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十一
冬去春来,林祥福留在了溪镇,没有和冬天一起离去。当绿芽在树木冻裂敞开处生长出来时,林祥福在溪镇扎下了根。
龙卷风之后是雪冻,溪镇破败的景象在门窗上一览无余。林祥福施展起了他的木工手艺,将陈永良家变形破损的门窗收拾一新,又替隔壁邻居收拾了变形破损的门窗。林祥福的木工手艺声名鹊起,街上其他人家的邀请接踵而至,林祥福一人忙不过来,陈永良也加入进来。陈永良展示了大锯匠的手艺,不用尺子,只是用手掌丈量,就能锯出林祥福需要的尺寸,而且锯缝又直又细,陈永良还将过去制作扁担的本事也用在了门窗的翻新上。两个人联手后干起活来又快又好,一天就能翻新一户人家的门窗,当街坊邻居询问多少工钱时,两个人一样的木讷起来,不知道应该收多少。倒是李美莲有办法,她把一只竹篮挂在门口屋檐下,让他们自己往里面扔工钱,愿意扔进去多少是多少,不扔的说上几句好听的话也行。街坊邻居都往竹篮里扔进去了工钱,好听的话也是说了不少。
想到溪镇尽是变形破损的门窗,林祥福和陈永良商量继续做下去,陈永良说西山的金矿没有什么砂金了,雪冻之前的龙卷风又把机器损坏,现在金矿没有工人,只剩他一个光杆工头,顾益民没有辞退他,是考虑他没有去处,现在他可以去向顾益民请辞了。
两个人开始走街串户,做过大锯匠和扛房工人的陈永良,将他的手艺延伸之后做出了一辆板车,而且十分结实,只是在街上拉过去时声音响得出奇,板车上堆满木料,板车的响声成为他们的吆喝声,人们只要听到嘎吱嘎吱仿佛一座木桥正在倒塌的声响,就知道修理门窗的那两个人来了。
他们携带一只脏得像是装过木炭的米袋,挣到的工钱都扔在里面,黄昏回到家中,首先做的事就是把米袋里的铜钱倒进那只竹篮。李美莲已将竹篮移到屋前的一棵桃树下,竹篮里的铜钱堆起来时,鲜艳的花瓣也在掉落下来,桃花和铜钱掺和到一起,李美莲说这些钱里就会有一股喜气。
两个人拉着板车走街串户修理门窗的同时,林祥福也在寻找小美,他见到五个叫阿强的男子和七个叫小美的女子,可是没有见到他寻找中的小美和阿强。他与陈永良几乎走遍溪镇人家,没有发现小美的痕迹,只有那些无人的空屋没有走进去,空屋都是门窗紧闭。
在给人修理门窗时,在陈永良不经意间,林祥福向溪镇的人们打听那些房屋为何空着,人们回答说有的是房主外出未归,有的是房主已经死去。林祥福对房主外出未归的空屋念念不忘,总觉得某个空屋里留有小美的痕迹,他想进去看看。当他们将溪镇人家的门窗差不多修理完成之后,林祥福对陈永良说:
“那些户空屋的门窗也是变形破损,虽然房主不在家,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帮助修理?”
陈永良听后点了点头,他不知道林祥福的心思,以为林祥福是想做善事。他们拉着嘎吱作响的板车来到第一户空屋前,看见门上挂着的铁锁,陈永良犹豫了,他对林祥福说:
“给人修理门窗是好事,撬人门锁实在不妥。”
林祥福也犹豫,虽然他很想进入空屋看看,可是撬开人家门锁确实不妥,他点点头,对陈永良说:
“我们去下一户看看。”
他们又走了几户空屋,都是门上挂着铁锁,陈永良没有说话,他看着林祥福,林祥福说:
“我们再去看看。”
两个人拉着板车看遍溪镇的空屋,陈永良觉得林祥福不再关注门上是否挂着铁锁,而是前后左右看了又看,关注的是空屋所在的位置,他心想林祥福准备等到房主回来,再来帮助修理门窗。
二十二
林祥福与陈永良精湛的木工手艺在溪镇流传开来,有人搬来破旧木器,看着林祥福将它们收拾一新。一传十,十传百,更多的破旧木器来到陈永良家门口。最多的一天那些衣橱、桌子、椅子、木盆什么的逃难似的排成一队。如此多的破旧木器聚到一起,也把溪镇各个角落的蟑螂带到了这里。蟑螂们堂而皇之从那些破旧木器里蹿出来,消遁在街道两旁的房屋里。
蟑螂在陈永良家里神出鬼没,它们从墙壁上爬过,从屋顶上掉下来,又从被子里钻出来,打开衣橱看见它们在里面上蹿下跳,做饭时看见它们在灶台上横冲直撞,深夜时分会从他们脸上爬过。李美莲变得疑神疑鬼,在家里走动时蹑手蹑脚东张西望,随时手脚并用踩打那些蟑螂,她时常在后半夜悄悄起身,去蟑螂集结的狭小厨房袭击它们。
然后,有人来定做新家具了。林祥福对陈永良说,如果开设一家木器社,生意就能红红火火做下去。陈永良点头说是正经做木器生意的时候了。听到两个男人说要做新木器,李美莲高兴了,她说新木器没有蟑螂。
说话的时候李美莲坐在门前洗衣服,两个男人坐在屋里,陈永良的两个儿子坐在他的两条腿上,林祥福双手托着女儿。林祥福说这条街东边有一块空地,可以盖两排楼房,楼下用作工房,楼上用作住家,两头砌上围墙就是院子,只是不知道那块空地是否可以用?陈永良说溪镇的空地都是顾益民的,这个不难,他去询问顾益民,顾益民会出价公允。盖房子,又是两排楼房,不是一日两日能够完成,会有一年半载,嘈杂声响会打扰到旁边的住户,这个也不难,他们已将街上住户的门窗翻修一新,还没有上油漆,只要花钱请几个油漆匠过来,把他们的门窗免费油漆一新,他们也就能够接受盖房子的嘈杂声响。陈永良说难的是盖房的资金哪里来,虽说他们已经挣了一些,盖房的话还是远远不够。
林祥福认真解开女儿的衣服,从里面摸出一个布包,打开布包后取出抵押田地和金条所换的十二张银票,递给陈永良。陈永良吃惊地看着这一叠数额巨大的银票,他没有想到这个背井离乡的男人竟然携带如此惊人的财富。他将银票递回去,看着林祥福小心翼翼放进女儿衣服里面,问林祥福为何要将银票放在女儿的衣服里。林祥福说,银票要是丢了,他和女儿就不能活下去了。陈永良说要是女儿丢了呢,这银票不也丢了?林祥福说:
“女儿丢了,我还要银票干什么?”
街上人家的门窗油漆一新以后,林祥福和陈永良开工了,他们先后雇来了泥瓦匠和油漆工,梁柱门窗这些木工活自己动手,他们在那块空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半年以后,两排双层的青砖灰瓦的楼房拔地而起,再用围墙连上。两排房子的楼上各住两家人,一排房子的楼下是木器社,另一排房子的楼下有李美莲的厨房和两个杂物间,还有一个最大的房间作为仓库。
陈永良请风水先生选了一个黄道吉日,作为木器社开张之日,也是他们两家乔迁之时。
这一天,二十多个邻居陆续走来,这些说话时语调飞快的男人和女人,嬉笑地挤进屋门,风卷残云似的搬空了陈永良的家。他们每人搬起一物,三个孩子也被他们抱到了手上,后来的几个人看看实在没有什么可搬了,就追上去搭一把手。这些人浩浩荡荡走在街上,后面跟着更多的孩子,来到街道东边的那两排新盖的楼房。尾随在后的李美莲眼睛湿润,这位历经漂泊之苦的女人,终于在这一天感到今后的生活有了根基,她对走在前面的陈永良说:
“这么多人来帮忙,做人是做到头了。”
顾益民也来了,他带来了几串鞭炮,让两个仆人在院子大门前点燃鞭炮,在噼噼啪啪的响声里,顾益民看看崭新的两排楼房,又看看众多前来帮忙的人,对林祥福和陈永良说:
“你们在这里落地生根了。”
顾益民看见林祥福的女儿站在一张桌子下面咯咯笑,她抱着桌腿像是抱着父亲的大腿。顾益民问林祥福,这孩子叫什么名字?林祥福对顾益民说:
“她是吃百家奶过来的,因此叫林百家。”
顾益民点头说:“这名字好,这名字吉利。”
站在一旁的李美莲听了有些心酸,等人们散去,她悄声对林祥福说,该去找个合适人家的女人,她说:
“不为自己,也该为孩子找个妈。”
林祥福笑了笑,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对李美莲说:“你就是孩子的妈。”
二十三
林祥福给田大写了一封信,信中简要说了自己离家两年多的经历,他说暂时还不会回家,他要在这里等待小美回来,他觉得文城其实是溪镇,他让田大经常给他父母和祖上的坟墓除草添土。
到了晚上,林祥福躺在床上,闻着新鲜木料的气味和油漆的气味,想起白天李美莲的话,小美跃然眼前了。他回忆起小美身体的点点滴滴,他的回忆仿佛生长出了一只手,仔细摸遍了小美的全身。那些热烈的夜晚,两个人的身体在炕上合并到一起,他的身体强劲撞击小美,小美的身体则是柔软迎接。
林祥福感到自己很长时间没有冲动了,他努力回想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溪镇的雪冻里,还是在身心憔悴的漫长路途上,林祥福难以记起,只是觉得有一段日子了,清晨醒来时,那里不再像木桩一样坚硬挺拔,而是像一条浸了水的毛巾那样垂落。
林祥福想起那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在龙卷风过后的街上出现,消失在一条狭长的小巷里,再次出现是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他迟疑之后悄然起身,走出新居,在月光里来到溪镇的码头,认出那条狭长的小巷,走了进去,他不记得是哪个门进去,他的脚步小心翼翼,经过一扇虚掩之门时,闻到一股鱼腥味,他记起了这个气味,小心翼翼推门进去。
一个坐在桌前的年轻女子看见他进来,微笑起身,自我介绍名叫翠萍,随后手举油灯将他带到楼上,领进一个房间,关上房门,插上门栓后,年轻女子将油灯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微笑地看着林祥福,开始脱衣服。
借着油灯的光亮,林祥福这次看清了她的脸,上次只是看清她不是小美,没有看清她有着翘起的嘴唇和很大的眼睛。
她先是脱下碎花图案的旗袍,认真叠好后放在床边的凳子上,接着脱下印着条纹的粗布内衣和内裤。每脱下一件,她都会整齐叠好放到凳子上,当她弯下腰叠内裤时,林祥福看到她抬起的屁股突显出了骨骼的轮廓,他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位女子身体纤瘦,当她赤身裸体躺到床上时,他看到她平坦的小腹微微下陷。
林祥福站着没有动,他感到自己的心跳打鼓似的咚咚响起,呼吸也随之短促起来,可是那里仍然是一条垂落的湿毛巾。
这时候她微笑地坐起身来,问林祥福:“我替你脱?”
林祥福摇摇头,说自己脱。林祥福差不多是慌张地脱下了自己的衣服,然后借着油灯的光亮爬到床上。他在爬上去时,看见女子稀疏的阴毛淡淡地分布在那里,那一刻他感到自己有一些冲动了。他哆嗦地爬到她身上,她闭上了眼睛,微微突起的乳房上有着暗红的乳头,他的手轻轻摸弄起她的乳头,他听到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长。
然而年轻女子引人入胜的乳头并没有持续林祥福刚才的冲动,他感到自己的欲望炊烟似的渐渐消散。他的手离开了乳头,沿着她光滑的身体往下摸去,一直摸到她的下身,这时候他感到她的手也摸到了自己的下身。过了一会儿,他的手离开了她的下身,放到她的肩上,充满歉意地说,他不行了。
这位嘴唇翘起的女子睁开眼睛,她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说他出汗了。然后安慰他,说不要急,慢慢来,她说有的客人比他还慢。
林祥福的手重新摸到她的下身,那个湿润以后变得模糊的部位。他悄声问她,软的是不是也能插进去?
她轻轻笑了一下,说不知道,可以试试。
她的双腿张开,林祥福抱着最后的希望,试了一次又一次,她也伸手去帮他,仍然无法插进去。
林祥福已是大汗淋漓,他的信心也跟随汗水流失,他从她身上翻下床来,匆忙穿上了衣裤。他坐到暗处的椅子里,羞愧使他满脸通红,看着这位女子一件一件认真穿上衣服。林祥福从椅子里站起来,摸出一块银元在暗处递给她,她接过去后吃了一惊,说给错了,这是银元,不是铜钱。
林祥福说没有给错,她感激地收起银元。她提起油灯,领着林祥福走出房门,在嘎吱作响的楼梯上,浓烈的鱼腥味阵阵袭来,林祥福问,她的丈夫是不是贩卖鱼虾的,她说是的,她丈夫去苏州了。林祥福又问,难道鱼贩子的生意不能养活她,还要做这私窝子的事?她说他吃鸦片,挣的钱养活自己都难。
林祥福离开这位翘嘴唇的女子,沿着冷清的街道向前走去,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疲惫,迈出去的双腿像石头一样沉重,僵硬的身体似乎快要倒下。回到新居的房间,没有脱掉衣服就睡了过去。
林祥福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李美莲把午饭端到桌上时,看到林祥福的早饭还放在那里,她让陈永良上楼进他房间看看,陈永良说不用进去,在楼下都能听到他的鼾声,说他太累了,让他睡吧。
这漫长的睡眠洗去了林祥福日积月累的疲惫,他一觉醒来听到女儿在楼下的笑声,他起床下楼,李美莲正在给林百家扎辫子,两岁的林百家坐在李美莲的腿上,手里举着一面小圆镜,从镜中看见自己的辫子后咯咯笑个不停。
晚饭以后,林祥福带着女儿走过溪镇的七条街巷,走到了西山,又走回家中。两岁的林百家在父亲的牵扯下走完了一条街巷,剩下的六条先是坐在父亲的手臂上,然后趴在父亲的脊背上,最后是骑在父亲的脖子上。
林祥福一路上喋喋不休,告诉林百家,他不会娶妻纳妾了,林百家也不会有兄弟姐妹了,他往后的一切都是为了林百家。年幼的林百家知道父亲正在和自己说话,所以林祥福每说一句话,她就“嗯”的一声。
二十四
林祥福和陈永良将木器社的招牌挂在院子门口,他们两人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将各类木器的尺寸价格确定下来,然后林祥福用小楷抄录在宣纸上,又将宣纸裱好后挂在了木器社进门的墙上。林祥福说这叫明码实价,顾客抬脚跨过门槛就能对价格一目了然。陈永良看着小楷赞叹起来,说林祥福的字写得比他老家的私塾先生还好。
木器社生意蒸蒸日上,两个人忙里忙外应接不暇。林祥福和陈永良商量应该招收工人了,然后林祥福写下了二十多张招工启事,两个人将小楷的招工启事贴在溪镇各个街角。
一个拄着一根树枝的衣衫褴褛的人站在溪镇的一个街角,长时间辨认招工启事上的字迹,然后用浓重的北方口音对身边走过的溪镇人说,他不识字,可是他认出了上面的字迹。他询问他们,写这字的人是不是叫林祥福?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这个肩背包袱胸前挂着一双草鞋的人来到那两排楼房前,站在院子的门口犹豫不决。这时候林祥福和陈永良两家人正在吃晚饭,从厨房里出来的李美莲,看见这个拄着一根树枝拿着一只破碗的人,以为是个叫花子,就回去盛了一碗饭,走出来倒在他的破碗里。他感激地看看自己碗中的饭,仍然站在那里,没有离去的意思。李美莲又回去夹了一些菜出来,她将菜放在他的碗里后,他还是站在那里,李美莲看他的眼睛不断向屋里张望,就问他还想要什么。
这时候他开口了,他说:“里面说话的人像是我家少爷。”
李美莲笑着问:“谁是你家的少爷呀?”
他说:“就是说话这位。”
李美莲听到林祥福正在屋里说着什么,走回去对林祥福说:“外面有个人好像认识你。”
林祥福起身走出来,奇怪地看着这个衣衫褴褛的人。这人看见林祥福以后,拄着那根树枝呜呜哭了起来,他哭着说:
“少爷,您一走就没了音讯,两年两个月零四天啊,我们都以为您死了。”
林祥福认出这人是田大,他叫了一声,上前扶住田大,仔细看起来,两年多没见,四十多岁的田大已是头发灰白,皱纹也弄乱了他的脸。
林祥福说:“你怎么来了?”
田大呜咽地说:“开春的时候收到您的信,我就赶来了。”
田大说着从胸口摸出一块红布,双手哆嗦着打开后递给林祥福,他说:“少爷,这是房契,我给您带来了。”
林祥福接过来打开红布看着房契,房契上面是爷爷的名字,不由百感交集。田大又从胸口摸出一个小布袋递给林祥福,林祥福打开后看到两根小金条,他不解地看着田大,田大说:
“这是田地里两年的收成,我去城里钱庄换成小黄鱼,给您带来了。”
林祥福看着眼前衣衫褴褛的田大感慨万千,呆立一会儿后收起房契和小布袋,扶着田大往里走。走到屋门口,田大坐到门槛上,脱下脚上走烂的草鞋,取下胸前的新草鞋,擦了擦眼泪,笑着对林祥福说,他出来时准备了五双草鞋,走烂了四双,这是最后一双。他说这最后一双草鞋轻易不敢穿,现在见到少爷了,可以穿上它了。
田大穿着新草鞋跨进屋子,一眼认出了正在吃饭的林百家,又眼泪汪汪起来,他问林祥福:
“这是小姐吧?”
田大哭着要去抱林百家,他蓬头垢面的样子让林百家吓得往后退缩,田大站住脚,对林祥福说:
“小姐长这么大了,小姐长得像少奶奶。”
第二天,林祥福请来剃头师傅给田大剪了头发刮了胡子,又请来一位裁缝,给他做了一身单衣和一身棉衣。他对急于回去的田大说:
“既然来了,就多住些日子。”
田大住了三天后,从外面抱进来一捆稻草,坐在门槛上编织起草鞋。林祥福见到这情景,知道他要回去了,就让李美莲多准备些食物让他带着路上吃,自己上街去给田大买了一根拐杖。
田大编织完第五双草鞋,林祥福把他叫进自己的房间,说有些事要向他交代。林祥福给了田大六张银票,说回去后先把抵押的田地赎回来,又将房契递给田大。林祥福对他说:
“你要替我照看好田地和房屋,照看好我家的祖坟。房屋你先住着,田地里的收成先归你们五兄弟。有一天我回来了,房屋和田地再还给我。”
田大退缩双手不敢去接,林祥福厉声说:“拿着。”
田大才将银票和房契接过来,然后抹着眼泪说:“少爷,您什么时候回来?”
林祥福摇摇头说:“现在不知道,总有一天我是要回去的。”
翌日清晨,田大胸前挂着五双草鞋上路了。他穿上了新衣服,背着两个蓝印花布的新包袱,一个包袱里放着衣服,另一个包袱里放着李美莲为他准备的食物。出门时,他向陈永良和李美莲鞠躬,请他们照顾好他家少爷,说他家的少爷是世上最好的人。然后他看见拉着李美莲衣角的林百家,躬背走过去,小心翼翼摸了摸林百家的脸,又说小姐长这么大了,小姐长得像少奶奶。
林祥福将田大送到溪镇的码头,走在溪镇的街道上时,田大始终将那根亮闪闪的拐杖抱在胸前,林祥福问他为什么不用拐杖,田大嘿嘿笑着说舍不得用这么好的拐杖。田大跨上竹篷小舟前,林祥福在他的包袱里塞了五块银元,说是给他路上用的。这一次田大没说什么,弯腰钻进了竹篷小舟,当小舟撑开时他哭了,对岸上的林祥福说:
“少爷,您早点回来。”
二十五
岁月的流逝悄无声息,转眼间十年过去了。十年里林祥福没有停止对小美的寻找,他记住了溪镇那些外出未归人家的空屋,林祥福以意为之,觉得某一处空屋就是小美和阿强的,他等待他们的回来。十年间陆续有八户人家回来溪镇,前面五户他登门拜访,自我介绍是木器社的林祥福,要为他们修理门窗,他们询问价格时,林祥福摆摆手。后面三户人家是自己找上门来的,他们回到溪镇,邻居就会告诉他们,木器社的林祥福无偿修理门窗,他们就来到木器社,笑容可掬地询问哪位是林祥福。
林祥福带着木器社工人张品三给他们修理门窗之际,与他们聊东聊西,打听出了他们的身世经历,这回来的八户人家与小美阿强没有一丝瓜葛。
此时的林祥福已经拥有万亩荡一千多亩田地,林祥福用带来的银票首次购入田地,田地里的收成与木器社的收入,又支持林祥福持续购入万亩荡的田地。木器社也是生意兴隆,原来的地方太小,就在不远处的一块空地盖起新的木器社,还盖起仓库。
这个北方农民对土地有着难以言传的依恋,就像婴儿对母亲怀抱的依恋一样。十二年前那场龙卷风过去后女儿失而复得,他在旭日的光芒里第一次眺望万亩荡的土地,一片片水陆交叉的田地,连根拔起的树木四处散落,田里的稻谷东倒西歪如同被胡乱踩踏过的杂草,破裂的船板、丛丛的茅草、粗壮的大树和空洞的屋顶在水面上漂浮……尽管这样,林祥福仍然从这破败的景象里看出万亩荡此前的富裕昌盛,如同从一位老妇的脸上辨认出她昔日的俏丽。
清王朝坍塌之后,战乱不止,匪祸泛滥。流窜在万亩荡的土匪与日俱增,这些土匪绑的最多是花票,抓去富裕人家的闺中女子,索取高额赎金。那些担心女儿被土匪糟蹋的人家纷纷让女儿提前出嫁,通往溪镇或者沈店的河流上和道路上,迎亲的唢呐声接踵而至,坐班戏在那些人家进进出出,婚礼的乐曲此起彼伏。土匪的打家劫舍,让生活在万亩荡的大户家家贱卖田地搬入沈店或者溪镇居住。大户一走,二大户成为土匪目标,二大户随之也贱卖田地搬入溪镇或者沈店。林祥福这个时候仍在收购万亩荡的田地,他不在意时局的动荡,也不在意匪祸会使万亩荡的田地颗粒无收,他心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顾益民依然黝黑清瘦,只是没有了昔日的意气风发,时局的动荡让他忧心忡忡,说话常常说了上半句忘了下半句。
顾益民对林祥福说:“民国的大总统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个又一个,不知道是谁家的天下。”
林祥福也开始显露出生命的疲惫,这个身材魁梧的北方人沿着街巷走去时出现了咳嗽的声音。
两个人商量起子女定亲典礼的事宜,林百家十二岁,顾益民的长子顾同年十五岁。顾益民说,眼下战乱不止和匪祸泛滥,不是定亲的好时候,只是这事不能拖延,日子还得一天一天过,该做的事就应该做。两人商定将定亲的典礼放在腊月十二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