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欢吃川菜,可是我很少跟人提起这个。因为跟别人一起吃川菜是一件我极为害怕的事。

让我想想该怎么解释。

川菜是很热闹的,我不是指饭店里的喧嚣声,单指那种口味。总之,吃川菜的时候,满桌人很快就会酣畅淋漓起来。我非常不喜欢看见任何人在我眼前酣畅淋漓,同样我也认为没有人有必要看见酣畅淋漓时的我自己——因为那很脏。

污糟的纸巾会迅速地堆成一堆,其间夹杂着零零散散的花椒颗粒或者红椒的碎片,川菜馆里最熟悉的红油必然会浸渍于其间,每个人面前堆起这么一堆,会在菜还没上完的时候就造出来杯盘狼藉的氛围。残羹,骨头渣,更多的花椒颗粒,逐渐溢出骨碟,慢慢地在纸巾堆里堆积,酒酣耳热的时候,一定会有某人一不小心弄翻茶杯,或者面前的汤碗,于是更多的餐巾纸被丢出去迅速变成稀烂的抹布。颜色难辨的液体依旧会从已经形似软体动物的纸巾边缘慢慢渗出来。会有人开始流汗,会有人开始放肆说笑——牙缝中闪烁着红油或者食物残渣,但是无人在意,满桌人的哄堂大笑会掩盖一切。哄堂大笑之余必然有人开始剔牙,如果剔牙的时候眼睛还惦记着那盘刚上来没多久的水煮鱼,或者想对桌上某人说的段子反射性地表达一下笑意,就很容易把五官撕扯成狰狞表情。我不止一次地见过,有人在剔牙之后,极为放松地朝着空气轻轻做一个吐出去的动作,那抹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垃圾就这样被吐出去了,说不定已经静静落在不远处某盘菜里,然后这个人再若无其事地开始继续吃——有某只手已经静静拿走了他或她放置在心里的那面给自己设立的镜子。

我从来都没有渴望过,在我的那面镜子被拿掉之后,在我自己痛快放松丑态毕露的时候,还有人能毫不介意地接纳我——至亲,至爱,肝胆相照的人也没这个必要。如果非要按着我的头要我承认生活本来就是如此,那我不活了行不行啊。

我也不会试图让人理解我的这种怪癖,所以即使是老杨,这么多年,也只是以为我不怎么爱吃辣的。

当崔莲一把那个蓝色港湾的川菜馆链接发给我,我心里重重地一颤。她问:咱们去试试这个怎么样?我依然立刻打字:好啊。

过了一整个冬天,现在春天来了。尽管北京是一个对春天极为苛刻的地方,但该来的总会来的。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里,发生了两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按照它们发生的时间顺序表述:第一件事,崔莲一收到了成机长即将再婚的消息,为此他们俩还开了个视频会议——彼时成机长刚刚落地厦门,所以只能通过Facetime正式地聊聊这个,崔莲一友好地表达了适度的祝福,然后双方达成了共识:尽量等蜂蜜稍大一点再接触成机长的新家庭,避免给她的世界造成混乱。其间成机长试探性地问过崔莲一的生活里目前有没有稳定的伴侣,崔莲一更加友好地回答:等我确定要结婚的时候,再介绍你认识他。这个消息让崔莲一如释重负,她不止一次用力拍拍胸口,跟我说:“这下好了,我再也不用担心他有一天会来跟我抢蜂蜜的抚养权。”我为难地说,那我们必须祝福成机长这次的婚姻顺利美满,如果又是没几年就破裂的话,那可难说了——崔莲一咬了咬嘴唇,只得表示同意。

紧接着就是第二件事,我终于跟崔莲一和成蜂蜜一起,在跨年的时候来了一次短途旅行。只有三天而已,我的酒店房间在她们的隔壁。旅途中,崔莲一负责照顾成蜂蜜的一切生活细节:从冲泡奶粉,到应付她制造的噪音;我主要负责一切体力活:搬运行李,搬运购物袋子,以及在成蜂蜜拒绝走路的时候搬运她。全程四天三晚,其间成蜂蜜试图踢我大概一百二十几次,我成功拦截了其中的四分之三。除此之外,大部分时间,因为有她妈妈镇场,她倒是表现得很乖巧。总的来说,我认为,这趟旅行能够成真,和第一件事是有密切关系的,不过崔莲一不肯承认就对了。

在那次旅途中,我和崔莲一第一次产生了一点小冲突,不过很快就过去了。起因当然是因为蜂蜜——准确地说,是因为蜂蜜的奶嘴。

在海边的第一天,成蜂蜜应该是不大适应陌生的环境。很焦躁,动不动就会突然哭起来。虽然我觉得她莫名暴躁起来的样子很好玩,但是我已经谨记,我绝对不能笑——只要笑了,绝对是雪上加霜。崔莲一就把奶嘴塞进她嘴里,果然换来了一些安静。后来她对小摊主贩卖的百香果汁产生了兴趣,我给她买了一杯,我们坐在某个热带树木的阴凉底下,慢慢地看着蜂蜜喝完。我发誓,在帮她把奶嘴的盖子盖好的时候,我还在提醒自己,等下为了不忘记它,专门把它放在桌面上,就在百香果汁的杯子旁边——但是起身的时候自然还是忘了。半个小时以后蜂蜜用一阵报复性的哭声表达她发现了这个可怕的错误,而剩下的两只奶嘴则被崔莲一放在了酒店房间里面没有带出来,我一边在气自己为什么已经提醒了自己这么多次居然还是忘了,一边跟手忙脚乱的崔莲一说:“其实我后来也上网查过,到了她这个年龄,安抚奶嘴确实戒掉比较好,不然好像会影响牙齿发育……”我承认,我确实在情急之下想要推脱一部分自己的失误。

没有想到,崔莲一抱着蜂蜜,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难看——甚至有种悲伤在她的眼睛里,她不顾蜂蜜还在哭,一字一顿地对我说:“不用你指导我怎么育儿,你以什么立场告诉我该怎么带孩子怎么当妈妈?还轮不到你!”

说完她转身抱着蜂蜜走了。其实走不快,踩在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我惊愕地看着她的背影,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她又一次地张开了防御,在我开始假装自己像是个“爸爸”的那一刻。一阵风吹掉了蜂蜜的太阳帽,帽子沿着一个不规则的曲线,朝着我的方向飞过来。蜂蜜的小脸从妈妈的肩头调转,我终于开始奔跑了几步,一把把帽子捞起来,再奔向她们。

崔莲一装作没看见我,蜂蜜却已经不哭了。我冲她挥了挥手上的帽子,她笑了,嘴里爆发出一串蜂蜜版中文,小小的面孔做出很凶的样子,两只小胳膊一顿一顿的,终于在那一串杂乱的音节里,我清楚地听见了几个字“轮不到你”。我恍然大悟——她是在模仿她妈妈。崔莲一终于笑了,一脸的尴尬和惊讶混合着,我也笑了,我跟她说:“这位妈妈,你看,你给小朋友做了不好的示范。”她咬着嘴唇白了我一眼,我继续说:“好啦,就算我不对,请你们吃烤肉怎么样?”崔莲一低声说了一句:“你抱她一会儿嘛,我都快累死了。”

这就是愉快旅途中的小插曲,如今回忆起来,都是可笑的。

在春天的某个周末傍晚,我和崔莲一终于一起吃了川菜。其实约在这家店也和蜂蜜有关。如今我也习惯了,在刚刚过去的深秋和一整个寒冬里,通常隔上两个星期,最多三个,成蜂蜜小姐会神秘地消失一天,这一天往往是周六或者周日,到了晚上,成蜂蜜会自动被送回来,经常是已经熟睡,苏阿姨会走出去按电梯,直接下到地库去把她抱回来——似乎地库里有一个合法承运小孩的快递公司,而苏阿姨与快递员的交易驾轻就熟。和她一起回来的,总会有几个购物袋,里面是新玩具,新衣服,还有零食。是的,没错,这样的一天是成蜂蜜去见她爸爸的日子,不管怎么讲,成机长拥有探视成蜂蜜的权利。

苏阿姨有一点很妙,她在收拾购物袋的时候会格外注意这些新买的物件的品牌,如果碰巧购物小票就留在里面,那就更好了——苏阿姨只需粗略地算个加法。如果价格让她满意,她的脸上就会浮现出一点笑意,也会在言语间对崔莲一有意无意地表示一句,“这个爸爸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如果总价在苏阿姨那里没有达标,那么苏阿姨的脸色就会益发严肃,我曾亲眼见过一次,她一边将零食归类,一边非常有技巧地抱怨着:“全是添加剂,全是色素——妈妈不让吃的东西就拼命给买,蜂蜜又不懂事只会觉得她爸爸更好,小孩子当然好哄了,真是有心机,会摘桃儿……”反倒是崔莲一在旁边无奈微笑:“苏姐,她爸爸应该也没有那个意思,蜂蜜说句想吃他就给买了,他想不了那么多……”而我及时地打断了她,我斩钉截铁地表示:“我觉得苏阿姨说得特别对!”苏阿姨抬起下巴,给我一个难得的笑容。于是,成机长在上个月还是个不错的爸爸,这个月已经人间失格——解释权都归苏阿姨。

而今天,蜂蜜和成机长的活动地点就在这家川菜馆附近。所以崔莲一才想在这里吃饭,等时间到了顺便去把蜂蜜带回来。天气既然已经转暖,不需要苏阿姨全副武装去地库做交易了。她刚点完菜,我就问她:“你到底有没有问过,对苏阿姨来说,什么价钱就算是——‘还不错的爸爸’?”崔莲一微微地白了我一眼:“你就不能想点正经事。”

“这很正经!”我把菜单合上,正襟危坐,“你替我想想我的处境,我要是不能讨好苏阿姨,那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你可以没有我,但是一天都不能没有苏阿姨,这点形势我还是能看得明白。”

崔莲一果然笑了,笑得非常夸张,直到服务员过来上凉菜,她才停下。

我很小心地夹起夫妻肺片,将我面前的小碗凑到菜盘跟前。然后听见她安静地说:“谁说我可以没有你的?”

筷子颤了一下,夫妻肺片上红色的油险些滴落在桌面上,还好我动作及时,一条醒目的红色痕迹顺着那只小碗的边缘缓慢滑下来。我笑笑:“你懂我意思,不就是——一个修辞嘛。”

她认真地看着我:“熊漠北,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错觉,你跟我说话的时候好像总是在想,这句该不该说……你跟所有人都是这样吗?”

实话说,我感觉自己被嘲讽了,但我知道她是无心的:“难道不该在张嘴说话之前想一想吗?”我打算好好聊聊这个话题。

她粲然一笑:“当然该想一想,你别误会我,可能大家都觉得直率是优点,但我偏偏就是那类宁愿别人不要直率的人……当然前提是——小孩子除外,我说的是成年人,我从不跟标榜自己直率的人交朋友。”

我放下了筷子:“这么巧,我也一样……”这确实是件神奇的事情,我们在一起已经快要八个月了,但是却刚刚才发现这个隐秘的共同点。

她等服务生上完菜,走开之后才接着说:“我是想跟你说,我知道你不是会故意出口伤人的人,你本来就很在乎别人的体面——所以你跟我在一起可以不用总想着这件事……我们都在一起大半年了啊,”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鼓励自己,“不要因为我是个单身妈妈,就以为我时时刻刻忘不了自己是弱势群体,随便一句话就会冒犯到我……我知道有时候我有点敏感,但是其实我自己能意识到的,我并没有权利要求你无止境地迁就这点。”

我说:“就,这么说吧,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是弱势群体——我的意思是说,也许单身妈妈算是……我是说我不知道单身妈妈算不算弱势群体,但是……”不行,越描越黑的感觉让我自己笑场了,她也已经清脆地笑了出来,她说:“哎哟,吃水煮鱼的时候不能笑,会呛住的……”

“你自己带着蜂蜜,凭你自己的力量,让她过着很幸福的生活,你已经做到了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的事,我就敢说我自己绝对做不到……所以,有时候你也真的不要紧张,至少我绝对不是一个时时刻刻在旁边评判你的人——谁冒犯谁啊,我不过是不确定,在你那儿,我到底过审了没有……”

“幸福不幸福,你说了又不算,得蜂蜜自己说了算。”崔莲一巧妙地避过了“我究竟有没有过审”的问题,“有时候想起来我就害怕,万一她长大了,抱怨她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抱怨她的爸爸妈妈各自有自己的生活,把原生家庭阴影都算在我头上,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我不假思索,“努力赚钱吧——等她开始清算原生家庭阴影了,多给她点钱,让她知道她的阴影比较贵,总没坏处。”——对不起蜂蜜,我也不是那个意思,这只不过是一个修辞。

“你能不能不要胡说八道……”

她一直在笑,笑得让我都有了些微醺的醉意。我们两个人几乎吃光了所有的菜,吃到三分之二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我们俩面前的杯碟和桌面都还保持着一些干净与秩序:她把所有的鱼骨和花椒撮成小小的一堆,尽管它们已经在骨碟里堆了将近一半的面积,因为挨挤着叠放,居然没有那种即将溢出的感觉。必须说,崔莲一在平时绝对不是一个有洁癖的人,她的车的后座,她的客厅——经常被蜂蜜弄得一片狼藉,而她看起来安之若素。她注意到了我在盯着她面前的盘子,她又一次笑了:“我说不好为什么,我吃川菜啊,火锅啊这些的时候,特别害怕看见桌面不干净,我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这样……房间乱七八糟对我没有任何问题,可是……”

我说:“我明白。有的怪癖特别不好意思让人知道。我小的时候特别害怕一件事,就是……看见菜汤流出来流到一堆白饭里面,眼睁睁看着米饭变色,对我来说就像有的人听见用指甲划玻璃……所以我宁愿不让我妈把炒菜放进我的饭碗里——然后我就被她打。”

崔莲一的眼睛惊喜地瞪大了:“不可能吧——蜂蜜也是这样的,她总跟我说不可以把她的白饭弄脏——专家说这是幼儿期建立秩序的时候,对某些秩序特别敏感……”

“可是我三十多岁了其实还这样,只不过是会掩饰能将就了。”

“欸?你说如果过两年我把这件事跟不那么熟的人讲讲,是不是所有人都会以为蜂蜜是你亲生的?”

“不然你现在就告诉大家这个,蜂蜜就是我的孩子,看他们什么反应?”

“少胡说八道了我还要做人呢……”她笑得前仰后合,她在极为开心的时候不知为何,浑身上下有种隐隐的脆弱。她在全身心地笑,毫无防备。

我觉得我应该求婚,此刻,马上。还等什么?

但是崔莲一的微信提示音就这么不失时机地响了,她专心地低下头去滑开了屏幕,还好,我这个时候脸上一定是一脸窘迫的欲言又止,她注意不到。“等我几分钟就好,”她抬起头,“蜂蜜就在楼下那间餐厅,已经吃完了,我去接她上来。”

“我跟你一起去。”脱口而出的时候我又被自己的愚蠢吓到了——让她前夫看到我,就能自然而然推导出我希望关系往前再走一步吗?这是什么可怕的逻辑。

她一愣,随即摇头:“还是算了,包我就不拿了,你看着它,我很快就带着蜂蜜上来。”其实她已经习惯性地把包挎了起来,随着这句话,又随意地放了回去。她是故意给我这个台阶的,也把台阶顺便留给了自己。

那晚还是老样子,我负责开车,崔莲一陪着蜂蜜坐在后座。蜂蜜已经很累了,伏在我的肩膀上,苹果脸垂了下来,无精打采。我的车就在不远处的停车位里,我随手按下了钥匙上的按键,车灯一闪,蜂蜜突然非常羞涩且礼貌地笑了,对着我的车轻轻地挥了挥手。——这是她的习惯,她坚定地认为当车子解锁,车灯闪烁的那个瞬间,这辆车是在跟她笑。所以尽管已经很累了,她还是要坚持尽到礼数。一辆奥迪A7从我们身边驶过,冲着出口的方向走了。蜂蜜的声音软软的,但是十分坚定:“那是爸爸。”我感觉非常多的血液瞬间涌到了脸上,下意识地把蜂蜜抱得更紧:“就那个车吗?是你爸爸的?”

崔莲一的声音静静地从我们身后传来:“她爸爸的车也是一辆奥迪,她分不清差别,只记得奥迪的四个圆圈。”

我问蜂蜜:“那你说得清你爸爸的车是奥迪的哪个型号吗?你下次记得问问他好不好,大熊叔叔也打算换辆车了,我一定得买一辆比你爸爸的车好的……”

崔莲一忍无可忍:“你真是幼稚!”

蜂蜜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你会不会买粉红色的?”——教导主任在问班长今天早读的出勤情况。

“这个——”我知道我一定面露难色,不然崔莲一的微笑不会如此畅快,“粉色的车,不太好找。”

“为什么呀?”——在蜂蜜版中文里,我最喜欢听这句。因为她发不准音,可能她自己也隐约意识到了这点,所以刻意把每个字都说得很用力,于是到了我的耳朵里,就变成了“为——沙——玛——亚?”可是这个时候,我还不能笑,只要我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她的小腿就又开始踢我了。

星期六的夜晚,路上依旧是车灯与车灯连成一串,不到两公里的路,因为连续三个红灯,只能缓慢前行。塞在车队里的时候,我突然听见蜂蜜的小手轻轻拍打车窗的声音,随后她就一声欢呼。在我们的左侧,有一辆车里的人估计是觉得还不如下来走几步,因此他就正好在蜂蜜的眼前下了车。

那是一辆特斯拉Model X,车门缓缓地上升,从侧边张开。“翅膀,那个车有翅膀,妈妈,翅膀……”我从没有听见过蜂蜜如此热烈,如此由衷地喊“妈妈”,她用力在安全带后面侧着身子,两只小手吸附在玻璃上,小心翼翼地捧着出现在眼前的盛景。车灯斜斜地映着她的脸,整张脸上都像是有晚霞在燃烧,眼睛里隐隐倒映着一点火烧云的痕迹。崔莲一忙不迭地回应她:“没错宝贝,那辆车是有翅膀……”车里那个人若无其事地沿着人行道走远了,车门慢慢归位。“那个车为什么有翅膀,妈妈它真的能飞吗,妈妈为沙玛亚,为沙玛亚——”一连串狂喜带来的混乱的问题,崔莲一已经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个,特斯拉里的那位路人,应该永远都不会知道吧,在一个擦肩而过的小孩眼里,他早就不是他了,他成了神迹。

在那之前,我从来都不相信,一个人在百分之百表达惊喜与“羡慕”的时候,能够没有丝毫卑微,没有丝毫自惭形秽。但是蜂蜜让我相信了,这是可能的。因为她没有问过为什么这是别人的而她自己不能拥有,再往前一步,她的脑子里并不总是时时刻刻都存在着那个“我”,所以她经常忘记将眼前的世界与她自己做对照。所以她可以像是音乐一样,随时将自己化为无形,变身成巨大的“欢喜”或者“悲伤”里的鼓点。

崔莲一让我庆幸还好世界上有这样的角落,可是蜂蜜总能让我知道原来世界是这样的。

“欸,”后座上,崔莲一的声音异常清亮,“谢谢你哦。”

我才意识到车内已经安静下来,想必蜂蜜又是睡着了。

“谢什么?”

“你在你的车上放了一个儿童安全座椅。跟我们家那个一模一样。我都没想到这一点。”

“小事儿,这不是应该的吗?”我语气轻松。其实,是我拜托苏阿姨把链接发给我,然后我在几个配置里选了那个最贵的——于是苏阿姨非常满意。

“你车里放着这个,你的同事如果问东问西,你怎么说啊?”

“我不怎么和同事说话。”我的手稍稍握紧了方向盘。

后座上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叹息。

“我可以告诉同事这是给我女儿的吗?”我知道胸腔里的心跳声稍稍加重了。

“神经啊。”

“可以吗?”

她安静了几秒钟,然后轻松愉快地说:“随便你,你不是不怎么和同事说话吗?”

我如释重负地笑了:“偶尔也得说几句的。”

至于那晚有没有月亮,我完全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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