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六十六

留下来看管顾益民的两个土匪,看到陈永良和陈耀武出去很久才回来,起了疑心,举枪走到院子外面看了一阵子,没看到什么,回来后插上门栓,对陈永良和陈耀武说:

“没事别他妈的瞎走。”

两个土匪抱着枪在院子里坐到下午,坐久了呵欠连连,土匪抹着呵欠打出来的眼泪,起身回到房间里,半躺在床上抽起大烟。

羊棚里的陈永良和陈耀武走出来,端着李美莲事先准备好的饭菜,走进土匪抽大烟的房间,对土匪说:

“老爷,吃晚饭了。”

两个土匪没有反应过来,心想吃过午饭没多久,怎么就要吃晚饭了?而且送饭的应该是李美莲,怎么成了陈家父子?土匪再往门外一看,外面阳光灿烂,心想坏了,赶紧去拿枪。这时陈永良和陈耀武把手中的饭菜往土匪脸上一扔,分别扑向两个土匪。四个人在床上扭打起来,他们滚到地上,又从地上扭打到屋外。陈永良和陈耀武一边和土匪扭打,一边喊叫:

“快来人,快来人。”

院门插上了门栓,外面接应的人听到喊声也冲不进来,他们敲打院门喊叫:

“快开门,快开门。”

羊棚里的李美莲和陈耀文冲到院子里,陈耀文手里拿着一块砖头跑到近前的哥哥那边,这时陈耀武一根手指被土匪卡断了,陈耀武仍然扭住土匪不放,他看见陈耀文拿着砖头过来,就喊叫陈耀文砸土匪的脑袋,陈耀文左瞄右瞄不敢下手,怕砸到哥哥脑袋上。李美莲被眼前的情景吓傻了,她哭着对外面的人喊叫:

“你们快进来呀。”

外面的人还在撞击院门,还在叫:“快开门。”

李美莲没有去拉开门栓,她站在那里哭叫:“你们快进来呀,你们怎么还不进来。”

这时陈耀武扭住土匪一个翻身,让土匪压到自己身上,他对陈耀文喊叫:

“砸呀。”

陈耀文连人带砖头一起扑了上去,砖头砸在土匪脑袋上,把土匪砸晕了过去,陈耀文也重重摔倒在地,他爬起来后看看这个一动不动的土匪,看见陈耀武扑向另一个土匪,与父亲一起把那个土匪摁在地上,那个土匪拼命挣扎,陈耀文冲过去也给他一砖头,把他也砸晕了,这次砸碎了砖头。陈耀文再次爬起来,听到外面喊叫的撞门声,他跑过去拉开门栓,门突然打开后,外面的人撞了个空,一个个滚了进来,把陈耀文也撞滚在地,外面滚进来的人从地上爬起来后,看见两个土匪一动不动躺在地上,陈家父子三人则是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李美莲这时破涕为笑了。

他们把土匪捆绑后拖进房间,陈永良进屋拿起一条被子披在身上,有人问他为何要披着被子,他说老爷浑身是伤,怕碰疼老爷。

陈永良让两个儿子小心把顾益民抬到他背上,走到村庄的码头,走到船前,他让两个儿子把顾益民接过去,自己上船将被子铺在船舱,再和儿子一起将顾益民放进船舱。陈永良将船撑开时,叮嘱岸上的村民,张一斧土匪回来后必会报复,他要大家离村出走。

陈永良摇着小船在万亩荡的水面上渐渐远去,他看见村口延伸出去的小路上出现一些背着包袱携儿带女的村民,有几条船驶向茂盛的芦苇丛,他远远认出李美莲和两个儿子在船上的身影。然后陈永良低头看了看顾益民,血迹斑斑的顾益民仍然沉沦在昏迷里,陈永良想起第一次在沈店见到顾益民,他和三个脚夫挑着顾益民的绸缎从沈店来到溪镇,一晃这多年过去了,风光无限的顾益民,此时奄奄一息。

顾益民在清澈的划水声和小船的摇晃里渐渐苏醒过来,他看见一张有些熟悉的脸,慢慢认了出来,声音虚弱地问:

“是陈永良吗?”

正在划船的陈永良听到顾益民叫出他的名字,立刻放下木桨,俯下身去凑近顾益民说:

“是我,老爷,你醒啦。”

顾益民问他:“我在什么地方?”

陈永良说:“老爷,你在船上,我正送你回家。”

顾益民看见满天的晚霞,听到水声,感觉到小船的摇晃,他记忆起土匪对他的折磨,他努力想着什么,逐渐明白过来,他说:

“你救了我?”

陈永良点点头说:“是的,老爷。”

陈永良继续划起小船,顾益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陈永良看到顾益民脸上出现一丝微笑,然后眼角流出了泪水。晚霞开始褪色,天色黑暗下来,陈永良划着小船,看见远处的溪镇有了光亮。

通往溪镇城内的水路从东门进入,天黑后放下的木闸挡住了陈永良的小船。陈永良对东门城墙上的几个民团士兵喊叫,说自己是陈永良,请他们吊起木闸。城墙上的士兵都是来自外乡,不知道陈永良是谁。他们说,不能起闸,谁知道你是不是土匪。陈永良告诉他们,他是木器社的陈永良,又说船上有顾益民会长,顾会长伤势很重,请他们吊起木闸。城墙上的士兵听说船上有顾益民,都笑起来,他们说,别骗我们,你要说别人,我们还信,你说顾益民,谁他妈的会信,顾益民在张一斧土匪那里呢。陈永良请他们仔细往下看看,他们说黑乎乎的看不清楚。陈永良急了,他破口大骂,说要是顾会长有个三长两短,就要他们的脑袋。城墙上的士兵说,这分明是土匪的腔调。陈永良只好哀求他们,说即便是土匪,自己也只是一个人,你们城墙上有几个人,你们也不用害怕。

他们说:“谁害怕啦?”

陈永良在东门水路的木闸外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他又是叫骂又是哀求,守城的士兵就是不吊起木闸。后来城上的士兵累了困了,他们不再答理陈永良,他们坐下来靠着城墙打起了瞌睡。陈永良也是精疲力竭,他听着城上士兵的鼾声,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吊起木闸。神志清醒过来的顾益民没有喊叫的力气,他声音虚弱地安慰陈永良,说天亮了会有船出城,那时就会吊起木闸。

这时候有一户逃走的人家划着小船悄悄来到东门,他们给守城的士兵塞了钱,木闸终于吊起。这户人家认出了陈永良和顾益民,他们的叫声让守卫的民团士兵知道这两个人是谁了。

顾益民被陈永良救回来的消息迅速传遍溪镇,溪镇有身份的人物纷纷来到顾益民的宅院,顾益民妻妾的哀声本来已经偃旗息鼓,此刻又是哭声四起。

六十七

曾万福在广阔的水面上不停划船,土匪打出的那一串子弹让一个遗忘很久的情景回来了,子弹在冬天的寒风里嗖嗖地飞来飞去,陈顺和张品三倒在雪地里,他在飞来飞去的子弹里挥舞双手狂奔,一颗子弹削去他的中指。

这样的情景一直纠缠着他,他将竹篷小舟划回溪镇的码头,这时夕阳西下,上了岸的曾万福精疲力竭。码头上的人围了过来,他们看着船舱里林祥福,流出的脑浆和血混在一起,左耳根还插着一把尖刀。他们的声音高高低低,层层叠叠,询问曾万福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曾万福自言自语擦着脸上的汗水,慢慢举起左手,让他们看看断了一截的中指,声音沙哑地说,“告诉你们吧,是被子弹打掉的。”

林祥福的遗体运往城隍阁,溪镇的居民一个个来到,看着林祥福躺在那里的惨状,有的失声而哭,有的唉声叹气,有的默默无声。

曾万福坐在城隍阁大门外的石阶上,一遍又一遍说着他如何将死去的林祥福背到船上,又如何在土匪呼呼的子弹里划船逃出来。有人问他,林祥福是怎么死的?他迷茫了,低头去看自己少了一截的手指。

夜深后,溪镇的居民陆续离去后,陈永良来了。陈永良与几个人把顾益民抬回家中,他在路上听说了林祥福送枪支赎金惨遭张一斧土匪杀害,他走到顾家宅院门口,没有走进去,看着那几个人把顾益民抬进去后,他转身来到城隍阁,那时候道士们已经休息,阁中空空荡荡,林祥福躺在一张长桌上,脚边放着一盏长明灯,那个名叫翠萍的女子站在一旁低声哭泣。陈永良觉得这个女子似曾相识,却不知道她为何如此伤心。

翠萍听见脚步声进来,在微弱的长明灯的烛光里抬头看见走过来的是陈永良,她后退几步到了暗处,陈永良没再注意翠萍,他在长桌旁长久站立,看着林祥福微笑的面容,还有插在左耳根的尖刀。

往事杂草丛生般涌现在陈永良眼前,最多的是雪冻时的情景,林祥福身背庞大包袱怀抱女儿走进他家,这个情景犹如雨中的屋檐滴水,出现一下,停顿一下,又出现一下……陈永良觉得眼睛模糊了,他伸手去擦,才知道自己已是泪流满面。他擦干净眼泪后,拔出插在林祥福左耳根的尖刀,那一刻林祥福微张的嘴合上了。陈永良看了看带血的尖刀,对林祥福说:

“这尖刀我要还给张一斧。”

这是陈永良此生对林祥福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他的右手放到林祥福冰冷的额头上,慢慢往下移动,合上了林祥福的双眼。

六十八

两个被捆绑的土匪,在陈永良一家离去后,一个土匪用牙齿咬断另一个土匪身上的绳子,两个土匪挣脱后,趁着夜色逃出齐家村,跑向刘村,跑得大汗淋漓,两条落水狗似的跑到张一斧跟前,向张一斧报告:

“齐家村的人造反啦,救走了顾益民,他们人多势众,把我们两个五花大绑,我们咬断绳子才跑了出来。”

张一斧天亮之前集结起五十来个土匪,杀奔齐家村。张一斧行前对手下的土匪下令:

“给我斩尽杀绝,鸡犬不留。”

早上的时候,几个没有离开的孩子,在村口看见大群的土匪沿着田埂走来,他们跑回去喊叫:

“土匪来啦,土匪来啦。”

一排子弹追上他们,他们绊脚似的一个个倒下去,土匪的枪声让齐家村惊慌失措。陈永良昨天走时叮嘱村民尽快离去,大部分村民还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去,他们没想到土匪这么快就杀过来了。

大群土匪走来时又是朝人开枪又是挥刀砍人,村民乱窜逃命,那些女人们,看见自己的孩子在枪声里倒地,发出凄厉的叫声,一个个扑了上去,手持利斧的张一斧对准扑上来的女人乱砍,其他土匪也用长刀砍向她们。四溅的鲜血让空气里飘满血腥气息,后面的女人看见前面的女人被砍下肩膀、砍下胳膊、砍下脑袋,仍然视而不见地扑向自己的孩子。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跑来,张一斧上去砍下孩子的头,孩子的鲜血喷射而出,女人满脸是血,她浑然不觉,抱着无头的孩子仍在奔跑,她以为孩子安然无恙,跑出了村庄。

土匪挨家挨户搜查,见人就杀,见物就抢,杀完抢完一把火烧了房子。齐家村顷刻成为火海,跑得快的从田地里四散而去,不少人跳进水里游向远处的芦苇丛。有人撑开一艘木船,向着芦苇丛摇船过去,二十多个跳进水里的人游向木船,一个一个努力爬上船,可是水里的人还没全上来,木船就翻了,他们在水里乱成一团,竭力爬上翻转过来的船底。

齐家村有两百多人没有逃脱,他们在熊熊火光里被土匪驱赶到晒谷场,张一斧向他们喊叫:

“你们二十个人一队,给老子站好,老子要斩草除根。”

土匪如同牵出羔羊一样,一次拉出二十个人。土匪挥舞长刀,砍下一个个老少人头,还有土匪扔出梭镖,穿透一个个男女的胸背。尚未出生的孩子,被土匪戳死在母亲肚子里。梭镖拔不出来的,土匪抬脚蹬向尚有气息的身体,拔出梭镖。两百多人的鲜血在空中飞溅,溅满晒谷场四周的树叶,又从风中摇晃的树叶滴落下来。鲜血染红晒谷场的泥土,染红老人的白发、孩子的瞳孔和女人苍白的脸。前一批村民被土匪杀得如同砍瓜切菜,后一批村民眼睁睁看着,他们泪流满面,恐惧嚎哭,哀鸣低泣,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在风中抖动,让躲进芦苇丛的村民听到后浑身战栗。

十多个年轻女子留到最后,五十来个土匪扑了上去,把她们摁在鲜血和尸体上,强奸了她们。土匪们你争我夺,为抢一个姑娘拔刀相见。有两个土匪因为互不相让,挥刀斗殴,互相砍得鲜血淋淋,回头一看,那个姑娘已在别的土匪强奸中了,这两个土匪火冒三丈跑回去,每人一枪将那个姑娘打死,然后继续挥刀互斗。正在强奸姑娘的土匪满脸是血,这个土匪暴跳如雷,他一手提着裤子,一手像是抹汗水那样抹去脸上的鲜血,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刀向那两个还在互斗的土匪砍去,于是三个土匪混战起来。旁边仍在强奸中的土匪扭头看着,一边强奸一边议论起来:

“这他妈的谁跟谁打呀?”

“他妈的看不清楚。”

张一斧强奸完两个女子,他系上裤带,骂着走过来,他飞脚踹开正在打斗的三个土匪,对他们破口大骂:

“他妈的真没出息,放着那边活蹦乱跳的鲜货不要,在这里为个死货斗得头破血流。”

十多个年轻女子被土匪轮番强奸后,又被土匪用长刀砍落人头。齐家村一片火海,噼啪爆裂声经久不息。六百多人口的齐家村有二百四十九人惨死,河水红了,青草红了,树叶红了,泥土红了,尸体横七竖八,东一堆,西一堆,满村都是。白天的齐家村腥风血雨,哭号惨叫不绝于耳;天黑后狂风吹来,狂风的哀鸣声声不息。

四十三具村民的尸体被土匪抛进村里的小河,这是万亩荡伸进齐家村的水流,这些尸体从齐家村的小河漂浮进入万亩荡宽阔的水面。在万亩荡的水面顺流而下,漂浮到了溪镇的码头。苍蝇云集的尸体让码头那里的船家捂着鼻子忍受阵阵恶臭,要用竹篙撑开尸体,才能让船只进出。四十三具尸体在溪镇的码头漂浮多日,万亩荡的河鱼成群而来,争食浮尸,将浮尸吃得千疮百孔,最后剩下一具具白骨,然后沉落水底。

那几天里,溪镇空气里恶臭弥漫,人们无缘无故上吐下泻,药铺里的驱吐药和止泻药被抢购一空。人们几个月不敢饮用万亩荡的河水,捕捞上来的河鱼也无人敢吃,有些大鱼被剖开肚子后,里面还有尸体的手指甲和脚指甲。

六十九

逃离的村民第二天陆续回来,悲惨的景象让他们嚎啕大哭,不少人晕厥倒地。陈永良在溪镇住宿一夜后摇船回来,他在一片哭声里上岸,手里握着那把带血的尖刀走来,李美莲和两个儿子迎上来,他见到他们完好无损,长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告诉他们,林祥福死了,为顾益民送枪支赎金到刘村,被张一斧土匪用尖刀戳死,尖刀戳进林祥福的耳根,他拿起带血的尖刀说:

“就是这把。”

悲伤接踵而至,李美莲和两个儿子先是震惊,后是痛哭,他们的哭声汇入到齐家村的哭声里,在空中呼啸而去。

陈永良在村里走去时,看到回来的村民三三两两蹲在自家的废墟瓦砾上,挖着、哭着、骂着,寻找还有什么物件没有被烧毁。有几户人家的地窖余火未熄,藏在里面的谷物还在燃烧,他们的手伸进烟火中,努力取出他们残余的谷物。

这里曾经是万亩荡最为富庶的村庄,曾经是万亩荡棉布、牲畜、蚕丝和谷物的交易之所,曾经房屋连片,还有戏台和凉亭,如今尸横遍野,满目断墙残垣,处处灰烬废墟。

然后他们给死去的村民掘坟安葬,死者太多,村里的地不够用,又有四十三具尸体在万亩荡水面上漂浮远去,只能将死者集中葬在村东的空地里,堆出两百四十九个坟墓,有四十三个是空坟,墓园前立上石碑,正面刻着“贰佰肆拾玖人墓”,背面刻的是二百四十九个死者的名字。

陈永良站在墓碑前对村民们说:“既然苟且偷生不能,那就与张一斧土匪决一死战。”

陈永良把尖刀绑在左手手臂上,从自家废墟里找出一把柴刀,陈耀武找出一把土匪扔下的长刀,陈耀文捡到一支长矛,村里其他的人也从废墟里找出鸟枪和刀棍。村里幸存下来的四十一个青壮男子,决定跟随陈永良去报仇雪恨,他们铁青着脸走出村庄。

齐家村报仇雪恨的队伍走过邻近的两个村庄,沿途打听土匪的行踪。傍晚时他们听说有一股土匪正在不远处的钱村落脚过夜,陈永良让大家在路边坐下来,他说走了一整天了,大家好好休息,喝点水吃些干粮,养精蓄锐准备杀匪。四十四个齐家村的村民散落在路的两旁,他们手里的鸟枪、长刀和长矛让路上的行人见了害怕,以为是拦路抢劫的土匪,一个个远远躲避。陈永良向躲避的人喊叫,说他们不是土匪,是找土匪报仇的齐家村人。

张一斧土匪血洗齐家村很快传遍附近村镇,那些远远避开的人听说是齐家村的人,纷纷走上前来,打听土匪在齐家村的累累暴行,他们中的一些人还认识陈永良他们。于是落日西沉时的路上挤满了人,齐家村报仇雪恨的男人本来没有眼泪了,只有仇恨,因为别人的打听,他们诉说时又是泣不成声,听者也是泪流而出,与齐家村的人一起哭泣。后来其他村庄被张一斧土匪残杀了亲人的也讲述他们的悲惨遭遇。一个男人哭得浑身抽搐,断断续续讲述他的女人被张一斧土匪一枪打死,他幼小的儿子被土匪抛向空中,掉下来身体穿在刺刀上,他儿子的手脚还在动弹。另一个男人已经没有眼泪了,他说他的女人扑倒在儿子身上,因为儿子还有气息,她用身体死死护住儿子,张一斧土匪用木棍乱打,把她的两只眼球打了出来,最后土匪用刺刀连他女人和儿子一起刺穿。一个女人讲述她们村庄的悲惨情景,十多个男人被张一斧土匪赶进树林,捆绑起来后扒掉他们的裤子,土匪用尖刀划开他们的肛门,挑出里面的肠子,系在用手压住的树梢上,土匪一松手,肠子被树枝的弹力拉出,一串一串挂在树梢上,这十多个男人先是嚎叫后是呜咽死去。他们说着这些凄惨事时呜咽抽搐,齐家村的人开始为他们哭泣。天黑的时候他们之间已经不分你我,一些人哭着说不回家了,说要加入齐家村报仇雪恨队伍,一起去杀张一斧土匪。

陈永良抹去伤心之泪,向人打听钱村的情况。一个货郎去过钱村,他告诉陈永良,钱村很小,不到二十户人家,估计在那里过夜的土匪不会多。陈永良了解钱村的情况后,让大家出发。报仇雪恨的队伍在月光里向前走去,陈永良感到已不是刚出来时的四十四人,他站在路边清点人数,一直数到六十八人,队伍的突然壮大让陈永良激动异常,他大声说道:

“我们有六十八人,六十八条好汉。”

陈耀武在一旁提醒父亲:“是六十九条好汉。爸,你忘了数自己。”

六十九个人在夜色里向着钱村走去,他们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各自打听名字和经历,他们像是赶集的人群,不像是杀匪的队伍。

他们走近钱村,陈永良在山坡上借着月光看清下面的钱村,他伸手数了两遍,只有十七户人家,陈永良说:

“这是个穷村,没有砖瓦房,十七户都是茅屋,只要把茅屋围住,土匪插翅难飞。”

陈永良话还没有说完,有人举起木棍大叫一声:“冲啊,杀土匪啦。”

其他的人也跟着喊叫起来:“冲啊,杀土匪啦。”

六十八个人举着长刀、举着菜刀、举着木棍、举着鸟枪冲下山坡,在月光里像是乱石滚下山坡。只剩下陈永良一个人在后面吼叫,陈永良要他们回来,说还没有布置战斗任务。没有人听到陈永良的喊叫,他们耳边灌满了自己的喊叫声,有几个手里拿着鸟枪的远远就向茅屋开枪,一时间喊叫声、枪声、刀棍碰撞声响彻夜空。陈永良在后面喊破嗓子都无人回头,他只好跟着冲下山坡。

在钱村过夜的土匪只有七人,他们分住在四户人家,刚入睡就听到山坡上喊声震天,还有枪声,土匪慌慌张张提着裤子提着枪走到屋外,看到月光透亮的山坡上黑压压的人群正在扑下来,“杀土匪”的喊叫声也在扑下来,吓得土匪往屋后窜,领头的土匪对他们喊:

“别往那边跑,那边是山崖。”

土匪又窜回来,问领头的:“哪边有路?”

领头的手指前面的山坡说:“路被他们占了,上屋顶吧。”

七个土匪手忙脚乱爬上屋顶。这时六十九个人冲了下来,他们齐声喊叫,要土匪出来受死。钱村的村民惊慌失措走出屋子,以为这从天而降的队伍也是土匪,他们哀声求饶,说老爷们行行好,别烧他们的房子。陈永良使劲吼叫一阵,才让杀匪队伍安静下来,他对钱村的村民说:

“各位乡亲,我们不是土匪,我们是杀土匪的齐家村人。”

陈永良刚说出齐家村,就有人在后面补充另外的村名,他们一口气说出十来个村名。陈永良等他们说完,继续说:

“我们是来找张一斧土匪报仇雪恨,请各位乡亲把土匪拉出来。”

钱村的村民听说这是来找土匪报仇的齐家村人,放心了,他们互相议论,说到土匪血洗齐家村的事,有一个人对陈永良他们说:

“土匪不在屋子里,都在屋顶上趴着,一共有七个。”

听说土匪都在屋顶上趴着,他们伸长脖子踮起脚尖,往屋顶上看,看见有三间茅屋的屋顶上趴着人,就冲着屋顶上的土匪喊叫:

“快快下来,不然我们一把火烧死你们。”

钱村的村民听说要烧房子,连声说:“千万别烧我们的房子。”

陈永良说:“我们不会烧房子,我们吓唬吓唬土匪。”

六十九个人里面有人也要爬到屋顶上去,说上去把土匪揪下来。钱村的村民对他们说:

“不用上去,他们自己会掉下来的。屋顶铺的是稻草,椽子是葵花秆,他们不动还好,打个喷嚏椽子就会断。”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片咔嚓的响声,三个屋顶全塌了下来,七个土匪跌到地上,哎唷叫起来。六十多个人推推搡搡一拥而上,把土匪一个一个揪了过来,有人挥起长刀就要砍土匪,陈永良制止他们:

“不要在钱村杀人,不要弄脏钱村,把土匪捆绑,拉回齐家村去杀,去祭奠二百四十九个冤魂。”

这时有土匪说:“我们不是张一斧的人马,我们与你们齐家村无冤无仇,你们报仇该找张一斧去。”

陈永良问他们:“你们不是张一斧的人马,你们又是哪股人马?”

那个土匪回答:“我们是‘和尚’的人。”

陈耀武一听是“和尚”的人,立刻问:“‘和尚’在哪里?”

站在陈耀武身后的一个土匪说:“我就是。”

陈耀武回头仔细看了看,果然是“和尚”,他对陈永良连声大叫:“爸,他是‘和尚’,他真是‘和尚’,他是土匪里的好人,他救过我的命。”

陈耀武给“和尚”解了绳子,他对“和尚”说:“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溪镇的陈耀武,你割过我的耳朵,你救过我的命。”

陈耀武滔滔不绝说着,旁边的人越听越糊涂,心想他在说些什么呀,割过耳朵又救过命。“和尚”认出来他是谁了,“和尚”说:

“是你啊,你是在我家住过的陈耀武,你在船上差点被张一斧砍死,你长这么高了。”

陈耀武对陈永良他们说起“和尚”的母亲,如何给他系上红绳,如何给他煮了鸡蛋烙了饼,让他路上吃。陈耀武与“和尚”久别重逢,另外六个土匪松了口气,他们对陈永良说: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快给我们松绑,都是一家人。”

这天晚上,“和尚”的七个人和陈永良的六十九个人合到一起,在钱村过夜。他们围坐在一起商议今后的出路,“和尚”告诉陈永良,他们七个弟兄看不惯张一斧的残暴,攻打溪镇前就与张一斧分道扬镳了。

“和尚”说:“身处这乱世若想种田过日子,必遭土匪劫杀;若做上土匪,不抢劫又活不下去。”

陈永良说:“乱世做土匪也没什么丢人的,不过做土匪也要有好心肠。”

“和尚”对陈永良说:“现在人数多于张一斧,可是凭几支鸟枪和一堆长刀长矛去敌张一斧土匪,那是以卵击石。”

陈永良问“和尚”:“你有何主意?”

“和尚”说:“张一斧在万亩荡活动,占据水上便利,我们先避其锋芒,去五泉一带,那里的山脉是最好的藏身之处,时机成熟后再战张一斧。”

陈永良沉思良久后点点头,对大家说:“‘和尚’说得对,先留着张一斧的狗命,此仇不是不报,只是时机未到。”

此后的一个月,陈永良的队伍壮大到一百来号人。可是一百来号人只有二十支枪,其中十一支还是鸟枪,就在陈永良与“和尚”愁于缺少枪支弹药时,顾益民的一个仆人突然来到,他对陈永良说,已在路上走了四日,沿途打听齐家村报仇雪恨队伍的去向,终于找到这里。

他从胸口取出一封信递给陈永良:“这是老爷的信。”

陈永良接过信,问仆人:“老爷伤势如何?”

仆人说:“老爷伤势已无大碍,只是还不能下床。”

仆人说他马上就要返回,老爷在等着他的音信。陈永良叫来陈耀武,让他带上几个人把顾益民的仆人送出山口送上大路。

陈永良拿起顾益民的信,信很厚,信封上没有顾益民的笔迹,陈永良小心拆开封口,里面没有顾益民的书信,只有十张银票,每张一千。陈永良为之动容,他把十张银票递给“和尚”,“和尚”数了数银票后兴奋说道:

“说到枪支弹药,枪支弹药就到了。”

陈永良问“和尚”:“如何才能购到枪支弹药?”

“和尚”告诉陈永良,驻扎在沈店的官军,扛着枪支抬着弹药出城剿匪,与土匪遭遇后,官军丢下枪弹,捡起土匪扔下的光洋就跑,土匪则是丢下光洋,捡起官军扔下的枪弹就跑。

“和尚”说:“我去与沈店的官军交易。”

七十

顾益民胸前背后的伤痕开始腐烂,流出的脓血粘住了床单,顾益民翻身时床单也翻了过去,仆人小心翼翼剥下床单像在剥下一层皮,顾益民呻吟不止。几个中医都说,腐肉不去,新肉难生,须用毒性大和腐蚀性强的升药。于是从药铺里取来升药,那是由水银、火硝和明矾等升华而成,又配上煅石膏研成细末,敷遍顾益民全身。升药的毒性让顾益民已经腐烂的上身完全烂透,中医从他身上刮下不少腐肉,每天都有一碗腐肉从顾益民的卧房端出来,他的妻妾哀声不断,她们觉得顾益民身上没有什么肉了。升药去除腐肉之后,中医使用辛温无毒消炎抗菌的大蒜,将大蒜捣烂后外敷在顾益民身上。

痛不欲生之后,顾益民的呻吟停止了,神志也恢复清醒,可以与人说话,只是声音虚弱轻微。听到顾益民脱离危险,能够躺在床上会客,溪镇有身份的人前来探视。

清醒过来的顾益民闻到阵阵恶臭,那时候漂浮在溪镇码头的四十三具尸体被河鱼争食后,剩下的白骨正在下沉。顾益民询问来客这是什么气味,然后他知道陈永良救出他以后,张一斧残暴血洗齐家村,陈永良组成一支队伍去找张一斧土匪报仇雪恨。有一个来客将他听闻的张一斧屠村时的种种暴行说了出来,顾益民还未听完就晕厥过去,引发一阵惊吓和恐慌,此后没人再敢说起陈永良,也不会有人向他提起林祥福的死去。

顾益民从晕厥中醒过来,睁眼看着房顶,从刚才前来探视的客人那里,顾益民得知张一斧将他绑票去的地方是齐家村,他想起来当初陈永良一家离开溪镇就是去了齐家村。他在齐家村遭受土匪折磨的记忆在脑海里片断出现,他在昏迷中曾经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他当时不知道是谁的声音,现在知道了,那是李美莲的声音在呼唤他,然后他在摇晃的小船上认出了陈永良,陈永良将他救出送回到溪镇。

顾益民想到齐家村两百多村民被屠杀,他双手捏成了拳头,想到陈永良建起报仇雪恨的队伍,他的拳头慢慢松开。顾益民心里想,陈永良要去与张一斧决一死战,必须人多势众,这势众里不能少了枪支弹药。

顾益民叫来账房先生,让他取出一万银票装入信封,又叫来一个仆人,让他把信交给陈永良,仆人看见信封是空白的,小心翼翼问顾益民:

“老爷,去哪里找到陈永良?”

顾益民疲惫地回答:“去江湖上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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