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二十六

顾同年在沈店一所寄宿学校就读,已经有了混世小魔王的名声。学校的食堂里不准有苍蝇,否则重罚厨房。顾同年抓了苍蝇扔进菜桶里,让厨房掌柜被罚了几次。年过五十的掌柜不知道是谁干的,有一天竟然当众跪在学生们面前,声声哀求道:

“我们是血本经营,赔不起呀!”

这个混世小魔王几年下来练就了撑竿跳的本领,学校与戏院隔着一条小河,戏院门前是妓女招客的地方,顾同年找来一根粗壮的竹竿,在夜色降临之后撑竿跳过小河,拖着长长的竹竿进入戏院看戏。顾同年十二岁以后没有看戏的兴趣了,这个还没有完全发育的男孩拖着竹竿在戏院门前晃来晃去,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与妓女搭讪,又学会了与妓女讨价还价。顾同年十二岁开始在附近旅社开房间,与妓女同床共枕到旭日东升。

这位顾家的阔少爷出手却并不阔绰,他只肯出半价招妓,理由是他只有半个男人的身高,所以应该半价。戏院门前的妓女都不愿搭理这个嘴上无毛的小混蛋,顾同年就拖着竹竿在戏院门前走来走去,又是破口大骂,又是据理力争,他的嗓音尖细嘹亮,引来不少围观者。顾同年滔滔不绝毫无羞耻之感,他见人就倾诉自己的满腹委屈,反倒是那些妓女被他弄得羞愧起来。顾同年小小年纪胃口很大,他一次要招两个妓女。妓女心想虽然是半价接客,可是两个人应付这个嘴上没毛的小混蛋应该是轻松自如,于是尾随这个小混蛋和那根长长的竹竿来到旅社的房间。上床之后妓女开始叫苦不迭,没想到小混蛋那东西和放在床前的竹竿一样坚挺,小混蛋还喜欢花样翻新,让她们翻来覆去爬上爬下,一夜的侍候让她们觉得是在码头干了一天的搬运活。此后站在戏院门前的妓女们一看见顾同年撑着竹竿越过小河时,就会东躲西藏,她们说这小混蛋活脱脱是个混世魔王。

顾同年一副出师大捷的模样,开始三个四个地招妓,有一个晚上他招来五个,让她们脱光衣服以后横躺在床上,他一个一个袭击她们,累了以后就躺在五个的肚皮上小睡一会儿,然后继续袭击她们,直到五个妓女疲惫不堪离去之后,他才心满意足一觉睡到中午。然后他浑身发软拖着竹竿走出旅馆,撑着竹竿准备越过小河时,手脚发抖使他一头栽进了河水里。顾同年从河水里爬上来以后连打了几个喷嚏,随后高烧不止,他回到溪镇家中躺了二十三天。第二十四天他坐着轿子回到沈店的学校,到了晚上他又撑竿跳过了小河。此后他倒是不再四个五个地招妓了,通常是一次袭击两个,偶尔才会招上三个。

顾益民之后陆续将另外三个儿子送进沈店的寄宿学校,顾同年将他三个弟弟顾同月、顾同日和顾同辰培养成撑竿跳的高手。戏院门前的妓女们看见的不是一个,而是四个混世小魔王撑竿越过了小河。这四个拖着竹竿走来时都是地道的嫖客模样,四双亮闪闪的贼眼瞟来瞟去,然后每人挑选一个去了旅馆。他们只开一个房间,四个赤裸的妓女躺到床上后,他们先是上起了人体生理课,议论纷纷地比较她们的乳房,比较她们的脸,她们的腿和她们的屁股。这样的比较就会花去半个时辰,躺在床上的妓女开始打起呵欠。比较完了按年龄顺序爬到床上,先是顾同年,再是顾同月和顾同日,最后是顾同辰。顾同年时常弄完第四个才会下来,顾同月和顾同日弄一个就泄了。妓女最怕的是顾同辰,这个只有七岁的男孩对乳房的兴趣超过其它的,他爬到她们的胸前,对准乳房又是捏又是揉,又是吸又是咬,还抓来推去,她们疼痛的叫声破窗而出。

二十七

林祥福没有把林百家送去学校,那时方圆百里之内没有招收女生的学校,林祥福就在家中教授女儿。

在这幢两排双层的房子里,林百家和陈耀武陈耀文共同成长,他们跑上跑下将楼板踩得咚咚直响,地板缝里垂落下来的灰尘常常掉进李美莲炒菜的锅中,正在做饭的李美莲一声声叫着,要楼上的孩子别在上面跑,三个孩子听到李美莲的叫声干脆在那里蹦跳起来,让更多的灰尘掉下去。而且开始了恶作剧,去楼下木器社里抓几把木屑回来,塞进地板缝里,在那里又踩又跳,楼下做饭的李美莲叫得越响亮,他们在楼上跳得越欢乐。无可奈何的李美莲叫上两个木器社的工人,用纸糊在顶上,糊住地板的缝隙,这才阻挡木屑灰尘的洒落。

林祥福看着三个孩子整天里里外外奔跑,觉得应该让朗朗读书声代替咚咚脚步声,他和陈永良把楼下一个堆放杂物的房间收拾出来,在墙上挂上一块小黑板,黑板旁边贴上雍正皇帝的《圣谕广训》,又搬进来三张小课桌和三把小凳子。林祥福将三个孩子叫到面前,告诉他们:

“现在开始要认字读书了。从今往后,坐要坐得端正,走要走得方正。”

林祥福教授起了林百家、陈耀武和陈耀文。十天后,林祥福又搬进来了两张小课桌和两把小凳子,顾益民把他的两个女儿顾同思和顾同念送到了林祥福这里。

顾家姐妹分别是十岁和七岁,林祥福笑容满面带着她们进来,告诉林百家、陈耀武和陈耀文她们两个的名字后说道:

“是你们的同窗,也是你们的妹妹。”

身穿水红和浅绿旗袍的顾同思和顾同念,脸色羞红看了看这三个年龄大的孩子,走到了林百家的身旁,姐姐顾同思把手里捧着的三个小布袋递给林百家,林百家好奇接过去,打开一个布袋,看见里面装的是糖豆,知道这是顾家姐妹带来的见面礼,她把另外两个布袋递给陈耀武和陈耀文,陈耀武和陈耀文打开布袋后贪婪吃起了糖豆,林百家把糖豆往手掌里倒上一些,拿起一粒送到顾同思嘴边,又拿起一粒送到顾同念嘴边,拿起的第三粒才放进自己嘴里。

陈耀武和陈耀文喝水似的把糖豆吃完,然后眼馋地看着林百家和顾家姐妹慢慢品尝糖豆。站在黑板前的林祥福,默不作声看着林百家与顾家姐妹美滋滋吃着糖豆,他忘记应该讲学了,林百家与顾家姐妹才见面就如此融洽亲密,让林祥福满心欣喜。

顾同思和顾同念的到来,让林百家变了,她不再是那个整天与陈耀武陈耀文里外上下奔跑的不像女孩的女孩,她像一个女孩了,而且是一个姐姐。课间的时候,陈耀武与陈耀文手挥木刀木剑在院子里嬉笑打斗,林百家与顾家姐妹踢毽子,七岁的顾同念抬腿去踢毽子时,经常重心不稳摔倒在地,林百家就用绳子系上毽子,左手扶住顾同念,右手提着绳子让顾同念去踢跑不了的毽子。放学时,林百家把顾家姐妹送出院子,送上轿子,虽然明天就会再见,还是依依不舍挥手道别,早晨的时候,林百家又会守候在院子门前,等待顾家姐妹的轿子来到。

林祥福迷恋起了教育,他将木器社的生意交给陈永良去打理,自己全身心投入到课堂中去。他按照私塾的规矩给孩子们上起孔孟儒学,《论语》《孝经》《大学》《中庸》,还有《孟子》和《礼记》一应俱全。此后听说新式教育兴起,他来到沈店的那所寄宿学校求教。

那天傍晚时分,林祥福看见顾益民的四个儿子拖着竹竿从一家饭店里走出来,他们抹了抹油光光的嘴巴,助跑了四五米,撑竿跳过了小河。他们越过小河时燕子般地轻盈,竹竿伸直的时候还在空中停留一下,就是最小的顾同辰也是哼着小曲飞越了过去。

二十八

顾同年和林百家的定亲典礼如期在腊月十二进行。林祥福让一个剃头挑子来到家中,给自己和陈永良理发刮脸,还修了眉毛。然后两个人穿上棉袍,走上溪镇的大街。溪镇的规矩是女方至少要有两人参加定亲典礼,人数多少不讲究,必须是双数。林祥福叫上陈永良,他们来到顾家宅院,门前已是张灯结彩,车水马龙,双人的唢呐吹响嘹亮的乐曲,四人的锣鼓敲出喧天的节奏。顾益民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抱手作揖,笑迎来宾。

收到顾益民请柬的人,都是溪镇有身份的人,他们自然是坐上轿子来到顾家。这一天溪镇的轿子被预订一空,即便只是咫尺之路,来宾也是坐上轿子,先让轿夫抬着去别处转转,让城里的百姓知道一下,他是收到顾益民请柬的人。这一天步行而来的只有林祥福和陈永良,两个人的双手插在袖管里,在冬天的阳光里疾步走来,他们走到顾益民面前抱手作揖时,顾益民看见林祥福红彤彤的脸上渗出了汗水。

定亲的典礼就在顾家大堂进行,里面摆上二十张八仙桌,几十个炭盆环绕着大堂,闪烁着暗红的火焰。攒动的人头和杂乱的声音使顾家大堂热气腾腾,仿佛是戏院里的情景。来宾落座之后,典礼开始,先是由男家聘请的文墨先生宣读男方的礼单,礼单上光是聘金一项就是五千银两,让在座的来宾响起一片唏嘘之声,此外还有绸缎、耳环、戒指、手镯、项链和手表等等。然后由陈永良代表女家宣读陪嫁的礼单,有万亩荡良田五百亩,还有各类日用器具和四季衣裳。陈永良话音一落,顾家大堂里响起一片啧啧声。

宴席开始了,顾家的仆人鱼贯而入,端上来一盘盘精美的菜肴,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长的,能放进嘴里吃的几乎都有。几十个酒坛一字排开,里面波动着几十种南酒,颜色深浅不一,香味浓淡各异。有绍兴的老酒,苏州的福贞,松江的三白,宜兴的红友,扬州的木瓜,镇江的百花,苕溪的下若,淮安的腊黄,浦口的浦酒,浙西的浔酒,宿迁的沙仁豆,高邮的五加皮。

二十九

这一天李美莲给林百家穿上了红裙、红裤、红缎绣花鞋和红缎绣花棉袄。李美莲喜气洋洋对林百家说:

“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你是顾家的人了,今天你就规规矩矩坐在椅子里,不要乱动,不要把衣服弄脏了,顾家的女人都是衣服上没灰,鞋上没土,牙齿洁白,头发又黑又亮又香。”

李美莲让红彤彤的林百家坐在椅子里,将通红的炭盆移到林百家的脚前,让两个儿子陈耀武和陈耀文好好侍候林百家,说炭盆暗下来了要加炭,林百家渴了要赶紧端茶上去。说完她挎上篮子上街去买菜,林祥福和陈永良去吃宴席了,她要让三个孩子也吃上一顿丰盛的午餐。

林百家端坐在椅子里,陈耀武看着炭盆里的火暗下去了没有,他嘴里念着,快暗下去,快暗下去,好让我加炭。陈耀文端着茶站在林百家身旁,一次次问林百家渴了没有,林百家都是摇头。

林百家说:“坐在这里不能动,做顾家的人一点都不好。”

这时两个陌生男人走进了院子,他们的脸在窗户上闪现一下,然后走了进来,一个背着长枪,一个挎着短枪,两个人走进厅堂,嬉笑地看着林百家,背长枪的男人说:

“谁家的小姐?打扮得跟花朵似的。”

陈耀文响亮地说:“顾家的小姐。”

挎短枪的男人说:“树看枝叶,人看容貌,看她这一身穿戴,该是五百大洋。”

陈耀武和陈耀文站在那里发傻,林百家对陈耀文说,还不给客人端茶。挎短枪的说,喝什么茶,快跟我们走吧。背长枪的说,喝一碗茶水再走也不迟。陈耀文赶紧将茶水送上去,两个土匪坐了下来,喝着茶,看看林百家,看看陈耀武和陈耀文,又看看屋子四周。看着他们喝完茶,林百家起身对两个土匪说:

“我们走吧。”

陈耀文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问林百家:“你们去哪里?”

陈耀武明白了,他对弟弟说:“他们是土匪,是来绑票的。”

林百家跟着两个土匪走出屋子,回头对陈耀武说:“哥,快去告诉我爹,准备五百大洋来赎我。”

林百家说完,问背长枪的土匪:“到什么地方来赎我?”

背长枪的土匪说:“我们会下帖子的。”

三十

买了菜的李美莲在回家路上听说一队土匪进入溪镇绑票,想到三个孩子正在家中,脑子里嗡嗡直响,她扭着小脚跑回家中,陈耀武和陈耀文迎上去告诉她,林百家跟着土匪走了。李美莲腿脚一软坐在门槛上,她想起有关土匪的那些传说,他们对男绑票“摇电话”,将竹棍插进屁眼里摇个不停;对女绑票“拉风箱”,用竹棍插到她们的阴户里戳进戳出。

李美莲对大儿子陈耀武说:“你快去,快去把林百家替回来。你是男的,被他们‘摇电话’就是疼一点;林百家被他们‘拉风箱’了,以后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十四岁的陈耀武走出家门,询问街上神色恐慌的人,土匪往哪里走了,他们说往南走了。陈耀武往南飞奔而去,他穿过溪镇的大街,一口气跑出南门,跑在城外的大路上,跑得胸口发闷汗如雨下,一边跑一边脱下棉袄,将棉袄提在手里跑了一会儿后,觉得是累赘就扔掉棉袄。然后他看见前面有二十多个人票被绳子绑成一条线,沿着大路走去,前后左右都是持枪的土匪。跑近了他见到林百家走在最前面,那两个来他们家的土匪也走在前面。他一直跑到他们前面,站在大路中央挡住他们,上气不接下气说:

“土匪客人,我有事和你们商量。”

那个挎短枪的土匪上去就是给他一巴掌:“你找死啊!”

陈耀武用手捂着脸说:“我不是找死,我是来替我妹妹。”

说着他用手指了指林百家,对挎短枪的土匪说:“她今天定亲,所以穿戴得好,平日里她没我穿戴得好。她是女的,没我值钱,我是家里长子,她值五百银两,我就值一千。你们要五百呢,还是要一千?”

林百家一听这话,赶紧对陈耀武说:“哥,你别来替我,我们家不是富户,我们家也就是殷实一点,不能多付五百。”

陈耀武听后点点头,对挎短枪的土匪说:“算啦,我不替我妹妹了,五百银两可不是小数目。”

陈耀武说着走到路边,那个挎短枪的土匪对他吼叫一声:“你他妈的过来,老子不要她那个五百,老子就要你这个一千的。”

土匪解开林百家身上的绳子,把陈耀武拉过去绑上。林百家看到陈耀武穿着被汗水浸湿了的单衣瑟瑟打抖,就问他棉袄呢,陈耀武说扔掉了,说提着棉袄跑不快就扔掉了。林百家脱下自己的红缎绣花棉袄要陈耀武穿上,棉袄小了一些,陈耀武穿起来费劲,那个背长枪的土匪伸手帮助他将手插进袖管,挎短枪的土匪就骂了起来:

“你是土匪,不是和尚,用不着菩萨心肠。”

背长枪的土匪一声不吭,举起刺刀向陈耀武的左臂扎了过去,陈耀武吓得惊叫一声,随后看见刺刀穿衣而过,没有刺伤手臂。背长枪的土匪将绳子从刚才刺刀扎破的袖管穿过去,将陈耀武和其他人票拴在一起。

土匪吆喝着让人票上路,林百家上去凑到陈耀武耳边悄声说:“哥,背长枪的人善一些,你靠近他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