嘴:“因为你很不礼貌。”

后来她总算同意了下来走走,我牵着她的手,沿着人行道,开始缓慢前行。目测就是五十米的距离,但是我们走了很久。这没办法,她的步伐就是这么小,她走不快。身边不停地有行人超过我们,我想对于蜂蜜来说,这个世界的确大得过分了,所以当我看到绿色的行人灯开始闪烁提示马上要切换的时候,必须重新把她抱起来,赶时间疾走几步冲到斑马线对面去——她刚才拒绝自己走路,现在拒绝被我抱着,一路走一路喊着“大熊坏!大熊坏!”我也顾不上担心会不会有行人担心这个儿童被绑架了,总之,直到闻到了麦当劳里那股熟悉的气味,她才安静下来。我对着屏幕点餐的时候,必须时刻分出一点精神注意她是否还乖乖地待在我的身边。她几乎是立即就注意到了这点,因此,当我的手指在“儿童套餐”那一栏轻轻戳了两下的那一刻,她故意将身体隐去,藏在立式屏幕的后面,然后再火速地把小脑袋探出来,便于欣赏我恼火的表情。如此这般反复三次,导致我在付账的时候直接出示了微信名片而不是支付码。

我们拿到了取餐号,只剩下排队了,当然成蜂蜜是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我的。她奋力地扬起苹果脸,努力地跟我对视着:“要去游乐场。”——她指的其实是麦当劳的那个儿童游乐区。我说:“可以,但是等叫到我们的号码的时候你必须马上跟着我出来。”她非常爽快地点头答应,结果当然不会遵守。最终依然是我奋力将她从游乐区抱出来,她一路尖叫,我一手抱着她,一手拎着她的鞋子,然后走到柜台那里不得不用一个尴尬的姿势用兰花指从衣兜里掏出那张印着取餐号的小票。

当我终于左手拎着麦当劳提袋,右手牵着她重新走到人行道上,她心满意足地舔着手里的圣代。这一次我们跟着行人们赶上了长长的绿灯,允许我们俩慢慢地经过斑马线,我如释重负地深呼吸,自我感觉此时此刻的场景一定类似于动画片的结尾,一只汤姆,一只杰瑞……手牵手慢慢地走着,幻觉中的夕阳挂在前方,马上就要“剧终”了,跟随着他们背影的会是温情的片尾曲。然而成蜂蜜舔了一下蛋筒的边缘,斩钉截铁地宣布:“我要尿尿。”

我无力地问她:“那刚才在店里你怎么不说?”她一脸无辜:“刚才你没有问我。”说完了,她接着去舔甜筒。我非常绝望地在心里做了个计算,然后问她:“现在我抱你跑回麦当劳里去用洗手间,我会跑很快,你在心里从1数到30,你觉得能憋得住吗?”她倒是完全不急躁:“不行,很想很想尿尿,马上就要开始了。”不得不说这句话形容得还是挺生动的。如果连30秒都无法坚持那么就别想着在黑暗中爬上9层楼了……我咬了咬牙:“那么,从1数到10,做得到吗?”她迟疑着点点头:“我试试。”我不由分说地抱起她,麦当劳的纸袋子勒得我手腕生疼,但是顾不了这么多了,我快速地冲进了身边那栋写字楼。

运气不错,电梯立即就开门了。数字在逐个增长,没有4层和13层,电梯绝对是人类文明之光。蜂蜜听话地数着数,我在旁边耐心地鼓励她数得慢一点,别被液晶楼层数带跑了。甜筒里的香草味乳白色液体似乎蹭到了我的脖颈,但此刻我没工夫在乎这个——这家写字楼的12层上是一间别有洞天的小酒吧,因为离家近,我和崔莲一常常过来坐一会儿,我当然知道这是一个无论如何不适合幼儿出没的地方,可是——人生不是每时每刻都有选择,原始人的人生尤其没有。

吧台后面,老板阿羌一脸惊讶地看着我怀抱着一个小孩气喘吁吁地奔进来,小孩非常委屈地说:“……怎么办啊,已经数到11了……”我顾不上寒暄:“小朋友需要用一下你们家厕所,快点立刻马上。”阿羌恍然大悟地招呼服务员:“Kiwi,带这个小美女去一下洗手间。”Kiwi立刻热情地拉住了蜂蜜的手:“哎呀,这个小妹妹长得好漂亮啊……”我就像一条咸鱼那样坐在吧台旁边苟延残喘,肩膀上还带着甜筒的香气,好奇她是如何看出来一个原始人漂亮不漂亮的。阿羌关心地问我:“你气色可不大好,要不要给你来杯Martini?”我说好的。什么都行,我需要来一点壮胆——接下来还要在黑暗中爬九层楼,蜂蜜有能力制造各种我根本想象不了的意外。

蜂蜜已经被Kiwi牵着从洗手间里走出来了。她一脸从容,愉快地环顾四周:吧台,供乐手演出的那块空地,高脚凳,还有Kiwi略浓的眼妆……对她来说这都是新纪元。她坐在高脚凳上,小腿晃得像两只钟摆。阿羌把Martini推到我面前,顺便给了蜂蜜一杯橙汁。蜂蜜惊喜且羞涩地说:“……我得先问问妈妈……”阿羌语气极为平等:“那就问问吧,小美女真是乖孩子。”随后阿羌转头看向我:“没事的,就是橙汁而已,我绝对没有往里面掺任何酒精。”崔莲一知道了她来了这个地方说不定会杀了我——我有气无力地看着蜂蜜:“这次可以先……不问妈妈,因为妈妈现在很忙,橙汁是可以喝的,有我在监督着呢。”阿羌自作聪明地补充了一句:“你看,你爸爸都说可以喝了。”

我以为她会马上清脆并且欢乐地纠正阿羌:“他才不是我爸爸。”可是她并没有,她只是欣喜地开始喝橙汁,然后自来熟地与阿羌聊天:“你是在这个地方上班吗?”我提醒自己不要自作多情,然后招呼了一句阿羌:“拜托你帮忙看着她,我去个洗手间,绝对不能让她乱跑。”“除了你们俩,”阿羌笑了,“都没别的客人。她是VIP好吗?”

在洗手间里,我才有空看一眼手机上的信息。有一条是苏阿姨发来的:“我忘了你们出门前应该让蜂蜜去一下厕所,现在她还好吧?”我苦笑着回复:“很好,我们马上回去了。”另一条信息来自我的前妻,我指的是——第二任,内容也很简单明了,问我某一家的股票这两天已经涨到了某个价位,应不应该抛。我发了片刻呆,然后回复她:“周一开盘可以按照均价抛了。”我们的关系早在婚姻结束之前就已经完蛋,不过我们在专业领域尚且保留着对对方的信任,她会向我寻求一些我能发言的理财信息,而我——遇到牙科方面的任何问题首先想到的是她。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交流。我拧开了水龙头,顺便问自己,当初我们是怎么走到必须分开的那一步的?如果那个时候我们俩有一个孩子,那么是不是就真的没那么多注意力放在对方身上——这样,反而更容易让岁月在一瞬间过去?前妻又回复了一条,不过我没有立刻俯身去看,还在洗手,而且我知道她回的一定是:“谢谢。”她始终是个有教养的人。

有个冒失鬼突然打开了门——阿羌真的需要修理一下他们男厕的门锁了,稍微用力一推,插销便会自动脱扣。冒失鬼有点埋怨地望着我,应该是认为自己遇到了一个上厕所不插门的野蛮人。门被敞开了一个夹角,那个夹角刚好放得下高脚凳上的成蜂蜜。我看到Kiwi正笑盈盈地把一个小小的粗陶碗推到她面前,那里面盛满了花生与开心果。

冒失鬼应该是被我的吼声吓着了,他像是被那扇门烫了一样后退了两步,为我让出通道。我一边飞奔,一边夸张地吼了出来:“不能给她那个!她对坚果过敏!蜂蜜你放下,你马上给我放下!”我已经听不见Kiwi大惊失色拼命道歉的声音,洗手间里那个似乎没被关上的水龙头隐隐地在我慌乱的脑子里一闪而过——我又像小时候那样,担心着那上面没来得及冲干净的肥皂泡沫。蜂蜜惊恐的小脸又被按了暂停键,就在我伸出手臂即将够到那个小碗的一刻,她像只吓坏了的松鼠,飞快地把手里的开心果放进了嘴里。

“你给我吐出来!”我试着捏苹果脸的两边,嘴终于张开了,“吐出来!你不能吃那个!那个很危险……”我想我大概面孔过于狰狞了吧,阿羌的声音似乎在遥远地盘旋:“……别这样,别吓着孩子了……”其实真的吓坏了的人是我,我总算从她嘴里掏出来两粒湿漉漉的开心果,还好,形状尚且完整。在往外掏那两粒罪恶的坚果的时候,我的手肘碰到了橙汁的杯子,Kiwi开始忙不迭地擦拭我们面前的吧台,我完全不知道有橙汁一滴滴地沿着边缘落下来,继衬衫上的香草冰淇淋之后,我的裤子当然也别想独善其身。为什么这种糟糕的意外发生时,我总会惦记着水龙头上面的肥皂泡沫呢?

“没事了没事了,吐出来就好了,真对不起,我们是疏忽了,我们送小朋友一盘水果,水果有没有她不能吃的……”蜂蜜爆发出来的哭声轻松就盖过了阿羌的声音,她一边哭一边用力地踢我,如今高脚凳算是帮了她大忙,在踢我这件事上创造了无限便利。我轻松地按住了那两条暴怒的小腿:“你不准踢人!这不是闹着玩的,不信我们回家问你妈妈……”她眼睛里有了真正的惊恐,挣扎无效,稍微休息了片刻,继续用狂暴的哭声压倒我的声音。

我把她抱起来,走到酒吧门外的走廊上。柔软的灯光笼罩着台阶,让我感觉到所有的哭声都会被谅解,有电真好啊。酒吧不远处有个生硬的转角,几辆手推车胡乱叠放在那里,看上去像是从超市偷来的。我把蜂蜜放在其中一辆手推车里,慢慢地来回推着,起初她因为自己被突然放下了,哭得更为愤怒,随着推车前后挪动,她也渐渐地开始对它产生了兴趣。她抓住推车的边缘,扬起苹果脸,声调非常委屈地说:“走走吧。”由衷的歉意是在此刻突然蔓延上来的,我必须诚实地讲,在我看到她手里捏着开心果的时候,坚硬的恐惧迎面撞了上来,我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其实是:她要是真的吃下去那个,我和崔莲一之间就完蛋了。我知道这样想很对不起蜂蜜,可是我不能不承认。

我在那个狭窄走廊里推着推车,走到电梯那边,再走回来。成蜂蜜逐渐安静下来了。我跟她说:“蜂蜜,对不起,大熊不应该对蜂蜜吼,可是我其实是害怕了,我害怕你要是真的把那个吃了,会满身起疹子,会很痒,会肚子疼,会没法呼吸,你一定要记得,花生啊,开心果啊,榛子啊,这些东西对你都很危险。我知道蜂蜜也不是故意要放进嘴里去的,蜂蜜是害怕了,不知道自己在干吗,只是真的要记住你吃了那些东西会去医院,这种事,不是你踢我我就可以说,那好吧,吃了也没关系。不是那么回事。”蜂蜜突然抽噎着说话了:“你可以不让我踢你,”她圆圆的眼睛认真地盯着我——这双眼睛可一点都不像崔莲一,“你可以不让我踢你,但是,不能真的不让我踢你。”

我惊讶地笑了出来,因为我居然明白了她在说什么。于是我说:“那好吧。你可以踢我,但是你要记得绝对不能再去吃花生和开心果,能成交吗?”她缓缓地点头:“可是你刚才还说,也不能吃榛子……”此时Kiwi从酒吧里出来,把遗落在吧台上的麦当劳袋子给我们拿了出来,以及洗手池边我倒霉的手机。

后来阿羌爽快地让我们把推车推走——下周择日归还就行了。于是,人行道上,所有人都会回头朝我们的手推车看一眼。蜂蜜的一只冲天辫已经松了,有点软地耷拉下来,不过人还是骄傲地端坐着。有一只擦肩而过的金毛还礼貌地驻足,试图跟手推车里的蜂蜜打个招呼。我一边走,一边想起那杯Martini我忘了付钱;蜂蜜时不时会稍稍转过身子来迅速瞟一下,想知道我是否注意到她在偷吃薯条。于是我双眼故意平视前方,在听见纸袋子隐隐传来一丝丝细碎声响时,准确地说:“你可还没洗手呢……”,蜂蜜恼羞成怒地转过身,无奈够不着,小拳头只能努力砸在我的手背上。

小区里并没有出现那种整栋楼已经灯光璀璨的盛景,但是电梯可以使用了。黑暗中,手推车轻盈地滑进了一块方形的光亮里。蜂蜜迎面看见了镜子中的自己,并且,不需要回头就能看到我。她对着镜子笑了,是种久别重逢的笑容:“大熊,电是好人。”我说:“没错,蜂蜜说得太对了。”

紧接着她又坏笑了起来:“等一下我要告诉妈妈,你弄洒了我的橙汁。”

我们终于可以一起坐下来吃东西的时候,蜂蜜邀请我,还有苏阿姨和她一起看《小猪佩奇》。所幸iPad的电量还有百分之六七十,我不记得听了几遍“大家都喜欢在泥坑里跳来跳去”,这句话就像是一个咒语,让我的意识在周遭的昏暗里逐渐涣散。当我重新睁开眼睛,已经灯火通明,我发现自己就躺在沙发前面的地板上,地板上有块小小的地毯,正好放得下同样沉睡的蜂蜜,蜂蜜的头不客气地枕着我的肚子,她嘴边一圈番茄酱也慷慨地分享到了我的衬衫上。苏阿姨弯下身子把她抱走,整个世界的空气突然间流通顺畅了。一声门响,崔莲一在门口的柜子上放下了她的包,明明是我在沙发前面等她从外面回家,但感觉上,我才是跋山涉水的那个人。

“我听说停电了?”崔莲一甩掉了鞋子,走到冰箱前面,拿出来一瓶酒,“那蜂蜜都吃了什么?”

我指了指腰间那一抹可疑的红色印迹:“这里,薯条——”再指指胸口处一片介于棕色和粉色的污渍,“这是牛肉汉堡。肩膀上是圣代,哦对了,还有裤子上是橙汁。”

崔莲一笑着拿出来两个杯子:“辛苦了,奖励你喝一杯。”

“你才辛苦。”我看着她,我已完全不在乎自己周身狼狈,“我不过这么一会儿,你已经撑了快要四年。”

“我习惯了啊。”她走到沙发前面,捡起地上的靠垫,“所以你现在明白了,苏阿姨真的是我的天使,如果有天她说要辞职回老家,我觉得我做得出来立刻下跪恳求她,我做错了什么我一定会改。”

她轻松地开着玩笑,可我觉得她今天有点异样。眉目之间,好像在微微用力按压着什么。不过既然她不说,我也不问。二人都保持沉默也好,想理解什么叫万籁俱寂,不需要刻意去大自然里搭帐篷,等蜂蜜睡着了自然就懂了。沉默中我们俩轻轻碰了一下杯,“叮”的一声玻璃的悸动,空气里没有任何涟漪。其实这酒完全没醒,一股涩味,喝了也是浪费。于是我只是呆坐着,看着她从地板上拿起杯子,片刻工夫就喝掉了一半。

“熊漠北,”她用力地抱了抱自己的膝盖,“你是从几岁开始,觉得酒是好东西的?”

“我——”我笑了笑,“我其实从没有觉得它是好东西。只有别人在喝的时候我才会喝,反正不喝也挺无聊的。”

“我是生了蜂蜜以后,才开始知道酒有多好的。”她伸了个懒腰,顺势平躺在地板上,“那个时候我本来想把天花板的颜色换一下,可是房东不准。不过看在他三年都没涨房租的分儿上,我也不打算搬了。”

她深呼吸的声音像是在叹气:“蜂蜜刚出生到两岁那两年,我过得最糟。当时我们公司的那部戏有一半的原因吧……是因为我特别坚持——才推进下去,当然,另一半原因是女主角在那两年确实数据好看……为了它我折腾了两年多,没有任何别的工作,没有项目奖金,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就在想:这个月的房租,苏阿姨的工资,几号还信用卡,幸亏蜂蜜还没上幼儿园暂时不用考虑这个学费……特别奇怪,没有孩子的时候觉得自己赚得足够了,可是蜂蜜一出生才发现,原来需要用钱的地方那么多……”她伸直手臂把酒杯托起来,像是在对吊灯劝酒,“那阵子我也想过,把苏阿姨辞了,送蜂蜜回我爸妈那里住一段——可是,我爸爸身体其实也不太好,我妈会太辛苦了,当初是我坚持要离婚的——我不应该强加给他们这么重的负担,而且对十八个月的蜂蜜来说,我每天早出晚归地工作,我像是一个爸爸,她真正的妈妈其实就是苏阿姨,我不能那么做,那样对蜂蜜太不公平了……”——她们母女都喜欢用“不公平”这个词,崔莲一叹口气,“不过好在,后来那个戏的结果还不错,如果真的失败了——我其实连猜想失败都不敢。”

其实失败哪用得着猜想,大多数时候都会如期而至的。我当然没有那么说,我只是问她:“那个时候,你后悔过生了蜂蜜吗?”

“没有。”她坐了起来,开始眼神发亮地从茶几上拿起一盒鸡块——它居然被遗忘了,“我告诉你为什么没有……”她贪婪地把已经凉透的鸡块咬掉一半,“因为蜂蜜出生以后,我就再也没有问过自己到底为什么要活着,以前常常问的。现在——反正在蜂蜜长大成人之前绝对不能死就对了,人生再没意义我也不能死。整个人的精神有了一块特别特别硬的石头当底座——然后,所有的困难就变成待解决的问题,问题永远不会变成我自己的一部分,所以解决问题是不会伤害我自己的……哎呀,算了我表达不好。总之,我以前的人生里,绝大部分的痛苦都是因为我想要那些我不配得到的东西,是蜂蜜救了我。”

“你有什么是不配得到的?在我眼里你几乎没有缺点……”

“熊漠北,”她笑着喝光了自己的杯子,“你肯定是醉了。”

“别喝得太急。”我看着她的眼睛,她正把空杯子在我面前晃,示意我再给她倒上。

“你不要啰唆嘛,我可以的,你也再来点儿吧……”她的脸上开始泛红,“我其实,就是想说,我不是不知道那种滋味,那种活着没意义的滋味——不过我们的编剧,他到底为什么呢……据说他虽然挣得不多可是也没有多大的压力,又不用他养家,他还那么年轻他没有小孩要养,房东还是他的好朋友……他到底为什么,谁的人生没有问题啊,谁会不觉得苦啊,为什么……”

“是这样的莲一,每个人……对‘活下去’这件事的兴趣确实不一样。”

“我并不真的是那种人,那种在知道编剧死了以后,只想着那开机该怎么办的……那种人,我觉得我不是那样一个人,可是我是真的被吓怕了,我实在不想再去过蜂蜜两岁以前的那段日子……我好不容易才熬过来,好不容易才能重新生活,重新谈恋爱——”她犹豫片刻,像是下了决心,“我知道,其实我那个时候的日子也远比很多人强,最坏的情况下我还可以带着孩子回爸妈那儿,不可能没路可走——但是你看,只需要这么一点点恐惧,就已经把我变成一个这样的人了。我刚才是到他住的地方,说是代表公司见见家人——其实,我也想看看他的电脑——想试着找找他没交稿的那几集文档,会不会有一部分在电脑里,能找到多少算多少……我满脑子都想着这次的导演很大牌,如果我下周还不能给他剧本他会给大家甩脸色——就这么一点点恐惧,我就已经这么了。结果,就在半路上,我收到了这个邮件,他应该是设置了一个定时发送吧。”

崔莲一靠过来,头轻松倚在我肩膀上,把她的手机放在我眼前。屏幕上提示,定时发送的时间是下午十九点半,寥寥几行:

莲一姐,最后的十集在附件里。如果你不满意,只能拜托你找别人来修改了。但是我觉得,应该不至于有太大的工程。我原先想过的,再撑几个月再死,至少等到你们开机,确定一下需不需要我进组帮忙飞页——死这种事,其实也不那么急。可是我好像等不了那么久了,实在抱歉,给你添麻烦了,希望没有造成太多的不便。祝你们一切顺利。

章至童

我想我记住了这位名叫章至童的兄弟。

他真是平静,就像是他一时兴起决定出去旅行。

一层雾气渐渐弥漫在崔莲一的眼睛里:“他家的人会把骨灰带回老家去办葬礼,我觉得我得去一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和他合作,很愉快。”

泪光一闪,她的鼻尖红了:“不管怎么说,这是他想要的,你说他现在真的自由了吗?”

我捡起酒瓶,帮我自己重新倒了三分之一,酒的味道逐渐舒展,开始醇厚了起来:“莲一。”

“嗯?”

“我爱你。”

“即使我这么软弱,你也爱我?”她勇敢地看着我,“一个特别的人,不会有人爱吧?”

“这是不是你小时候崔上校告诉你的?”我哭笑不得,“这种事,哪能听他的?”

“说得也是。”她眨眨眼睛,眼泪似乎退了回去,鼻头依然是红的,不过她笑了。

然后我们干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