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旻番外3
11
他喝了很多酒,醉得几乎站不住。他看到皇帝笑容满面地对他颔首,好像他真的成为了皇帝手中那盆合他心意的罗汉松;他听到朝臣对他的阿谀奉承和曲意逢迎,恭贺他与镇国公喜结连理,是京城头等的大喜事;他闻到喜宴上酒肉的气息,与那鞭炮的硝烟味混杂在一起,令他胃里翻江倒海,几欲想吐。
他被下人搀扶到婚房中,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鲜红——红色的被衾,红色的灯笼,红色的花烛,像血一般。
还有一个身穿红色喜服的瘦弱身影,头盖喜帕,静静地坐在床榻边,手上握着一柄玉如意。
烈酒麻醉了他的大脑,也消融了他的理智。他突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低下头,他看到自己也穿着一身红色的喜服,和榻上坐着的人极为登对的样子。
凝望着那昏暗的烛火下端坐的人,他突然感到一种极端的满足和喜悦充盈着他的心脏——“扑通,扑通”,他几乎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温柔且幸福的笑容,轻快地开口:“哥哥,我来娶你啦。”
那人依旧是沉默地坐着,攥着玉如意的手微微颤抖,看起来十分紧张。
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头痛欲裂。他想就这么倒在地上,永远地、永远地睡过去——可是不行,今天是他和哥哥的大喜之日,怎么能就这么睡过去?他等这天等了太久太久了,等得他心痒难耐——没关系,从今天起,哥哥就是他的妻了。
他要干什么来着?混沌的大脑努力地思考着,他终于恍然大悟——要先掀盖头,接着喝合卺酒,然后……
他看到那人发抖的手,知道哥哥是紧张了,便柔声哄慰道:“别怕,哥哥,我来……”
他想,今天一定可以从哥哥那里讨很多个吻,毕竟,从今日起,他就是哥哥的夫君了。多好听的称呼。
手慢慢地伸向那鸳鸯绣金的喜帕。他喝得太醉了,连眼前的人都变成了重影,看不真切,手也迟迟放不上去。他痴痴地笑了起来:“哥哥,对不起,我喝了太多……”
哥哥是谁?
——仿佛一记沉闷的钟声,在他耳边炸响,又仿佛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地扎进他的胸腔。那深入骨髓般的创痛后知后觉地灌进他的全身,也让他从迷梦中渐渐清醒了过来。
他捂住嘴,倒退两步,弓起身,剧烈地咳嗽着。
严旻重重地喘了两口气,额上冷汗涔涔。他哑声道:“……赵姑娘,抱歉,你自便吧。”
赵裁月的手终于不再发抖。她自顾自地将喜帕掀开,姣好的容颜,却流着两道清泪。她望着这婚房的窗棂,声音低得微不可闻:“本也不该由你来掀……”
严旻没有说话。两个本该亲密缱绻的夫妻却遥遥地坐在床榻的两端。一个握着玉如意,望着一轮圆月无声无息地流泪;一个捂住胸口,将头靠在床柱上,像是承受着什么难捱的痛苦。
严旻从怀中掏出一个青色的荷包,手掌小心地合上,将这枚荷包万般珍重地捧在心口,他将自己蜷缩起来,好像这样,就能回到某个人的怀抱之中。
婚房的红烛仍在燃烧着,滴落的红烛液,像是一道谁流下的血泪。
12
严旻跪在皇帝面前,面无表情地听完了那道宣告他成为大齐储君的圣旨。
朝堂的磨砺让严旻看起来愈发沉稳从容,更添一种上位者的不怒自威。现如今,除了眼前这个帝王,朝廷上下,竟已没人胆敢与这个未来的新君对视了。
他双手接过那封明黄色的圣旨,对着皇帝深深叩首:“儿臣遵旨。”
他好像真的长成了皇帝希望他成为的模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做那天下的执棋者。一个月前,严旻雷厉风行地完成了皇帝给他指派的任务,处置了淮南太守贪腐一案,并以他雷霆般的铁腕手段,狠狠震慑了朝廷上下。多少臣子,见到严旻时,便会想起刑场上的那一幕,无不双股战战,栗栗危惧。
皇帝如今看向严旻的眼神,充满了慈爱,好像在看一件自己手上最完美的作品。他说:“朕告诉过你,严旻,这个天下,只有手上的权势,才是最重要的。”
走出金銮殿,他越过殿外跪着的乌泱泱的人群,听见潮水般阵阵扑来的声浪,那是朝臣在庆贺他得封储位。可他却置若罔闻,脸色凛若冰霜,眼神阴沉狠戾,于是竟无人胆敢接近他半分。他就这么朝着那金銮殿前长长的汉白玉石阶,一步一步地向下走去。
长长的石阶,两侧雕刻着盘踞的九龙,那是至高无上的皇权象征。朝臣们诚惶诚恐地为他让开一条道来,严旻便如此,头也不回的,孑然一人,走向了更远的地方,只留给这些人一个挺拔瘦削的背影。
清晨的阳光劈开层云,斜照在严旻的身上,他却依旧感到刺骨的冷。那冷是从手心中传来的。他微微低下头,看到了自己手上握着的那道明黄色的圣旨。
太阳在缓缓升起。
可阳光温暖不了严旻的身躯,也照不亮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
13
皇城的钟声肃穆地长鸣,紧接着是京城各大寺庙宫观。三万声钟声,响彻了京城上下。大行皇帝委弃万国,驾崩离世,阖宫上下,无不哀戚。
举目皆是白色。严旻身穿皇帝仪制的丧服,作为储君,他立于大行皇帝的灵位之前。身后是妃嫔们哀哀的泣音,却无一人是在真心实意地为那崩逝的皇帝而哭,她们哭的,是自己未知的命运。
严旻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悲色。一身缟素的他,脸色惨白,眸色暗淡,他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大行皇帝的棺椁之前,望着那描金的灵牌,倏的露出一丝令人胆寒的笑容来。他在对着皇帝的灵位笑,在无声地笑。
除了他身边的大太监,无人看到这个新君,竟面对先帝灵位,作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举动。而那大太监只低眉顺眼地走到严旻身边,对他说了什么,严旻便冷笑一声,转过身,朝着殿外走去了。
14
皇帝醒来时,发现自己双手双脚都被紧紧捆住。他拼命地挣扎了两下,却无济于事。皇帝张开嘴,发出嘶哑的叫声:“……来人……来人!”
他忽然听到一声笑。皇帝惊恐地抬起头,那宫殿的阴影处,赫然伫立着一个人。严旻正抱臂立于皇帝的身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就像一条死死缠绕住猎物的蛇,对着那垂死挣扎之人,露出刽子手般残忍冰冷的笑容来。
“别吵,你听。”严旻轻声细语地说,仿佛害怕自己声音太大,面前的人就听不到殿外的动静了似的。
——那是经久不息的钟声,恢弘而庄严。
皇帝断断续续地开口:“这是……这是什么?”
严旻淡淡地道:“大行皇帝驾崩,皇城要敲钟三万下,你莫非不知道?”
皇帝哪能不知道?只是他不敢信。他嘶吼着:“来人!来人!朕没死!来人给朕把严旻这个反贼抓起来,问斩——”
严旻静静地看着皇帝歇斯底里的模样,可后者既挣不开束缚,也叫不来任何人。他慢条斯理地挽着袖子——皇帝这才看清,严旻身上那件白色的孝服,分明绘着龙纹。
——只是衣摆上那面目狰狞的龙,好像正着对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叫够了没有?”严旻看见皇帝累得气喘吁吁,头发散乱,嫌恶地开口。那皇帝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喘息声,像一只漏气的风箱:“严旻……你这个白眼狼……叛贼……逆子……你已经是太子……这天下都会是你的……你为何如此急不可耐……”
严旻听他说完这句话,竟是低头笑了起来。这个昔日在皇帝面前克己慎行的太子,终于露出了真实的面目。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全天下最好笑的事情,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久久在大殿中回荡:“急不可耐?朕确实……急着夺你的命。”
皇帝从严旻那木然的神情中,看到了一种燃烧的恨意。那么刻骨铭心的恨,如果能化为实体,好似能将他千刀万剐。他流着涎水,难以置信地开口:“你就……你就为了那个贱民之子……”
“是啊。”严旻的目光在这一刻变得柔和,可又倏忽转为更疯狂的仇恨,他一字一句地对皇帝说,“那又如何?朕已拟好圣旨,追封景王妃为孝哀皇后,与朕百年后合葬于皇陵。你不是痛恨他的出身吗?朕便要让全天下人知道,他是朕的妻,是严旻,生生世世,唯一的妻子,唯一的皇后,唯一的爱人。”
在提及晏问秋时,严旻的声音变得温柔了许多,可那也只是极为短暂的。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你,当然是不配与他葬在同一个陵墓之中的……不过,大行皇帝驾崩,葬入大齐皇陵,同你有什么干系?”
皇帝这才反应过来严旻话语中蕴含的深意。他目眐心骇,惊怒交加:“放肆……放肆!你、你什么意思?!”
“你就不想知道,如今乾清宫的棺椁里,装着什么吗?”严旻凑近皇帝的耳侧,欣赏着皇帝惊恐的神情,笑容可掬地对他说,“朕该唤他什么呢?大伯?还是……先帝的太子?朕觉得,他的灵位,比你更适合葬于皇陵之中。”
霎时,皇帝的表情一片空白。严旻却还在继续说着,一字一句,仿若那地狱深处恶鬼的呢喃:“你想知道,你会葬身于何处吗?你知道宫里犯了罪的太监都会被拉去哪里吗?那是乱葬岗,是罪人和贱民的埋尸地,你可以祈祷,那里的野狗,能给你留一块好肉。”
严旻望着皇帝几乎被气得口吐白沫的狰狞面目,火上浇油般继续说着:“朕还会追封朕的父王为宣宗,追封文妃为太后——哦,差点忘了,朕会将母妃和那太子葬于一处,他们本是夫妻,如今终于可以相见了,你也会为他们感到高兴的,对吧?”
严旻说完这些话,直起身,睥睨着皇帝那苟延残喘的模样,却是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恨意。他拍了拍手,便有三个身强力壮的太监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皇帝看着严旻那深仇积恨的阴冷视线,以及来势汹汹的太监,死亡的恐惧让皇帝再也无法冷静下来,他苦苦哀求着严旻,希望看着自己生养他的份上,能给个痛快。最后,他甚至对严旻发出恶毒的诅咒。皇帝咬牙切齿地咆哮着:“严旻!你弑君杀父,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两个太监把皇帝架了起来,将他的嘴生生撬开,严旻冷眼看着皇帝涕泗横流的模样,对那些恶毒的字句置若罔闻,他伸手接过另一个太监递过来的一碗药——那碗刚煎好的药,滚烫而浓黑,散发着令人嘴里发酸的苦味,严旻便这么生生灌进了皇帝的口鼻之中。
空荡的宫殿里,响彻着皇帝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这药比当初皇帝下给晏问秋的更毒百倍。此药名唤“牵机”,中毒者会在极度的疼痛中痉挛着死去。剧痛的折磨会持续整整五个时辰,最后连尸体都会不断地抽搐、萎缩,最后变形。
严旻便一直站在那片宫殿的阴影之中,看着皇帝不断哀嚎、痛哭、痉挛、失禁。他听见皇帝跪地求饶,痛哭流涕着求严旻给他一个痛快;又看见皇帝陷入幻觉中,屎尿齐流,对空气喊着“护驾”;还听见皇帝对他恶毒的咒骂,咒骂严旻孤家寡人,不得好死。
最后,一切都归于死寂。
严旻终于动了。
他没有看那地上的尸体。他的目光忽的投向宫殿一侧的一枚铜镜上,在铜镜中,他看到了自己的脸——狰狞的、恶毒的、阴狠的,是一副被仇恨扭曲的疯狂模样。
他蓦然意识到,如果他这幅样子,给哥哥看到了,他会不会感到害怕?
于是严旻紧紧捂住了他的脸。
可他又忽然想起,哥哥已经不在了,再也不在了,他现在怎么样,又能给谁看呢?甚至他替他的哥哥报仇雪恨后,那个人也再看不到了。此后,他的这一腔无处排解的恨与痛,又还能找谁倾诉呢?
除了晏问秋,这个世上,还会有谁真正地关心他?爱护他?
老皇帝临终时的诅咒还在耳边久久回响。孤家寡人,孤家寡人。严旻咀嚼着这个词,他将脸埋在手心中,倏忽,低低地笑出了声。
15
推开殿门,光线刺痛了严旻的眼睛。他眯起眼,遥遥地朝远方望去。
皇城中,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白色,像下过了一场大雪。
秋日的天空是灰白色的,高远辽阔。严旻便如此孑然立于苍穹之下。大仇得报,他却没有感到丝毫的喜悦,还是那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疲惫。他太累了,他太痛了,他只想伏在爱人的膝枕上,长长地睡一觉,好像这样,他就能蜕去身上所有的苦和累。但是他找不到那个过去会将他抱在怀里的人。他被孤独地留在这个冷冰冰的尘世间,他甚至不能停下,永远不能。
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所到之处,宫人都战战兢兢地跪下。严旻突然停住脚步,他不明白自己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他看到一棵秋风中枯败的树。
严旻陡然想起,过不了多久,就是晏问秋的忌日了。
皇城里纯白的丧仪,和那一日,他心爱之人的葬礼多么相似。他跪在晏问秋的棺椁之前,可即便跪得昏死过去,他的哥哥再也不会醒来,甜甜笑着,赖在他的怀里,给他一个温柔的吻。
于是,严旻轻轻地开口。他的声音在秋风中,破碎成一块一块的,随着风飘向他看不到的远方。
他说:“哥哥,一岁生辰快乐,要健康,幸福。”
他不想晏问秋等他了。黄泉路一定又黑又冷,哥哥还是快快地离开吧,去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平安无恙地长大。
此间所有的痛和恨,都交予他来承受吧——
好了,之后就是甜甜的番外啦: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