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旻番外2
6
“杨树花,杨树花,杨树花开喜鹊喳;
杏子压,杏子压,杏子落到阿婆家……”
清脆的童谣在耳边响起。他看到一个身穿红色对襟褂子的男孩背对着他,站在一棵葱郁繁盛的杏树下。男孩正在踢毽子,随着他欢快的声音,一枚用公鸡尾羽制成的毽子上下翻飞着,铜板的底座与男孩的脚侧撞击,发出具有节奏感的“砰砰”声。
“燕儿飞,燕儿飞,燕儿飞去城门北;
春风吹,春风吹,春风吹过阿姐归……”
他痴痴地望着男孩无忧无虑的背影。衣袂随着男孩的动作舞动,他像一只快乐的蝴蝶,在杏树下无拘无束地玩耍着,仿佛红尘之中的一切苦恨离愁,都离这个小小的身影很远很远。
“黄鹂叫,黄鹂叫,黄鹂踩过柳树梢;
小儿笑,小儿笑,小儿跑过锦水桥……”
他很想喊那男孩的名字,很想再看一眼男孩的脸。可他绝望地发现,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喉咙传来的剧烈疼痛让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于是他只能徒劳地张着嘴,泪流满面地望着男孩的方向。
泪水很快就模糊了他的视线,于是那个蝴蝶一样自由快乐的男孩的身影,也渐渐消失在那棵杏树下,只留下一枚小小的毽子,孤零零地被主人留在了原地。
那一刻,撕心裂肺的痛苦让他终于冲破了喉咙的阻碍,他疯了一般地朝那男孩消失的背影伸出手,却只抓住一缕男孩衣袂间留下的风,徒留下他的哭喊声:“哥哥……等等我……等等我!”
晏问秋没有等他。他像一阵自由自在地风,轻飘飘地远去了。
7
严旻做了一个噩梦。
醒来时,他倚靠在床头的软垫上,怔忪了许久,胸口的隐痛久久都未能散去。他感到脸上有冰凉滑过。伸出手,严旻有些讶异地发现,他竟然哭了。
这对于严旻来说实在很难得,因为他极少做噩梦,更不用说这种会让他流泪的梦。可醒来后,他竟怎么也想不起梦中的细节。
但梦中的心悸是如此真实,他如同行走于危崖之上,稍不留神,就会坠落到万丈深渊。这种不安对严旻来说很陌生,甚至让他感到恐惧。
严旻下意识转过头,看见自己的爱人晏问秋正沉沉睡在自己身侧。他头发睡得乱糟糟的,耳朵和鼻尖也红扑扑的,煞是可爱。在看到晏问秋的一刹,严旻胸口那种心慌逐渐消失了,他也似乎真正从那噩梦中脱离了出来,落到了实地上。
脸上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严旻伸出手,轻轻捏住晏问秋的鼻尖。他看见晏问秋有些不舒服地皱起眉,因为呼吸不畅,那张白皙漂亮的脸蛋泛起了红晕,嘴巴也不满地嘟了起来。晏问秋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到是严旻在搞怪,气得在被子里伸手,把严旻的腰狠狠拧了一下:“……严旻,你烦不烦!我还要睡觉呢!”
他刚睡醒,声音软得像糖水一样,能把人的心都融化掉。明明是在生气,却毫无杀伤力。严旻便从善如流地把他哥哥的手捏住,微微用力,就把整个人都搂进了怀里。晏问秋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嘟囔着“睡醒了再收拾你”,在严旻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像猫儿一样睡去了。
他低下头,就可以看到哥哥睡着的脸,肩颈上还带着昨晚留下的暧昧的红痕。严旻搂着晏问秋的手渐渐收紧。
——他突然又感到那陌生的心痛和不安,这种没来由的痛楚让他几乎又要落下泪来。他只能紧紧地抱着怀中的爱人,从晏问秋的怀中,汲取一丝能让他心安的温度。
8
用早膳的时候,严旻难得发了好大一通火,原来是府上的下人只送来了严旻的份。他看到那桌案上只单单摆着他常用的碗筷,一股怒火伴随着晨起时的心悸袭上了他的心头,严旻惊怒交加,竟将那桌案都掀翻了过去。
严旻生气的时候只有晏问秋能劝住他。他把严旻的腰抱住,头埋在严旻怀里,手像顺毛一样一下一下摸着他的脊背,好声好气地说:“你今天吃火药了吗?下人偶尔犯犯错怎么了?用得着这么生气吗?严旻,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更年期到了?”
“……更年期是什么?”严旻也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奇怪,为何自己会突然暴跳如雷?
——可当他看到桌案上只有自己的碗筷时,那种没来由的惊痛几乎将他的所有理智都焚烧殆尽,他几乎是头一次当着晏问秋的面发这么大的火。
在晏问秋的安抚下,严旻渐渐平静了下来。他将手搭在晏问秋的颈后,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度。晏问秋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你忘啦?我上次才给你解释过,自己想!笨!”
在和哥哥的插科打诨之下,方才那种心悸终于消失了。严旻和晏问秋坐在案前,看着下人战战兢兢地端上了新的早膳。
晏问秋美滋滋地吃着一碗豌豆黄,他的嘴唇被沾湿,显得鲜红而诱人,严旻的目光痴痴地停留在上面,直到被晏问秋发现:“严旻,你是色鬼吗!大早上的看什么呢?!”
晏问秋笑起来的时候,那张明艳动人的脸都亮了起来。他笑嘻嘻地在桌案下踩了严旻一脚,严旻便熟练地用腿把他那只不老实的脚给夹住了。他放下筷子,突然想起早上做的梦,便说:“哥哥,我昨晚好像做了一个噩梦。”
“哦?什么噩梦?”晏问秋漫不经心地刮着碗底,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严旻。
严旻望着晏问秋清澈的眼睛,在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里,他看到了自己惨白的面孔,那是一种被梦魇折磨出的狼狈。
严旻喃喃地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好像……梦到你死了……”
9
血。大片大片的血。
触目惊心的血,已经变成了暗红色。严旻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血,好像要把他目光所及之处都染成红色。
一个披散着发的人面目朝下,躺在那血泊之中。
他好像听到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哭泣,在哭喊着“王妃”——“王妃”是谁?是这个人吗?
那是一个极瘦弱的男人,他只穿着一件白色的单衣,却已经被血给完全染红了。血是这个人流出来的吗?他为何会流这么多血?
于是严旻看见自己颤抖着伸出手,将那个血泊之中的男人抱了起来。
他是那么瘦,薄得像一片纸,轻飘飘地,好像下一刻就要在严旻的怀中碎掉了,严旻只敢小心翼翼地搂着他。他的身体好冰,人的身体为什么会是冰的?严旻有些不解。
他看见这个人紧闭着双眼。那是一张漂亮的脸,可皮肤白得毫无血色。他看见自己伸出手,仔细地抚摸着怀中人脸颊的每一处,从他那血迹斑斑的下颔,到凹陷的脸颊。他仔细地将这张脸上的血迹都擦干净了,可好像还有血在往下滴落,严旻这才发现,那是自己嘴角流出的血,落到了这个人的身上,把他弄得越来越脏。
“对不起……对不起……”
严旻听到自己嘶哑的嗓音,那是一种痛到了极致的声音。
心口似乎被什么硬生生地撕裂开来,灌进空空荡荡的冷风。他突然感到好冷,于是只能紧紧抱住怀中沉睡的人,渴望从他身上汲取一丝温度——但这个人浑身都是冰凉的。
严旻抚摸这张脸的手,缓缓停留在这人眼角的一颗红痣上。
他这才恍然大悟。
这个人,是晏问秋,是他的哥哥,是他的爱人。
晏问秋死了。
——那一刻,被意识隔绝在外的苦痛和绝望像箭一般贯穿了严旻的躯体,那根在他心中紧紧绷着的弦“啪”地断裂开来,理智寸寸剥落,他听见自己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那竟然是他能够发出的声音——那么痛,那么恨,仿佛要把一生的泪都给哭尽了。
到最后,他连哭都没有了声音,泪也再流不出来。他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一般,将头贴在晏问秋不再跳动的胸口,茫然地说:“……哥哥,我好疼,我好疼……”
可往日那个会抱着他温声劝慰的爱人,再也不会醒来。
他被孤独地留在了这片充满恨与痛的黑暗之中。
10
那摧心剖肝的一幕太悲太痛,即使是梦境,也足以让严旻肝肠寸断。
严旻终于想起这个噩梦。或许是他的脸色太难看,晏问秋的面色变得有些凝重。他放下勺子,站起身,走到严旻的面前,摸了摸他的额头:“是不是最近太累,生病了?”
晏问秋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花果香气,是他爱用的香包的味道。这熟悉的香味令严旻稍稍平静了下来,他闭上眼,抱住晏问秋的腰,将头靠在爱人的怀中。
晏问秋又被他抱住了。他伸手推了推严旻的脑袋,好气又好笑:“严旻,你不会又在装病撒娇吧?多大的人了还玩这套呢?”
他轻轻摸了摸严旻的后脑勺,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好了,我去让大夫给你开些安神的药吧。”
严旻闷闷地说:“哥哥,你不会离开我,对吧。”
可晏问秋好像没有听见。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于是严旻焦急地抬起头,那种梦魇中失去爱人的心慌和恐惧趁虚而入,再一次将他吞没了。他只能紧紧抓住晏问秋的手,急切地问:“哥哥,你不会离开我,对不对?你会永远陪着我,对吗?”
他看见晏问秋温柔的表情突然变得无比悲伤。
那一瞬间,周围温馨安宁的景致都一片片碎裂开来,他面前的晏问秋流下了两行泪水。他听见他的爱人哭着对他说:“严旻,我不要你了……”
精心构筑的梦境终于破碎。胸口传来清晰而真实的痛楚,严旻发现自己只是孤身坐在桌案之前,上面摆着两副碗筷,满桌为另一个人准备的精致点心却无人动过。
先是两滴泪,然后是更多的,一滴一滴,打在他发抖的手背上。
这个世界,没有晏问秋,再也没有晏问秋。那情人的爱语缠绵,终究只是严旻这个双手沾满爱人血迹的罪人的一场痴念。
严旻望着他空荡荡的手心,仿佛那里还停留着晏问秋残余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