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良辰

1

晏夫人来卧房找剪子,剪子没找着,却捉到一个蹲在暖阁里伸着两只手烤火的晏问秋。

他穿着新制的冬衣,漂亮的脸蛋缩在兔毛领子里,因为害怕火苗烧到他毛绒绒的袖口,所以动作颇为滑稽,从身后看,像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兔。

晏夫人对晏问秋说:“全家人都在外头,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干什么呢?”

没等晏问秋回答,晏夫人便把他给揪了出去。

时近除夕,民间都在为新年热火朝天地准备着。而这个新年,晏府又遇到了千载难逢的大喜事,阖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早早地就挂起了红灯笼,到处都贴着红纸和桃符。

晏问秋大哥家的小儿子今年五岁,本来还在被奶娘抱着喂饭,看到晏问秋,便像个小炮仗一般冲了过来,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小叔,沅沅要捉麻雀!”

晏问秋蹲下身,就被这个小孩结结实实地在左右脸颊各亲了一下,啵唧两声,格外响亮。他赶紧把兴奋的晏知沅搂住,将自己的脸蛋从小孩的口水下拯救出来,笑着哄他说:“沅沅乖乖地把饭吃完,小叔再来陪你捉麻雀,好吗?”

晏问秋把小豆丁塞给奶娘,站起身,锤了锤自己的腰。他两个兄长家里的孩子都特别爱缠着他,想到过几日还有长姐带来的小孩,晏问秋有时候觉得,太受欢迎也是一种烦恼。

当然,他现在最大的烦恼还不是这个。

——从刚刚被晏知沅亲了两口起,他就感到一个熟悉的幽怨目光紧紧粘在了他的背后。他转过身,就对上了严旻那灼热的视线,这人握着毛笔,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直勾勾地盯着他。

严旻在院子里帮晏老爷写对联。他那手字相当漂亮,端的一副劲骨丰肌,铁画银钩的气势,正好给晏老爷拿去送人——反正也没人会想到这竟是穆宗手迹。

严旻自京城回来后,就厚颜无耻地住进了晏府,一副要来晏府做倒插门做到死的模样,晏问秋轰都轰不走。一开始他爹娘还不知道怎么对待这个做过皇帝的儿婿,可相处久了,发现严旻还是小时候的性格,对晏家人也颇为亲热恭敬。严旻毕竟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于是又对他心生爱怜,竟帮着隐瞒身份,让这人就如此在晏府住下了。

晏问秋看到严旻,没等后者给他打招呼,脸色就毫不客气地垮了下去。他恶狠狠地瞪了严旻一眼,扭头便走。

他还在同严旻生气呢!谁允许这家伙这么蹬鼻子上脸的?

2

没错,晏问秋在生气,他气严旻总是自作主张,之前不由分说地就把他送回了蜀地,害他提心吊胆地等了好久好久,担心他的安危,担心他的身子——结果连身子不好也是骗他的!

可能因为才回来那段时间,晏问秋老是哭,严旻被他哭得心都碎了,又怕他眼睛哭出问题来,只好把真相告诉他:其实他当时在京城病得没有看起来这么严重,只是为了给六皇子和肃宗旧部一个假象,好引得他们倾巢而出,孤注一掷,他才能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严旻把他最宝贝的哥哥紧紧搂在怀里,看他这幅呆呆愣愣的样子,简直爱得不行,趁晏问秋没反应过来,对着他的脖颈和脸颊亲了又亲吻了又吻,低声说:“哥哥,我没事,别哭了好不好。”

可晏问秋哪能不知道,严旻铁定又是在哄他。他病重的模样纵然有假装的成分,但那梦魇的痛苦、呕出的鲜血、眉目的黑气,还有那花白的头发,这哪里是装得出来的?严旻的身体还是被不可逆转地摧毁了。可直到现在,严旻还在骗他。

晏问秋给严旻记的账简直能写成一部大字典了!

他坐在严旻怀里,气得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伸手去推严旻的脑袋,声音带着哭腔:“你骗我!谁准你亲我了!我还没原谅你!你再亲就滚出去!”

严旻低声下气地说:“对不起,哥哥,我就是来道歉的,我不亲了,你要怎么才能原谅我。”他最见不得晏问秋哭,伸手去擦爱人脸上的泪水,一边擦一边给他顺气,最后手又被晏问秋给拍开。于是他说:“哥哥,我发誓我真的没有骗你,我再也不敢了,真的,你信我好不好。”

信他个鬼!

晏问秋懒得理他,从严旻温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怒气冲冲地回自己的院子里了。

3

尽管两人闹起了别扭——准确地说是晏问秋单方面冷暴力严旻——但是饭却得一起吃。晏家人对两人的矛盾不知就里,只当是他俩和小时候一样,又在打情骂俏呢。

晏问秋恶狠狠地咀嚼着嘴里的炒笋,把它当成隔着一张桌子坐着的严旻。他就知道,严旻和小时候一样爱扮可怜,偏偏他们全家都吃这套。这不,他两个大哥正在同严旻说着朝堂形势呢,哪里还记得他这个弟弟。

晏夫人在一旁说:“阿秋,怎么这么挑食,快把这碗青菜吃了。”

严旻闻言,便从另一张桌子遥遥地投来关切的目光。其实他一直在往晏问秋身上看,生怕他少吃了一口似的。晏问秋假装没看见严旻的视线,憋屈地接过晏夫人递过来的小碗,吃起了青菜。他一边吃,一边想:这家里真是待不下去了!

他被填鸭似的塞了一肚子菜,正懒洋洋地躺在院子里消食,只见晏知沅鬼头鬼脑地冒出来,扒着他的手,凑近他耳边,说:“小叔,你带沅沅去逛庙会吧,沅沅想去庙会。”

晏问秋立即坐直了,他正愁没借口溜出门呢。于是笑眯眯地抱起晏知沅,同奶娘嘱咐了两句,便兴高采烈地带着他的小侄子逛庙会去了。

这还是晏问秋回蜀地后头一次逛庙会。街市上熙来攘往,吆喝声、鞭炮声、马蹄声、嬉闹声响成一片,浩大的声浪仿佛能驱散冬日的寒意。晏问秋生怕把小侄子弄丢了,紧紧抓着他的手,两个人在人潮中被挤来挤去。

晏问秋比五岁的晏知沅还贪玩好奇,路过什么小摊都要凑过去瞧瞧。什么捏面人,吹糖画,翻花纸,他好久没见过这些有趣的小玩意儿了,简直看得入了迷,脚步都迈不开。

捏面人的小贩乐呵呵地说:“小公子,要不要来一个面人?只要五钱!”

晏知沅摇着晏问秋的手说:“小叔,小叔,沅沅要面人。”

晏问秋看着那活灵活现的面人,也是心动不已,伸手准备掏钱——这一掏可不得了,晏问秋尴尬地发现,自己居然忘记带荷包了。

他愧疚地看向雀跃的晏知沅,正准备告诉他小叔囊中羞涩,今天什么也买不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我来买吧。”

严旻从晏问秋身侧伸出一只手,他高大的身躯把晏问秋和晏知沅牢牢护住,隔开了身后汹涌的人潮。只是庙会上人实在太多了,尽管严旻努力想站稳,还是贴上了晏问秋的背,一瞬间,晏问秋感到自己被一个炙热的怀抱罩住了。

那小贩接过钱,就开始忙活。晏知沅蹦蹦跳跳地说他要大老虎,晏问秋一边扯住他的领子,防止他被人群挤走,一边头也不回地小声呵斥严旻:“……你别贴着我!”

严旻道:“哥哥,人太多了,我怕踩着了别人的脚。”

晏问秋感到他的湿热的呼吸打在自己耳廓。他恼羞成怒地扭头瞪了一眼严旻,却对上他含笑的目光,登时感到浑身像烧起来似的。晏问秋踩了一脚严旻,不肯再与他说话了。

那小贩先给晏知沅捏了大老虎,一数严旻给的铜板还能再捏一个,便问道:“公子,还要什么样式的?”

钱是严旻给的,晏问秋没吭声,却听见严旻说:“捏一只花狸吧,多谢。”

这小贩的确心灵手巧,技艺精湛,不多时,一只惟妙惟肖的狸猫就出现在了他的手里。严旻伸手接过,递给晏问秋,低声说:“哥哥,收下吧,好不好?”

晏问秋最心仪的就是这个狸猫样式的。他没有问严旻为什么知道他喜欢,撇撇嘴,这下他和晏知沅一人都有了一个面人。严旻看他接过,眸色柔和,正欲开口,却听晏问秋说:“沅沅,快谢谢哥哥。”

晏知沅脆生生地喊:“谢谢哥哥!”

严旻的表情瞬间僵住了。他看到晏问秋露出了得意的笑脸,明媚动人,仿佛终于从他身上找回场子了似的。

但那顾盼生辉的笑容仿佛冬日里的炬火,一下子点亮了严旻的眼睛。于是他也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严旻便跟在一大一小两个人身后,随他们一同逛庙会。晏问秋拿人手短,也不好再撵他走。不多时,严旻身上便挂了一串花灯、两块糖画、一顶花帽和一只布老虎。

走过一个挂道幡的算命摊子,晏知沅对那道士问卦的龟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拉着晏问秋的手非要去看,晏问秋只好陪他过去。

那翘着腿的道士看到有客人来,立即坐正了,也不理会吵吵嚷嚷的晏知沅,就开始忽悠晏问秋和他身后的严旻:“咳咳!小友,吾乃玄清观九十六代掌门座下弟子,您是来算姻缘,还是算运势?”

晏问秋听他开口便知道这人是个江湖骗子,连个回应都懒得给,拉着晏知沅就要走,却被那道士拦住:“且慢!小友,吾观你印堂发黑,想必近来会遇见血光之灾,只需要买这个——”

道士话还没说完,却正对上了严旻那阴沉冰冷的目光,他感到自己仿佛被一条毒蛇给缠上了,好像他再说下去,就会被大卸八块。这人瞬间被吓得动弹不得,两股战战,只眼睁睁看着那高个子男人把他的客人不由分说地拉走了。

等他们走远后,那道士正欲松口气,却不知从哪冒出四五个身穿黑衣的侍卫,说他招摇撞骗,哄人钱财,把他扭送到官府去了。

4

走出去好远,严旻的脸色都一直不太好看。晏问秋还没弄明白他为何突然不高兴,就听见他说:“哥哥,这些江湖骗子,说的尽是些胡言乱语,你不必放在心上。”

也不知道谁才真正把那些糊涂话放心上了。晏问秋捏了捏晏知沅肉嘟嘟的手,轻哼:“他不是玄清观九十六代掌门弟子吗?我看那玄清观可了不得,连皇帝都喜欢呢!”

他却是突然想起了过去被他遗漏掉的一些事。晏问秋看着闷闷不乐的严旻,狐疑道:“你……之前为何突然会吃那些劳什子仙丹?”

严旻不吭声。不过看他的表情,晏问秋知道其中一定大有问题。

见他又想瞒着自己,晏问秋好不容易因为逛庙会而抛到脑后的不愉快瞬间涌上心头,他愤懑道:“你又想骗我是不是?你还说你再也不瞒着我了!骗子!”

严旻叹了口气,只好回答他。他的声音很轻,在冬日的寒风中,化成喷吐出的热气,蒸腾到了高远辽阔的天空中:“因为你同我说过,你……不是这个时代之人。”

晏问秋的脚步停住了。

严旻的话好似一把钥匙,终于让晏问秋回想起一段被他遗忘已久的记忆。

——那是他与严旻新婚燕尔、浓情蜜意之时。某日他喝醉了酒,像猫儿一样扒在严旻身上。他被严旻摸得浑身发痒,两人笑闹着,他凑到严旻耳边,借着酒劲说:“……严旻,我、我悄悄跟你说,其实我……来自很远很远的时代……”

他对着严旻胡言乱语,说在那个时代,人可以上天入海,还可以日行千里。又说他本是个演戏的,身死后,才来到这个地方。

他酒醒后便忘记了此事,可为何严旻还记得?借尸还魂一事太过离经叛道,更别提他话语中提及的荒诞诡异的故事,分明就是一个酒醉之人的戏言,可为何严旻还会当了真?

严旻不说,晏问秋却瞬间想明白了他心中所想。在那些暗无天日的岁月,严旻竟然妄想通过长生不老这样虚无缥缈的传说,跨过千百年的漫长时光,再见他一面吗?

所以当初严旻说,自他回来后,便再没吃过那些药丸,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严旻,感到喉咙发苦,眼眶发酸,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可严旻好像看出了他的情绪,伸手将晏问秋搂进了怀中,他温柔地抚摸着晏问秋颤抖的肩,万般珍重地在他头上烙下一个吻:“好了,哥哥,别提那些事了,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这四个字像一声悠远沉重的叹息,消散在了蜀地冬季寒冷的风中。

5

带着七零八碎的小玩意儿回家时,晏知沅也逛累了,他被严旻抱着,困得头一点一点的,手上还捏着那只面做的大老虎。

奶娘把晏知沅接过来,告诉晏问秋,快要吃晚饭了,晏夫人正到处找他们呢。

晚膳吃的是饺子,玉米猪肉馅的,还是晏问秋记忆里的味道。晏夫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让晏问秋下次少给晏知沅买零嘴吃,这孩子在外头吃饱了肚子,回家了连奶都不肯喝,又念叨晏老爷,少喝点酒,一大把年纪了还老喜欢去酒馆凑热闹。晏问秋漫不经心地听着,牙齿突然磕到了什么。他“啪嗒”吐到碗里,定睛一看,碗中赫然是一枚铜钱。

他抬起头,全家人都在冲着他笑,包括严旻——他笑得最开心,那张素日苍白的脸都微微泛起红晕,晏问秋跟他的视线一撞上,便知道铁定是这家伙搞的鬼。

晏夫人笑道:“哎呀,好福气让我们阿秋吃到啦!”

这一幕是那么的熟悉,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是这样,晏家人把铜钱包进饺子里,每一次都是给晏问秋吃到。

晏问秋呆呆地望着那枚方孔的铜钱,他努力遏止住泪意,不愿在这种时候掉出眼泪来。

又是吃饱喝足后,晏问秋躲在后院里烤火。他将那枚铜钱洗干净,用红绳串起来,挂在了脖子上。他抬起头,望着那夜幕下皎洁的月,远处传来孩童放鞭炮的嬉闹声和小丫鬟的低语。

一道人影突然罩住了他。

晏问秋头也不回,赌气般扁着嘴,不肯开口说话。

严旻久久地看着他的身影,嘴角又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丝笑容。他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也同晏问秋一起蹲下,望着那炭火盆中红通通的火星,轻声喊道:“哥哥。”

晏问秋没理他。严旻也不着急,他慢条斯理地打开那油纸包,里面赫然是一份果脯,甜香四溢,直往晏问秋鼻孔里钻去。

晏问秋终于忍不住扭头,干巴巴地问:“喂,你什么时候去锦贤坊买的?”

严旻道:“去找你们的时候,路过了。”他温声说着,目光却灼灼地凝望着晏问秋的脸,“我知道你想吃。”

晏问秋怒道:“谁想吃了?我不想理你!你滚远一点!”

严旻顺从地说:“是我想吃,哥哥,你帮我吃一些好不好,要是给娘看见了,就再吃不成了。”

那锦贤坊的果脯,还是记忆里的味道。他们一同分吃了这包果脯,吃得舌根都甜了。晏问秋吃得开心,也不去计较严旻一直盯着他看这件小事了。他听到远处传来焰火炸开的响声。赶紧站起身,踮起脚尖,看到那绚烂的烟花,光彩夺目,在夜幕下接二连三地绽放开来。

他听见院子里晏知沅的叫声:“奶奶!奶奶!是烟花!”

晏问秋一时看得痴了,连严旻什么时候捏住了他的手都没发现。这人最擅长蹬鼻子上脸,见他不反抗,便用他那干燥温暖的手把晏问秋的手给紧紧包裹住了。

晏问秋没有甩开他。

他们就这么立于屋檐之下,看着夜空中的焰火,带着人们美好的祝愿,升到天空之上,绽放出稍纵即逝却又惊心动魄的美。

新的一年就要到了——

还有!

太晚了大家先凑合着看看,我明天有空再修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