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七十一

“和尚”用顾益民给的银票换了银元,又用银元与驻守沈店的官军换来枪支弹药,还招募来一些散落的北洋军残兵。

张一斧也在扩张势力,脱离的豹子李和水上漂等几股土匪重归他麾下。陈永良在山里搭建戏台,请来戏班子唱戏,以此招兵买马;张一斧在万亩荡开设赌局,招待前来投靠的小股土匪。

“和尚”带领招募来的北洋军残兵训练这些村民,于是跑步、跳跃和卧倒的叫声不停,子弹与梭镖击中靶子后的叫好声不断。有些村民常年在山里打兔子,枪法本来就好;有些村民喜好站在船头用梭镖打鱼,梭镖自然扔得准。

然后陈永良队伍与张一斧土匪在溪镇附近的汪庄遭遇,两边三百多人激战两天,杀得天昏地暗。汪庄火光四起,硝烟弥漫,长枪、短枪和土炮响声震天,刀斧、长矛和梭镖短兵相接。汪庄的人和附近村庄的人纷纷弃家离舍,扶老携幼向着沈店或者溪镇方向逃去。

激战前一天,“和尚”告诉陈永良,四年前豹子李和水上漂叫上他,与张一斧在刘村打过一仗,他们打不过张一斧,就暂时归顺了张一斧。当时豹子李和水上漂的人加起来有三十七个,他手下只有三个弟兄,张一斧手下的人有四十三个,他和三个弟兄,还有水上漂手下五个人,埋伏在刘村的村口,那一仗他失去了两个弟兄,一个埋伏在屋顶上开枪被张一斧看见,张一斧抬手一枪就打死了他,他的血顺着屋檐往下滴;另一个埋伏在树上,他开枪后就被张一斧的人发现,也被打死,尸体就挂在树枝上;活下来的一个埋伏在一户人家的窗口,眼看张一斧的人挡不住,他躲进了这户人家空着的棺材里,没被张一斧的人发现,才保住了性命。他自己是边打边退,退到了豹子李那里。那一仗是混战,两边的人马打散了,东一个西一个,都不知道自己的人在哪里。

“和尚”说明天这一仗也将是混战,他请陈永良下令,所有人左臂上绑上白布条,这样打散了仍然能够分辨敌我。

陈永良点点头说:“你来下令。”

“和尚”说:“你是首领。”

陈永良看着“和尚”没有说话,“和尚”又说到张一斧,他说张一斧生性残暴,杀人就跟杀鸡一样,待人苛刻,豹子李和水上漂这些股土匪都是他得势时前去投靠,他失势时就离去,长年跟随他的虽是亡命之徒,对他也未必忠心。张一斧精于枪术,但他喜用利斧,劈下对手脑袋和肩膀,以气势震慑人,因此与张一斧正面交锋,一定不要畏惧,稍有畏惧,利斧就劈来了。张一斧眼疾手快,若要干掉他,必须出手更快。

“和尚”请陈永良出发前将这些告知大家,陈永良说:

“你了解张一斧,你来说。”

“和尚”再次对陈永良说:“你是首领。”

陈永良沉思片刻后,对“和尚”说:“虽然我们相识不久,却已有兄弟情谊,明日恶战,不知生死,今日何不结拜为兄弟?”

“和尚”听后笑了,他说:“你和土匪结拜,就得按土匪规矩来。”

陈永良问:“什么规矩?”

“和尚”说:“土匪结拜发誓要对着枪口。”

“和尚”取下身上的盒子枪放到桌子上,陈永良也把盒子枪放到桌子上,两支枪并排放在一起,枪口对着他们两人。两人跪下后对着枪口叩头,“和尚”先说,陈永良跟着说:

“从今往后,我们两个是手足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能同生,情愿同死,谁有异心,枪来裁决。”

七十二

陈永良目睹了他的结拜兄弟“和尚”与张一斧的惨烈对决。那时两边的子弹都已用尽,刀斧、长矛和梭镖击打到一起。张一斧挥斧砍人,气势吓人,连砍三人后,看见“和尚”就在他前面二十来步处,他大喊一声:

“‘和尚’,我送你去阴间。”

“和尚”扭头看见张一斧手举利斧奔来,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只有与张一斧拼死一搏才有胜算,他毫不迟疑挥刀迎上,斧和刀都对准对方的脖子而去,似乎要同归于尽,眼见利斧劈来,“和尚”毫不躲闪,张一斧见到长刀砍来,身子下沉脑袋后仰躲闪一下。张一斧的利斧没有砍下“和尚”的脑袋,砍下了“和尚”的左臂,“和尚”的长刀也没有砍下张一斧的脑袋,从张一斧双眼划过,划破张一斧的两只眼球。

陈永良听到了“和尚”的长刀划断张一斧鼻梁骨时的清脆声响,在如此嘈杂的刀斧长矛梭镖撞击声和厮杀叫喊声里,陈永良竟然听到这个细微之声。

张一斧满脸鲜血倒地,双手捂住眼睛哇哇大叫。被砍下了左臂的“和尚”仍然站立,他右手长刀撑地,不让自己倒下,他对着自己熟悉的豹子李和水上漂他们说道:

“张一斧快死啦,你们各奔前程吧。”

这个平日里从不喊叫,说话声音也不大的“和尚”,这一刻依然声音温和,而且诚恳,他断臂了仍然站立,鲜血从他断臂处往下滴落,豹子李和水上漂这些土匪见了惊骇不已。

看着张一斧脸上鲜血直流,在地上打滚呻吟叫喊,豹子李和水上漂带着自己的人马离去,其他几股土匪也带着自己的人马走了,张一斧手下的土匪一看大势已去,赶紧抬起张一斧撤退。

“和尚”倒下了,他失血过多而死。临死前他看着跪在身前的陈永良,陈永良在大声喊叫,他一点也听不见,他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没有声音,然后他的眼睛黑暗下来。

陈永良对着这个结拜只有三天的兄弟嚎啕大哭,这是从林祥福惨死到齐家村二百四十九人惨死叠加起来的悲痛,他在惨烈死去的“和尚”这里全部哭了出来。陈耀武无声流泪,他此后的人生里没有“和尚”了,其他人被这悲痛的气氛所笼罩,无声地站在那里。

陈永良队伍用门板抬上“和尚”和其他死者,还有重伤者,返回了五泉。陈永良让人去附近村庄找来几个木匠,自己也动手,做了五十八具棺材,十一个战死的北洋军残兵埋在五泉,“和尚”手下六个人死了三个,也埋在五泉。其他战死者由各村来的人抬回去,“和尚”与齐家村的战死者被抬回齐家村。陈永良将余下的光洋分发给他们,枪支也让他们各自带走,队伍就地解散。

然后陈永良叫上陈耀武陈耀文和“和尚”的三个手下,让这三个手下带路,他们走山路来到一个小村庄。路上陈永良问那三个人,“和尚”叫什么名字,那三个人都不知道,陈耀武知道,他告诉父亲,“和尚”叫小山。

他们来到“和尚”母亲的屋门前,陈永良伸手敲门,里面传来一个老太太的声音,门打开后,陈永良对老太太说:

“妈,我是小山的结拜兄弟,我叫陈永良,我们接你去齐家村住。”

老太太看看陈永良,看看陈耀武和陈耀文,看看“和尚”的三个手下,她认识其中的两个,她知道儿子死了,她知道这个迟早要来,现在来了。儿子对她说过,他死后若是有人来接走她,就是他在江湖上有手足兄弟;若是没有人来接走她,就是他在江湖上没有手足兄弟。

老太太心想,儿子在江湖上有手足兄弟。她对他们点点头,让他们进屋,她说收拾好衣物就跟他们走。老太太进里屋收拾衣物时,在外屋的陈永良他们听到她的哭声,时断时续。陈永良心里想着该对她说些什么话,可是她挽着包袱出来后,已经擦干了眼泪。

他们走出屋门走上山路时,陈耀武把老太太手上的包袱拿过来递给陈耀文,对老太太说:

“奶奶,我背你。”

老太太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在陈耀武的背上了。陈耀武背着老太太走去,他边走边问她:

“奶奶,你还记得我吗?”

老太太问:“你是谁呀?”

陈耀武说:“你好好想想。”

老太太看见陈耀武少了一只耳朵,留下一个耳洞,她伸手摸到陈耀武的耳洞上,哭了起来,她说:

“你是溪镇的陈耀武,你长这么大了。”

老太太呜呜地哭着,失去儿子的悲伤被陈耀武失去的耳朵激发出来,她无法再强忍下去,她的哭声虽然小心翼翼,却像走去的山路那样漫长。

陈永良他们一路上没有说话,聆听老太太的呜咽哭声,他们低头走着,走出山路走到万亩荡的水边,老太太的哭声终止了。他们坐上船,老太太和陈耀武开始说话,陈耀武说的是当年老太太给他系上红绳,他离开时又给他煎了两张饼煮了两个鸡蛋。老太太说的是当年她做饭炒菜时,陈耀武坐在灶前烧火,她对陈永良说,这孩子吹火时,火焰吹得高高蹿起。

陈永良在齐家村建立了自己的武装,挖壕修堡,在村口打夯垒墙,墙上留出二十个枪眼。他还帮助邻村建立武装,联合五个村庄,成立村联会,一旦土匪来犯,一个村庄回击,四个村庄增援包抄打击,几股来犯的土匪伤亡惨重,此后很长时间里没有土匪再来。

七十三

汪庄激战之后,张一斧没有死,眼睛瞎了脾气更加暴躁,他手下的几个亡命之徒起初还忍着,后来不忍了,他们说张一斧毫无用处,是个累赘,还是个骂骂咧咧的累赘,找个地方扔掉他算了。他们坐下来商议把他扔到何处,把他扔在荒山野林,他必然饿死,念在过去的交情上,还是把他扔在沈店的码头,那里人来人往,他可以做叫花子讨几口饭吃,不至于饿死。

张一斧正吃晚饭,冷不防被他们用绳子捆绑,张一斧挣扎不过破口大骂,他们拿一块破布塞进他嘴里,张一斧只能用鼻孔使劲出气来骂他们了。他们把张一斧抬到一条船上,划船来到沈店,在夜色里把张一斧从船里抬出来扔在码头上,又在他身旁扔下一个包袱,说包袱里有一身冬天穿的棉服,还有一把盒子枪和二十发子弹,说他仇人多,子弹省着点用,然后抽出他嘴里的破布,张一斧嚎叫起来:“老子先用子弹崩了你们这几个狼心狗肺的。”

他们嘻嘻笑着说:“你留着点力气喊救命吧,求人给你松绑。”

张一斧再次嚎叫:“老子死也不会喊救命。”

他们说:“那你死吧。”

张一斧骂骂咧咧听着他们上船和划船而去的声音,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感觉坐在石板上,旁边有水声,他心想这里是码头,四周寂静无声,应该是夜深时刻,过了很久,他听到更夫敲更而来的声音,他喊叫起来:

“救命,救命……”

此后的张一斧没有做叫花子,他给自己取名半仙张,做起了算命先生,这是他做土匪前的行当。

他在码头附近一条热闹的街道上靠墙而坐,面前一张桌子,两条桌腿绑了两根竹竿,竹竿之间系着一条横幅“半仙张开口”,桌上铺了一块有八卦图案的白布,桌子的抽屉被他抽出放在脚边,上了膛的盒子枪放进抽出抽屉的空格里。他左边是剃头的,右边是修鞋的。他在码头这一带很快有了名声,他们说这个瞎子有能耐,你告诉他生辰八字,你以前的和以后的他都能算出来。

这天中午,陈永良乘坐竹篷小舟来到沈店,他跳上码头后没有离去,而是在码头一带四处查看。张一斧成了瞎子后被他的几个手下抛弃在沈店的码头,这个消息在土匪里一传十、十传百,在来犯齐家村被捕获的两个土匪那里,陈永良得知了这个消息,于是陈永良来了。

陈永良走上码头附近这条热闹街道时,听到一个算命先生的叫声:

“先天何处,后天何处,要知来处,便知去处。”

陈永良循声过去,在剃头匠和修鞋匠之间,看见了张一斧,虽然他胡子拉碴长发披肩,陈永良仍然一眼认出了他。陈永良在那里稍站一会儿,张一斧感觉面前有人,他的左手从桌子下面举起来,指指前面的凳子说:

“这位请坐。”

陈永良在凳子上坐下来,随意说出一个生辰八字,张一斧念念有词时,陈永良仔细看起张一斧,他抬起空洞的双眼,眼球在里面萎缩了,两眼之间的鼻梁上有一道隆起的刀疤,两边眼角也有疤痕。

张一斧说:“你八字中的五行个数,一个金,零个木,四个水,一个火,两个土,五行缺木,你出生两岁又八月始起大运,每十年进入下一步运,你兄弟多,五六个起……”

陈永良说:“没有兄弟,我是独子。”

张一斧左手举起来拍了一下桌子说:“子午卯酉弟兄多,辰戌丑未独一个。”

陈永良说:“我确是独子。”

张一斧的左手又拍了一下桌子说:“你一定是时辰报错,不是子时出生,应是丑时出生。”

陈永良说:“我是子时与丑时之间出生,或许是丑时出生。”

张一斧的左手指了指陈永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陈永良问他:“丑时出生,我五行还缺木吗?”

张一斧的左手放到桌子下面,念念有词一会儿,然后说:“一个金,零个木,三个水,一个火,三个土,还是缺木。”

陈永良看着张一斧的左手不时从桌子下面举起来,右手一直没动,他看见抽出来的抽屉放在张一斧的右脚旁,知道有一把盒子枪对准自己。

张一斧滔滔不绝说了起来,从陈永良小时候说起,每当张一斧停顿一下试探陈永良反应时,陈永良立即点头称是,张一斧眉飞色舞了,他的左手上下挥动,右手在桌子下面一动不动。陈永良想起“和尚”说过的话,张一斧手快,若要干掉他,必须出手更快。张一斧说完陈永良的过去,开始说陈永良的将来,说到将来就可以信口开河了,张一斧描绘了陈永良飞黄腾达的前景,也给予他忠告,要他凡事谨言慎行,因为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要他特别留意与他人关系,以免因财失义。

陈永良看着张一斧的脸,记忆来到那个夜晚的城隍阁,死去的林祥福躺在一张长桌上。他仔细回忆后确认,尖刀是从林祥福左侧耳根拔出来的。

张一斧的声音终止了,他的左手回到桌子下面,没有目光的眼睛看着陈永良。陈永良摸出一块银元放在桌子上,张一斧听着桌子上的倒下声响,知道不是铜钱是银元,喜出望外说了一声:

“是光洋。”

他的两只手都从桌子下面上来了,右手拿起银元,放到嘴边咬了起来。陈永良悄然起身,从袖管里抽出那把从林祥福耳根处拔出的尖刀,绕过桌子,凑到张一斧左侧耳边,低声说:

“尖刀还给你。”

张一斧一惊,银元掉到地上,他右手拿到盒子枪时,尖刀已经从他左侧耳根戳了进去,他条件反射地扣动扳机,“砰”的一声枪响,子弹从桌子下面射出,击中街对面的墙壁。两边的剃头匠和修鞋匠惊恐地转过头来,他们原本坐着的顾客像是被弹簧弹了起来,瞪大眼睛朝这里张望。

陈永良左手抓住张一斧的头发,右手手掌发力一拍,尖刀的刀柄从张一斧的左耳根进去了一半,陈永良感觉到有一声类似刺在石头上的声响,知道尖刀刺到张一斧的头盖骨了。

陈永良将张一斧的身体推到墙上靠住,然后转过身来,他手上和衣服上流淌着张一斧的血,迎着小心围拢过来的人群走去,神态从容地从他们中间穿过去,走到了码头,跳上等待他的竹篷小舟,在宽阔的水面上远去。

七十四

三个月后,顾益民可以下床了,在仆人的搀扶下走到后花园,他的妻妾看见本来清瘦的顾益民骨瘦如柴了。顾益民想起林祥福,自己卧床不起的这些日子,不少人前来探视,唯独不见林祥福,他问道:

“为何不见林祥福?”

这时仆人才告诉顾益民,林祥福送枪支赎金去刘村时被张一斧土匪残忍杀害。顾益民坐在冬天的阳光里,目不转睛看着说话的仆人,仆人说林祥福行前给老爷留下一封书信,让一个名叫翠萍的女人送来的。顾益民右手往前伸了一下,仆人知道他是要看书信,急忙跑回书房取来书信,顾益民双手颤抖拆开书信,看完林祥福关于顾同年和林百家婚事的最后嘱托,他微微点了点头,接着想到顾同年偷了银票不知跑去了哪里,又摇了摇头。

顾益民声音虚弱地问仆人,林祥福的遗体如何处置的?仆人说,林老爷的遗体在城隍阁安放了三天,道士做了三天的法事,此后商会的几位老爷不知如何处置,让人抬回他家中安放,等候顾老爷的决定。顾益民沉默半晌,询问林祥福的遗体是否安好。仆人说,商会的几位老爷还是担心林老爷的遗体腐烂,请来两位蜡匠,用蜂蜡将林老爷的遗体封存了起来。

顾益民坐上四抬轿子来到林祥福家中。溪镇的居民看见顾益民的轿子出来,他们跟随轿子,互相说着顾会长顾团领康复了。顾益民从轿子里出来时虚弱的模样让他们不敢相认,昔日威风凛凛的顾益民此刻瘦得没有了人样,他驼背拄着拐杖,在仆人搀扶下小心翼翼走进林祥福家,走向安放林祥福遗体的房间,来到老友跟前,他拄着拐杖站在那里泪流不止,他擦眼泪时将头埋进袖管浑身哆嗦。仆人搬来一把椅子,说老爷请坐。

顾益民坐下去时栽倒了,仆人失声惊叫,看见顾益民口吐白沫倒卧在地,赶紧让身旁的两个人帮着把顾益民抬进轿子。四抬轿子向着顾家宅院奔跑而去,仆人惊慌地喊叫几个中医的名字,让街上的人赶紧去把中医叫来,他们说顾老爷口吐白沫,顾老爷昏过去了。

傍晚的时候,顾益民苏醒过来,他看见几个中医站在他床前。中医说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悲伤肺、恐伤肾,说顾益民昏迷的症状是悲伤肺,情志过极让肺气郁滞,津液不能输送,凝结成痰,痰气互结。中医用猴枣、麝香、礞石、天竹黄和月石配制的散剂让顾益民化痰解郁。

第二天上午,顾益民让仆人去码头那边将翠萍请来。顾益民吃力地坐在书房里,翠萍站在他对面,顾益民请她坐下,她摇摇头没有坐下。顾益民详细询问林祥福给他书信一事,翠萍没有正视顾益民,始终低头轻声说话,她告诉顾益民,林祥福还有一封书信是给北方老家一位名叫田大的人。她已经寄出,是在林祥福遗体从城隍阁抬回家中那天寄出的。顾益民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心里想寄回老家的书信应该是林祥福的遗言。

翠萍走后,顾益民思前想后,犹豫是否该给林百家一封书信,请她见信后即刻回来溪镇。顾同年至今杳无音信,两人的婚事只能日后再说。

顾益民犹豫之后,觉得还是应该让林百家回来,见上父亲最后一面,此后如何再从长计议。可是他提起笔来又犹豫了,想到看见的林祥福遗体,已被蜂蜡封存,不像是林祥福,像是一个假人。又想到眼下土匪横行,若是路途上遭遇土匪,必然凶多吉少,即使顺利接回到自己身边,在溪镇也不安全,顾益民觉得林百家还是暂时不回来溪镇为好,在上海中西女塾毕竟安全。

想到林百家与顾同思顾同念同住一室,三人姐妹情深,顾益民心里感到些许安慰,思忖再三后,觉得还是要写信,应该把林祥福已死告诉林百家,只是时局动荡,路上与溪镇都不安全,嘱咐林百家在中西女塾继续学业。

顾益民写完信,叫进来一个仆人,把信交给他,让他明天出发,去上海的中西女塾交给林百家。仆人出去后,顾益民想到林百家读信后的悲伤情景,心里突然发慌,心跳开始加速,接着想到顾同思和顾同念会去分担林百家的悲伤,顾益民稍稍安心了一些。

七十五

顾益民的仆人怀揣书信出发前往上海,这个仆人走出城门时,见到四个衣衫褴褛的北方男人和一辆破旧不堪的板车迎面而来,板车上还躺着一个人。这四个北方男人停住脚,抬头看着城门上两个石刻的大字,互相说着什么,见到顾益民的仆人走来,向他打听上面石刻的两个大字是不是溪镇,顾益民的仆人点头说就是溪镇,他们觉得顾益民仆人的发音与他们的发音不同,但是看见仆人点头了,知道这里就是溪镇,他们欣慰地说:

“到了,到了。”

他们和板车进入溪镇,有人好奇地看着他们过来,上前询问,这四个北方男人木讷地看着溪镇的人,听不懂溪镇人快速的话语。说了不少话以后,四个北方男人才明白是在问他们从哪里来,他们说出一个溪镇人不知道的地名。有人问那是什么地方,他们互相看看后还是说出那个地名。有人继续问他们,是不是在长江北边?问了几遍他们才听懂,摇头说是在黄河北边,溪镇的人差不多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这时有人指指板车里一动不动躺着的人,问他得了什么病。这话他们马上听懂了,他们说:

“死啦。”

他们中间的一个指指板车里的死者,对溪镇的人说,他是我们大哥,他在路上病死的。

溪镇的人惊讶地看着他们,说路途这么遥远,你们到溪镇来做什么?他们脸上出现谦恭的神情,他们说:

“接我们少爷回家。”

溪镇的人奇怪了,说你们拉着一个死人来接少爷回家,你们少爷是谁?他们这时想起来还不知道林祥福家住哪里,问道:

“我们少爷家住哪里?”

溪镇的人再问:“你们少爷是谁?”

他们说:“林祥福。”

知道是北方老家的人来接林祥福回去,溪镇见到他们的人唏嘘不已,有人对他们说:

“你们少爷死了。”

这四个北方男人互相看来看去,好像都没有听懂这句话,溪镇的人七嘴八舌告诉他们,林祥福是怎么去送赎金,怎么被土匪杀害的。他们听懂了,四个男人里的三个流泪了,年长的田二没有流泪,他不相信林祥福死了,从胸口摸出林祥福的信,拿给溪镇的人看,说这是少爷的亲笔信,少爷想回家了,要我们来接他回去,他说:

“少爷要是死了,不会写信的。”

溪镇的人告诉田二,林祥福写信的时候还没死,他们收到信的时候已经死了。田二仍然不相信,摇着头跟随溪镇的人来到林祥福家中,看见林祥福被蜂蜡封存的遗体,田二觉得他不像是他们家少爷,他让三个弟弟看看,田三和田五也觉得不像,只有田四说这是他们家少爷,田四说少爷脸上有一层蜡,凑近了才能认出来。田二凑上去看了一会儿,认出来了,他恸哭了,一边哭一边说:

“我们天天盼您回家,终于盼来您的信,我们那个高兴啊,大哥已经病倒了,我们劝他别来,他非要来,说少爷终于要回家了,他一定要来接您,我们就请人做了一辆板车,拉着他来接您回家,大哥死在半路上,他病重,我们找了一个中医,中医给了八服药,我们沿途找好心人家煎药,药没吃完大哥就死了。”

顾益民听说林祥福老家来了五个人要接他回去,其中一个躺在板车里已经死了。他坐上四抬轿子来到林祥福家门口,他被人搀扶着走过去,经过那辆破旧板车,看了看躺在里面的田大,摇头叹息一声。

顾益民走进去时,田二仍在哭诉,另外三个抹着眼泪。有人提醒他们,顾会长顾老爷来了,他们止住哭声,给这位虚弱不堪的老爷行礼。

顾益民请他们坐下,他们抹了抹眼泪后没有坐在旁人端过来的椅子里,而是四个人挤坐在一条长凳上。顾益民和善地看着他们,询问他们什么时候动身的,路上是否顺利。他们说收到少爷的信就动身了,路上还算顺利,就是大哥的病耽误了一些时候。他们又说到中医和八服药,药没吃完大哥就死了。说到这里他们忍不住又哭了起来,他们说:

“我们劝他别来,他非要来。”

随后田二问顾益民:“少爷什么时候走的?我们收到信的时候他还好好的。”

顾益民问书信呢,田二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林祥福的书信递过去,顾益民展开书信,信里只有简单的两句话,第一句说他想回家了,第二句让他们来接他回去。顾益民看到最后还有一句话被墨汁抹黑了,他把信举起来,借着窗外的光亮,隐约看见“叶落该归根,人故当还乡”,顾益民眼睛湿润了,他知道林祥福带着枪支去土匪那里赎他之前,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他低头擦了擦眼睛,对田氏四兄弟说:

“你们收到书信之前,他已经走了。”

田氏四兄弟再次呜呜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田二想起了什么,环顾四周后问顾益民:

“小姐在哪里?”

顾益民说:“小姐在上海,她在上海念书。”

田二又问:“小姐好吗?”

顾益民点点头说:“还好。”

然后田氏四兄弟说明天就送林祥福还乡,顾益民想了想,觉得遗体不好保存,路途又是遥远,趁着仍是冬天尽早出发,他对田氏四兄弟说:

“两天后动身吧。”

田二点点头,从胸口摸出了地契和房契,还有一张银票,递给顾益民,说这是少爷的财产,原来抵押出去的田地,根据少爷的指示已经赎回,十多年前大哥就赎回来了,他们本来是要当面交给少爷的,少爷走了,只好请顾老爷转交给小姐。

顾益民接过地契和房契,还有银票,仔细看了一会儿,他举起银票问田二:

“这银票是?”

田二说:“这是十多年来田地里的收成。”

顾益民把银票、地契和房契还给田二,他说:

“这些仍由你们保管,将来小姐回去祭扫之时,你们亲自交给她。”

顾益民当天请来两位蜡匠,用蜂蜡将田大的遗体也封存起来。又请来两位裁缝,给田氏四兄弟各做一身新棉衣,还叫来三个原来木器社的工人,让他们把那辆破旧板车好好加固。然后顾益民步履蹒跚走进满是灰尘和蜘蛛网的木器社仓库,看见三具没有售出的棺材,吩咐手下抬出两具擦拭干净后放入板车,板车窄了一些,两具棺材并排放不进去。顾益民就让三个工人赶制出一具与板车宽度相符的双人棺材,两天后又来查看,对连夜赶制出来的双人棺材十分满意,考虑到路上颠簸,顾益民让工人把棺材固定在板车上。

这些完成后,田四恭敬地询问顾益民:“是否能在板车上支起一个挡雨的篷子?”

田三埋怨田四,不该再有要求,他说:“顾会长已是十分周到。”

田四说:“雨水落在棺材上,子孙会遭遇贫寒的。”

田五说:“大哥死在半路上,一路过来雨淋了几次。”

田四说:“大哥是没办法,少爷不能被雨淋。俗话说雨打棺材盖,子孙没有被子盖。”

田二说话了,他责备田四:“小姐已是顾会长家的人,小姐怎么会没有被子盖。”

顾益民看着田氏兄弟间的争执,微微一笑,他声音虚弱地对工人说:

“给板车支上一个遮日挡雨的竹篷。”

离去的这天清晨,田氏兄弟身穿新棉衣,小心翼翼把林祥福抬进板车的棺材里,死去的田大换上新衣裳已经躺在里面,他在棺材里迎候林祥福。四兄弟一起把顾益民昨天让人送来的一块白布盖在他们两个身上,然后合上棺材板。

田氏兄弟拉着棺材板车走在溪镇清晨的街上,这辆来时嘎吱作响的破旧板车,经过三个工人两天的整旧加固,看上去焕然一新,板车拉过去时没有嘎吱响声了,只有车轮的滚动声。溪镇的居民听到车轮的声响,一个个屋门随之打开,他们站立在自家门前,小声说着林祥福要回去北方老家了。溪镇的习俗是只有亲属可以靠近棺材,外人见了棺材应该避让,以免日后遭遇凶厄。

田氏兄弟走近北门时,看到顾益民拄着拐杖站在城门那里,日出的光芒照亮了他低头躬背弱不禁风的样子,他身后是轿子和四个轿夫,身旁站着一个仆人。田氏兄弟走到跟前,停下棺材板车,对顾益民鞠躬,四个人叫了四声“顾会长”。顾益民从仆人那里拿过来一个装有盘缠的布袋,递给田二,田二接过盘缠,四兄弟再次向顾益民鞠躬。

顾益民目光呆滞地看了一会儿板车上的棺材,对田氏四兄弟说:“路途遥远,多加小心。”

田氏四兄弟点头说:“是。”

他们拉起棺材板车从北门出了溪镇,车轮滚动而去。走上大路时,田三回头张望了一下,看见顾益民拄着拐杖步履蹒跚走来,他的仆人和四人抬着的轿子跟在身后,田三叫住三个兄弟,他们停下棺材板车,看着顾益民缓慢走来,顾益民见到他们停下了,摆摆手让他们上路,他们上路后看见顾益民仍然在走来,于是又停了下来,顾益民又向他们摆摆手,让他们继续走,田四明白了,说顾会长这是送别少爷。他们拉起棺材板车向前走去,他们一边走,一边回头看,顾益民一直跟在后面,顾益民的身影在阳光里越来越小。

田氏兄弟拉着大哥和少爷,在冬天暖和的阳光里开始了他们的漫漫长途。林祥福的童年是在田大肩膀上度过的,田大驮着他一次次走遍村庄和田野,现在他与田大平躺在一起,踏上了落叶归根之路。

道路旁曾经富裕的村庄如今萧条凋敝,田地里没有劳作的人,远远看见的是一些老弱的身影;曾经是稻谷、棉花、油菜花茂盛生长的田地,如今杂草丛生一片荒芜;曾经是清澈见底的河水,如今混浊之后散出阵阵腥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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