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六

黄昏的水面上,林祥福怀抱女儿坐在船里,他本想取下身后的包袱,可是身体往后一靠,包袱像靠垫一样让他感到舒适,他就没有取下包袱,取下了胸前的布兜,让布兜里的女儿躺在他腿上,他伸手拉开上面的竹篷,夏日的晚风吹在了他身上。

船家坐在船尾,背靠一块直竖的木板,左臂腋下夹着一支划桨,劈水操纵着方向,两只赤脚一弯一伸踏着摈桨。林祥福听着咿哑咿哑的摈桨踏水声,看着水面上一叶一叶竹篷小舟破浪前行。船家们右手握着一把小酒壶,双脚一弯一伸之间,呷上一口黄酒,左手从船沿上的碗碟里拿一粒豆子,向嘴中一丢,嚼得津津有味。

晚霞在明净的天空里燃烧般通红,岸上的田地里传来耕牛回家的哞哞叫声,炊烟正在袅袅升起。同时升起的还有林祥福的幻象,他看见小美了,怀抱女儿坐在北方院子的门槛上,晚霞映红了黄昏,也映红了小美身上的土青布衣衫和襁褓中的女儿。从城里回来的林祥福一手牵着毛驴一手举着一串糖葫芦,走到小美身前,他将糖葫芦递给小美,小美将糖葫芦贴到女儿的嘴唇上。这是小美留给林祥福的最后情景,天亮前她再次离去,一去不返。

巨大的响声把林祥福从幻象里抽了出来,刚才还是明净和霞光四射的天空,这时昏天黑地,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林祥福看见船家惊恐的眼睛在雨水里左右张望,林祥福也抬头看去,看见漏斗状的旋风急速而来,尘土碎物旋转飞翔的景象,仿佛是大地的暴雨向空中倾泻。这时两个叠加在一起的竹篷脱离了小舟,翩翩起舞般飞翔而去。船家叫了声“龙卷风”,就跳入水中,他跳下去时,右手还握着那把小酒壶。

船家逃命而去,林祥福不能跳入水中,女儿就在胸前,他只能坐在船里,双手紧紧护住女儿,他感到身上的衣服呼呼向上掀起,衣服仿佛要拉扯他去飞翔。他盘起腿来,闭上眼睛,弯下上身,将女儿藏在怀里,抵抗着衣服的飞翔,身后沉重的包袱此刻与他同心协力,一起抵抗飞翔。

小舟离弦之箭似的飞了起来,飞了一阵又掉落下来,在水面上嗖嗖驰去。女儿在他胸前的布兜里啼哭不止,在龙卷风的巨大响声里,女儿的啼哭如同他的心跳一样隐蔽。

接下去小舟不是嗖嗖而去,而是吱哩嘎啦前行了。他睁开眼睛,见到乱石飞舞,树木拔地而起,河里的竹篷小舟滑行到了陆地上,陆地上的屋顶飞向河里。小舟已经破裂瓦解,船板在狂风里分道扬镳,他知道自己不是坐在小舟里,而是坐在了木板上,接着这块木板也分裂了,他的身体腾了起来,衣服像是风帆那样鼓起,他的身体像是飞翔,又像是冲锋,飞檐走壁似的滑翔过去,后来撞在了什么上面,他掉落下来,昏迷了过去。

龙卷风过后,夏日的黑夜逐渐离去之时,林祥福在一片横倒在地的稻谷中间苏醒过来,他与大地一起苏醒,他看见天色正在明亮起来,乱云飞渡的天空看上去朝气蓬勃。

林祥福惊醒般地伸手摸向胸口,没有摸到布兜,没有摸到女儿,林祥福惊叫一声站起来,背后的沉重又让他跌坐在地,他伸手往后一摸,那个庞大的包袱仍在身上,他双手支撑着站立起来,焦急的眼睛环顾四周,没有看见布兜,没有看见女儿,只看见一块断裂的船板斜插在稻田里,田里的稻谷犹如丛生的杂草,旁边的树木飞走了,留下几个泥坑正在讲述它们空荡荡的不幸。

林祥福惊慌地来回奔跑,哇哇喊叫,寻找他的女儿,他看见水面已在两三里路程之外,是狂风把他带到这里,几棵粗壮的大树和一个空洞的屋顶也来到了这里。

林祥福没有找到女儿,他大声哭喊,走过几棵不知来自何处的大树,它们交叉躺在一起,支撑着那个空洞的屋顶。他走向远处的水域,东张西望,神态却像一个盲人,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他哭喊着奔跑起来,一直跑到水边,站在那里,张望霞光照耀下广阔的水面,水面漂浮着树木、船板、家具和衣物……他对着水面大声喊叫,可是只听到自己喊叫的回声,他看见有衣物在沉下去,树木和船板仍在漂浮。

林祥福站立良久,大声哭喊变成了低声呜咽。他抹着眼泪往回走,那一刻他觉得失去女儿了,他害怕,他浑身颤抖,走路摇晃起来。他继续东张西望,他的眼睛被泪水蒙住;他继续大声喊叫,嘴巴张开后没有声音。他被绊倒,感到自己的身体摔倒在一个架子上,他爬起来,可是双手撑空,再次摔倒,他双手摸索着,摸到很粗的树干,终于将身体支撑起来。他重新站起,抬手抹去泪水,眨了几下眼睛,意识到自己走回了原地,走到那几棵倒地的树木所支撑住的屋顶前,他刚才就是摔倒在这个空洞的屋顶上。

这时候林祥福看见了布兜,挂在倒地的树枝上,上面是那个空洞的屋顶。林祥福使劲眨了几下眼睛,那个布兜还在那里,一阵风吹来,几根残留在屋顶的茅草吹起后,从布兜上面飘过。林祥福紧张地笑了笑,像是征询别人意见似的回头张望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将脚插进空洞的屋顶,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充满希望的树枝前,取下上面的布兜抱到胸前。

他看到女儿在布兜里双目紧闭,他的手指紧张地伸向女儿的鼻孔,这时睡梦中的女儿打了一个呵欠,他破涕为笑了。

他将布兜挂在胸前,双手小心翼翼守护它。他的双脚插在屋顶里举目四望,四周的一切像是刚刚洗涤过一样清晰,这是他第一次张望这个名叫万亩荡的广阔土地,日出的光芒将破败的万亩荡照耀出一片通红的景象。

林祥福离开空洞的屋顶,走上一条小路,大步向前走去,他笑容满面,嘴里不由自主吐出了家乡那个媒婆的腔调,对熟睡中的女儿说:

“世上还有这等奇事,睡着了还会打呵欠。”

林祥福背着庞大的包袱,双手护着胸前布兜里的女儿,双脚在倒地的稻谷、芦苇和青草上踩踏过去,向着远处房屋密集的地方走去。

林祥福走进树木失去了树叶、屋顶失去了瓦片的溪镇。他把小美留下的凤穿牡丹的头巾包在女儿头上,他在溪镇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陈永良,那时候他还在女儿失而复得的喜悦里,因此陈永良见到的不是一个从灾难里走来的人,在霞光里走来的是一个欢欣的父亲。

十七

林祥福双手护住布兜里的女儿,在凄凉破败的溪镇四处行走。他仔细聆听人们说话的腔调的时候,小美和阿强对话的腔调就会浮现在耳边。

他见到了蓝印花布的头巾,见到了满街的木屐,那些年轻姑娘在水边洗脚之后,穿着木屐在石板路上走动,发出的声响让他想起小美穿上木屐在他北方家中走动的情景,小美说就像敲打木琴,在溪镇的傍晚,林祥福时常听到一片木琴般的声响。

林祥福觉得这里很像阿强所说的文城,他几次向人询问:“这里是文城吗?”

得到的回答都是:“这是溪镇。”

林祥福接下去问:“文城在哪里?”

林祥福看见迷茫的眼神,还有果断的摇头,这里没有人知道文城。渡过长江以后,在他寻找小美的旅途上,在他去过的城镇里,同样见过这样迷茫的眼神,这样果断的摇头,同样没有人知道文城。他站在溪镇的街头,仿佛是迷路了,失落的情绪笼罩了他。

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在其他身影里飘然而过,恍若一片树叶在草丛里被风吹过,过去了一会儿,林祥福似梦初觉,刚才过去的身影像是小美。他转身急步走去,眼睛寻找那个身影,布兜里熟睡女儿的头颅轻轻碰撞他的胸膛,他放慢了脚步,右手护住布兜里女儿的头颅,走得小心翼翼了。

那个身影在前面来往的人影里时隐时现,她几次回头张望了林祥福,林祥福没有看清她的面容,看清的是她身穿碎花图案的旗袍,旗袍的图案和颜色与小美的旗袍不一样,可是她的身影像是小美的身影,似乎比小美瘦俏,林祥福跟随而去时,心里想小美瘦了。

林祥福走到码头这里,走进一条狭长的小巷时,那个身影没有了,他眼见那个身影拐进这条小巷,可是突然没有了。他在巷口站立一会儿,走进小巷,走过一扇虚掩之门时,听到吱呀一声,门打开了,身穿碎花旗袍的她站在门内的昏暗里,微笑地看着林祥福,对林祥福说了一句什么话,林祥福没有听懂她语调飞快的说话,但是认出她是那个身影,也认出她不是小美。

林祥福惆怅之时,她重复了刚才的话:“进来呀。”

这次林祥福听懂了,木然地看着站在屋里微笑的她,她又说了一声:“进来呀。”

林祥福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热情,还是走了进去,在一股浓烈的鱼腥味里,林祥福跟随她走上楼梯,走进一个房间,她关上房门,插上门栓,请林祥福在椅子里坐下。

林祥福不知道自己进入了私窝子,他坐在椅子里,疑惑地看着她。她看看林祥福胸前布兜里的婴儿,莞尔一笑,带着婴儿来私窝子的,她是第一次见到。她打开衣橱,从里面取出一床棉被,整齐铺在桌子上,她笑着对林祥福说:

“小人给我。”

她从懵懵懂懂的林祥福的身上取下布兜,把布兜里的婴儿抱过去放在桌子的棉被上面。然后她面对林祥福微笑地脱下碎花旗袍,叠好后放在床边的柜子上,她在解开内衣的时候,林祥福知道自己来到什么地方了,这时候婴儿啼哭起来,婴儿饿了。

接下去这个有着与小美相似身影的女子,见到了一个慌张的男人。林祥福从椅子里站起来时似乎是跳了出来,抱起桌子上啼哭的婴儿两步跨到门口,他拉了几次房门才意识到没有拉开门栓,拉开门栓出去后,他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响了下去,接着急促的脚步声又从楼梯响了上来,他怀抱婴儿满脸通红回到房间里,把几文铜钱放在刚才坐过的椅子上,转身出门,急促的脚步声再次从楼梯响了下去,消失在外面的小巷里。

十八

此后的几天,林祥福继续在溪镇的街上游走,他的眼睛锲而不舍去寻找,见到过几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却没有见到小美的面容。

溪镇房屋破败的大门外有着破败的半高腰门,零零星星,这是龙卷风刻下的伤痕,林祥福听过小美有关腰门的描述,知道这是为了阻挡猪狗的进入。不少人家门外安放一碗清水,有的人家还在门框上垂挂黑纱,林祥福知道这里面有人在龙卷风里丢失了性命。

放在门外的一碗水让林祥福伤感地想起自己的父母,在他家的门前也放过两碗水,一碗是母亲给父亲放的,一碗是他给母亲放的。

灾难之后的溪镇,人们的生活一如既往,虽然林祥福会听到女人的低泣和男人的叹息,可是他们的忧伤如同微风般地安详。林祥福觉得溪镇对人友善,女儿因为饥饿啼哭之时,有人会主动上前,把他引到哺乳中的女人家里。林祥福离开溪镇时,一个挎着竹篮的陌生女子追上来,送给他红色绸缎的婴儿衣服和鞋帽,林祥福诧异之后说话时,陌生女子已经匆匆离去。林祥福看着这个陌生女子不愿回首的背影,心里忧伤地猜想,有一个婴儿在龙卷风里死去了,所以这身婴儿衣裳来到他的手上。

城外的人们小心翼翼收割起田地里残剩的庄稼,将树木重新植入泥土,将木船推回水中,将茅屋重新盖起。城里的砖瓦房虽然没有在龙卷风里倒塌,可是屋顶的瓦片飞走了,于是城外出现很多的瓦窑,烧瓦的烟柱同时伸向空中时犹如一片杉树林。

在秋风吹落树叶之初,林祥福怀抱女儿离开了溪镇。接下去的三个多月里,林祥福向南而行,继续寻找那个名叫文城的城镇。他沿途打听,还是没有人知道文城。文城在林祥福心中虚无缥缈起来,他仍然南行,越往南走,听到的说话腔调越是古怪,越不像小美和阿强对话时的腔调。他因此终止了旅程,在一座桥上坐了很长时间,仔细回味之后,觉得他去过的城镇里,溪镇最像阿强所说的文城,他意识到阿强所说的文城是假的,阿强和小美的名字应该也是假的。

历尽千辛万苦,没有找到小美,他心里凄凉起来,那一刻他想回家了,他想到那头红缨飘飘铃铛声声的毛驴,想到家乡的田地和宅院。他摸了摸女儿衣服里的银票和自己身上的银元,想着渡过黄河后要去找到那家驴户,赎回自己的毛驴,回到家乡后要赎回抵押的田地。

然而女儿改变了林祥福的想法,当时他站在一座桥上,右手扶住女儿,试图让她站在他的左手上,他感觉她的双腿在使劲,似乎要站住了,他在桥上发出了笑声,这是他离家南行以来的第二次笑声,第一次笑声是在那场龙卷风过后,女儿失而复得之时。

林祥福决定重回溪镇,女儿需要母亲,他需要小美,他相信阿强所说的文城就是溪镇,虽然不知道他们此刻身在何处,他心想他们总有一天会回到溪镇,他将在溪镇日复一日等待小美的出现。

林祥福转身向北而行,在冬天飞扬的雪花里再次走进溪镇。

十九

这场长达十八天的大雪刚刚来到时,溪镇的人们没有感到这是灾难降临,以为只是入冬以后的第一场雪。尽管鹅毛一样的雪花很快就将屋顶和街道覆盖成了白色,人们仍旧相信大雪在天亮之前就会停止,日出的光芒会让积雪慢慢融化。然而大雪没有停止,太阳的光芒也没有照耀溪镇,此后的十八天里,雪花不断飘扬,时大时小,虽有暂停的时候,可是天空一刻也没有改变它灰白的颜色,灰白的天空始终笼罩溪镇。

林祥福怀抱女儿,在积雪越来越厚的街道上艰难跋涉,为女儿寻找奶水。当时的林祥福将棉袍的下摆卷起后包住胸前棉兜里的女儿,行走时小腿深陷于积雪之中,飞扬的雪花染白了他的头发,也染白了他的衣服,使他沉没在白色的静谧之中。

林祥福在见不到人影的街上前行,女儿在怀中啼哭,这是饥饿的声音。他一边艰难行走一边仔细聆听两旁房屋里有没有婴儿的哭声,如果他听到这样的哭声,就会去敲开那家的屋门。

进屋后他的右手伸过去,手掌上放着一文铜钱,乞求地看着正在哺乳的女人,她们的男人从他手掌上拿走铜钱,拿走铜钱就是同意他的请求,他的脸上立刻掠过一丝欣慰的神色。他取下胸前的棉兜,将女儿递过去,看到女儿终于到达那些女人温暖的胸怀,他的体内就会出现一股暖流。当女儿的小手在她们胸口移动时,他会眼睛湿润,他知道她抓住了,就像是脚踩在地上一样。

雪冻的溪镇,每一天的黎明从灰白的天空里展开,每一天的黄昏又在灰白的天空里收缩,来到的黑夜没有星光,也没有月光,溪镇陷入在深渊般的漆黑之中。

溪镇的人们开始觉得这纷纷扬扬的雪花将会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会像他们的生命一样持续下去,于是悲观的情绪越过腰门穿过屋门袭击他们了,他们时常怀疑地说,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见到阳光。这样的情绪如同瘟疫一样蔓延,林祥福推门而入时,溪镇的男人差不多都会用可怜的声调问他:

“这雪什么时候才会停止?”

林祥福摇摇头,他不知道。怀抱女儿的林祥福走遍了溪镇,用手指敲开一扇又一扇屋门。溪镇的女人在面对雪冻时,比男人坚强和平静,尽管她们脸上都挂着麻木的表情,可是她们一如既往操持家务。正是她们在屋内的走动,使林祥福感受到雪冻的溪镇仍然有着人间气息。

这一天,林祥福来到了溪镇商会会长顾益民家中。顾益民的买卖多而广,既是本地钱庄的主人,也是西山金矿的主人,还在溪镇、沈店等地开设多家绸缎商号,专与上海、苏州、杭州一带的绸缎掮客来往,与其他商号坐收其利不同,他的伙计时常带着货样走街穿巷招揽顾客。

林祥福初次见到这位三十来岁的男子时,不知道他在溪镇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仍然是婴儿的哭声指引他来到这气派的深宅大院,林祥福走过一段又高又长的围墙时,看见里面的大树戴满积雪。朱红大门没有紧闭,留出一条门缝,让他看见里面庭院的积雪已被清扫,婴儿的哭声就是从那里隐约传来,林祥福迟疑之后走了进去。

他走到宽敞的大堂,两根粗壮的圆柱支撑着上面的横梁,有十多人分坐在两旁的椅子里,六个炭盆分成两排,供他们烤火取暖,一个清瘦黝黑的男子坐在正面主人的位置上。他们正在议论什么,看见林祥福走进来,停止了说话,诧异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林祥福伸出放有一文铜钱的右手,说出自己的来意后,顾益民,就是那位清瘦的男子扭头对一位仆人说:

“叫奶妈过来。”

仆人进去后,奶妈出来了。一个体态丰满的女人走到林祥福面前,她淡漠地看了一眼林祥福手掌里的铜钱,接过他的女儿,转身走回里面的房间。林祥福的手仍然伸在那里,奶妈没有拿走他的铜钱。客厅里的人不再注意他,继续他们刚才的话题。林祥福听着他们飞快的语速,是在议论持续了十五天的雪冻。

坐在这个大堂里的都是溪镇有身份的人,他们说应该拿出三牲来祭拜苍天,他们似乎信心十足,认为祭拜苍天之后大雪就会停止。同时他们又在唉声叹气,说牲口都已冻死,不知道谁家还有活的。

林祥福看见这些男人说话时都是弯身凑向炭盆,只有这位清瘦的顾益民笔直坐在椅子里,他的双手没有伸向炭盆,而是搁在椅子的扶手上,嘴里哈出的热气在他脸上消散,他一直在凝神静听。

这时候奶妈出来了,林祥福从她手中接过吃饱后已经睡着的女儿。奶妈离去后,那文铜钱仍然在林祥福手掌上,这使他有些苦恼。顾益民注意到了林祥福的处境,向他微微点了点头,林祥福知道应该将这一文铜钱放回口袋了。

顾益民说话了,这位神情严肃的男子说话时的语气不容置疑,他说:“祭天的燔柴和三牲我已准备好,城隍阁的道士我也去说过了,明天就可以祭拜,就看能祭拜多久。这一次祭拜不同平常祭日、祭月、祭祖、祭土地,不是一日的祭拜就可收效的,常言道日久见人心,天也是一样的。”

此后的三天,林祥福怀抱饥饿中的女儿,在只有白雪没有人影的街上走到城隍阁前的空地时,看见了溪镇的生机。

第一天,一张长方桌旁围着几十人,他们在雪中瑟瑟打抖,将一头羊放到桌子上。林祥福看见羊的眼睛,行将被宰割时的眼睛清澈明净,一把利刃刺进它的身体后,它的眼睛混浊起来了。接着他们将一头公猪架到桌子上,桌子上已积下一层薄冰,公猪从这边放上去,又从另一边滑落,这样重复几次之后,公猪挣扎的嚎叫变成苦笑般的低鸣,忙乱的人群发出一阵一阵的笑声,这是雪冻以来林祥福第一次听到溪镇的笑声。后来是八个强壮的男人按住公猪的四只脚,屠刀才砍了下去,猪血喷涌而出,洒在人群里,也洒在雪地上。最后他们将一头牛搬上桌子,因为等待得太久,牛已经冻僵了,它的眼睛半开半闭,眼神里有着行将入睡的温顺。一把屠刀刺进牛的胸膛,牛仿佛被惊醒似的抽搐起来,它发出一声漫长沉闷的叹息声。

第二天,林祥福走过城隍阁时,看见里面挤满跪拜的人,殿上摆着一个大坛,燔烧三牲,馨香阵阵飘来。阁中道士分左右站立在殿上,手执笛、箫、唢呐和木鱼,在木鱼的节奏里,笛声、箫声和唢呐声优雅四起,响彻在梁柱之间,飘扬在雪花之中。里面屈膝跪地的人手胸着地,叩头至手,他们的身体在音乐声里如同波浪似的整齐起伏。

第三天,祭拜的人越来越多,城隍阁外面的空地上跪下了一百多个祭天的男女,阁中雅音齐奏,他们的身体一起一伏。这里的积雪祭拜前清扫过了,不到三天又回来了,林祥福看不见他们的小腿,积雪漫过他们的膝盖,仿佛抹去了他们的小腿,他们嘴里哈出的热气汇集到一起成为升腾的烟雾,在灰白的空中炊烟般散去。

二十

这一天林祥福认识了陈永良。当时陈永良第二个儿子出生三个月,是这个孩子的哭声把林祥福召唤到陈永良这里。在这两个房间的家中,林祥福感受到了温馨的气息,满脸络腮胡子的陈永良怀抱两岁的大儿子,他的妻子李美莲正在给三个月的小儿子喂奶,一家人围坐在炭火旁。

林祥福来到他们中间,陈永良给了他一只凳子,让他坐到炭火旁。与溪镇其他女人木然的表情不一样,李美莲把女孩抱到胸口时,林祥福看见一个母亲的神情,李美莲赞叹女孩的美丽,既而赞叹女孩身上大红绸缎的衣服和帽子,赞叹手工缝制的细致,她摘下女孩的绸缎帽子,不断凑到女孩的头发上闻一闻。这时的陈永良抱着两个儿子,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很久没有感受家庭气息的林祥福,见到这样的情景时,心里涌上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自己遭遇不测,女儿是不是可以留在这户人家?

对溪镇口音有所了解的林祥福,从说话的语调里听出来他们也是外乡人。陈永良告诉林祥福,他们的家乡往北五百里,因为连续不断的旱灾,他们只能背井离乡,一路南下,靠打短工为生,挑担扛包拉板车,还做过船夫,陈永良说他是用手划船,不是万亩荡水面上的船家那样用脚划船。直到两年前遇上顾益民,才结束漂泊的生涯,在溪镇住了下来。陈永良用平和的语气讲述他们带着刚出生的第一个儿子,在餐风露宿和朝不保夕的日子里如何艰难度日。

陈永良一家是在沈店遇到顾益民的,当时顾益民有一批绸缎要从沈店带回溪镇,雇用了四个脚夫,陈永良是其中的一个。陈永良挑着绸缎和其他三个短工向溪镇走去时,他的妻儿紧随其后。与陈永良一样,李美莲也挑着一付担子,担子的一头放着衣物和棉被,另一头是他们的儿子。本来应该是陈永良的担子,来到李美莲的肩上。坐在轿子里的顾益民和陈永良一路交谈,知道了他们的身世,知道陈永良的妻儿之所以同行,是他们没有住宿。顾益民看着挑着担子的李美莲疲惫地跟在丈夫后面,这个身材娇小的女人为了跟上男人们快速的步伐,一直在小跑。途中她的儿子啼哭时,就抱起儿子,为了担子的平衡她将棉被放到空出来的这一头,然后解开胸前的衣服,右手托着儿子,给儿子喂奶,左手扶住挑着的担子,继续小跑,她喘气的声音就像拉动的风箱声,她的头发被汗水浸湿,脸上的汗水在跑动时不断被风吹落,然而她一直在微笑。到了溪镇,顾益民拿出工钱让那三个脚夫回家,把陈永良一家留了下来。

林祥福从陈永良的讲述里,知道他所说的顾益民,就是四天前见到的那个清瘦的男子。林祥福想起顾家又高又长的围墙,问陈永良那宅院究竟有多大。陈永良摇摇头,他说虽然常去顾益民府上,经常是到大堂为止,偶尔会去书房,再里面是个什么世界不得而知。陈永良说完以后,安静地看着林祥福。林祥福知道他在等待自己的讲述,林祥福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也是从北边过来的。”

林祥福说完以后,看见陈永良脸上出现一丝迷惑,就加上一句,说他以前学过木工活。陈永良问他学的是什么木工,林祥福回答:

“硬木。”

陈永良眼中出现羡慕的神色,他说他也学过木工,不过他学的是低等的大锯匠和扛房工人。

林祥福摇摇头,他说:“木工里只有分门别类,没有高低之分。大锯匠手艺好的锯缝极细,不糟蹋木料;扛房工人也讲究,不能让抬扛夫的肩膀受不了。”

李美莲喂完奶之后,没有马上将孩子还给林祥福,两个男人在那里交谈的时候,她试着让孩子站在自己的腿上,她感到孩子的腿在用力时,发出惊喜的叫声,说这孩子很快就会站直走路了。李美莲由衷的喜悦感染了林祥福,使他坐在这里没有了生疏之感。

有过漂泊经历的陈永良对眼前这个男人产生了好感,林祥福外表凄凉,语气谦和,却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他说话时眼睛闪闪发亮,体内有着蓬勃生机。

林祥福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孩子吃饱以后起身离去,陈永良的真诚和李美莲的热情让他坐了很长时间,这是他在溪镇雪冻时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情绪。他走进过不少人家,死气沉沉的气氛让林祥福觉得雪冻渗透进所有人的家中,可是在陈永良这里,雪冻被关在了门外。

这里有红彤彤的炭火,一个随遇而安的男人,一个知足而乐的女人,还有两个初来人间的男孩。林祥福不愿意从凳子上站起来,长时间孤单的生活使他这一刻倍感温暖。当李美莲递给他一碗热气蒸腾的粥汤时,他发现自己接住碗的手微微颤抖了,他知道这碗粥汤在雪冻时意味着什么,他们这是将自己的生命分给了他一部分。他把他们的大儿子抱到自己的腿上,一边用嘴吹着粥汤一边小心喂给孩子,自己一口没喝。陈永良和李美莲无声看着他,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缓慢地喝着自己手中的粥汤,白色的粥汤沾在陈永良的胡子上。等陈永良的大儿子喝完以后,林祥福起身告辞,将两文铜钱,不是一文铜钱,悄悄放在凳子上,他突然羞怯起来,不像此前那样伸出右手将铜钱递过去。

李美莲问他:“孩子有名字了吗?”

林祥福点点头说:“有了,她吃的是百家奶,就叫她林百家。”

林祥福的话让陈永良和李美莲为之动容,他们挽留林祥福,说就在这里住下来,外面的雪都有两尺厚了,孩子冻病了怎么办?林祥福摇摇头,打开屋门,看到屋外一片寒冷的茫茫白色时,又犹豫起来,可是想到才刚认识他们,他的脚还是迈了出去,陷入到雪中。陈永良关门的时候看到积雪淹没了林祥福的膝盖,他怀抱女儿走去时像是跪着用膝盖在行走。

林祥福艰难前行时,树上冻僵的鸟儿时时突然坠落下来,无声地在积雪里打出一个个小洞。两旁的树木也难逃雪冻之劫,林祥福不断听到树木咯吱咯吱在寒冷里裂开的声响,这样的声响和树木在烈火中的爆裂几乎一致,只是它们拉得更长,更为尖利。

陈永良和李美莲的挽留似乎是命运的暗示。这一天林祥福没有回到自己的住宿,他在树木冻裂的声响和鸟儿掉落的振动里,一步一步再次来到他们家中,以后就住了下来。

那时候女儿的啼哭持续不断,他敲开陈永良的家门,还没有说话,陈永良就将林祥福拉了进去。李美莲接过婴儿,解开衣服给孩子喂奶。陈永良和李美莲没说一句话,似乎林祥福应该回到这里。

黑夜随之降临,林祥福的女儿一直在啼哭,她吃了几口奶水马上呕吐出来。李美莲伸手一摸婴儿的额头,失声叫道,孩子的额头很烫。李美莲的话让林祥福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该怎么办。陈永良从水缸里舀了一盆凉水,将一块布浸湿后拧干,放到婴儿的额头上。

这天晚上,陈永良和李美莲将家中唯一的床让出来,让林祥福和他女儿睡。陈永良告诉林祥福,这是他们家乡的规矩,客人来了睡在床上,他们自己睡在地上。

林祥福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他抱着女儿坐在炭火前,目光像是紧绷的绳子一样看着红彤彤的炭火。女儿滚烫的体温透过棉兜,来到他的手掌,不祥之兆开始袭击他,他悲哀地感到,一旦女儿离去,那么他在人间的日子也就屈指可数了。

这期间婴儿曾经有过几次微弱的哭声,睡在里屋的李美莲听到后,立刻披衣来到外屋,从林祥福手中接过孩子,给她喂奶,可是孩子每次都把奶水呕吐出来。林祥福看到李美莲胸前布满奶渍,眼神里充满不安。李美莲安慰他,说每个孩子都会有病有灾,生一次病就是过一道坎,遇一次灾就是翻一座山。

夜深时分,女儿似乎睡着了。林祥福怀抱女儿一直坐到黎明来临,一直没有声音的女儿突然啼哭起来,这一次哭得十分响亮,惊醒了里屋的李美莲和陈永良,他们两个人披衣出来。李美莲说,听孩子的哭声像是退烧了。李美莲抱过婴儿,伸手一摸说真的退烧了。李美莲给婴儿喂奶,饥饿的婴儿发出响亮的吮吸声,林祥福不由泪流而出。

李美莲看见窗户上的光芒,又看见光芒从门缝齐刷刷穿透进来,仿佛要将屋门锯开,不由惊叫一声,问陈永良那是不是阳光。这时候他们才意识到屋外已是人声鼎沸,陈永良打开屋门,旭日的光芒像浪涛一样迎面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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