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四 厕中佛

腐烂之地,神明之所

你阿母——我外孙女可是结结实实唠叨三十年了。

说她生你的前几天,老是出血,本来是因为担心自己扛不过这一关,才想请我来坐镇——毕竟,我是陪着内内外外这么多个孙子出生的人啊。

她说,哪想待产那晚,我去医院陪床,一进来没和她说几句话,就坐在躺椅上睡着了。她本来睡得好好的,偏偏我像牛一样打呼。她睡不着,就觉得自己要生了,疼得说不出话,拼命推睡在旁边的我,我还半天都摇不醒。她只好忍着疼自己下床,扶着吊瓶支架去找医生。

她老爱说这件事情,从你出生起翻来覆去说到现在,哪天和谁聊天想到了,又说。

你外婆——我女儿百花和我转述过,你三姨和我说过,你隔壁家的阿春姨、再隔壁家的阿花姨和我讲过……我几次当面问你阿母,你阿母每次赶紧跑,边跑边故意喊得很大声:外婆莫打我莫打我,我哪有怪你啊。我信你当时不是在睡觉,我信。

气得我,拿起拐杖就追。

我当时不是在睡觉,我是在和夫人妈说话。

我明明和她解释过的,她就是不信。

夫人妈当时正抱着你过来,和我说,本来你阿母这一胎生的应该还是女儿,但是因为你阿母我外孙女整天一直唠叨,就想要儿子。夫人妈受不了唠叨,帮忙临时换了个儿子。夫人妈还交代,临时换的,孩子还没长全,得小心护着。

我记得你是凌晨三点出生的,生下来才四斤七两,啼哭得有气无力的,像只猫,甚至头顶骨都没长好,顶上一摸软乎乎的,还可以看到天灵盖上的血管一蹦一跳的。

那天你舅舅骑着三轮车接你阿母出院的时候,是我坚持先直接去趟关帝庙再回家的。因为夫人妈交代了,你得有个神明干爹护着,才能安全。那天夫人妈其实是陪着咱们去了一趟关帝庙并说服关帝爷的,要不,哪能连掷三圣杯,第一次问卜,关帝爷就同意收你当干儿子啊?

这不,你回家时,就突然哭得豪情万丈,跟你干爹的结拜兄弟张飞一样了。然后从小一路胖墩墩的,直到现在。

再过几十天,我就要走了,你记得有空就去你干爹的庙看看。虽然你不能听到他说话,也不知道这些神明是怎么照顾你的,但你要记得,人家可是把你护得如此周全。你还要记得,你做的好的坏的,他都看着的。

你还得多去夫人妈庙坐坐,不用干吗,就坐坐。那是我这辈子最好的闺密了。没有我这个神明闺密在,你可不一定能出生,而我,肯定没办法在神婆死后那段日子里挺过来的。

对哦,我和你说过吗?夫人妈就是你外太祖、我婆婆——也就是那神婆,留给我的那尊神。

对哦,我和你说过了吗?那神婆竟然还把她藏在厕所里——后来我才理解,这藏的地方,还真对。

我是后来才知道,我一不小心给那神婆办了咱们镇子当时最牛的葬礼。

按照当时的说法,咱们镇子是没有鬼魂的了,所以葬礼上是不用守灵的;咱们镇子是没有神明的了,自然也不会需要游街送魂灵升天。

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结果,该有的不该有的,那神婆的葬礼都有。

那天神婆没吃地瓜汤就走了。我记得她走之前说过,她死之后还会陪着我的。所以我就难过了一会儿,然后我想,反正那神婆还在的,开始着急地琢磨,怎么才能和她说上话。

我仰着头,对着半空问:蔡也好,你在的吧?

我听到海浪和海风的声音,以及海风送过来的外面各种热闹的声音。但我没有听到她的回应。

我想,估计她在忙着捡自己的脚印吧。

我婆婆人生的大部分时间就在院子里,就在那藤摇椅上,我想,她现在一定在那儿。

我对着那藤摇椅又重复问了一遍:蔡也好,你在吗?

我听到院子里有鸟叫的声音,不远处还有狗吠的声音。但我就是听不到她的回答。

我想,我果然听不到灵魂说话。

我发了一会儿呆,想,或许到梦里就可以了。虽然这是个麻烦的办法,以后我有事想和她商量,就得赶紧睡觉。

我忘了我是怎么睡着的了,是我妹把我叫醒的。

我妹说:阿姐,你睡得真死,婆婆睡得更死,这次都不打呼。

我说:婆婆死了。

我妹推了推婆婆,婆婆没有反应。我妹哭着问:那你怎么还睡着了?

我说:我是想,睡着了是不是就能和她说话。

我妹问:那你和她说上话了吗?

我说:没有。

我妹哭着说:婆婆不在了。

我很笃定地说:她在的,就是说不上话了。

阿妹问我接下来怎么办。我想了想,如果我听得到那神婆说话,她会说什么呢?然后我知道了,我说:咱们先让婆婆好好死,再让自己好好活。

我经历过爷爷的葬礼、奶奶的葬礼、阿母的葬礼,还随着神婆见习过那么多葬礼。比起怎么过日子,我更知道怎么办葬礼。

我记得,首先要穿麻戴白。

发黄的内衣依然还算是白的,我把它裁成条,绑在所有人头上。我找不到麻,但是找得到草席。麻是草,草席也是草。我把草席裁成衣服的样子,披在所有人身上。

这些是有了。我记得一个好的葬礼,还需要有人来给婆婆守灵,有乐队,有人哭丧,有人表演,有人招魂,有人念悼词,有人送灵,最后还要有一块好的墓地。

我一一列举给自己听,我妹黏得太近了,听到了,白了一眼,说:现在肯定都没有了。

我妹果然年纪小,她不知道这世界上一件件事情,也是一条条生命。一件事情落了地,它自己就会挣扎着长出自己的模样。所以很多时候,我们只需要把这件事生下来,然后看它到底能长成什么样子。

就像孩子一样。

葬礼首先得有人来守灵。我就先把守灵这件事情生下来。

我叫上阿妹一起,把大门的门板卸了,底下用石头叠成四条桌腿。这样我就有两张大桌子了。

我在门口搭了一个灶,把自己那个办喜事用的大锅抬出来,把火烧得旺旺的。地瓜无论大小,全部洗了,煮地瓜汤。我想,就让海风带着地瓜汤的香味往镇上飘。我想,吃不饱饭的人应该不少,都煮得这么香了,就不信没有人来。

果然,香味飘着飘着,开始有人走过来张望。

有人问:什么好事啊?

我说:我婆婆走了,蔡也好走了。

那人愣了一下,说:现在不好守灵了,都新社会新作风了。

我说:我有地瓜汤,你喝吗?

那个人愣了一下,说:喝啊。我就喝地瓜汤,我不守灵。

我说:好啊。

然后,那人就留下来守灵了。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陆陆续续地,大家都来喝地瓜汤,大家就都这样来守灵了。有呼朋唤友来的,有拖家带口来的。我妹开心地说:婆婆的守灵人,真多。

海风一吹,地瓜汤很容易就放凉了,地瓜汤一凉,总像在喝甜汤。先来的人把地瓜汤当晚餐,后来的人把地瓜汤当甜点。孩子在旁边玩耍着,大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一开始有人聊海水的流向,和他下网的方法。有人聊到他第一次在海上钓到的皇带鱼,说,那皇带鱼活着的时候像洁净的银箔。然后就有人聊到今年台风还没到,大家就开始回忆自己经历过的台风,好像在回忆一个久久没有造访的远亲。

我和我阿妹坐在门槛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然后有人说,要不他去拿些花生来。又有人说,他去拿点酒来。还有人临时去海边翻来一些花蛤和蛏子。这样,大家就喝起酒来。

喝着喝着,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姑娘突然站起来说,她是来参与组建纺织厂的,她原来是部队文工团的,她说她很希望了解祖国大地各个地方的人,为了助兴,她可以表演打快板。她说祝愿祖国早日统一。

大家就鼓掌了,她就打起来了。

我妹开心地在我耳旁说:婆婆算是有乐队了。

喝起酒来,总会回忆。有的人一回忆,就说到我婆婆了。

有个人说,他儿子溺水死了,他家女人一直呜呜呜地哭。然后我婆婆和她说:你儿子很爱你们,在等着投胎回你肚子里,你们赶紧生一个。

然后,就有了现在的儿子。

有个人说,原来他老母亲腿脚一直不好,老母亲死后,他老父亲整天派他来这里找我婆婆问:那老太婆腿好些了吗?我婆婆每次都嚷着说:好了好了,等着你老父亲死后在那边和她赛跑。我婆婆还说:你老母亲一定赢。

现在我老父亲也不在了,本来我还挺想问她,他们在那边比赛了吗?到底是谁赢了啊?但现在你婆婆也走了,我没有人可以问了。说着说着,那人开始呜呜地哭。另外几个人也哭了,那个表演快板的小姑娘也哭了。我知道,有的人是在想念他老父亲,有的人在想念他儿子,有的人在想念自己的家乡。

他们一哭,我妹也跟着哭,我没哭——我开心地和哭着的阿妹小声地说:咱们婆婆这不就有了哭丧的和念悼词的了?我妹一听,流着鼻涕开心地笑了。

哭完,那个想知道自己父亲母亲在地下谁跑得快的男人说:你一定得给婆婆好好办葬礼啊。

我咧嘴一笑,说:是啊,不正在办吗?

大家其实都知道了,跟着笑了起来。

笑完,就正式当作丧礼帮忙琢磨起来了。

有人问:还没装棺材?我说:在厅堂了——咱们这儿,一般年纪到了五十多岁,有条件的就早早地打好了棺材,还要放在厅堂。用你们现在的说法,叫炫富。

大家吆喝着一起把我婆婆的尸体放进棺材里,又把棺材放到三轮车上,还把三轮车推到厅堂里。

我问:怎么放三轮车上了?

有人笑着:葬礼都办到这分上了,肯定得去游街啊。

我说:这葬礼可太像样了吧。

大家笑着说:咱们镇上好久没有像样的葬礼了。

有人问:打算葬哪儿?

我说:要不就葬在这院子里。我不想婆婆离开家里。

他们看到院子里种满了地瓜,觉得不对,说:旁边有地瓜在生根发芽,婆婆会觉得痒吧。

我觉得有道理,我说:那就葬院子后面。

那个晚上他们还帮我在屋后挖了一个洞,好几个人,挖到天蒙蒙亮。

守灵的人走的时候,天已经翻出鱼肚白了。我也不睡了,我说:阿妹,咱们送婆婆走吧。

我把百花绑在自己身上。杨北来说,他长大了,可以帮忙推车。

我们就出发了。

我想着,要沿着通往老街的那条石板路走一趟,这样所有人才知道,我婆婆的葬礼有游街。我还想着,要沿着那些庙走一趟,这样我婆婆就可以和她的老朋友们告别。

我妹在前面骑,我和北来在后面推,出门左拐,就往街里走。

有狗看到我们,叫了一声,然后传染一样,一只只狗帮我们把我婆婆葬礼游街的消息就这样传下去。过一会儿,鸡也加入了,前前后后比赛着打鸣,好像在帮我们奏乐。

我妹开心地说:像乐队在开路。

我说:就是乐队在帮神婆开路。

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便大声喊:蔡也好,你好好走。

我妹脸红了,问:怎么还喊上了?

我说:明天你就懂了。

我继续喊:蔡也好,你好好走。

听见我的喊声,有人推开窗户,看到了我们,对我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们也在送我婆婆。

我们走到我娘家,在我娘家门口转了一个弯,沿着靠近原来那一座座庙的地方往回走。

我们这才看清,有的庙被完全推倒,有的庙推了一半,有的庙好像有人在里面住,晾着衣服,还有的庙门就打开着,原来摆放神像的地方,摆满了巨大的机器。机器轰隆隆的,还挺热闹。

我在路过每座庙的时候,都向他们一一点头。脑子里浮现出的,是我十五岁那个晚上,一个人跑去找神婆时,他们一个个帮我点燃灯火的样子。我心里想,他们是那么好。他们现在到哪去了呢?

我阿妹心里想到的,还有另外的人。她问:那些原来和阿母吵架的庙公庙婆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说:我也不知道。

不远处就是海,海翻出来一条浪,又被新追过来的海水吞了。我在想,那条浪去哪儿了呢?然后我们看着整个海面,海翻出来无数条浪,又吞没了无数条浪。

我指了指浪,对阿妹说:海好像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

我们游街回来的时候,昨晚那些帮忙守灵的人已经在等着了。他们估摸着,我们需要有人帮忙把棺材抬进去。

最终是八个人帮着抬的。当他们稳稳地把婆婆放进墓地,要盖上土的时候,大伙问:最后说点什么吧?

我说:我不讲,反正那神婆在的。

我阿妹说:你不讲,我来讲。我阿妹对着墓地里的婆婆嬉皮笑脸地说:对这个葬礼还满意吗?满意你就保佑我们都活得好。

说完,大家一起笑了。

有人喊了一声:我阿母是张阿环,到那边帮我照顾我阿母啊,有空带她来梦里看看我。

看到可以对神婆提请求了,其他人也赶紧说:我父亲是黄土豆,他腿脚不好,你和神明交情好,帮着在那边赐他一副好腿脚吧;我爷爷是蔡流水,我老梦不到他,你提醒他,可不要忘了他有个孙子啊……

我心里得意地想:我总算生下一场葬礼了。接下来,我该为大家生下好的活法了。

哪里想到,葬礼都还没办完,我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活下去,命运这家伙又给我送来了一个小孩。

有次,我阿妹——你太姨本来在切着地瓜片,突然兴奋地朝我嚷:蔡屋楼,我发现了,你一个孩子都没生的人,最终是来自祖国大地东南西北孩子的阿母。

我问:哪有?

我阿妹说,北来是北边来的,西来是西边来的。百花是咱们这边的,咱们这边是东南,所以就是东南西北了。

我想了想,还真是。开心地想,我是东南西北的阿母了。

那天来的小孩就是你二舅公。

你二舅公的名字之所以叫杨西来,就是因为那天他和我说,他是从西边来的。

那时候人群已经散去了,百花在北来的怀抱里睡着了,我和阿妹正在把拆下来当桌子的门板重新装上去。

你二舅公怯生生地跑来了。他五六岁的光景,眼睛大大的,穿着时髦的短衬衫和吊带裤,还穿着皮鞋,只是一看就好多天没收拾了,全身都是泥,脸上、头发上也是。

小男孩用一半国语一半闽南语问:这里有地瓜吃吗?

我用闽南语和自认为的国语说:这里剩一点点地瓜汤。

小男孩说:你给我地瓜汤吃,我叫你阿娘。

我笑着说:不用不用,吃完你就赶紧回去找你阿娘。

那小男孩说:我没有阿娘了,我得找到阿娘才能一直有东西吃,所以你就做我的阿娘吧。

我妹问我:你是不是刚刚偷偷和神婆说,想再要个孩子?你看,那神婆手脚也太麻利了吧。

我说:我没有啊。

我想,如果是那神婆送来的,她自己没帮我算过吗?家里的存粮还够咱们这几张嘴吃多久啊?

你二舅公担心我们不要他,也不管我听不听得懂国语,就奶声奶气地讲他怎么来到这里的。他讲得很清楚,我听得不是很清楚。

他说,自己出生的地方叫昆明,他们一家人跟着父亲坐火车去了北京,又搭飞机去了上海,又从上海坐车到这里来。他年纪很小,但他走过的路,比我爷爷、我奶奶、我婆婆、我阿母一辈子加起来还多。

他说,他记得,自己的父亲是个官,自己的母亲全身香香的,讲话很温柔,还会画画。

他说,从上海到这边,一路上上下下要经过好多座山,他母亲一路难受,一路吐。他倒没事的,随行的士兵夸他,说他以后可以去开飞机或者坦克。他说,他当时还回答说自己想开飞机,因为一飞,就能马上飞回昆明了。他说他想念昆明,昆明一年四季都有好看的花。

他说,当时大家要上船,他父亲搀着他母亲走在前头,他由家里的用人张婆牵着走在后面。本来排队排得好好的,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什么,大家慌乱地往前挤。你挤我我挤你,张婆一不小心掉海里了。他停下来,对着海一直喊,张婆没应答,再回头看,他父母都不见了。

他说,他想等等张婆,这样还可以让张婆带他去找父母。他下了船,一直等。他等啊等,等所有人都上船了,张婆还没来,等船开走了,张婆还没来。他估摸着去找张婆掉下去的地方。他以前没见过海,看到巨大的海拍过来,拉出一条条白白的浪,他有点害怕,一直喊张婆,没有人应答他。

他说,他也不知道海边的晚上这么冷,他被吹得一直哆嗦,后来就躲到别人房子后面的角落里睡。第二天一醒来,他想去找张婆,结果天一亮,他往海边一走,才发现,昨天看到的不是浪,而是一层尸体堆着一层尸体,远看过去,像浪。

说到这,你二舅公一直哭。他说,他到现在还没找到张婆。但他知道,张婆在浪里。

他哭着走进镇里,路过一户人家,有个女人向他招手。那个女人见他好看,问他,可不可以叫她阿母,可以的话就给他东西吃。他叫了,女人也给东西吃了。

他在那人家里住了几个月,那户人家有爷爷有奶奶,还有个姐姐,但没有父亲。大家都很疼他,不仅给他吃的,还给他衣服,教他闽南语,还想着要给他一个新名字。他一直期待那个闽南语的新名字,有了这个新名字,他觉得自己才算是这里的人了。

有一天,那女人帮他穿上原来的衣服,说:你得走了。

他问她为什么。

那女人说:你是坏人的孩子,你不是我的孩子。

她说:我的丈夫就是被那些坏人抓走的。

那爷爷在哭,那奶奶在哭,那姐姐在哭,但那女人哭着用扫帚赶他。

他说,他没再说话,换上原来的衣服出门了。

我问他:那户人家住哪儿?

他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我知道,他其实记得的。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摇摇头说,他忘记了。

我知道,他其实记得的。

他说,他想有个新名字。

我知道,他是想有个新阿娘。

他当时还在说着,北来抱着百花在旁边听着。北来听到那小男孩也想要个阿母,跑到我身边来,紧紧靠在我身上。

我问阿妹:要不这孩子你要了吧?

我妹说:我不要,我有我家泥丸。

我妹看那小男孩眼眶又红了,赶紧解释:我有亲生的儿子,我知道他还活着,我肯定没法疼另外的孩子的。

我想了想,现在外面太多没有阿母的孩子了,要不是那神婆,我早就是没有阿母的孩子了,所以我说:那我来当你的阿娘吧。

其实,说完这句话,我自己心里偷偷慌了一下。我知道的,家里的地瓜干本来那神婆就只准备了我、北来和她的量,后来百花也大了,又有了阿妹,现在又有了西来。

我想,要是我能和那神婆说话,神婆会怎么说呢。然后我知道了,那神婆会说:就活下来,偏活下来,活下来看它能拿你怎么样。

北来以前是和婆婆一起睡的,婆婆走了,我本来就担心他,刚好就让西来和他一间房。

北来嘴里嘟嘟囔囔,但终究没有说一个“不”字。

折腾了许多天,我抱着百花,一沾床就睡着了。

突然有人没有敲门就要推门,那横冲直撞的声音,我知道是阿妹。

我说:阿妹你干吗?

阿妹说:我想和你们睡。

我问:为什么?

我阿妹说:我怕。

我说:你都当母亲的人了。

她说:但我是你阿妹。

我知道拗不过她的,就开门让她进了。

我们正睡着,又听到很有礼貌的敲门声,我问:谁啊?

外面的声音是国语,他说:阿娘,我能和阿娘睡吗?

是西来。我知道他怕梦见那个尸体做的浪。我开了门,让他进来。

他真是懂事的孩子,看到床上很挤,就把席子往地上一铺,说他打地铺。我怕地上凉,在席子下面又铺了被子。铺好了,我问:那北来呢?

西来说,北来不肯过来。

我知道北来的,我叫西来陪我去叫他。果然,北来正把自己捂在被子里,一个人呜呜地哭。

最终,一家人齐齐整整挤在一个房间里了。

大家心里都踏实了,一会儿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打呼声。我反而睡不着了。借着月光,我看看百花,看看阿妹,看看北来,看看西来。

我想,我就是死都要让你们活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我早早地打开门,搬了张板凳,就坐在大门口等。

我阿妹看到了,问:你在等什么啊?

我说:我在等管事的人来找我们。

我阿妹问:他们为什么要找我们啊?

我说:婆婆的葬礼边游街还边喊,就是想让大家知道咱们在。知道咱们了,现在管事的人才知道来找咱们。以前婆婆说过,没去祠堂登记的孤魂野鬼是没供养吃的,最终都要饿成厉鬼。咱们在这新世道里都还没登记,都还是孤魂野鬼,肯定活不下去的。

我阿妹笑得很开心地说:所以那场葬礼一边送婆婆去阴间,一边送咱们回人间,是吧?

我想了想,好像真是这样。

那个早上,来接我们回人间的人,一直没有来。

等到快十一点了,我想,不行我就开始嚷。这样一想,我就马上嚷了:现在谁管事啊?管事的人管下我们啊。

第一声,没有人应。

我站到路中间再喊:管事的不管事,我就去镇上叫嚷了。

有邻居探出头来,说:现在咱们这边是杨先锋管事,你找杨先锋。

我问:杨先锋是谁啊?

邻居说:就是杨仔屎。

我说:杨仔屎是谁啊?

有人远远地答了:别喊别喊,我是杨先锋。

杨先锋其实就住我婆家斜对面。

杨先锋是跑过来的,边跑边乐呵呵地笑:万流嫂啊,是我,杨先锋啊。

我不记得自己认识叫杨先锋的,也不认识叫杨仔屎的,但他是管事的人就好。

杨先锋一进门,就往我家院子里走,一屁股坐在庭院里的石礅上,掏出烟斗抽了起来,好像很熟悉我家的样子。

抽了一口烟他就着急地嚷:万流嫂啊,可不许再叫我杨仔屎了,那是土名,我现在可是干部,干部得像个干部的样子。

我想着他是管事的,嘴里说好,但心里想,我可知道了,以后你待我们不好,我就到街上叫你杨仔屎。

杨先锋嗓门是真大,我阿妹他们以为是有人在和我吵架,都到院子里来了。杨先锋惊奇地数,一二三,可厉害了,要么没孩子,要有就一下子三个。

我说:神明送来的。

杨先锋把声音压低了:错了,错了,这三个小孩,就是人民群众给你的。

我问:什么是人民群众?

杨先锋说:就是很多很多人,和咱们一样的人。

我想了想,如果这样说,那倒确实是人民群众给我的。

又想了想,如果这样说,其实神明本来也是人民群众啊。

那天杨先锋和我讲了许多。

杨先锋说,他以前来过我家,还来过好几次。一开始是因为想和杨万流一起出去讨大海,后来是因为想杀倭寇。说到杀倭寇的时候,他还强调了:但我可没加入什么种花蒙古,我就是抗日志愿者;所以别和我客气,都是自己人。

杨先锋说:杨万流可是真好汉,可惜投了敌,要没有投敌,现在要建设新中国,多缺人才啊。

杨先锋说:咱们这地方不按宗族分了,现在都是按区域分,这一片区,无论姓杨还是姓郭姓陈,都归村长,也就是他管,所以让我以后不能叫他杨仔屎了。

杨先锋说:咱们现在是新世界,要翻天覆地地改变。他说:你看过那种像穿一身花在身上的,那是裙子,以后咱们这里谁都有。他说:你见过那种拖拉机吗?以后咱们这里家家户户都有……都在建厂了,生产出来了就发给大家。

杨先锋还说:共产党就是追求公平的,什么东西都分。地分了,房子分了,船分了……连酱油厂和茶厂现在也归大家集体所有了……

杨先锋说着,我就听着。我得等他讲完,才好问他。

他讲了好一会儿,长长舒了一口气,得意地抽了口烟。

我问:村长你讲完了吗?

他说讲完了。

我说:还有没有忘记说的?

他乐呵呵地说:是不是听了很激动,想多听听?我以后想到了,再和你讲。

我说:好啊。

我开始说了: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吧?

杨先锋说:当然都是真的。

我说:太好了。首先啊,你是我们自己人,所以我家五张口,你得管,对吧?

杨先锋点头,说:不是自己人,只要是人民群众,共产党就会管。

我说:杨万流可是被抓去的,你应该知道吧。我家是不是更应该被照顾?

杨先锋迟疑地点点头。

我说:现在要翻天覆地地变化了,需要大量建设人才,我和我阿妹是建设人才吧,你怎么安排啊?

杨先锋愣了下。

我说:什么东西都分,我们家还没分到,你可得给我们补。

杨先锋一下子站了起来:但现在分完了啊。万流嫂,不能我每句话你都盯上啊。

我说:你是管事的,一句就是一句。我一定认真听。

杨先锋脸通红通红的。

我说:你要对我们不好,我就去找你祖宗和神明告状。说完这句,想了想,现在没有神明了,于是我又加了一句:我就整天在路上一直喊你杨仔屎。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鸡刚打鸣,我给百花喂了地瓜汤,就打开大门,对着街上喊:杨仔屎,你安排了吗?

他和家人估计还在睡觉,被吵醒了,就关上窗。我拿了把椅子,坐到他家门口,继续喊着:杨仔屎,你帮忙安排了吗?他老婆出来了,一开始客客气气地想和我商量什么。我不听,一直喊着杨仔屎。喊着喊着,他老婆开始指着我的鼻子骂,骂什么我也不听,反正不重要,我就一直喊着杨仔屎。

杨仔屎出来了,气呼呼地说:你这样我不去争取了。

我说:你不去争取我就继续喊。

杨仔屎说:你喊我就绝对不会去。

于是他关上门,我就继续喊,终于还是他开门了,说:姑奶奶,你得等政府上班啊。

我问政府几点上班,他说九点。我抬头看了看天,心想,那刚好,就赶紧先回家给孩子们准备吃的。

煮好地瓜干汤,时间也快到九点了,拿起板凳赶紧往杨仔屎家门口跑。刚跑到,看到他正要出门。我问:去哪儿啊?他气呼呼地不看我,但回我了:去乡政府。

我对着他喊:谢谢村长啊。

中午杨先锋回来了。他先到我家喊我,但不进来。

他说,政府在研究了,他会尽量帮。

我说:什么时候?

他说:我尽量。

我说:我等不及了就去你门口喊。

他说:你喊了,我就不帮了。

接下来几天,我每天估摸着八点多,就站在门口看,如果看杨先锋还没出门,我就拿张凳子往他家走。几次我刚走到,就看他叼着饼,满嘴还在嚼着,气呼呼地赶紧出门。

我开心地说:村长好。

杨先锋看都不看我。

但每次他从镇上回来,都先绕到我家一趟,说一下推进的情况。我每次都问什么时候,他每次都说尽量,我每次都说等不及就去他家门口喊,他每次都说:你喊了我就不帮了。

这样折腾了一周多吧,那天中午杨先锋喜气洋洋地来了,这次不站门口了,跨着大步就进了门,进来就坐在院子里的石礅上,掏出烟斗就抽,嘴里喊着:蔡屋楼,赶紧来,好事来了。

我赶紧过来,我阿妹也赶紧过来了,杨北来抱着百花来了,西来也跑过来了。

一二三四五,他数了数,五张口,三个小孩。上面说给你们——他伸出手掌,我以为他要说五亩,结果他笑开一口黄牙,说:两亩地。

他说,本来已经分完的,但是有一家子偷渡走了,他知道了赶紧去申请。

他说,地就在海边,让我围着田可以种一排甘蔗,这样就可以榨糖,还可以当田界。他说,只不过咱们海边的都是红土,就只能种点地瓜和花生。他说,他下午就陪我先去看地,然后赶紧去合作社要点苗。他还说,现在恰好是种地瓜的时节,明天就赶紧去。

说完,他眉毛一挑,两手交叉在背后,得意扬扬地站起来,问:你说,我叫什么名字啊?

我笑着说:你叫村长。

他说:不是的,我是说我的名字。

我说:反正我忘记了你所有的名字,我只知道你是村长。

他开心得笑了,露出满嘴因为抽烟黄掉的牙齿,拍了拍胸膛,对着孩子们说:大家都得活下来啊,都得活得好哦,为建设新社会做贡献。

那块地其实就在我家往那片我和婆婆去拾过肉的海滩的中间。

那天我们全家五个人,把家里能找到的工具都翻出来了,有锄头有铲子有钉耙有扁担有水桶——但直到真的站在那块地上,我才想起,除了在自己家院子里插过地瓜藤,我们谁都没种过地。

我们一起蹲在隔壁的田边研究许久,我想,如果这个时候神婆在,她会让我们做什么。然后我知道了,做肯定对的事情。于是我说:先松土,松土肯定是对的。然后等到大家都来了,看他们干吗,我们跟着干吗。

四个人从四个角落开始松土,百花则被我们放在田的正中间。

我问:除了地瓜,还想吃什么啊?

我妹说:我想吃芋头,香。

我说:种。

西来说:我想吃甘蔗,甜。

我说:种。

北来说:我想吃肉,贵。

我还没说话,我阿妹抢着说了:种!

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西来说:还没问百花呢。

北来抢着回:百花我知道,她想种奶。

我阿妹说:种。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我听着却难过了。百花从出生到现在,就没喝过几口奶。哪有孩子不喝奶的?我想着,要是真能种奶该多好。我难过的时候,西来看到了,他说:阿娘,能不能在田中间,就是百花现在坐的地方种上花?最好有一百种花。

我觉得这个想法挺好。我也知道了,西来是心里有花田的小孩。

所以后来,咱们家的地瓜田中央一直是一片小花田。所以再后来,你外婆——我女儿百花——走了,我仍旧把她葬在那花田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原来花田的根系还在,你外婆我女儿的墓地,后来还是长成了一片花田。

我们你一句我一句说着,隔壁田的人家来了,再隔壁的人家也来了……大家都来了。

和我们挨得最近的,是一个老爷爷领着一个老奶奶。老奶奶年纪比我婆婆大,背驼得厉害,像一直鞠着躬。老爷爷的肤色比土还黑,眯着眼看我们倒腾了一会儿,对我们喊:你们在干吗?

我回:在种地啊。

那爷爷笑得咧开了嘴:我这辈子第一次知道种地是这么种的,真行。

我问:爷爷能教我们种地吗?

那爷爷说:可以啊。

北来开心地说:谢谢爷爷啊。

那爷爷咧嘴一笑:我又不是在帮你们,我在帮这块地。这块地性格那么好,可不能被你们糟蹋了。

那老爷爷指导了我们一早上,怎么拉沟渠,怎么垒土……拉出来的一条条土条,叫土龙,每条土龙中间的沟渠,叫龙沟。

我问爷爷:为什么这叫土龙啊?咱们叫龙的传人,是因为咱们都是这一条条土龙养活的?

爷爷笑着说:你这傻丫头,叫土龙是要吹捧这些土的。它们一高兴,产的口粮可多了。

爷爷带着北来整理沟渠,到了田的中间,西来还在弄想给百花的花田。

那爷爷说:你这在干吗?

西来怯生生地问:田中间种花是糟蹋地吗?

那老爷爷愣了一下,然后开心地笑:反正我这辈子第一次知道田地中间应该种花,真行。

西来问:那可以吗?

那老爷爷笑着说:糟不糟蹋别问我,你问地就知道。如果地里长出茂盛的花,那就是这块地同意了,还开心地在笑。

已经中午了,老爷爷说:要不中午咱们一起在这里吃午饭吧。我教你们做在田里能吃到的最好的午饭。

老爷爷拿出几个地瓜,寻了一块平整的地方,铺上草和树枝,把地瓜放中间,然后让我们去寻一些干牛屎来。

挑干牛屎可真是技术活,很多牛屎看上去都是干的,一抓,那屎却从指缝里滑出来。大家都一手湿牛屎地收集好干牛屎,那老爷爷把牛屎铺到地瓜上面,火一点,一股带着青草香的地瓜味,就飘出来了。

香味一飘出来,我阿妹和北来的肚子,马上咕咕地叫。

老爷爷笑着说:对吧,肚子知道什么是香的。

老爷爷笑着说:知道了吧,屎其实多香啊。

那真的是地瓜最香的吃法了。

老爷爷边吃地瓜边和我们说话。他说,他就叫郭地瓜,他老婆叫黄芋头。他们祖上都是务农的,他爷爷叫土豆,他奶奶叫玉米,生的孩子的名字都是作物名。他说,他们有个儿子,叫郭花生,本来也是在种田。

前几年有穿军装的人来咱们镇上敲锣打鼓,说要招兵去打仗。

这个消息他不当回事,他觉得,他们家那些田之外的事情,都不是他的事情。然后有一天,他家的郭花生,突然扛着枪就要走了。

他儿子说,他不想叫花生了,他想叫华生了。他不喜欢种田。这一生很长,只在一块地里活,就是白活了。

郭地瓜说他老婆芋头当时还哭着怪自己的儿子不懂事。他倒觉得是自己老婆不懂事——有的人把一块地当作一个世界,有的人把一个世界当作一块地,哪有什么对错。

他对儿子说:华生你就去吧。如果结了果,无论生死,都回来和我说;如果没有结果,也没关系,无论生死,都回来和我说一声。你有结果了,我的一生也就有结果了。

地瓜爷爷说:我也忘记等了多少年了。但每年,总有亲戚来说,听说你儿子死了,你们种不了这么大块地,我帮你种一点吧。还有隔壁田的邻居,知道我儿子没回来,每次松土的时候,都往我们田里推过来一些。我是说过他们的,怎么把我的地占了。那邻居还很生气地倒过来说我诬赖他。我把他推过来的土龙挖开,露出的,是灰黑灰黑、松软的土,而他那边,是红棕红棕、硬邦邦的土。我说,这还不明显?你那地,被你抽打得红彤彤的,我的地,被我按摩得肥嘟嘟的。一看就不是一块地。但毕竟我家没有儿子了,我的地,就还是这样,一天一天地缩小,到现在,只剩三亩不到了吧。

我问地瓜爷爷:你知道华生是去参加哪支部队吗?

地瓜爷爷咧嘴一笑,说:我没问。

我问:你怎么不去打听下啊?

地瓜爷爷说:现在没有神明,也没有神婆了,我问谁啊?

吃完饭,地瓜爷爷向我招手,要和我咬小耳朵,问:你细看你们那块地了吗?

我说还不懂得看。

他笑眯眯地说:我今天每个角度都下手去摸了,这块地,温柔得很,像阿母。估计能养活你们三口人。

我说:但我家五口人。

地瓜爷爷眯着眼笑说:没事,我快要死了,我死了,这三亩地,你们也种了,但就是要帮我照顾好我家那老婆娘。

我们到夕阳快落山了才回家。

回到家,我赶紧去数厨房里的地瓜干。那地瓜爷爷和我说,要让地瓜长得壮实,新一季地瓜最好是秋霜收。我算了算,到秋霜还有一二三四五六,六个月。我算了算,每个人一顿三块地瓜干,四个多月就没有了。我还在里面算着,如果一人一顿两块地瓜干可以撑多久,外面阿妹和北来、西来就已经开心地玩闹起来。我站在窗口,看着打打闹闹的他们,我想,我就是死也得让他们活下来。

我不知道你活到这个年纪知道了没有,这世界最容易的活法,就是为别人而活。而如果那人恰好也是为你活的,那日子过起来就和地瓜一样甜了。

我是靠着他们才活下来的。每天我都觉得日子难熬,所以每个晚上我都要偷偷看他们。

我阿妹睡在床最里面,百花睡在中间,我睡在最外面。床下,北来还是护着西来的,让西来睡在靠我的这边,他自己睡外面。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敷在每个人脸上。我在阿妹脸上看到她小时候的样子,和她现在脸上斑斑驳驳的纹路。我想,无论岁月在她脸上敷了多少层纹路,我都看得见她小时候的样子。我想,无论岁月在我脸上敷了多少层纹路,她也都能看见我小时候的样子。这样一想,我就对自己说,还好我有阿妹。

百花明明吃不上什么东西,但脸圆嘟嘟红扑扑的。那神婆说,有的孩子是来报恩的,有的孩子是来报仇的。我家百花真是来报恩的,不乱哭不乱闹,见我就笑。她一笑,我就知道,这世间除了眼前的苦,真真切切是有许多好的东西。这样一想,我就对自己说,还好有百花。

睡不着,我就起身了。我看了看西来,西来边睡边笑,但看他耳朵背上全被阳光拍得红红的,怕是要掉皮了。看他手上也全破皮了。但他还一直笑着。

我又看了看北来。北来应该觉得全家有着落了,整个人睡成一个大字形,在说着梦话,听着那个梦好像挺开心的。我看着他开心,也跟着开心。

可能我呼吸太重了,敏感的西来突然醒了,迷迷糊糊地问:阿娘吗?阿娘吗?

我说:是我,你赶紧睡。然后假装躺下来睡着了。

西来看我躺下了,才又闭上了眼。

鸡一叫,我就赶紧起来。起来后,我开始煮早餐——还是地瓜干配鱼干。地瓜干每人三片,但我想了想,把每片再偷偷地掰下一小块。大家应该察觉不到吧,大家的肚子应该察觉不到吧。

地瓜真是性格好的作物,不挑土,即使是海边的红土混上海风吹过来的沙,它们照样欢天喜地地长。不爱长虫,即使长虫了也没关系,反正果实藏在土里了。

地瓜爷爷说,等地瓜一抽苗,接下来就是每天松松土、浇浇水、拔拔草而已了。所以我可以去找找其他生路了。

我和我阿妹说:以后百花就由你来帮忙带了,能不能顺便把饭做了?反正也简单,地瓜干汤配鱼干,偶尔掐一点地瓜叶来炒一炒。我妹说:我还可以去挑水除草。

我和北来、西来说:挑水除草的事情得你们来了。北来、西来说:我们还可以帮忙照顾百花。

然后我就出门了。

我出了门,往镇上走。

以前阿母沿着海边走,是去和一个个神明吵架的。现在神明不在了,来了一座座工厂。

原来的大普公庙,连着原来演戏的广场,加上旁边几座房子,现在都是纺织厂了。我听到里面咯吱咯吱纺织机的声音,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就坐在那门口。

坐着坐着,有人问我了。问我的人说的是国语,我听不太懂,我就对他们笑,边笑我边重复说着自认为的国语:我家里有五个人,需要赚钱。对方又说了什么,然后就走了。我就零零星星听懂几个词语:不缺了,要申请……

听不懂我就继续坐着。然后又有人来了,又说了一些话,我又听不懂,那人又走了。

我看着太阳一点点往西移,我想,要不换个地方试试。

三公爷庙现在是酱油厂的晒场。庙里庙外,都放着一口口缸,缸上还盖着一个个斗笠。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还是坐在门口,坐着坐着,还是有人问我,说的,还是我听不太懂的话。

……

我走到码头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准备下山了。一片红霞下,一群渔船正在归港卸货。我站在那儿,想着,我爷爷卖胭脂前就在这儿当装卸工,我太爷爷也是,还有我太太爷爷。他们是不是全部都走了?如果他们在,看到我和我的孩子快活不下去了,他们会怎么样?

我正想着,有人用闽南语叫我了。我不认识这人,但是他确实在叫我:万流嫂你在这里干吗?

我不认得他,但我还是赶紧说:我现在有三个孩子了,我只有两亩地。

那人本来正在卸鱼的,随手抓起几条,就要拿给我。

我说:我不能每天来要,你也不能每天给的。

那人也犯难了。

我问:我能帮忙装卸吗?我爷爷、太爷爷、太太爷爷都是在这里装卸的。

那人为难地说:他们都是男人,你是女人。他转过身看着一个工头模样的人,那人也过来了,问:你有三个孩子啊?

我说:是啊。

我看那工头还在犹豫着,就学着村长的口气说:新社会不好饿死人的吧。

那人笑着说:哪个社会都不能吧。

我说:我祖宗都在这里当装卸工的。

那人笑着说:我祖宗也是。

我说:你听不到你祖宗说话,说不定我祖宗已经和你祖宗说好,给我留一条活路了。

那人笑着说:是啊,说不定。

然后他说:要不这样,你挑小的搬,然后累了就休息,工钱算一半好不好?

我眼眶一下红了,说:好啊。

我一开始就冲去挑最大包的扛,我是想着,我拼命干和男人一样的活,让工头自己不好意思,待会儿给我男人的工钱。我用力一拉,真重啊,想着,这是我祖宗们以前拉的东西啊,原来我祖宗就是这样给自己和子孙扛出一条生路来的啊。现在轮到我了。

我大喊一声,把东西扛在肩上,但女人就是女人,我整个人被那包东西压倒,直接摔在地上。大家笑开了。

我脸一下子红了,想,我扛小包的,但我跑得快点。抓起旁边小包的,扛着就赶紧跑,结果没几个来回,我就扶着栏杆喘不过气来。

大家又笑开了。

我也不回话,继续拼命搬。搬着搬着,他们反而劝我了:万流嫂,你休息下;万流嫂,你小心受伤了……不管他们怎么说,我就拼命搬着。

工头要给我今天的工钱,我有点不确定,是不是让我明天别来了。我说:今天不拿了。以后你让我每天来,我明天开始拿。

工头硬塞给我了,只比他给别人的少一点点。工头说:明天可以来,但明天不准这么拼命。你这么拼命,你婆婆在天上看到会来骂我的;你丈夫回来,会找我算账的。

我说不会的。

那工头说:会。杨万流会,你那婆婆更会。

工头说:我晚上都不敢睡觉了,说不定一闭眼,你那婆婆就等着了。

说完,他就哈哈大笑起来了。

我翻来覆去地看那工头塞给我的钱,薄薄的一张纸,想,这就是新社会的钱了啊。我闻了闻,都是鱼腥味,但我觉得,那味道真好。

我喜滋滋地回到家,一进门,我看到阿妹抱着百花,北来、西来笑开了牙龈等着我。

我刚想说什么。我妹掏出一张钱来,说:咱们有钱了。

我问哪儿来的。

她说:我们下午三个人,轮流帮田里其他人家挑粪水赚来的。

我妹说:比如这一段,我抱着百花跟着,西来帮着北来一起挑;然后换西来和北来抱着百花,我挑一段。

我难过地说:阿妹,一前一后两个粪水桶,你哪挑得动?

我妹说:两个孩子都可以,我怎么不可以了?

我难过了,对着两个孩子说:你们两个孩子才多大力气,怎么就挑得动……

北来说:小姨那种女人都可以,我们两个男人怎么不可以?

就这样,我每天沿着海边走,因为渔船卸货都得在下午,每天我还是先在纺织厂坐坐,再去酱油厂坐坐……有天纺织厂叫我进去,让我看看别人是怎么包装的,问我能不能做。我说可以。从此,每周偶尔会有一两次包装的活。有次,酱油厂让我看看别人怎么把豆渣过滤掉,问我能不能做,我说我可以……

地上有在长的地瓜,每天还有固定的和零散的工可以打,再加上孩子们帮人挑粪,我那段时间老觉得,自己也是地瓜了,也长出许多根须,硬是往这地里扎。虽然那地再怎么松,终究很硬,那日子再怎么开心,终究很难,但咬咬牙,还是可以扎进去的。

累到难受的时候,我就抬起头偷偷对那神婆讲:如果你在,还是抓紧找一些好的日子给我啊。

虽然很感谢地瓜,但其实一直吃地瓜还是会有许多毛病的,比如,容易胀气,胀气了就会放屁。

大家还是一起挤在我房里睡觉。

一开始大家都憋着,但总有一个人会先忍不住放了一声,听着有人带头,于是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屁……大家放完屁都不说话,躲在被子里,偷偷笑。

毕竟每天都要放屁,对自己和彼此的屁都熟悉后,就开始把放屁玩出不同的花样来了。

每天要睡觉前,要么我阿妹,要么北来,就开始宣布今天的新玩法,比如:今天比赛谁放的屁最大声。

有了这样的比赛,大家就格外认真地对待放屁这件事情了,轻易不敢让屁探头,各自酝酿着酝酿着,觉得时机到了,快准狠地噗一声:如果响了,就得意地欢呼,催着其他人赶紧放;如果不响,就很沮丧,紧张地等下一个人放屁,看是不是也泄气了。

我记得,有比赛谁放的屁声音长,比赛一晚多少次屁,最后还分组比赛团队合作连环屁……

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你外婆我女儿。百花还小,本来没有参赛资格的,但有次大家还在比着,她突然无比清亮地噗一声,大家一起惊呼,她又噗噗噗,机关枪一般,大家才发现了,原来最小的百花才是放屁状元。

你可能不知道,你外婆我女儿因此曾有个绰号,叫百发机关枪,这是北来取的。他当时一说,大家都笑开了,并一致觉得,这真是最好的绰号了。只是后来,想着百花长大了,以后还得嫁人的,才不叫了。

现在你外婆已经走了,我可以偷偷告诉你了。事实上,我后来偷偷问过我女婿——你外公:那百花还放屁吗?你外公愣了一下,一副“原来你早知道”的眼神看着我,但坚定地摇摇头,咧着嘴笑着说:反正我只能说不会。

田里的地瓜在长着,家里的孩子也在长着。

西来到我家来的时候,已是懂事的孩子了。百花从一个小肉团,到会咿呀说话,会走路了,我看着就高兴。她第一次叫阿母的时候,我开心得往每个人碗里都加了一块地瓜干。

一开始我以为,是我每天搬的东西太重,把自己压得越来越矮。后来看着孩子们的裤脚,才知道,是他们长得真快。

我把杨万流的衣服翻出来,剪剪缝缝,给北来和西来穿,我自己开始挑一些婆婆的衣服穿,所以我从三十多岁,就穿得和现在一样了。我阿妹还是爱美,霸占着我阿母的那些衣服,几天就换一身。我阿母留的衣服里,有几套旗袍的。我阿妹几次穿着旗袍去田里浇水、施肥,甚至给人挑粪水。

你以后到咱们镇上走的时候,看到那种年纪大点的就问:你认识蔡屋阁吗?

他们会说:是那个穿着旗袍挑肥的人吗?据说,镇上还有人叫她挑肥西施。这个称号,到底是在夸她还是在笑她,我是不知道,反正你太姨高兴到不行。到老的时候,还经常得意地唠叨。

临近秋霜了,那个地瓜爷爷每天都预告:地瓜要有收成了哦。

他年纪越大脸越小,一笑,眼一眯,本来牙齿就掉了许多,整个脸瘦长瘦长的,像地瓜。

我兴奋地每天去巡视。北来和西来怕地瓜被偷了,后来干脆就拿着席子和蚊帐,睡田边了。

有地瓜爷爷帮忙带着,收成就是好,堆起来像一座小山。地瓜爷爷说,留一半自家吃,留一半换钱去。换完钱,买米去。

听到“米”字,孩子们兴奋得一直叫。

地瓜爷爷眯着眼笑:那地瓜就是好。我们对它稍微好点,它就对我们这么好。

地瓜爷爷说:有的东西自己一直吃着苦,然后就想着得让自己变得甜,结果,它不仅甜了自己,最终还甜了许多人。

我问:地瓜爷爷你在夸地瓜还是夸自己啊?

地瓜爷爷笑着说:那当然是夸我自己啊。

我们家一座小山,地瓜爷爷家一座小山。我们来来回回,挑了二三十趟,才总算把地瓜全部挑到合作社去。有些换了钱,有些直接买了米。

地瓜爷爷的三包米,他和芋头奶奶一起挑回去。

我们家三包米,每包米十斤,百花也刚好三十斤。我抱着百花,阿妹、北来、西来像抱着孩子一样各抱着一包米,每个人心里都踏实得暖洋洋的。

阿妹说:不如咱们去买点肉?好久没吃肉了。

我说:好啊。

北来说:咱们去田里摘点花?

我说:好啊。

那个晚上,我们家第一次有饭,有菜,有肉还有花。

那个晚上,大家都没放屁,而是此起彼伏、开心地打呼。

大家的打呼声可真好听。

第二天又是新一轮的松土、拉沟渠、插苗。

早上我还没起床,北来、西来就起来了,他们早早扛起了锄头着急要去田里。我知道,他们是看到过收成的人。

看到过收成的人,会更知道怎么开始种地。

我们最终在天还没亮透,树叶都是露珠的时候就到田里了。我们穿过镇上的时候,那一只只还没打最后一遍鸣的鸡,困惑地看着我们。西来当时还和它们解释:时间确实还没到,不是你们忘记打鸣了啊。

我们耕种到天全亮了,隔壁田的地瓜爷爷和芋头奶奶还没来。

我们耕种到接近中午了,地瓜爷爷和芋头奶奶才来。那天,是芋头奶奶扛锄头的,锄头把她的头压得更低了。地瓜爷爷还是一身黝黑的皮肤,但莫名地泛了白。

我问地瓜爷爷:怎么了?

地瓜爷爷开心地说:就是要结果了吧。

我说:爷爷你胡说。

地瓜爷爷说:真的,不信你等着看。

新一季还没结束,一天下午,就芋头奶奶一个人来了。

北来问:地瓜爷爷呢?

芋头奶奶耳朵有点背,抬起头来笑,看着北来。

北来问:地瓜爷爷呢?

芋头奶奶听到了,但因为耳背说话很大声:爷爷昨晚走了。说完还是笑着,让人感觉像是兴高采烈在说着什么开心的事情。

不开心的是北来,北来愣了好一会儿,问:怎么就走了?

奶奶笑眯眯地说:就像地瓜,熟了就是熟了。

北来问:那奶奶今天怎么还来种地啊?

芋头奶奶说:我就剩这块地最亲了。

我问:那爷爷的葬礼那边怎么办?

她说:亲戚们在抢着帮忙了——他们在讨论我走后,这块地怎么分。

我们想帮芋头奶奶把田松好,芋头奶奶不让。她说,自己也等不到新一季收成了。她说,这块地陪他们一辈子了,她今年不想让它再辛苦了,就想多陪陪它。

芋头奶奶一直坐在田埂上,就看着那块地。

我说:奶奶要不来我家吧,我家缺个奶奶,你就当我们的奶奶。

奶奶说:那可不行,我也得赶紧走。地瓜你别看他五大三粗的,从年轻时候就怕孤单,一个大老爷们,上个厕所都要我在门口等的。他现在估计还在等着我一起走呢。

接下来的日子,芋头奶奶还是每天来田里,不下田,就坐在田埂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地。就这样过了三个月左右吧,芋头奶奶有一天没有坐在田埂上了。我们都知道,芋头奶奶走了。

地瓜爷爷那块地,后来由一对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夫妻接手了。他们人倒是乐呵呵的,还说自己是地瓜爷爷的堂亲。他们说,他们和芋头奶奶说好了,以后自己的一个孩子,算地瓜爷爷家的。

虽然他们见着我们总乐呵呵的,但北来和西来就是不愿意和他们说话。

我问北来、西来:你们是不是难过爷爷奶奶走了啊?

北来、西来说:不是。他们知道爷爷奶奶是熟了。他们知道,爷爷奶奶走的时候是开心的。他们只是不愿意和那对乐呵呵的夫妻说话。

我想,那也不安慰了,北来和西来知道还有一种死亡叫熟了,那就挺好。

我还是悄悄跑去找村长,帮忙写了“地瓜”和“芋头”这两个名字。有段时间我一得空就找那几个字。我不认得字,但我就一个个字一笔笔去比对,终于,我觉得我找到了。

那天,我把北来、西来拉到那个小沙滩。沙滩边上,是一片相思树林。树林里,有两个小土堆。我让西来拿着那四个字,一笔一画对比墓碑上的字。

西来开心地说:我们找到爷爷奶奶了。

北来开心地说:那坟墓上的土黝黑黝黑的,就像地瓜爷爷。

那天中午,我们就在那墓地边上用干牛屎烤了地瓜。北来挑出最大最肥的两个,放在墓碑前。

西来说:地瓜爷爷,我家的这块地,现在又黑又松,可像你的地了。那块地就像是你的儿子。

北来说:地瓜爷爷,但你那块地,好像也随你死了。现在变得又红又硬了。

我妹问我:阿姐,你说人会死,地瓜会死,神明会死,地会死吗?

我想了想,说:应该会吧,我看地瓜爷爷那块地,好像真的快死了。至少,像是没魂了一样。

那块地那一年还真是死了一回。

临近收成的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地瓜爷爷的那块地越来越臭,像一个大粪坑。那对夫妻想着收成,还是咬牙除草、施肥。到了收成日,锄头一挖,恶臭冲了上来,挖开了,才知道整个田里都是腐烂的地瓜。

那对夫妻忙着责怪对方。丈夫说,都怪妻子,松土没松够,让地瓜没法透气。妻子责怪丈夫,施肥施太多,让土地板结了……西来听他们吵了半天,和我说:他们都说错了,就是这块地在爷爷奶奶走后难过得一直哭,那对夫妻不知道,没有安慰它。泪水积压着,当然发臭了。

北来像老农民一样,接过去说:哎呀,就是沟渠没挖好。说白了,就是对这地没有像对自己孩子那样珍惜。

我确定能和大家活下来后,就开始偷偷找那神婆说会留给我的那尊神。

我预料那神婆担心这在当时是封建迷信,应该会把她藏好的,但我真没想到,那神婆藏得也过于好了。

我一开始是猜着找的,我找过各种墙角、柜子,找过屋檐、床底……没有找到;用锄头翻找过庭院,用手敲过每一面墙……没有找到。后来,我每周细抠一个区域,每个区域一寸一寸、一块砖一块砖地翻找过去,厨房这种重点区域,我特意花了三周,依然没有找到。

我越找越生气,找到最后,神明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竟然找不到。

有天晚上本来睡着了,半梦半醒间想到,或许灶台烟囱上有暗格?那神明会不会就藏在里面?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了,就像条虫,拼命往心里钻。我忍了几个时辰,还是摇醒了北来,让他帮我搭把手,架上竹梯,一块块砖头敲,还是没敲出什么暗格,只好再回房睡了。

我阿妹说,那天看我气呼呼地睡着了,在梦里喊着:我找到了,你这臭神婆。

我之所以着急找神明,因为我是认识命运的。

我看过我爷爷的命运,也看过我奶奶的命运。我看过我阿母的命运,也看过那神婆的命运。我知道的,命运不会只是条潺潺流淌的溪流,它会在经过某个山谷时就突然坠落成瀑布,还可能在哪个拐弯后就汇入大海消失不见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名字叫百花,你外婆我女儿从小就水灵,那皮肤白得像茉莉花,嘴唇红得像玫瑰花,两边脸颊总是红粉粉的,像迎春花。你太姨我阿妹经常看着百花说,还好她的名字叫百花,其他名字真配不上她。

我每次抱你外婆的时候,总会闻到一股重重的口水味,我问阿妹:是不是你亲的?我阿妹说:我没有啊,肯定是北来或者西来。说完,赶紧擦了擦嘴,咧开嘴笑。

你太姨也确实没撒谎,你大舅公北来、二舅公西来也老爱偷亲百花。每天从外面回来,第一句总要问:我阿妹呢?然后就要去亲她。

北来终究是北方人,那身板就是比咱们镇上的大部分人魁梧。杨万流的衣服都不用改,只需要挽上两挽,就可以穿了。

西来来我家的时候,那吊带裤、皮鞋,现在肯定都不能穿了,但从小就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性格真没变。即使常年穿着的是一双拖鞋,他每天回家来,都要用刷子一点点刷洗干净,再晾晒好。

北来、西来长大了,可以自己干农活了。我想,就不让百花去田里了,让她和我阿妹待家里。一来百花的皮肤太嫩了,随便的草一拂就是一片红。再来,还可以帮着阿妹收拾家里。

兄弟俩每天出门前总要问:百花百花,你要什么?

百花说:我要一只萤火虫。

晚上家里就好几只萤火虫。

百花说:我要一只蝌蚪。

晚上家里就好几只蝌蚪。

有天早上,百花说想吃芋头。

那天晚上,北来和西来到九点多才回来,全身汗涔涔,挑着两个装着芋头的筐。

我问怎么回事。西来说他们挑着担子刚好路过一块田,田里就有芋头,他们想挖三个给百花吃。哪想,被管那块地的人发现了。他们兄弟俩挑着担子一路跑,那人一路追。他们本来跑到隔壁镇了,一回头,那人还在追。看着时间晚了,他们赶紧往咱们镇跑,那人还是一直追。他们不知道要跑哪儿去,西来提议,要不跑回那人家的田吧。跑到了,西来拿出刚刚挖的芋头放回田里,对那人喊:对不起啊,我阿妹想吃芋头,我们没有钱买。

那人喘着气,说:刚才你们用偷的不对,所以我追你们。现在你们还回来了,我可以送你们。

那人从地里刨出了比此前多三四倍的芋头,放进那筐里,说:刚才是偷的,你们偷了心里不舒服,我被偷了心里难受。现在是我送你们的,你们心里高兴,我心里也高兴。

这件事情,你二舅公后来发家了,在各个地方演讲都讲到过。很多人以为是编出来的故事,我可以作证,那人叫阿番,后来活到了七十八。还有人来采访过那个阿番。他问阿番,当时为什么这么想。阿番想了好久,说:我没想啊,不就是要这样?那记者又问:那谁教你这么想的啊?阿番指了指地面,说:就这块土啊。其实土地也唠叨的,你只要愿意听,就知道它在和你讲道理。比如,要诚实,你松了一遍土,它绝对不会给你松两遍土的那种果;比如,要用心,你是不情愿锄的地,肯定要比认真锄的地产量少……

我阿妹就爱打扮百花,给百花做各种衣服,黄色的、白色的、绿色的,衬得百花那茉莉般的脸,像是会发光。衣服哪怕沾染上一点点灰尘,我阿妹总是赶紧让百花换洗。我们其他人则因为干活经常全身脏兮兮黑乎乎的。所以我总感觉,他们疼爱百花,和我疼爱百花应该是一样的想法:起码我们之中有一个人,能代表我们所有人活得很好。

百花就是我们全家人活得很好的样子。

百花大些了之后,每回我们要出门,她就哭着追我们。后来更大一点,估摸着我要离开的时间,就牢牢抱着我的腿,不让我出门。

其实不怪百花的,还是要怪我。不仅百花想黏我,其实我也想黏她。无论我是在装卸货物还是包装衣服,干再累的活,只要抬头看看百花,就会知道我自己为什么活着,就会开心。

所以我开始带百花出门了。

路熟悉后,百花喜欢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走到了地方,她会掏出我阿妹给的手帕,帮我擦擦要坐的地方,也帮自己擦擦,这才坐下。

百花无论坐在哪儿,都像一盆花。纺织厂里的女工多,看到我们在门口坐着等活,总有人过来摸一下她的头,亲一下她的脸,有糖果就往百花手里塞。酱油厂的男工多,他们老爱往百花手里塞花生——那是他们喝酒时的酒配。百花经常看着那些东西吞口水,但就是一粒都不吃,放在兜里,两只手还要护着,等晚上回到家了,掏出来一颗颗平均分给大家。百花分完,大家又都放回到她手上,她这才开心地吃起来。

那天,我和百花要回家了。她还是走在前面,两只手护着裤兜里的糖果和花生,像只小鸭子一样兴奋地跑进家门,突然摔了一下。她没哭,站起来,继续往前跑,又摔了一下。我问百花怎么了,百花笑着说:我摔倒了。然后她又往前跑,又摔倒了。

百花还是给大家分了糖果和花生,大家还是拿回给她,她还是拿起来开心地吃。吃了糖果,饭也做好了,大家才发现,百花已经睡着了。

大家舍不得叫醒百花,想着先吃饭,吃完饭,再叫百花。

大家吃完饭,百花还在睡。大家舍不得叫醒百花,该收拾家里的收拾家里,该洗农具的洗农具,该补衣服的补衣服……全部工作做好了,大家准备睡觉了,百花还在睡着。

我推了推百花:百花吃饭了。

百花还在睡。

大家舍不得叫醒百花,就把百花抱到床上睡。

全家人还是挤在一个房间里,阿妹睡床里面,百花睡中间,我睡床外面。北来和西来打地铺。

那时候刚刚春天,本来晚上还是凉的。睡着睡着,感觉今天的百花真是暖和,想着,果然孩子屁股三点火。

睡着睡着,觉得这暖和得有点过分,我用手一摸,百花的额头有点烫手。

我赶紧起身看,借着月光,我看到了,百花的脸已经比玫瑰那种红还红了。

我心扑通扑通跳,推着百花:百花起来。

百花没应。

我说:百花,给你糖吃。

百花没应。

其他人都醒了,但百花没醒。

我什么话都顾不上说,抱起百花就往卫生院跑。

我一跑,北来、西来也跟着跑,我阿妹也赶紧跟着跑。

我边跑边哭,边哭边骂: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安分,我就知道。我就要和你杠下去,我一辈子就和你没完。

我阿妹问我:你在骂谁?

我说:命运。

我阿妹说:那你做好什么准备了吗?

我哭着说:我还没找到神明。我找不到神明了。

新社会比旧社会多的东西之一,就是卫生院。

我们听说过,但以前从来没去过。

我们跑到卫生院了,我看到有个人趴在桌子上睡觉。我哭着说:救命啊,医生。

那人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看了看我,说:我是护士。指了指里面,说医生在睡觉。

我不知道什么是护士,但我知道什么是医生。我抱着百花,直接冲进那房间,看到那医生正躺在一张行军床上睡觉,我哭着喊:救命啊,医生。

那医生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我说了整个过程。医生不满地白了我们一眼:发个烧,还需要救命吗?

医生气呼呼地给百花开了药,找个毛巾给我们,要我们不断蘸水擦百花的额头、脖子、腋窝和关节,然后把门一关,又继续睡了。

药我们喂给百花吃了。

身体我们轮流用湿毛巾擦着。

卫生院的病房里挂着一个大大的时钟,我们边擦边看时间在走。

凌晨一点了,百花还在烧。

凌晨两点了,百花还在烧。

西来忍不住了,去那个房间推了推医生,医生骂了西来一通,把门从里面锁上了。

凌晨三点,百花还在烧。

北来去敲医生的房门,医生还是关着门。北来踢了门,医生骂了北来。

凌晨四点,百花还在烧。

我拼命拍打医生的门,医生生气地骂我,我生气地骂医生。医生就是不开门。

那种烧,我笃定是不对的烧。我跑去找那个护士:咱们这有厨房吗?

护士觉得我问得奇怪,但还是回答了,说,从主楼出去右拐最顶头那间就是员工食堂,里面有厨房。

我找到厨房了,也果然在厨房里找到劈柴用的斧头。我拎着斧头回来,对着医生房间的那扇门就是一斧头。

那医生吓醒了,喊:谁啊?

我说:是我,杨百花的阿母。

医生边拿听诊器要往百花胸口放,边生气地说:我待会儿肯定要报警的……话才说了一半,医生愣住了,一会儿看看百花的眼睛,一会儿看看嘴巴,一会儿听听心跳。他生气地说:你们为什么不早说没退烧啊?

小儿麻痹症,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它的名字。我不认得字,国语也不好,从医生那儿听到这个词语后,我就一直念着,赶紧念着,我想,我必须记住它的名字。

那神婆说过,如果被鬼缠上,知道鬼的名字了,就好办了。可以先叫着它的名字,和它说话,听它讲自己的故事。那神婆说,鬼都是因为在这世界受的伤痊愈不了,这才滞留在人间的。鬼是代替很多人去受这个伤的。

我不是神婆,我听不到鬼说话,但我还是对着百花的身体说:我知道名字了,我没法和你说话,但你得赶紧走。

百花还在发着烧。

我对着百花的身体说:你再不走,我要去找神明了。

百花还在发着烧。

我想,我应该找神明了。

但所有神明都走了,除了那神婆留给我的那尊,我找不到其他神明了。

医生让护士去叫其他医生。其他医生来了,更多其他医生来了。我国语不好,我模模糊糊地听着。有医生说“休克”,有医生说“偏瘫”“痴呆”,有医生说“植物人”……我不知道那几个字什么意思,我问西来,休克是什么意思,西来说,就是“会好的”;我问植物人是什么意思,西来说,也是会好的意思。

我不信,我一直念着,生怕忘记了,我想着,我一定要记住这些名字,找神明告状。然后我听懂了一个字——有医生说,可能会“死”。

我认识这个字,我听不得这个字。

我想,果然,命运又开始胡搞了,我得赶紧去找神明。

我抬起头,问:蔡也好,你给我留的那尊神在哪儿?

当然听不到回答。

我赶紧跑回了家。我知道自己已经慌了,但还是告诉自己要镇定,我想,是不是藏在原来神殿的什么地方。于是我趴在地上,一块砖一块砖地敲过去;我趴在墙上,一片墙一片墙敲过去。我果然还是没找到。

找着找着,我突然想,那医生说我的百花要死了。她如果真的要死,我不能让百花要走的时候看不到我。这么想着,我又赶紧跑回卫生院。

百花还是睡着,还在发着烧。医生们还在想着办法。

我知道自己的心里已经像个粪坑,腐朽的东西在不断发酵,沼气一般刺鼻恶心。我赶紧捂住嘴,那难受的哭声,还是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

我知道,那种哭声,爬进我妹、北来、西来的心里,会让他们也更难受。

我对他们笑了笑,说:我去趟厕所。

我一进厕所,蹲在茅坑上,就开始呕吐着哭,哭着哭着,突然看到,那茅坑的矮墙上,好像有人用石块画着字。我用都是泪水和鼻涕的手去擦墙,那字沾上水后颜色更清晰了。

我认识的字不多,但那些字,以前经常看到:有“阿弥陀佛”,有“妈祖”,有“七王爷公”,有“大普公”……我知道了,此时是我蹲在厕所里哭,但此前很多人和我一样,在这个最臭的地方,假装蹲着坑偷偷哭。然后,我还知道了,神明其实一个都没有走,他们就藏在厕所里,他们就藏在这世间最恶心的地方——好像这里本来就是生下他们的地方。

然后,我知道那神婆把留给我的神明藏哪儿了。

我赶紧往家里跑,冲进厕所,我抬起头,看到厕所顶上那根木头上,好像有什么。我拿来一张凳子,踮着脚,够着了。我拿下来——是神像。

我站在凳子上,抱着神像,下面是张开着的粪坑——像女人的产道。

好像,这世界终于为我重新生下神明了。

那神像蒙着厚厚的粉尘和蝇虫的屎,像婴儿沾满污血。我用手擦拭着她的脸,我还是认不出她。我赶紧拿水冲,冲走蝇虫的屎,冲走厚厚的粉尘——我看到了,看到她悲悯的双眼,我看到了,看到她慈悲的微笑,我认出她了——她是夫人妈,是主管咱们这地方孩子生养的神明。

我一度不理解,那神婆为什么留给我夫人妈,我可是个从来没有生下,也不会再生下孩子的人。后来我想:或许,她是希望夫人妈陪我生下我的人生。或许,是夫人妈希望陪当时的那个镇子重新生下咱们的神明。或许,咱们的新社会也是刚刚重新生下来的孩子。

那天我用百花小时候用的襁褓包住夫人妈,抱在怀里一路往卫生院跑。

跑进病房,我阿妹哭着和我说,刚刚医生说了,药都用了,就看百花自己扛不扛得过去。阿妹说的时候,手一直抖。

我把阿妹、北来、西来叫过来,偷偷地把襁褓里的夫人妈给他们看,我说:咱们不怕了,咱们有神明了。

我说,该吃药就喂,该擦拭身体就擦。还要一直喊百花的名字。我说,我就不信喊不回来。

我把夫人妈放在百花枕头边。我对百花说:夫人妈来了,你必须活过来,你要不活过来,我不认你当我的女儿了。我对着神像说:夫人妈请你保佑百花,如果百花没好过来,我自此就不认你,也不要你了。

我忘记恐吓了百花和神明多少遍,大约在第二天凌晨,百花醒了。

百花醒来,一开始是笑着的,看见我们哭了,也才跟着哭。

我哭着问:百花百花,你为什么哭?

百花哭着问:阿母、小姨、哥哥们为什么哭?

我哭着问:百花百花,你去哪儿了呢?

百花哭着说,她记得本来回家了,然后不知道怎么的,就在一条街上玩。那条街上,走来走去的,是穿着各种衣服的人,有现在的样子的,有戏台上那种打扮的。她觉得好玩,玩了一阵,然后就看到街上有个婆婆对着她喊,说:百花百花,城门要关了,你得赶紧回去。她想着,得赶紧回来找阿母,就跟着那婆婆一直跑。跑到城门,城门已经关了,她着急得一直哭。那婆婆抱着她,来到一个狗洞,说,这是她在城墙上偷偷开的洞,只有小孩子钻得过去。她就赶紧钻了。一出来,就看到我们在哭。

我阿妹把襁褓中的夫人妈神像拿给百花看,问:是这个婆婆吗?

百花看了看,说:不像。那个婆婆老多了,也胖多了。

我记得神婆说过的,神明要塑像的时候,老会将显年轻好看的样子给工匠。我扑哧一笑,说:就是她了。

百花是活过来了,但只是活了一半回来。

按照医生的说法,百花的腿脚有可能会不断萎缩,然后瘫痪;但如果百花够坚强,能忍着疼硬扛,还是有机会站起来的;但到了四五十岁,有很大概率还是会萎缩直至瘫痪。

医生的说法我听不懂,但我理解了,应该是夫人妈在让百花钻狗洞的时候,另外那个世界的门还是关上了,一不小心,就把腿脚那一部分的魂魄掉在那边了。

如果是这样,那得让夫人妈帮忙找回来啊。

有一段时间,我睡觉前总是要轻声说:夫人妈啊,能不能到我梦里说话?我想请你帮忙了。

每天晚上都好像见到了夫人妈,又好像没见到。我想,我果然不是神婆,终究无法和神明说上话。

百花确确实实在试图把自己的腿找回来。她经常用力地发着呆,我知道她在让自己的意识一点点往自己腿的深处爬。这真是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看着她经常发呆到满头大汗,有时候腿上的青筋还会剧烈地抽动。我知道那很疼,我做不了什么,就守在旁边,一旦腿上的青筋出现了,我就像抓老鼠一样,按住她抽动的那条青筋,拼命地按摩。

疼在自己身上好像没那么疼,疼在自己孩子身上可真疼。我心疼得眼眶里泪水直打转,但我可不想在孩子面前显得很脆弱,所以我笑着问:很疼吧?疼就和阿母说,阿母知道的。

百花笑着和我说:不疼啊。阿母我不疼。

百花越说不疼,我越心疼。

每个人难过都不一样,有的人用哭来让难过流出来,有的人用生气来让难过蒸发出来。北来用的是生气。

那段时间,北来总是骂骂咧咧的。太阳太大了,骂;今天阴天了,骂;今天有风了,骂;今天没风了,骂。骂着骂着不甘心,见到路上的石头就踢,见到路边的树就踢。踢完还是不解气,气呼呼地问我:凭什么让百花这样?

我张了张口,不知道怎么说,所以还是说:百花的命运吧。

北来说:能找到命运那家伙吗?我要去和它打架。

我想到十五岁的自己也说过一样的话,便笑着说:可以啊,只是你得找到和它打架的方法。

也不知道怎么传出去的,百花出院回来后,总有人在我家门口晃。有的人会凑上来,偷偷问:我能拜一拜那个吗?我说哪个,那人瞪大眼睛看着我,最终没有说出是哪个。还有的人,会趁着晚上就在门口对着我家门拜。

村长说,他透过他家的窗户看到有人在我们家门口准备要拜,心都快跳到喉咙口了。他说:你们好不容易活下来,可不要再和封建迷信扯上关系。

我让北来、西来有什么活要干就尽量在门口那边干,看着不对的人,赶紧先迎上去问:什么事情啊?如果看到有人做出要跪拜的动作,赶忙上去搀扶住。但还是有人突然跑过来,拜了一下后赶紧跑。

后来我知道怎么辨别了,就看眼睛。如果是那种眼睛浊黄浊黄的,里面有大量的红丝,好像还在寻觅着什么——那就是走投无路但又依然不甘心的人的眼睛。我有过那种眼睛,我熟悉这种眼睛。

一看到那种眼睛,我就招呼他们坐下来。他们说话了,我就听。听了一个又一个人说故事,这世界翻来覆去让人难受的事情都还是那些。后来讲到什么地方我恰好听过那神婆是怎么安慰人的,我就重复一遍神婆的话。经常有人听着听着,会像小溪一样,潺潺地流泪。

那样的流泪是没有声音的,但我总可以从他们身上听到山谷中那种叮咚叮咚的泉水跳动的声音。

最难受的人是说不出话的。他们的眼睛,有时候像是又深又黑的隧道,我好像因此可以看到他们心里那又黑又深的海。他们不说,我就不问。我会在他们准备走的时候不经意说一句“神明好像还在的”“活下去才知道会怎么样”……说完这句话,感觉像是把一团渔火抛进海里。

海上一浪一浪,那点渔火一明一暗,最终流到大海深处,也不知道是否还燃着。

或许真是夫人妈帮忙找回来了,又或许是百花自己争气,过了几个月,百花开始能动脚指头了,再过几个月,百花开始能站起来了。过了三四年吧,百花可以蹒跚地走起来了,终于能挪动到门口走一走。估计是太久没出门了,百花更白了。当百花迈出大门,走在路上的时候,阳光打在她身上,感觉她整个人都在发光。我还看到,那些路过的人看着她,眼睛里也仿佛跟着闪光。

自此,来我家坐着聊天的人越来越多,都快赶上神婆在的时候了。

我知道他们来干什么,有人甚至直接问我:你能当神婆吗?我说:我可不懂,我和鬼神说不上话。

然后我记得村长提醒的,赶紧再说一句:而且,现在哪有鬼神啊。

我记得,那天卫生院的医生还组织几个同样得了小儿麻痹症的人,一起来我家看望百花。我才知道,原来那段日子,和百花一样得了这种病的孩子还真不少,我才知道那种病和鬼一样,是到处飘的。

医生对着那些孩子说:你们看,如果都像杨百花一样坚强,你们也是可以站起来的。

等大家要走了,医生拉着我悄悄问:听说,你家有一尊神啊?

我说:没有啊。

我刚才忘记说了吧:从医院回来后,我担心有人会来找那尊神像,想来想去,我终于还是把那神像又藏到厕所顶的木梁上。藏好之后,我抬起头对着半空说:蔡也好你藏的地方真对。我依然听不到她的回答,但我知道,她肯定在得意地笑。

我忘了是哪一年,一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刚吃完饭,村长领着个人直直地走进来,坐在院子里的石礅上,开心地抽起了烟。上次见他这样子,还是给我们争取到那块地的时候。

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已经开心起来,我问村长:什么事啊?

村长说:你们家有侨批了。然后指着他带过来的那个人说,这是邮局的。

我问什么是侨批。

村长说:就是你家有华侨,华侨给你寄信还寄钱来了。

我说:我家没有华侨的。

村长笑出一口黄牙,说:你等着哈,我变给你看。

邮局的那人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信封上写了一行外国字一行中国字。两种字我都看不懂。

我问: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那邮局的人说:英语我看不懂,中文写的是,马来西亚杨万流。

村长得意扬扬地想对我说什么,才发现我眼眶红了。

村长问:你怎么啦?

我说:杨万流活过来了啊?

邮局的人帮着把那封信念了一遍。

杨万流只认得一些字,所以写得很简单。信大概的意思是,他被抓去台湾了,找机会从台湾跑去马来西亚了——村长说,果然是杨万流。

他在马来西亚已经有了养殖场——村长说,果然是杨万流。

他要接婆婆、我和北来去马来西亚——我想,果然婆婆是在这里陪着我,没飞去马来西亚找杨万流,所以他还不知道婆婆走了。

随信还寄来了二十元——北来开心地说:二十元可真多,我得挑几千担粪水吧?

那邮局的人问:需要回信吗?帮忙回一封信五毛。邮费五毛。

我说回。

我说你就这么回:万流,婆婆已经死了,但她说一直陪着我。我现在不仅有北来,还有我阿妹陪着我,后来人民群众又给我送来了西来和百花。

我说:这么多人去马来西亚肯定很贵,而且我坐船会晕。我不知道你在马来西亚有没有娶妻子,我觉得你还是用给我们买船票的钱娶个妻子吧。咱们的事情下辈子再说。

念到最后这一句,我都没想到自己会难过。

阿妹也难过了,本来想说什么,但或许觉得我说得对,就没说什么了。

信已经装好了,我阿妹才想起来问:能加一句吗?能问下杨万流,他知不知道王双喜和泥丸是不是还活着?

我问过邮局的人,他说,从咱们这里发出去的信件,要先统一收到城里,城里过几天收集整理好,马来西亚的信件会统一再送到厦门。这些信件会在厦门搭上轮船,再坐船去马来西亚……满打满算,到马来西亚要一个月吧。杨万流收到信之后,如果当天回信,再把流程倒过来一下,到咱们这儿又得一个月。

那封信北来拿着翻来覆去地看,他也看不懂,但就是看。他喃喃自语:这上面有我的名字。我父亲记得我的名字。

西来努力装作很开心的样子。他说:阿母你去吧。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从来都不说。

百花就一直拉着我,好像生怕我离开,嘴里却说着:阿母你去吧。

我说:我不去,我不坐船。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我想,信应该窝在镇上的邮局了。我在去码头的路上,特意绕了路,从邮局经过了一下。我想,它过几天就要出远门了。我知道,我路过也看不到它,它也看不到我,但我还是想经过一下。

第五天,我想,信应该进城了。我又绕路去了邮局一趟。

第十四天,我想信应该在开往马来西亚的船上了。我这样想之后,就好像自己跟着头晕恶心,好像我也坐在船上……

才过了一个月,邮局的人骑着自行车来敲门。他说,有人给我打了电报,要我去邮局领。

我问:什么是电报?

邮局的人说:就是从很远的地方发几个字,然后有个网一抓,咱们这边就收到了。

到了邮局,我等了一会儿,拿到了一张纸条。就一行字。邮局的人帮我念了:全来带母给日订票有喜。

我知道了,让我们全部去,带上婆婆的牌位,给他出发时间他来订票,王双喜在。

邮局的人问:你回电报吗?

我问:多少钱啊?

他说一个字七毛钱。

我说:我还是寄信吧。你能帮我写信吗?

我请邮局的人写的信是这样说的:不要发电报了,电报贵。你在那边估计也不容易,我这边能活下来。你应该在马来西亚娶妻子的。我不能生孩子,你应该有孩子的。咱们的事情,下辈子再说。

帮我写信的邮局的人,念着最后一句,自己眼眶红了。

我说你怎么了。

他说:我那个订了婚的未婚妻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

我说:你别伤心,活着找不到,咱们死后去找。这辈子成不了,不是还有下辈子吗?

他说:我不相信有下辈子。

他说:而且不是说咱们已经没有鬼魂了吗,怎么还有下辈子?

哪想,第二天,我的信还没发去泉州,杨万流的电报又来了。

那张纸条写着的是:吾妻来。

邮局的人问我:还发昨天那个信吗?要不改一下?

我说:还发。

第三天,电报又来了,写着:妻来。

我甚至能听到杨万流的声音和口气,我想,当着面他可不会这么和我说话。

邮局的人问:还发前天那个信吗?

我问:你还没发吗?

邮局那人说:我觉得你不能那样回。

邮局的人说:你发个电报吧。就发一个字,一个字便宜。

我说我想想,发什么字。

邮局那人明显有点生我的气了。说:我帮你发了,就写“来”。

邮局那个人就那样发了,还收了我七毛钱。

我把那张写着“妻来”的纸条折好,放在胸口处那个兜兜里,心里暖乎乎的。

走回家的路上我想,这电报真好玩。杨万流对着天空说几个字,那几个字就这么飞,飞过大海飞过山脉飞来咱们镇上,然后就被抓到了,通过别人的朗读,送到我耳朵里。

我还在想,杨万流念“妻来”这两个字用的是如何的口吻。但这个问题,我哪怕见面也不好意思问他。

晚饭的时候,我随口和大家说了一下。我还交代,那块地咱们还得认真种着,一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二来,那块地待咱们如此好,咱们也要对它负责任。

说完,我就说要去洗衣服了。

我妹跟过来,问:是连我一起吧?

我说:当然啊。我还想带上咱阿母和婆婆的牌位,还要带上那尊夫人妈。

我阿妹开心地说:那我可以去找双喜了。这几天我就开始和夫人妈交代,保佑咱们不会晕船。

我说:夫人妈好像不管这个。

果然,第二天杨万流的电报就来了,就一个字:好。

我翻来覆去看那个“好”字,觉得,杨万流待我真好,命运待我真好。我甚至在想,我此前是不是误解命运了。虽然很多日子苦了点,但留在最后的还是甜滋滋的感觉。

杨万流不断有信息过来。在申请了,在订票了,在确定日期了。然后确定日期了。我记得,是十月初,杨万流的一封电报里说:月圆人团圆。

那一天,村长给我送来了一堆本子和几张纸,乐呵呵地说:拿好了,这是你和杨万流的鹊桥。

自那天开始,我就每天晚上都要看着月亮。

月初的时候自然就是月牙,每天胖一点,每天胖一点。我看着月亮,心就扑通扑通地跳。

我让全家人开始整理东西了。

除了我阿妹有几箱子衣服,大家可以整理的东西也不多。

我看见西来还是带上了他第一天来找我时穿的衣服和皮鞋。他用其他衣服包住,生怕我看见了。我就假装看不见。

当时送百花来的那个花篮,是北来惦记着要带上的。北来自己带上了他来时包他的襁褓。

家越整理越空,镇里知道我们要走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就坐在我家,看着我们各自收拾。

有人难过了,会偷偷问我:那尊神能不能留给我们?

我看着他们,不好拒绝,但我又真想带她走。她是那神婆留给我的,我要去面对的还不知道是什么日子。

但我没说出“不”字。我就笑了笑。

出发的前夜,我跑去敲了村长家的门。村长开门了,乐呵呵地笑:要走啦。

我说:是啊。

我说:村长,那块地就还给人民群众了。地里的地瓜这几天就可以收成了,你得找个对它好点的人。那块地,真是温柔的地啊。

村长说:好,我找个温柔的人。

我说:村长,我的家我就先锁上,你帮我看着好不?说不定以后还会回来的。

村长说:好,但你最好别回来了。杨万流多好的人啊。

我说:是啊。杨万流多好的人啊,他应该再娶一个。

村长说:你下辈子再嫁他,再多生几个补偿给他不就好了。

我、我阿妹、北来、西来各挑一个担子。

我前面的大筐里挑着百花,后面挑着行李,行李里藏着那神像以及我阿母、我婆婆的牌位。他们三人挑的全部是行李。我们就这样出发去车站了。

我们要从镇上的车站,搭车去隔壁的安海镇,再从安海镇搭车去厦门,再从厦门搭船。

上了车,我就很紧张,担心孩子们会不会晕车。

还好,阿妹、北来、西来、百花都不晕车。

反而是我紧张过头了,吐了一路。

到厦门的码头了,我们远远地就看到“马来西亚”四个字,就跟那侨批上一模一样。

万流就在马来西亚啊。我要去见杨万流了。

西来用国语问了一路,我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关卡。我把所有本子和纸都拿给工作人员。他们一个个核实着,说,喊一个名字,我们就过去一个人。

过道不让停的,一进去就要直直往里走,说里面还要检查几下,然后就上船了。

第一个喊的是蔡屋楼。

我得挑百花过去。我说,能否让别人先过去,我等一下。

第二个喊的是杨北来。北来开心地过去了。

第三个喊的是杨西来。西来开心地过去了。

第四个喊的是杨百花。我开心地挑起担子想过去。我看见阿妹紧张得一直抖脚,就让她先进去。

然后我就站着不动了。工作人员说:你怎么还不过去?

我说:还有一个蔡屋阁啊。

他们翻出那本子和纸,说:没有了,蔡屋阁没有自己丈夫签字,和杨万流不是直系,是不能办访亲的。

我知道了。王双喜那个没良心的,没有给我阿妹签字。

我阿妹知道了,王双喜不要她了。

我阿妹又哇哇地哭,然后,我突然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推着阿妹,说:她是蔡屋楼。

我阿妹愣了,说:我是蔡屋阁。

我和阿妹说:你得去找王双喜算账啊。

我阿妹说:我不去。

我和阿妹说:你得找你家泥丸啊。

我阿妹哭着问:那你怎么办?

我说:傻阿妹,你还不懂,这就是夫人妈安排的啊。杨万流必须重新娶个妻子,他这么好的人,必须有孩子。

我要把百花抱到阿妹的担子里,百花疯了一样挣扎,她那一下的力气太大了,整个人直接摔在地上。

百花说:阿母不走,我也不走。

我和百花说:你哥哥们都走了。

百花说:我就要阿母。

我阿妹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哇哇哭着,一步步往里走的。

我一直笑着,笑着和她挥手。

我说:你和北来、西来说,不怕的,杨万流要不疼你们,我会骂他,然后死后找他算账的。

我说:你一定和杨万流说,我这辈子见不到他了,也不见他了,他如果不赶紧娶一个妻子生一堆孩子,我死都不原谅他。

我说:阿妹,你一定要活得很好。被欺负了,随时回来找我,你有阿姐的。

说完,我也不管阿妹走了没,挑起担子转头就走。

担子的前面是我的百花,担子的后面,是我的神明、阿母和婆婆。

我知道,我这辈子没有杨万流了。虽然我告诉自己,可以下辈子再找他的,但眼泪一直一直掉。

我又一路吐着坐车回到安海镇,又一路吐着回到咱们镇里。我吐到全身没力气,下了车,想挑起那担子,猛地踉跄一下,就是挑不起来。

百花挣扎着从筐里爬出来,摔倒了,磕着了腿。

我说:百花百花不哭,我给你吹吹气。

我家百花哇哇一直哭,嘴里喊着:阿母不哭,百花陪着阿母的。

我可不能让百花伤心,所以我笑着说:阿母没哭啊。但眼泪就是一颗颗往外蹦。

百花坚持不让我继续挑着她了,她帮着把一些行李放在前面的筐里,然后一步一步在前面走着。

我家百花的两条腿因为萎缩,像两根被开水煮过的筷子。别人的走是走,她的走,是先把左脚直直往前戳,戳到地上了,再让右脚往前戳。我看着心疼,我说:百花百花咱们不走,阿母挑着你。

百花笑着回过头来说:阿母我可以走的。咱们比赛谁先到家。

走了几步,百花又摔倒了。她笑着想爬起来,我生气了。我说:如果你不让阿母挑,阿母要生气了。百花怕我难过,乖乖地帮忙把东西搬回后面的筐,自己又坐回筐里了……

我们就这样走一阵歇一阵,最终还是走回家了。

我找了许久才找到钥匙,打开锁,但一直不想推开那扇门。我知道,推开了,我会看到,没有阿妹没有北来没有西来的家了。

我没推,百花也安静地窝在筐里。

我低下头看,百花在偷偷抹眼泪。

我说:你想小姨,想哥哥们了?

百花说:想。

我说:没关系,我也想。

庭院太大了,以前坐着的是那神婆,后来是我阿妹经常在那儿补衣服,北来、西来在那儿洗农具。现在空落落的。

房间太大了,以前北来、西来打地铺,阿妹睡里面。

现在只有我们俩了。

听不到放屁声,我心里空落落的;听不到打呼声,我心里空落落的。

我躺在床上,刚好可以看到外面的月亮。我在想,阿妹、北来、西来现在是在海上了,不知道他们在船上能不能也看到这个月亮。月亮越来越圆了,杨万流说得对的,月亮圆的时候,他们就到马来西亚了。

确定百花睡着后,我一个人爬了起来。我想,我还是把行李整理一下。我把阿母和婆婆的牌位请出来,放回厅堂,然后把夫人妈神像请出来,想了想,就把她放在了神婆的牌位背后,方便我和她聊天。

行李整理完,我想,整个房子还是应该打扫一下,也挪动一下。比如,我把吃饭的桌子从庭院挪到了大门口,这样,我坐下来的时候,就看不到过去岁月里的他们。比如,我把藤摇椅搬进房间里,放在北来、西来他们打地铺的地方,这样,我就不会睡觉的时候老是习惯醒来瞄地上几眼……

我还在腾挪着,一不小心天就亮了。百花揉了揉眼睛,喊了声阿母。然后她看了看原来北来他们打地铺的地方。我知道,她的视线落空了,但她看到了我放的那神婆的藤摇椅,她知道我在想什么。她毕竟还小,眼眶还是藏不住地红了。

月亮明明已经圆了,他们肯定已经到了,但我还是没收到电报。我知道,杨万流生我气了。

我空下来的时候,就一直在想象:杨万流接到他们时的表情是如何的?杨万流肯定不记得北来了,他也从没见过西来,他会对他们如何?杨万流看着那么圆的月亮,他想到的是什么?

一开始我想,我要不要发个电报和他说一下。但电报费真是贵,而且,这件事情怎么可能用很少的字说清楚?

接着,我越想越生气——他怎么可以生气到都不和我说话了?所以,杨万流不发电报,我也不发。

回来后,那块地我还是要回来了。每天前面挑着百花后面挑着农具,一早就去田里。忙到下午,再挑着担子赶去码头。现在要养的人一下子少了,但是,不做那么多活,一空下来心就慌慌的,所以还是忙点好。

百花没问我什么,就是每次要出门的时候就会往邮局的方向看过去。看到我在看她了,她赶紧转头看其他地方。

我想,要不我就发个电报,不问杨万流,就问北来他们。比如:你们好吗?四个字,两块八毛钱。

但我就是太好强了,终究还是忍着不去发。我记得就这样耗了快一个月吧,杨万流发电报过来了,六个字:妹喜孩学我婚。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妹找到王双喜了,孩子他送去上学了,他自己结婚了。

邮局的人念完就一直看着我,好像想安慰我。没等他开口,我先说了。

我说:这才对啊,杨万流就该结婚啊。

我说:我和他说过很多年了,他就应该重新娶一个啊。

我挑着担子走出邮局,心想,那这样我到底算有丈夫还是没有丈夫呢?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杨万流终于听我的话了,我怎么还这么难受。

过了两个多月,阿妹给我来信了。信应该是她雇人写的,半文半白的,可能是流亡到那边的老书生写的吧。

大意是,她找到王双喜了,泥丸在台湾夭折了,王双喜是跟着杨万流去马来西亚的。王双喜已经娶了别人了。杨万流帮她找了份工作,在那边做衣服。她攒够钱就回来陪我。

说,杨万流当时见不到我,躺了好多天不吃饭,也不和他们说话。后来怒气冲冲地去相亲了,咱们在马来西亚的人不少,杨万流最终娶的也是咱们镇过去的。

说,杨万流那生意大啊,一片海都是他的。

说,北来不是读书的料,职业学校的功课跟不上,老被杨万流罚站。

说,虽然从没见过西来,但杨万流很喜欢西来。西来读书很好。

说,杨万流的新妻子偷偷嫌弃这两个孩子。但没事,杨万流对这个妻子可严肃了。那女人怕他。

我就知道杨万流会待他们好的。

又过了半年,北来、西来来信了。信应该是西来写的。

他们说,杨万流待他们很好。他们说,小姨很难过,一直哭,不让杨万流救济,赚钱养活自己。她租住在离王双喜家不远的地方,嘴里说一辈子不原谅王双喜,但总是站在门口,往王双喜家里望。

说,马来西亚有咱们泉州的同乡会,他们有去打听,怎么才能让我去马来西亚。他们还在想办法。

他们说,他们很想念百花。

我回信说:我们不去了。你们记得你们是有阿母疼的人就好。

后来阿妹又来过几次信,大概意思就是,杨万流的新妻子怀孕了,杨万流有第一个孩子了,是儿子。然后又怀孕了,又有孩子了,是女儿。然后又怀孕了,又有孩子了,是儿子……

王双喜偷偷跟她和好了;王双喜说要和现在这个女人离婚;王双喜和她吵架了;王双喜没有和那女人离婚;她想回来了;她又和王双喜和好了……

北来、西来每个月来一次信,他们绝口不提杨万流有小孩的事情,只说,可能办什么手续能让我去。后来又不行了,又有什么新办法,又不行了……

以及,西来读书真好,得了第一名,又得第一名,还是第一名……北来的成绩一次都没提。

有封信里,还夹了一张我阿妹和他们兄弟俩的照片。我后来就拿着这张照片,摸了又摸。我去忙的时候,百花坐在旁边等我,她就要了这张照片,翻来覆去地看,摸了又摸。

好像是他们去马来西亚的第七年吧,有一天,应该是中午,我正在田里干活,百花坐在田埂上看北来他们的照片。邮局的人竟然找到田里来了,说,有封很着急的电报要我赶紧去邮局领。

我说:电报已经着急了,还有更着急的?

邮局的人说:是加了价的急件,所以得赶紧找到你。

一听这么着急,我赶紧挑上百花,往邮局跑。

边跑我边琢磨,不对啊,这么着急肯定有急事,发电报的,肯定是马来西亚那边,然后我担心了,我喃喃自语着,也不知道在警告谁,就是低声喊着:无论你是什么东西在哪儿,如果北来出事,我就马上跟着死,死后上天入地我都要闹到底;如果西来出事,我就马上跟着死,死后上天入地我都要闹到底;如果阿妹出事,我就马上跟着死,死后上天入地我都要闹到底;如果杨万流死了……我说到这,愣了许久。我突然知道了,杨万流死了,我好像听到他的声音了。

那份电报就七个字:万流亡遗物寄回。

我就知道。

我感觉到了,我刚刚就感觉到了。杨万流走了,我没有丈夫了。

我挑着百花,边哭边回家。到了家,我对着那神婆的牌位和牌位背后的夫人妈说:万流走了,你们赶紧去陪他啊。

我很想知道,他是怎么走的。他那么强壮的人,他那么聪明的人。讨大海没让他死,被抓壮丁没让他死,跑到马来西亚没让他死,怎么现在就死了?但电报上分明有这三个字:万流亡。

我想着,我可以做什么呢?我做不了什么。我没有他的尸体,我没有他的照片或者画像,我没法给他办葬礼,我不会和鬼神说话,也没法和他说说话啊。我甚至发现,我开始忘记他长什么样了。

我其实有好多话想问他。

我想问杨万流:炮弹上那颗心是你刻给我的吗?

我想问杨万流:下辈子还要不要我继续当你妻子?我知道,你可太生我气了。但我就想问,这么生我气,还要我吗?

我想问杨万流,如果他愿意我下辈子还当他妻子,他希望要几个孩子啊?

十个、二十个,要多少个我都生。

但我不是神婆,我没法和他说话,要不,我知道的,他现在肯定飞回来了,肯定就在我身边了。

足足等了半个月,我才收到杨万流的遗物——那是一堆信。

原来杨万流每周都给我写一封信,从他到台湾再到马来西亚,只有我不去马来西亚的那些日子,他停了三个月,但此后又继续写了。只是一直没给我寄。

我想,他开始写的时候,应该是想等我去马来西亚的时候拿给我看。他应该一直在想象,我看到这些信时的表情。

结果我没去。

我想,他后来写的时候,就是准备等自己死后才给我了。

邮局的人问我,要不要帮我念。那邮局的人很好,说,他可以每天下班后,来我家帮我念,一天念几封。

我说:不念了。

一来,我害羞,我不知道杨万流会写什么。二来,我觉得不用念了。我死后自己拿着这些信去找他,让他念给我听。我知道,他肯定舍不得投胎的,一定会等我一起走的。

不过我还是一封封地把信拆开了,一张张地摸。然后,我看到了,每封信的结尾,他都画了一颗心。

我开心地想,我就知道,当时那颗炮弹就是杨万流打过来的——他从来不对我说什么肉麻的话,但他把那颗心刻在炮弹上。那炮说得可大声了。

阿太讲着讲着,笑得像个孩子,沟沟壑壑的脸,突然害羞地绯红了起来,看上去,就像是夕阳映照着的斑斑驳驳的大地。

我还想问关于杨万流的故事,她用脚踢了我一下,说:我和他的事情,我自然会说,你干吗问?

然后,我阿太说:对哦,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情,是过了许久许久之后,我也忘记具体时间了,很多华侨寄侨批回来,说自己要出门前,向神明许过愿,如果自己平安健康,就一定要给神明的庙宇添砖加瓦。

据村长说,上面研究了很久,想着,还是得赶紧把庙重新修起来。但是修庙遇到一个问题:那些神明的样子,又没有画像,怎么塑啊?

这个时候,先是有人不好意思地说:其实当时我偷偷把妈祖金身给藏了。大家听了,愣了一下,这怎么藏啊,当时要炼钢,谁的家当没被翻过?那人红着脸说:我把妈祖金身藏被窝里啦。大家一听奇了:你抱着神明的金身,你怎么敢啊?那人生气了:怎么不可以啊?那可是老母亲啊。

大家还在笑着,另外一个人举手了,说:其实大普公的金身被我藏在我家祖宗的骨灰盒里……但藏得最多的,竟然还真是厕所。有的和那神婆一样,就放在顶上;有的特意把厕所凿出一个洞来,再用牛粪把墙涂一遍。

有尊叫紫姑的神明最可爱,问卜了半天,说不想建庙了,她就住厕所里了。

那尊神明,用咱们现在的说法是神界的妇联主任。她估计是看到太多女人都躲在厕所里哭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