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三 田里花

想结果的花,都早早低头

自从我阿母走后,我阿妹除了睡觉、上厕所,其他时间就一直盯着我看。

我知道的,她在担心,我会不会在她一眨眼间,也像我阿母一样,突然顺水推舟地就死了。

之所以说我阿母的死是顺水推舟的,是因为在阿母走后,我也进入那种状态了。然后我知道了:我阿母不是滑倒也不是跳下去的,就是在某一个时刻,心里的某一个念头——刚好可以这么滑下去——她就在那一下,顺水推舟让自己走了。

我知道了,人心里真的有一片海,一直在翻滚着,而自己的魂灵如果没有一个重重的东西去压住——类似于压舱石的东西,只要某一刻某一个小小的情绪的浪过来,魂灵就会被这么打翻,沉入那海底去了。

阿妹看我的眼神告诉我,她知道阿母没了之后,我心里没了压舱石。

而从她看我的眼神,我也知道了:我阿母没了之后,我是她唯一的压舱石了。

我阿母刚走了三天,我阿妹就很认真地来和我说了:阿姐,我想清楚了,你必须赶紧生小孩。

那时候我们还披麻戴孝,在阿母的灵前烧金纸。她一说,我就愣了。我生气地白了她一眼,看了看阿母的棺材。我阿妹知道自己问得多么不合时宜,但她还是着急到憋不住,追着问:能答应我吗?问完,自己脸涨得通红通红,又要哭了。

我当时没回她。

阿母的头七刚过那天,阿妹起得特别早,一起床就来找我,一见我,就说:阿姐,咱们送完阿母了,你可以赶紧生了吗?

阿妹两眼瞪得大大的,满脸急迫的神色。我那时候正拿起拖把准备去拖地,随口答应了一声就想继续忙。但阿妹觉得我这样的回答不是从心里出来的,她黏着我,非得让我认真地回复。

你说,生不生?我阿妹问得很激动。

我不管,反正你得生。阿妹根本不等我回答,就一字一顿用力地说着,说完,眼眶又红了。

那段时间,她每天总要来见我好几回,一见我,总先打量我的肚子,看有没有动静。每次看不出来动静,还总要追着问:你到底有没有在准备生啊?

我被阿妹问得恼了,作势要揍她。她是怕我的,被我一吓就赶紧跑,过了几个时辰,又来看看我的肚子,又来问一次……阿妹心里认定了,只有当我肚子里有个孩子,才如同一艘船有了压舱石,不会被突然而来的命运的乱流冲走。

其实我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想要孩子的。

到你这个年纪,应该也发现了吧,每个人心里藏着的那片海,深得很。我们很多时候都不理解自己,更何况别人呢。许多事情往往过了很久,才在某一天恍然大悟:原来我当时是那样想的啊。

我一开始想要有孩子,或许只是因为想和命运怄怄气。

我当时确实怄气怄得非常投入,经常一个人发呆,想着:有孩子后,我要在家门口,每见着一个人来,就以我的孩子为证明,和那个人说:你看,哪有什么注定的事情?别听那神婆乱说。

我还想:有孩子后,我无论坐着走着躺着都要昂着头。那神婆说,这是我的命运,我不知道命在哪儿,怎么给它看,那我就要无时无刻不趾高气扬地活给命看。

那段时间我其实偷偷怪过阿母的。本来咱们这儿,老祖宗准备了一整套为了祖宗们得好好活下去的说法,但偏偏我阿母,把所有祖宗沉海底了。我不需要为过去活了,就只能为将来而活。但那时的人们,特别是女人,脑子里哪有像你们现在的人那么多的词语,什么理想啊,责任啊,自我啊,使命啊……关于将来,我只知道这么一个词语:孩子。

那年,我十六岁。

十六岁在你们这个时代很大了,该长出来的都长出来了。但在我们那时候,十六岁的男女,都还是孩子。

我们那个时候,人发育晚,但偏偏结婚都早。现在想来,发明这个方法的老祖宗,是精心准备了一个善良的活法:抢在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长出来之前,就先让人结婚了。就像,先给你安排答案了,再给你题目。等你的心里开始长东西了,或许会躁动,但看着答案都有了,只要答案错得不是太离谱,犹豫着,日子已经过下去了。

你们就不一样了。

现在的人发育早结婚晚,问题都先摊开在面前了,非得回答了,才能安心结婚,结婚后也还要看着冒出来的一个个问题,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地过下去。

你外婆以前和我着急过你阿母,你阿母前几天还和我着急过你。我和你外婆说的话,就是我和你阿母说的话。

我说,孩子们不知道,我可知道:你们当时的活法,生活可没抛出那么多问题给你们。现在的活法,非得往每个人心里挖啊挖啊,非得挖出藏着的所有问题。这些问题,真需要整个世界所有人几代一起想方法。一个孩子现在回答不出来,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你阿母——我外孙女还不认我说的,问我:总不能就这样让孩子没头没脑地去撞吧?

我问她:要不还能怎么样?

我说:如果这一辈子就能活明白所有问题中的道理,那下辈子就没必要投胎了,活完这辈子,就赶紧申请当神仙去吧。

我是活到这个年纪,才能说出一套一套来的,那时候的我,比你外婆、你阿母和现在的你笨多了。那时候的我,不仅不知道将来是什么,不知道人为什么要结婚,还不知道,到底怎么才能有孩子。

但当时的我没有阿母了,又不懂和鬼神说话,我阿妹还那么小,而那神婆一口咬定我没有孩子。我想来想去,只好晚上睡觉的时候偷偷问杨万流。

我开口问杨万流,说:你懂吗?

就这么一句,没有前言没有后语,杨万流马上说:我好像懂。

杨万流还说:要不我试试?

然后他就要靠近我。他一靠近我,我就慌,一慌我就一下子把他踢下床了。

第二天,我婆婆看到杨万流头上有个小包。她笑嘻嘻的,什么都没说,但那表情又好像乱七八糟说了一堆。

但她最终没说,所以我最终也就什么都不能和她解释了。

我们那时候,都是结婚后才开始认识自己的丈夫的。丈夫也一样,是结婚后才认识自己的妻子的。

因为是结婚后才认识的,我们认识起来就比你们现在快多了。三个月不到吧,我觉得我认识杨万流了——我知道,虽然杨万流的母亲是神婆,但并没有让他的人生和这个小镇上的人有多么不同,毕竟在咱们这地方,神婆就和炒菜的、捕鱼的、杀猪的差不多;我知道,自己父亲死了这件事,在杨万流心里刻下了什么,所以他长大了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讨大海。他应该已经把自己的父亲讨回来了。要不,他怎么可能一回来就觉得自己可以成家?

然后,我还因此清晰地知道了,杨万流肯定很想要孩子,而且最好是儿子。

其实杨万流的想法藏都藏不住的,偶尔我俩一起出门,他的眼睛只要看到孩子就挪不开——我想,或许,他想照顾小时候的那个自己;或许,他想代替并帮助自己的父亲,当一回好父亲;又或许,两者都是。

我估计,杨万流也是没几个月就认识我了。所以,他会突然没头没脑地对我说:你记得啊,你现在可是有亲人的,你不是一个人的;你记得啊,夫妻可能都是上辈子上上辈子就认识的,说不定我认识你的时间比你阿母还长……

我知道,杨万流知道当时的我心里没有压舱石,他想成为我心里的压舱石,他担心自己留在我心里的分量还不够,所以他想到另外一个方法:让我赶紧有个孩子。

所以,杨万流也老盯着我的肚子看。

每晚睡觉前,杨万流总会突然坐起来,盯着我的肚子琢磨,后来甚至还要上手摸一下。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情——我还没起床,他就开始找我的肚子。和我阿妹不一样,他不会问什么,但他这样又盯又摸的,让我的脸一直烧。

后来我们熟悉了,熟悉了我就可以动手了。只要发现他盯着看准备动手,我就踢他,我一踢他,他就躲,笑嘻嘻地跑开。他跑开后,我才赶紧自己偷偷感觉下,肚子里有没有什么变化。

可惜你不是女人,你不知道那种感觉。那种感觉,真有意思。

每次我在感受肚子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像潜进大海深处找鲍鱼——所有细微的感受像海水一下把我包裹住了,我拼命地往下游,往下游,游到最底处、最细腻处,翻找一个个感官是否发生了某个细微的变化。

有件事情我以前对谁都没说,现在我要走了,我可以说了:我其实曾经找到过。

这件事情,我在心里翻来覆去琢磨了整整八十三年了。我想,其他问题我可以不问,就这事,我死后肯定要找神明问清楚的。

那是我们结婚第三个月吧,虽然肚子没有变化,但我感觉到了,我说不上具体哪个位置,但我确定,自己肚子里好像有什么了。

紧接着,月事确实没来了,确实会偶尔想呕吐了,甚至,开始真切地感受到,肚子里隐隐有动静了。那种动静非常奇妙,好像你身体的某部分有了自己的意识,好像你要重新长出个自己了。那时候,我特别喜欢把手放在肚子上,拼命感受自己身体内部那微小的动静,那种似乎从海底深处传来的轻微波动。我还记得那种感觉,我想,或许树枝抽芽也就是这样的吧。

我犹豫过要不要和阿妹说,让她不要这么盯着我;我犹豫过要不要和杨万流说,让他不要每天逮着机会就偷摸我的肚子,但我最终没说。

因为,我想着,就这样说了该多没意思。我就让这肚子长,长到大家一看就清楚了,我还偏不开口,我就等,等着谁来开口问。我还特别希望,先看出来的是我婆婆,也就是那个神婆,当她开口问了,我就要昂着头,盯着她,笑嘻嘻地问:是谁说我没孩子的?是谁呢?

这样想之后,我一天一天过得焦急又开心,天不亮就起,盯着东边看,看到太阳出来了,我开心地喊一声,太阳你出来了啊,然后看看自己的肚子。傍晚估摸下时间,盯着西边看,看到太阳洒出一堆红霞,我开心地喊,太阳你回去了啊,然后看看自己的肚子。

那段时间,我还在心里反复排练我婆婆问我时的场景。每想一次我就乐一次。

我就这样开心了一个多月吧,然后有次我肚子疼,很平常的那种肚子疼,我想,应该是中午吃坏了肚子,就去了趟厕所。我蹲着的时候,还在算着孩子生下的时间,然后听到扑通一声,什么东西掉下了粪坑,然后我看到自己下面全部是血。

我是不疼了,但我蒙了,我不确定发生了什么,只是知道,肚子好像一下子空了。

后来我月事又来了,后来又不想呕吐了,后来肚子没有动静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反复琢磨,此前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我摸着自己的肚子,确实记得此前肚子里传来的那种动静。我恍恍惚惚的特别难过,但最终什么也不能和别人说。

我想着,如果这只是一场错觉,说出去太丢人。如果是被命运拿掉了孩子,那我更不能说——不能让谁知道,我又被命运揍了一拳。

这种不能说也说不出的难过,会在心里发脓。我胸口一直闷闷的,有种东西梗着,而且越来越大。

梗着的这个东西,我最终是哭出来的。肚子空了一周后吧,我突然梦到我阿母——那可是她走之后我第一次梦见她。

在梦里我远远地看到她,赶紧向她跑过去。边跑我边想,我可有太多事情想问我阿母了,我可有太多事情想和阿母说了。我想问她怎么样了,干吗去了,见着爷爷奶奶了没有,祖宗们怪她吗。我得和她说我好像有过了,又好像没有了,我担心自己不能再有,但我又不能和其他人说……

但我在梦里太难过了,一难过就说不出话。我不想在阿母面前哭,所以咬着嘴唇。咬着嘴唇,就更说不出话。

在梦里,阿母一开始只是看着我,见我一直说不出话,我阿母开口了:哎呀,我得去投胎了。

我点点头。

阿母说:我一直在等你生下我呢。

我哭着点点头。

阿母问:你到底能不能把我生下来啊?

我来不及回话,就哭醒了。

我醒来时,杨万流出去挑水了,我婆婆在院子里嗑瓜子了。想着没有人看到我哭,于是就多哭会儿。边哭边想,我得抓紧时间生下我的阿母。

我阿妹什么都不知道,她就是每天来看看我的肚子,甚至到后来,一见我就发脾气,说:你怎么还不生啊?你是不是故意不生?

她边说边跺脚,跺完脚,又快哭了。她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我有多难过。我生气了,大声地凶她:要不你来帮我生啊。她也生气了,说:好啊,我帮你生。气呼呼地转头就走。

杨万流也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每天偷摸我的肚子。杨万流摸来摸去,肯定摸不出什么。他以为,那里面什么都没发生。我看他一脸失落的表情,却不能和他说肚子里发生过什么。

杨万流始终没开口问我,他就是焦躁地在家里走来走去;后来,就到街上走来走去;再后来,每天早上肚子摸不到变化,他就赶紧往外跑。从早上跑到晚上,中午饭都没回来吃,但晚上一定回来,一回来就又不死心地盯着我的肚子看。

我不想杨万流盯着我的肚子看,所以我问杨万流:你干吗去了?

杨万流说:我干等着难受,想着,先为孩子讨生活去。

我说:但我们又没孩子。

杨万流说:我们就要有了啊。

我不想说我肚子里有过的变化,所以我只能推给那神婆:你阿母说我无子无孙啊。

杨万流气冲冲地回:她就瞎说。末了,还愤愤不平又加了一句:她要那么神,怎么不见她把咱们的日子安排得好些啊?

杨万流一直在构造一种生活,一种他想象得到的最好的生活。我知道的,那种生活里,有他有我有那神婆,还有我们的孩子。

那段时间,他尝试的可够多的:他和别人去讨过小海,跟着一天的起早贪黑,才知道,那海还是抠抠搜搜的,起早贪黑就那点口粮,他觉得不够——不够养他想象中的很多个小孩。

他挨家挨户找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去问过,看谁有兴趣和他一起,去接那些想把货物运出去的单,再到这里来雇想讨大海的人。是有几个人有兴趣,但有人问:如果沉船了怎么办,咱们是不是要养那家人一辈子?他觉得不行——他可不能把一丁点风险留给自己的孩子。

他还试过,像我爷爷一样研究胭脂,但是他看了半天,就是分不清胭红和脂红有什么区别……杨万流一直在找,不讨大海——他不想和他父亲一样离开孩子,但想赚到和讨大海一样多的钱。

后来,他说他找到了,不讨小海,也不讨大海,就在小海出去一点、接近大海的地方,圈着一片海,在里面养那种讨小海讨不到的鱼。

他找到这个方法的那天,对着我的肚子得意扬扬地说了半天,说完,仰着头嘚瑟地说:放心,你阿爸都准备好了,你们慢慢来。

我默默地用被子把我的肚子盖上。我知道,没有“你们”,也没有谁来。

杨万流那边感觉一天比一天红火,我的肚子依然没有变化。每天醒来我就看着自己的肚子发呆。

我最终决定去找神婆。

我家的神婆一口咬定我无子无孙,我只好偷偷去找另外的神婆。

当时比较出名的,还有西村口那个神婆。一进门,我就觉得,这神婆明显讲究多了,各种经幡、大香圈挂在顶上,她自己两脚盘着坐在中间。我想和那神婆说话,神婆说:你和神说,神会告诉我的。眼睛连睁都不睁一下。

我问:怎么说?

神婆不耐烦地说:烧香不会啊?

烧完香,我问:然后呢?

神婆继续盘坐着,说等着。

我等啊等啊,看着大盘香一点一点地燃。我比画了它燃烧的长度,又算了刚刚过去的时间,我估计,那大盘香应该可以燃烧一个月。

我又等啊等啊,想着,再等下去,杨万流回来就找不到我了。我正犹豫要不要走,那神婆开口了:

神说了,众生皆苦,万物皆虚妄。

我想着,这神婆说话,可比我婆婆花哨。

我问:我记得神明不这么说话啊。

神婆应该是被激怒了,眼珠子动了一下,估计本来想抬眼瞪我,又懒得瞪我,最终还是闭着眼。然后她就说了:就是,努力了就可能会有。

屁话,我心里想着。

我离开神婆那儿,想着,果然还是我家那个神婆靠谱,没有本事的人才净整这种花哨玩意儿。关于命运,其实她什么都不懂。

然后想,我还不如自己去问神。

我边想着,边往第一座庙的方向走。我一抬头,看到——这条路不就是我阿母以前每天带着我去和神明吵架的路吗?我眼睛里浮上了一层水雾。在那层水雾里,我看到了,我阿母就走在前面。我赶紧跟着往前跑,边跑,眼泪边扑簌簌地一颗颗往下掉,但我不想去擦眼睛,我担心一擦,就看不到我阿母了。

我知道,我又想我阿母了,我得赶紧生下她。

我一座座寺庙问卜过去,用了十几天吧。本来是奔着孩子去的,但是我每进一座庙,就会看到阿母在这庙里过去的影子,我就赶紧在记忆里不断翻找,这样,我就能找到我阿母再多点。我每进一座庙,抬头一看那神明的塑像,老觉得,他们就是我娘家亲人了,我会忍不住和他们絮叨,说阿母不在后我过的日子,说我现在过得很好但又不知道怎么过下去,最后我才会问:我会不会有孩子啊?

我一抬头,神明们仍是那样慈悲的眼神。

夫人妈庙抽到的是第十四签,说的是薛仁贵从西凉逃回中原的故事。

我问庙婆这个故事和我会不会有孩子有什么关系。

那庙婆说:这个故事意思是,你的孩子会从很远的地方逃到这里来。

关帝庙抽到的是,姜子牙钓鱼。

我问庙公:那他最终钓到了吗?

庙公说:钓到了,只不过不是真的鱼,是另外一种鱼……

就没有一尊神很笃定地和我说,一定有,或者一定没有。

我想,或许命从来就不是由他们负责和我解说的。或许他们就是负责这样慈悲地看着我。

我还是去看了镇上的郎中。

那时候,郎中不像现在分这么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人的猫狗猪羊的,反正什么都能看。我记得有个郎中,叫青山。他一见我走进去,就盯着我屁股和肚子看。我一坐下,还没开口说看什么病,他就说:你不好生养吧。当时看病的人多,他这么一说,大家就都盯着我的屁股和肚子看。我生气地说:你都还没看。那个郎中面无表情地说:一看就知道。

回来的路上我自己琢磨:是不是那神婆根本没用什么神通,看我的屁股和肚子就知道我很难有小孩?然后我想,如果是这样,那神婆心真大。然后又想,如果是这样,那神婆可是真疼我。

这样想以后,我就觉得鼻酸。所以我更应该生下孩子。

吃了两三个月青山郎中的药,愣是没有动静,我又换了一个郎中,又没有动静,又换了一个郎中……最后,我脑子一热,一天喝三个郎中的三服药,我想,总该有一服药成吧。还是没有动静,我把每个郎中的药都加量,我怄着气,想着,我就不信治不了自己。

我估计,我婆婆、杨万流和我妹都知道我在干吗了。

其他可以瞒着,这煎药的动静和味道可太大了。

我这辈子搞不清楚许多问题,其中一个就是中药。郎中看病时比我婆婆还神神道道,开出的药方,那是一味比一味新奇,我在想,每个郎中肯定都熟读什么《山海经》,因为他们开药,比的就是想象力。

找药的过程更是艰辛,而且要医治的病越厉害,那药材的获得就越离奇。郎中们开出那张奇异的药方后,总会先沉默着,到你真的着急了,才告诉你,其实在哪条路走几步哪个方向哪棵长了多少个果子的树下,哪家人有哪味药,还交代“别问他药材从哪儿来”——每次去看郎中,我都觉得像听了段戏。

不过,我后来想,是不是寻找药的过程,也是如同神婆寻找神明的过程啊?是不是寻药的过程,也本就是那治疗的过程啊?这么想之后,也就没情绪了。

毕竟,我是神婆的儿媳妇,还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

但我还是容忍不了煎药的部分。那些味道在整个房子里敲锣打鼓,到处和所有人说:有人要吃药啦,有人觉得自己有病啦。

杨万流不回来吃午饭的。我婆婆吃完午饭就要在院子里打盹。我妹妹无论早饭、午饭还是晚饭,吃完总要睡一觉。她说她还是小孩子,长身体。

所以我选择在午饭后煎药。

我一般把药材藏在灶台旁的柴火堆里。一吃完午饭,我收拾好东西,就躲进厨房里,把毛巾沾湿了,堵住向着院子的所有门窗,只开着朝向外面巷子的那个窗。煎好药,喝完,就赶紧用水冲洗干净所有厨具,拿着蒲扇拼命把所有味道扇到外面巷子里去。

但其实每次走出来,我总会突然在哪个地方嗅到,有一缕药味偷偷跑出来,爬到了房间里、神殿里、过道里……那些药味,真像不省心的淘气的孩子,但你指着它们骂,也没什么用。

虽然喝得艰难,但我还是一直喝着药。不是觉得有效,只是觉得不喝,心就躁。一度我都怀疑,那些药,其实是给我安神的,而不是助孕的。

那段时间,我阿妹好像也因此知道些什么了。她还是每天来看,但是隔得远远的,然后看一下,就难过得哭一下。

那段时间,杨万流更少开口问我了,也逐渐不怎么盯着我的肚子看了,他好像也知道什么了。

所有人都不会开口说的,但所有人都因此卡着难受。所以,我知道,只有我自己开口。

大概是结婚后的第四年吧,有一天,杨万流一回来,我就拉着他说:我觉得我不会有孩子了,你说怎么办?

杨万流说:谁说的?我不信。

我说:我很确定了,我一定不会有孩子了。

杨万流难过地说:反正我不信。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杨万流有没有睡着,我没问他。那天晚上,反正我是没怎么睡着,杨万流也没问我。

自那之后,我们没怎么说话了。倒不是他对我不好了,只是,我们一说话,总觉得要聊到孩子。而这个问题,我们又都不知道怎么聊。这个问题像座会长大的山,隔在我们中间,我发现,我们越来越不好和对方说话了,能说的也越来越局限于明确的短问题,比如,吃饭了?比如,出门啊?往往用一个词语就能回答。

就像在山两边的人,只能应答些简单的词语。

就这样持续了几个月。

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杨万流说:歪头黄在问我要不要一起去讨趟大海。

杨万流说完,我妹急了:那可不行,我阿姐还没生孩子。

杨万流说完,神婆不开心了:都有妻子了,讨大海干吗去?

杨万流说:他记得的,他上次去马来西亚的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有一座庙,求子特别灵。

神婆说:骗人的,我和神那么要好,我会不知道?

杨万流说:他还记得,那庙里说是有秘方,吃了保有。

神婆不屑地摆手。

杨万流说:他还想,即使找不到,这次出海赚的钱,就可以带我去大地方的医院看看,比如厦门甚至广州。

我知道的,杨万流没法让自己待在绝望中,但他又不想丢掉我,他在想办法。

这样一想,我知道了,杨万流真是个好人。这样一想,我觉得杨万流一定得有小孩。他们还在争论着,我想了想,还是开口了:杨万流要不你再娶一个吧?是不是再娶一个就可以不讨大海了?

我忘了我们当时是什么时代,但我记得,那个时候,男人是可以娶多个老婆的。

我阿妹一听,哇哇叫嚷着:那可不行,我不同意,凭什么啊?我刚想和我阿妹解释,神婆说:那可不行,那你这辈子怎么办啊?我刚想和我婆婆解释,杨万流说:那可不行,我命里就一个老婆。

我听杨万流这么说,更觉得,这么好的人,就是非得再娶一个老婆。所以我说:我不管,你就得再娶一个老婆。

我婆婆很生气,站起来,说:那我也不管了。说完就气呼呼走了。

第二天,杨万流一起床就出门去了——他去和要一起讨大海的人筹备出海的事情。

第二天,我一起床,就硬拉着我婆婆说:走,去找媒人去。我婆婆抓着藤椅,铁青着脸,怎么拉都不去。我妹很生我的气,一看到我转头就走。

杨万流那边好像进展得很顺利,我不知道,我也不问。

我这边进展得很不顺利——一来是那神婆放话出去,说,哪个媒婆敢接这事,她就让神鬼都去找那人算账。再来,那些媒婆以及那些想成婚的人觉得,自己婆婆和丈夫反对,一个妻子还坚持给丈夫找新老婆,肯定有问题。我无论说什么,她们一句都不信。何况,杨万流家里毕竟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除非你当妾,让别人来当妻。”我想了想,说可以啊。结果那媒婆反而不吭声了。

杨万流准备了两个月,才准备好起航。

那两个月里,家里顿顿都是各种鱼——杨万流那些试验用的海鱼,就这么一条条捞起来煮了吃。

各种鱼长的各种样子,我婆婆都认识。用我婆婆的说法,在咱们这儿,人生几乎就是由鱼构成的。比如周岁那天,一定要吃血鳗,这种鳗鱼就像一条活着的血管,小孩吃了,像是从海里输了一次血,就可以稳稳地走路了;比如成年那天要吃弹跳鱼,这样人生自然能屈能伸韧劲十足……

我婆婆吃得很开心,边吃边解说。我阿妹吃得很开心,边吃边说真好吃。

我知道的,吃掉的是杨万流本来要和我过的日子,所以我一口都不吃。

杨万流终于还是要走了,走的前一天晚上,杨万流说:你等着,我很快回来。

我不搭理他。

杨万流走的那天早上,他收拾好东西,说:我走了。

我不搭理他。

他要走出房门了,我突然想到一个办法,赶紧追过去说了一句:要不你就在马来西亚找一个生了吧。

杨万流突然就气了,一句话都不回我,转头就走了。

那神婆和你太姨去送他了。她们回来说,杨万流站在船头一直在找我,没找到我,就一直落泪。你太姨还说,杨万流一落泪,就被旁边的人取笑,杨万流揍了取笑他的人,还把那些取笑他的人都揍哭了。

我不搭理她们。

杨万流走的那个晚上,我又梦到我阿母了。

梦里我阿母很着急地说:我等不了了,你生不下我了,我没法等你了。

我阿母还在解释什么,我在梦里气到转头就跑。但醒来后,我难过极了,我想着,阿母又不是故意不要我的,我怎么能让她这么难过地去投胎?然后又想赶紧睡着,想再去梦里找我阿母。我越着急,越睡不着。折腾到早上天蒙蒙亮,我睡着了,但是,我再也没梦到我阿母了。

我知道的,我阿母投胎走了。

那天我睡到太阳晒屁股才醒来,一睁眼,就看到我阿妹正坐在旁边,一直看着我。

我阿妹说:阿姐你哭了。

我说:我没有。我觉得在阿妹面前哭丢人,所以我不能承认。

我阿妹说:我哭了一个晚上,也想了一个晚上,我觉得没有办法,现在只能是我尽快嫁人了。

其实我根本没有明白阿妹这句话的意思。为什么我一难过,她就得嫁人。

阿妹没再和我解释什么,感觉她只是来告知我一声,而不是让我去帮她操办的。

她向我宣布,她准备今天开始就行动了。

我生气地说:哪有姑娘家的婚事,自己抛头露脸去谈的?

我阿妹说:谁说不可以?

我阿妹的确马上行动了。她找那神婆,正式向她宣布自己必须在一个月内嫁人。

我婆婆问她:怎么嫁?

我阿妹说:所以你得好好配合。

我婆婆说:怎么配合?

我阿妹说:你必须见人就说,我八字好,好生养。还必须帮我到处打听人选。

我婆婆说:那可不行,你八字算不上好,我和你阿母说过的。

我妹说:那你就说,她要嫁人了,她很好。别人问你什么好,你不答,你就笑。

我婆婆听了,笑开了,问:这样都行?

我阿妹看到了,说:对对对,就这么笑。

我阿妹那几天把自己打扮得非常好,也是那几天我才发现,原来我阿母给我的几件嫁衣,都让她偷拿过去了。

一天天的,她换好衣裳了,就守在家门口,见人就笑容满面地打招呼。

此前哪有人在神婆这儿受到这待遇,有人总要夸:这么好的姑娘,怎么以前没看到啊?有人还问了:你婚事定了吗?

我妹就等这一句。她回答得很大声:还没,这不,还在找嘛!

说完,就一直转过头来,对在一旁的神婆使眼色。

神婆乜着眼,看上去很不情愿,但话倒是说了:她要嫁人了,她很好。

旁边又有人说:这不,看着就很好,还命好。

神婆张了张口想纠正,我阿妹直直盯着她,神婆最终还是微笑了一下。

我觉得实在丢人,几次想拦住我阿妹。阿妹倒一副越战越勇的样子,绕过我,就往人堆里扎。她一往人堆里扎了,我就不好骂她——要是我一骂,所有人都会知道她这么恨嫁,她估计就真嫁不出去了。

我也真是佩服我阿妹,过几天,有人来打听她的八字了。咱们这儿,男女对看前,都要先把双方的八字对一下,合适再安排,省得看上了八字不合,白浪费感情还多生波折。又过几天,甚至有人直接领着人来家里对看了。我阿妹没像我阿母躲在阁楼里。到时间了,人家来了,她没和我婆婆说,也没和我说,就自己出去和对方聊。我几次作为家长想去把关,她一看我来了,就和我说:别来了别来了,是我嫁人,又不是你嫁人。

我听得脸一红,气到转身就走。

终于,那一天,我阿妹送完人跑来和我说:这不,找到了。

我愣了一下,有点蒙。

我阿妹以为我没听清楚,又说了一句:我找到可以嫁的人了。

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哇一声就哭了。

边哭还边骂:你也不要我了。

我没想到自己会这么难过。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满脑子一直想的是,阿母不要我了,杨万流不要我了,我阿妹也不要我了。这样一想,我就难过。

我婆婆来敲过几次门,我不开。我阿妹来门外哭过,我也不开。然后,她们好像就一起不管我了。我悄悄打开一点窗户,听到她们还是在商量我阿妹出嫁的事情。

这样的难过,让我没有当好一个尽责的阿姐。阿妹要嫁的人,我本应该去多方打听的,但我被气愤和难过架在那儿,虽然还会在人多的时候凑过去听听,看能不能恰好听到什么,但就是问不出口。而这种被动听来的消息,还真是不全:只知道那人叫王双喜,家里原来是讨小海的,脸蛋长得不错,就是身体弱,瘦得像猴,为人也像猴,挺机灵的,总是窜来窜去。

这样的信息太不够,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那神婆了。

我装作一点都不在意,刚好扫地扫到那神婆旁边。神婆还是在那藤摇椅上嗑着瓜子晒太阳。我问:所以你帮忙问过神明了吗?他们合适吗?

神婆歪着头,好像没听清楚一样:你在说谁啊?说完,就哧哧地笑。

我知道那神婆又耍坏了,眼光看着一边,假装若无其事:就那个王双喜。

神婆说:哦,他啊,没有人让我问神明,我干吗问?

我被气到了,气呼呼地拿着扫帚就要走。那神婆在我后面追着喊:要不要我去问问?

我头都不回,说:不用。

王双喜就此每天都来。

我看着他就难受,问他:来干吗?

他说:没事没事。

我说:你没事干,就不用总来。

他说:我就想娶你阿妹。

我一下子像被什么卡住喉咙了。

王双喜来了,我阿妹就老是想黏着他。

我觉得太丢脸了,都没成亲怎么能当着神殿里那么多人的面腻在一起?我故意不断派各种活给我阿妹,我阿妹知道我在干吗,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对我笑了一下,开开心心去忙了。

王双喜在家门口一坐就是一天。我从窗户探头看,他竟然搬来板凳,跷着二郎腿,边等边唱歌。

我在这头的窗户边生气,我妹在另外一头的窗户边笑。笑声被我听到了,我生气地骂我妹:你笑什么!我妹脸通红通红的,跑回自己房间,把门关上了。

有一天,王双喜居然没有来。我左等右等,等不来,心里莫名地慌张。我还探出头去找了找,没看到王双喜。回来的时候,我看到我妹对我哧哧地笑。

我问:你笑什么!

我妹不回我,转身又回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我后来懊恼了很长时间,当时怎么没察觉,半夜那个奇怪的猫叫,肯定是有问题的。但我只是奇怪了一下,就又睡着了。

再后来就意识到出问题了,我妹突然主动来找我。

她还没进门脸就通红通红。我心一下子慌了,我知道发生什么了。

我妹说:姐,我真想嫁人。

我问:你晚上给他偷偷开房门了?

我妹点点头,说:我必须赶紧嫁人,赶紧生孩子。

我还是不理解我阿妹的话,心里闷疼闷疼的,但我知道,她必须嫁人,所以我最终只是说:明白了。

我阿妹要嫁人了,我不理解,为什么在我生不出孩子后,在杨万流走后,我阿妹觉得自己必须赶紧嫁人了。

第二天我早早地出门了。要出门时,我觉得我得带点东西,摸来摸去,还是拎了一把砍柴的刀。一个一个人打听,打听到王双喜家里。王双喜正要来我家,看到我来了,满脸堆笑对我说:阿姐你来了。

我没回,举着砍柴刀对王双喜说:你得对我阿妹好,对她不好,我跟你拼命的。王双喜正要回答些什么,我也不听了,拿着菜刀,路边恰好有棵树,我往树上一劈,劈下了几根树枝。我恶狠狠地说:记住了?然后转身就跑。

当天早上,王双喜就又来我家了。看我在神殿,他就跟来神殿。看我转身走去庭院,他跟着去庭院。我干脆躲进厕所,他就守在厕所外。我在厕所里,假装自己便秘,然后抬头看着天,想着,那天神婆被我堵在厕所里,我问过她,神明会不会看到我们光着屁股。她说会。

我蹲在厕所里想,每天他们看到这么多人在难过,为什么不做点什么?这么一想,又抬头看了看,向天空挥了挥手,但我终究还是看不到神明。

从厕所出来我就被王双喜堵上。王双喜说:我看了个日子,初五和你阿妹结婚好不好?

我说:好。说完我就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我听到我妹跑过去找王双喜了,我听到他们好像在谈笑着。一会儿声音不在了,我出门来看,王双喜不在,我阿妹不在。我一个人走去阿妹的房间,她房间里收拾得真干净。所有的衣服全部拿出来,一件件叠好了。

我一个人坐在我妹的房间发着呆。发了一会儿呆,又去自己的房间翻找,把当时阿母给我的东西全部找出来,一件件收拾好,一件件往阿妹房间搬。

我本来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间,以免我阿妹回来,拉住我要和我说话。但想了想,我不能一件阿母的东西都不留啊,我赶紧开了门,跑去阿妹的房间,拿了一件阿母的衣服,就往回跑。

到了很晚,阿妹才回来。我听到阿妹推开门,走进家,走到自己房间,点上灯,她看到了。然后安静了许久。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阿妹向我的房间走来,走到房门口了。阿妹果然又哭了。阿妹说:姐,我不嫁了。

我没回。

阿妹说:姐,我不想嫁了。

我说:你现在必须得嫁了。

那天,王双喜是将近十一点才来的。

我躲在窗户边看。他带了花轿来,我想,挺好,比我当时好。他也带了南音团来,我想,挺好,比我当时好……

我提前和婆婆说了,就说我生病了,而且我也不懂,就不出去了。那神婆知道,她说就她来弄。

我看到我阿妹哭了,我看到我婆婆劝我阿妹了,我看到我阿妹哭着劝王双喜了,我看到王双喜背着我阿妹出来,我看到我阿妹要上花轿了,我看到她一直往我房间的窗户望。

我躲得很好,她看不见。

我听到她一直喊:阿姐,阿姐,我走了啊。

我一开始不想回,等到她轿子走了,我想回她,但喊不出声。我知道我一直在哭。

我阿妹也离开我了。除了那神婆,我没有亲人了。

我心里空落落的。然后我想,其实还挺好的,或许我就是晦气,阿妹最好就此和我断了联系。

阿妹第二天来返亲,我房门还是关着。后来我阿妹来探亲,我远远看到了,就赶紧回房间关上门。后来阿妹来得越来越少了。我心想,这不挺好的?虽然是这么想着,但心里就是难受。

我其实一直想数数杨万流走了多久了,但每次想数的时候,我就故意打断自己。我可不想也成为入海口崖石上的望夫石。丢人丢到底了,几百年一直立在那儿,被人知道她们一直在盼着自己丈夫回来。我和她们不一样,是我让丈夫去的。

我其实也一直想数,我阿妹多久没来探亲了。但我也故意打断自己。第一周没来,我是心里空了一下;第二周没来,又空了一下,再一下……再后来,我心里突然变得很安宁,估计心里空成一片湖了。湖里的水,就是我反复告诉自己的话:这不就是遂你所愿吗?

我忘记过了多久,至少过了一个春夏秋冬了。那天记得我在发呆,然后听到门口传来一个小孩的声音。那小孩在哭着,还边哭边喊:小姨小姨。

我当时觉得奇怪,心里想,怎么有人让小孩哭成那样?我抬头往外望,那时候是大中午,太阳晒得马路明晃晃的,我就看到一个女人,推着一个小孩往我家的方向来。

那小孩应该是刚学会走路,走得一蹦一蹦的。那小孩应该是刚学会说话,重复地说着两个词语:“小姨”和“阿母”。

我一开始没认出推孩子的女人是谁,只看到那孩子边往我的方向走,边喊一声阿母,然后又哭着回头,喊一声小姨。

我揉了揉眼睛——怎么那女人好像是我阿妹?但她胖了一圈,而且老了许多。那女人也看到我了,突然间开心地笑了起来,然后又哭了起来,抱起前面的孩子,直直往我这边来了。

她一笑,我认出来了,是我阿妹。她一哭,我更确定了,她是我阿妹。

我阿妹抱着孩子走到我面前,又哭又笑,然后催着自己怀里的孩子,说:叫啊,泥丸叫阿母啊。

那小孩紧张地看着我阿妹,哭着喊:小姨小姨。

我愣住了,说:宝宝好,那是你阿母。我是你大姨。

那宝宝困惑地看着我。我阿妹说:赶紧叫阿母。

我明白了,我太生气了,我哭着大骂我阿妹:别乱说,你别乱教孩子。

那宝宝此时却突然对我喊了声:阿母。

我阿妹开心地一直哭一直笑,我生气地一直哭。

我阿妹得意地仰着头说:我厉害吧,杨万流一走我就想到这个方法。我阿姐有孩子了。

说完像小时候那样,哇哇地大哭起来了。

阿母走的时候,我好怕你也走了,杨万流走的时候,我好怕你也走了,所以我只有这个办法了。我只有这个办法了……

那天晚上,阿妹说她不回去了。她说,从生完孩子,她开始教孩子喊自己小姨,王双喜就明白了,就开始和她吵架。她说,今天她要来的时候,王双喜和她拉扯上了,还恶狠狠地说,走了就不要回去。

所以我就不回去了。我阿妹大声地宣布,好像她宣布了就有效了,就像她以前一样。

人好玩的一点是,只要有人记住你曾经是什么样的,你在她面前就会又活成什么样。

我反复打量阿妹,她身上有许多以前没有的东西——她真是个母亲,那看着孩子慈爱的眼神,是以前我没见过的;那一手抓着孩子的腿、一手换尿布那个麻利劲,我以前也没见过;她也真是个妻子,虽然还是梳麻花辫,挑起水来的那股力气比我还利索,切菜削地瓜,啪啪啪的,眼睛都不用看那把刀。

我看着那些多出来的动作,想着阿妹离开我的那些时间,她过的是怎样的生活。我想着,我家阿妹真的长大了。然后我叫了一声:阿妹啊。我阿妹一转头,笑开了小时候的样子,又一蹦一跳地跑过来:干吗啊?

我阿妹,还是我阿妹。

阿妹不回去,王双喜只能来了。王双喜是下午来的。还是瘦瘦白白、扭扭捏捏的。一个男人生气成这个样子,我觉得其实还挺可爱的。

他气呼呼地对我阿妹说:蔡屋阁你赶紧回去。

我阿妹甩过头,自己抱着孩子,跑回她原来的屋子去了。

我看到王双喜眼眶都红了,我说:双喜别急,我来劝。

王双喜抬头看我的那一眼,我觉得他委屈得像女婿看到了丈母娘。

然后我想:对啊,我应该就得是他的丈母娘了。

孩子玩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我把阿妹和双喜叫到一起来说。

那神婆觉得有戏可以看,搬了小板凳赶紧坐到我旁边来。

双喜先说,阿妹一成婚就着急要小孩,像完成任务一样。他当时是觉得奇怪,但心里想,一个女人能折腾到哪儿去,还能翻天了?结果孩子还吃着奶,她就整天抱着孩子说:宝宝,我是小姨,你长大点我带你找你阿母。他知道了,这个女人可真翻天了,他听到生气极了,问:那我是孩子的谁?我阿妹乜着眼,看着他说:小姨夫或者不认识的人,你自己选一个。

你说,这不欺负人吗?双喜眼泪就含在眼眶里。我阿妹不吭声,眼睛死死盯住他。

双喜瞄了瞄我阿妹,又说:阿姐,如果你真想要孩子,我们第二个给你好不好?我也是第一次当父亲,而且还是儿子,我舍不下泥丸啊。双喜说完,委屈得趴在我腿上真的哭了。

我知道了,他真是把我当丈母娘,当阿母了。

我阿妹说:不行,必须是这个孩子。我怎么知道我还能不能生第二个孩子?而且我也不一定再和你生孩子啊。

双喜一听,哭得更难过了。

我赶紧说:我不要孩子的。我不喜欢孩子。

我婆婆故意挑事,说:胡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整天吃药,还偷偷跑去其他神婆那儿啊。

我说:要不你们第二个孩子再给我,第一个你们自己留着。

双喜很开心地马上答应,我阿妹斜着头,歪着嘴,说:我不干,生孩子太疼了,我不生了。

我很认真地说:你都为了我和人结婚了,还不能为了我生第二个孩子啊?

我还不是担心你不想活了啊。阿妹本来说这话时还是那种不正经的口气,却突然一哽:我是想,你生不出孩子了怎么活下去啊?我是想,你死了我就没亲人了。

说完,我妹突然哇一声,又哭了。

我笑着说:阿妹你真蠢。说完我也哭了。

阿妹哭着说:你也没聪明到哪儿去。说完,阿妹继续哭。

他们终于还是回去了。我妹气呼呼地走在前面,王双喜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追在后面。孩子要回去的时候,突然对着我喊了声:阿母。

那小孩子奶声奶气喊阿母的声音,真好听。好听到,我鼻子又酸了。

阿妹回去后,我才想到,杨万流都离开两年了。杨万流还没回来,他应该不要我了。

我又想,确实是我让他另外再找个妻子的。杨万流果然很听我的话。

有几次,我还真想问那神婆。但她不主动和我说,我又不能问。一问,她肯定又要抓着我取笑。后来,我琢磨了很久,想了一个办法。

她还是一直躺在院子中间的藤摇椅上,我就坐在她旁边,我也不说话,就一直盯着她看。

她说:你是不是想问我什么?

我说:没有。然后继续盯着她看。

她转过身,朝向另一边,我找了把凳子也挪到另一面。她乜了我一眼,说:你是不是想问我什么?

我说:没有。继续盯着她看。

那神婆肯定知道我想问什么。但她也是执拗的人,我不问,她就不说。那神婆嫌我盯得她烦了,又转身,我又赶紧挪凳子。

不知道你信不信,我们竟然这样僵持了半年。这半年,我妹隔三岔五来串门,看我们这样僵持着,好奇地搬了把椅子,也坐在我们身旁,在我身边给孩子把屎把尿,放孩子在院子里玩。

我阿妹偶尔会劝我:你就问吧,那神婆这么犟,肯定不会先说的。我回阿妹:我又没想要问她什么。我阿妹偶尔劝那神婆:你就说啊,我阿姐这么难搞,你也知道的。那神婆说:她没说,我怎么知道她要问什么?

我现在活了九十九年了,还是经常想到那半年,我想起那半年是因为,那是我一直盯着我婆婆看的半年。我很庆幸,我曾经那么认真地看着她,后来我在想念她的时候,才看得到她的脸。

应该是杨万流离开后的第四年吧。有一天下午,杨万流推开门进来,把东西一放,就去上厕所,上完厕所,就去洗澡。洗完澡,就问:什么时候吃饭啊?

好像他只是出去外面走了一趟刚回来。

其实听到他推门的那一声,我就知道是他回来了——他老觉得门半开不开的不好,每次回来,总要推到最底,门总要发出吱呀一声。但我也没着急出来。因为我在想,和他第一句说什么呢?我正想着,他就兴冲冲地跑来问了:什么时候吃饭啊?

我回:再半个时辰。

他说:好嘞。

晚饭的时候,我不知道说什么。杨万流先说了。他说药方拿到了,他囤了够生六个孩子的药量。

我听了,脸红了,说:生六个孩子,当我母猪啊。

杨万流笑着说:母猪好啊。

我生气地踢了他一下。

杨万流继续说:去城里看医生的钱,也足足的。咱们,生他十个八个。

我婆婆说:嗯,那比母猪强。说完,咧嘴坏笑。

我忘记是杨万流回来后的第几天,反正是一大早,我想去厨房煎杨万流带回来的药,看到有个女人抱着个孩子,一直站在门口。孩子看上去就六七个月大吧。我不认识那女人,那女人也不认识我。那女人看到我,用国语问:请问这家里的主人在吗?

我不太懂国语,问:什么事?

那女人似乎说:听说这家男主人刚讨大海回来,应该有钱吧。

我说:什么事?

那女人似乎说:听说这家女主人一直生不出孩子,应该很想要孩子吧。

我胸口被扎了一下,但我还是问:什么事?

那女人不回答我了,放下孩子就跑。

我愣住了,没反应过来——孩子就在地上哭,那女人还在往前跑。我在想,自己是该赶紧追那女人,还是要赶紧抱起孩子。等我想明白要赶紧抱起孩子追那女人时,那女人已经不在了。

杨万流和我婆婆听到动静,也全都到门口来了。

我说:刚刚有个女的,问了几句话,就把孩子扔这儿了。

我婆婆说:这还不简单,送子观音显灵了,你当时应该追着她拜一拜。

杨万流不开心,说:明明是人,怎么是观音了?

他又说:送子观音是把孩子送进女人的肚子里,哪是送到地上就跑的?

我婆婆刚想说什么,杨万流打断了她,说:更何况,那女人是跑走的,不是飞走的,观音需要跑吗?

我婆婆听到这个,来劲了,说:神明也会跑的,我和屋楼说过的,比如那大普公……

杨万流气极了:这不是我的孩子,我不会要的。

杨万流说完就要出门。

我问:你去哪儿?

杨万流回:去找那观音,看她在哪儿下凡了。

杨万流走了,我婆婆把那孩子抱起来,翻了下裆部,说:多好,还是男的。然后一把递给我,说:就是你的了。

那是我第一次抱孩子,软乎乎的,像一个大面团;暖乎乎的,像是刚从心里掏出来的。我看着他,心想,哎呀,原来孩子是这样的啊。那孩子头一直往我胸部蹭,我想,他是在找奶吃,但我没有奶给他吃——我果然不是他的母亲。

杨万流接近中午才回来,问我:那女人是不是说的国语?我说是啊。

是不是很瘦?我说是。

是不是蓬头垢面的?我说是啊。

杨万流说:那就是了。

我问就是什么了。

杨万流说,镇上前几天来了五个人,听口音是北方来的。说是北方在闹饥荒,他们一路乞讨加上吃树皮草根才撑到这镇上。

杨万流说,他们刚来时,在街上看到吃的东西就抢,抢了,就在街道中间狼吞虎咽。有人看他们可怜,想提醒他们慢慢吃,其中一个年轻的男的,发疯一样,见人就咬。大家不敢靠近了,又觉得实在可怜,就把馒头包子扔给他们。大家都是好意,结果一扔扔多了。这些人估计太饿了,吃得快,吃得凶。先是那个年轻男的,像被噎住了,突然脸就青了,腿就直了。其他人急着想把馒头从那男的嘴里掏出来。掏着掏着,那年纪大的男的,突然抱着肚子喊着什么,然后也走了。后来有郎中看了下,说,估计是撑死的。

说到这儿,杨万流说:你看,没被饿死,反而被撑死,多冤。

我婆婆说:这样冤着死的,多了。记住,以后咱们再难都不要这么死,难受。

杨万流说:剩下一个老婆婆带着一个年轻女人,抱着一个小孩。大家商量来商量去,大普公是管普度众生的,就把那两具尸体先拉到大普公那儿,也让大普公知道下,来了两个外地的魂灵。然后好说歹说,带着剩下的两个女人一个小孩,也去庙里先住下,再一起帮她们想办法。

昨天晚上,咱们几个宗族的大佬都去了,在大普公庙里围着他们坐了一圈。

一个大佬问:你们为什么来这儿?

她们不吭声。

大家以为是那大佬国语不标准,一起笑话了这位大佬,又换了另外一个自认为国语好点的,字正腔圆地问:你,们,为,什,么,来,这儿,啊?

她们也还是没回。大家一起哄堂大笑。

最后还是大普公庙的庙公插嘴了,用标准的国语说:我也是外地跑来的,你们不相信他们没关系,你看,咱们这神明看着呢,神明你们总该相信吧。

那年老的女人抬头看了一眼大普公的神像,神像依旧是一副双眼低垂悲悯的样子,可那女人冷漠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这帮傻子,哪里有神明。

这是她们开口的第一句话。

此后,那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便开口了。

大家才知道,咱们镇上往北去,现在都跟地狱一样。那年老的女人说,一开始确实是老天爷不对,该下春雨了,却怎么都不下,大家怕着蝗害,蝗害就又来了。后来是人不对了,当时虽然年景不好,但其实只要大户人家帮忙,家家户户商量着,应该还是能扛过的。但嘴巴里是商量着,大户人家早就开始囤粮,有粮的,开始坐地起价,然后大家就恐慌了,开始有人抢。

那女人讲着,一个宗族大佬觉得不对了,打断她问:你们没有宗族吗?那宗族大佬干吗去了?

那女人说:我们那没有宗族。那些大户人家有家族,他们家族大,更能这么搞了啊。

那宗族大佬问:死后那么多祖宗饶得了他?

那女人回:哪有什么祖宗?

那宗族大佬脸顿时青了。

旁边不知道谁接过去说:就是,我天天向祖宗告状,也没看祖宗惩罚你啊。大家一起哄堂大笑。

年轻的女人接着说:我们那边的祠堂都被砸了,哪还信什么祖宗。

众人一下安静了。有人小声嘀咕着:连祖宗都不认,那该怎么活啊?

那年老的女人接着说了:人一坏起来啊,就特别坏。一开始先挑那些孤儿寡母下手,抢粮食占土地。后来,大家族开始欺负小家族。有人到处去巡人家的粪坑,见着是黄的,那必定是家里有粮食的,就挖一把粪糊在人家大门上,当作证据,然后逼着要粮食。因为如果是吃树皮或者草根,拉的屎会是绿色的。我儿子可聪明了,每次把树皮草根晒熟后,都磨成粉,粮食不够了,可以和粮食混着吃,然后,拉屎后就在上面撒一点树皮粉。

一个宗族大佬听得生气,问:这不对啊,他们不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怎么能说抢就抢?

那年轻的女人接过去说:刚说过了,我们那儿,没有神明这种东西了。

众人又安静了。有人在嘀咕着:咱们几千年都这么活,一会儿没有祖宗一会儿没有神明,难怪祖宗会不管,神明会不要他们,这才变那样。

虽然感觉这两个人像异端,但是她们没有神明,咱们这地方有。咱们还得做神明觉得对的事情。商量来商量去,最终大家决定让她们自己选——可以选择向一座座庙、一尊尊神明一一问卜过去,看神明是否愿意她们在哪座庙当庙婆,孩子也住庙里;又或者,咱们镇上十几个宗族,她们这几天去看看,愿意加入哪个宗族。只不过,加入了就得改为那个宗族的姓,认那个宗族的长辈当阿母。

对于第一个选择,那年纪小的女人说:我可不信神明,如果有神明,怎么让我们活成那样?我不干。

对于第二个选择,那年老的女人说:我都六十九了,认谁当阿母啊?郭姓宗族的大佬骄傲地站起来,说:来我们家族,我们家族有一个九十二、一个八十九,还有一个八十六,都可以当你阿母。

那年老的女人一听,先是跟着大家一道笑得合不上嘴,接着喃喃自语起来:谁想得到,活到快七十了,再找一个阿母。说着说着,可能是想自己的阿母了,就呜呜地哭。

郭姓宗族的大佬连忙说:别难过啊,我们祖宗也都是从中原逃难过来的,只不过我们逃难的时候,都是一整个家族,还都带着各自的神明。说不定,你祖上和我祖上本就是亲戚……

宗族大佬们走后,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带着孩子就在大普公庙住下来了。镇上好事的人像麻雀一般,聚在大普公庙叽叽喳喳的。有国语好点的,就有一搭没一搭问她们问题,得到她们回答后,再翻译成闽南语给大家听。那年纪小的女人,回答完大家的问题,奶着孩子,反问道:你们这儿哪户人家好点,又没有小孩的?就有人说到我家了。

杨万流讲到这儿,我婆婆就把话接过去了:你看,我就说是送子观音送的。送子观音知道屋楼不方便生孩子,让人帮忙生了,千里迢迢送过来的。咱们还不赶紧接?

杨万流白了我婆婆一眼。

我问杨万流:那女人和老婆婆呢?我们把孩子还回去吧。

杨万流说:那女人把孩子扔咱们这儿,就回大普公庙了。刚刚有人看到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拖着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往海里去了。一开始还以为是两个女人拖着两艘船要出海,便有人追着她们喊:要涨潮了,不要出海了。那两个女人听不懂咱们这儿的话,但是一直对着那人鞠躬,鞠完躬,又继续往海里拖。

杨万流说完,就看着那孩子,没说什么了。

我听着难过,心里想:要不是咱们这儿有祖宗有神明,我也早死了吧。

这样想后,我就把怀里那团暖乎乎的肉抱得更紧一些,我说:他没有阿母,我也没有阿母,所以我要当他的阿母。

杨万流沉默了一下,说:我们必须得有自己的孩子。

我说:可以。

于是我有孩子了。杨万流不愿意给他取名,我取了,就叫杨北来。

我婆婆说:叫这名字他就知道他不是从你肚子里来的,是从北边来的。

我说:我就是想让他知道,等他长大了让他再选一次,认不认我当阿母,是不是我儿子吧。

我原本以为,带小孩这事,那神婆该帮我的,不想,那神婆反而说她要忙了。

我见她确实很忙,不像以前,老是躺在藤摇椅上嗑瓜子。每天早上就出门,看到马鲛鱼就买,看到地瓜就买。每天买一大袋回来。鱼就一条条剖肚清肠洗干净,腌制了,放在院子里晒。地瓜去皮洗干净了,就切成一片一片,也铺在院子里晒。

鱼和地瓜片像鱼鳞一样,布满了院子。

为了晒尿布,我在院子里拉上一根又一根绳子。我这边在拉绳子晒尿布,我婆婆在下面铺鱼片和地瓜片。尿布总要滴水,我婆婆晾晒的位置不够了,就总偷拆我的绳子,把尿布随手扔在我们吃饭的桌子上。我恼极了,问:干吗呢?

神婆继续在院子里铺地瓜片,说:你就没见识,饥荒就是这世间生病了。这世间和人一样,生病肯定是全身发作的,北边都那样了,肯定要传染到咱们这边来了。

我说:那我的尿布怎么办?

那神婆说:那咱们以后的口粮怎么办?

我没有母乳,我婆婆说吃羊奶也可以。那时候咱们这卖羊奶的,也和你们现在城市里一样,都是送奶上门的。就每天早上五六点,赶着一群羊,大街小巷地喊:羊——奶哦,羊——奶哦。需要的人,五六点就得拿着锅碗在门口等。有要的,就把锅碗放在奶羊的肚皮下,那卖羊奶的就当着你的面挤奶,三下三毛钱,那人会做生意,最后总要送你半下。

孩子一晚上都要起床几次,要么饿了要么撒尿,而我早上五点还要爬起来,蹲在门口等羊奶。经常蹲着蹲着,直接靠着门睡着了。

有天晚上孩子又在闹夜了,我实在爬不起来。我听到杨万流轻轻唤了唤我的名字,我还是假装睡着。他爬起来了,笨拙地给孩子换好了尿布,喂好了奶。本来孩子不哭了,可以放下了,但他还是抱着孩子一直摇。他以为我是睡着的,还偷偷亲了孩子一下。

自此我晚上就不用起来了。

杨万流果然是好父亲。我想,我一定得为他生下他自己的孩子。

杨万流依然每天煎好药,看着我喝下去才出门。依然还是如同出海前,搞起了在小海里养大海鱼的事情。依然还是盯着我的肚子看。

孩子能一觉睡到天亮了,杨万流就把孩子带去我婆婆房间,说:我们得有自己的孩子了。

杨万流带来的药,我又吃了两年吧。

这两年,我的肚子依旧没什么动静。家里的鱼干和地瓜干,囤得厨房都快走不了人了。

这两年,杨万流带我去了一趟厦门,去了一趟广州。

第一次去厦门是坐船,那是我第一次上船。船开得慢,开了五个小时吧,我吐了五个小时。

第二次去广州,听说比厦门远,我问,能不能坐车去?那时候咱们隔壁镇新开了一个汽车站,我们坐着马车到了那个车站,买了去广州的汽车票。其实那时候我还挺兴奋的,感觉这汽车真的很神奇,不用马拉,就自己吭哧吭哧往前跑了。但上车不到十分钟,我又吐了。

刚到厦门我们就被赶下车来。我问杨万流:怎么办?杨万流说:要不搭船去?我说:那可不行。我要吐死在路上了。杨万流问:那怎么办?我说:即使这一趟去广州有孩子了,回头路上肯定也会把孩子吐出来的。杨万流问:那怎么办?

杨万流像个赌气的孩子,脚一直踢着路边的石头。我们在厦门僵持了大半天吧,最后还是搭上了去广州的船。

咱们那地方,哪有女人可以像我出这么远的门?一回来大家都问我,厦门怎么样啊,广州怎么样啊。我支支吾吾就是说不出来,因为,我还真不知道那两个地方是什么样的。我吐得晕晕乎乎的,反正杨万流让我往哪走,我就往哪走,叫我坐哪,我就坐哪。我唯一记得的,这两个地方我都踢伤过人——那两个地方都有男医生不要脸地要看我下面。杨万流和我说,这是医生,让我坚持一下,但我看他脸色也是铁青铁青的。我又真的太不舒服了,所以往医生的脸直接踹了过去——广州那个医生还被我踹出鼻血了。

我还记得,医生都要单独和杨万流聊会儿天,聊完出来,他的脸都是铁青铁青的,有时候还骂骂咧咧。远远看到我了,就赶紧不骂了。

但其实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是想过再问一次,要不要帮他讨个新妻子,几次话在嘴边了,我又说不出口——我怕我一说,杨万流又要去讨大海了。我知道的,很多人去远方,本来就是为了躲避自己内心那些无法解决的问题。其实这样的人真傻,去了远的地方,那些问题就不在了吗?

杨万流还是整天盯着我吃药,还是整天盯着我的肚子看,还是张罗着自己的养殖场。我知道的,他只能这样活下去。他无法劝自己死心,但又舍不掉我,他在做的,其实就是让自己忘记时间,直到老了,也肯定生不出孩子了,才假装突然发现:哎呀,咱们还没生孩子啊。

我知道他在干吗,我在想,我一定要让他有孩子。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我忘记是哪一年了,北来大了,杨万流的养殖场也弄起来了。突然间,杨万流每天回来都说,有点奇怪。

他说不上来是哪点奇怪,但就是觉得奇怪,奇怪到,他吃饭的时候要和我婆婆说,睡觉的时候要和我说。

直到有天晚上,他从睡梦中突然蹦起来,说他好像想明白了。

他把睡着的我叫了起来。

他说,具体说不出少了谁,但是,就是莫名感觉,这镇上的人好像少了几个,又少了几个。在码头的船,好像少了几艘,又少了几艘。所以每次回来,就感觉心里慌了一下,又慌了一下。

他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得去和神婆说。

神婆还在院子里嗑着瓜子,听杨万流讲了后,一副早知道的样子。她往嘴里送进一颗瓜子,表情得意扬扬,说:放心,咱们地瓜干和鱼干可多了。吐出瓜子壳,又说:那天三公爷路过也对我说:蔡也好啊你快死了,死的时候我会来接你的。

过了几天,咱们这儿刮了一场很大的台风。

那台风大啊,把海都吹起来了,掀起来几层楼高,像大大的巴掌,往陆地一遍一遍地拍。

堤坝被拍塌了,海水就这样倒灌进来,一波波的,据说离咱们这儿十几里地的城区都被淹了。

水一淹大家才看得更清楚,原来每座庙都建在高高的崖石上,原来每座庙都是天然的避难所——有吃的东西,有睡的地方,还有神明在。

我婆家倒没有被淹到,但我婆婆过节一般,兴致勃勃地坚持要全家人也到大普公庙集合。

她说,以前天热时,大家爱在晒豆子的前院睡觉,一家的院子挨着另一家,像整个镇子一起打大通铺。她说,总有人会聊天,这边说的话,可能十几米远的那户人家答了,半夜还会有睡不着的小孩学猫叫,先是一声叫了,然后到处都有猫叫了。

她说,很多人挤在一起的机会不多,要珍惜,说不定这次聚后,大家就都要散开了。

她说,何况大普公庙里还有很多等着离开的鬼魂。大家都聚一起,那该多好玩。

一进庙里,我婆婆藏不住兴奋,和这个人聊聊天,和那个人聊聊天。一会儿抬头和神聊聊,一会儿对着空气好像在和鬼聊天。

杨北来一进大普公庙,就很开心地一直笑。我想起来了,他认识大普公,大普公也认识他的。

我婆婆挑了神像正对的最中间,她和杨万流各睡一边,方便她去串门聊天。我带着杨北来睡在中间。

半夜的时候我突然醒了,一睁眼,就看到低垂着眼睛的神明塑像直直盯着自己,感觉像是被自己的父母看着。我轻声地问大普公:咱们这世间没事吧?我婆婆也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突然回了一句:我会陪着你的。说完,就又开始打呼了。

第二天,海水就开始一片一片往后撤,每撤一步,都裹着冲出来的物件一起。

海水开始撤的时候,每座庙都陆陆续续有人出来看,后来干脆集体拿了椅子凳子,嗑着瓜子吃着饭,边讨论,边看。

海水撤了整整一天,大家才发现,原来咱们镇上,就属老街最低。被冲走的所有东西,就这样一层一层堆在老街。

所有人的生活被搅成一团,都混在里面了。

就靠着喊话,一座庙一座庙地把话接过去,最终商量好了,晚上每座庙各派五个人一起来看守这些共同的东西,明天一大早再来一一认领。

早上六点就开始,几乎镇上所有的人都围着了,把土层拨开,才发现,堆在老街上的第一层是被淹死的人的尸体。

有人指着那些尸体说:你看,这不,人终究是皮囊,魂灵一走,就浮起来了,比什么都轻。

也有人回:啧啧啧,那魂灵得多重啊。

当然得先认领这些尸体。

认领尸体终究是容易的,各家领走各自的亲人,筹办各自的丧事去。

这些尸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认领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不同的组合出现,总有人在猜度着发生了什么故事。事实上他们都是用自己的故事去猜度别人的,猜着说着,反倒被别人知道了,说话的人大概经历了什么样的人生。

有个大女孩带着一个小女孩来领一个年长女人的尸体。我婆婆说:你看多像当时你们姐妹俩。我刚想发火,那神婆又赶紧指着一个到处找不到老伴的中年妇女,说:你看那哭天抢地的样子,多像当时的我啊。

我一下子就噎住了。

来领尸体的人,还有从十里开外的城里赶过来的。

往生的是他老母。他说他老母台风天还想出去散步,他不让,但老母还是倔强地出门了——最怕年纪大的人犟起来,几头牛都拉不回。老母出门没多久,台风就突然扑过来了,老母着急想折返回家,一不小心,滑进自家附近的水沟了。他找了一天一夜,找不到,一直发脾气,发脾气还是找不到,就一直哭着骂他老母。直到哭累了睡着了,梦到老母一脸做错事的表情羞愧地告诉他:她在海边。她说她真不是故意的,但水就一路把她冲过来了。

他就寻思着过来了,还真寻到了。

那人抱着自己的老母先是责怪:谁让你台风天乱跑了?然后,表扬了一下:还懂得到梦里告诉我。最后还是难过起来:真是的,多陪我几年都不肯,你走了,我就没有可以撒娇叫阿母的人了。

说完,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也像小孩一样哇哇地哭了。

剩下具尸体没有人领,细辨别,还是孩童的尸体。

据说神奇得很,泡了这一天一夜还是俊俏的模样,脸上像睡着了一样安宁。

我没有凑前去看,不知道传说是真是假。

话事的宗族大佬们不知道怎么办,商量来商量去,就叫来所有能叫来的神公神婆,让他们都来看看究竟。

我婆婆当然也在邀请之列。一群神公神婆已经用各自的方式显着神通。我婆婆的仪式是最简单的,随手抓起坑里的一把椅子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瓜子来,就嗑。一边嗑,一边好像在和谁聊天……

折腾了几个时辰,他们就一起兴高采烈地宣布:确定了,这孩童是神明,明天就开始供起来。

那个孩童被认证为神明带走后,大家就开始认领各自的东西了。

那里面有太多东西了。有锅碗瓢盆、椅子凳子桌子;有没有名字的猪牛鸡鸭,也有主人才知道名字的狗和猫;有家里供奉的神像、祖宗的牌位,也有先人的画像和现在人的书信;当然,肯定有许多的珠宝金银……全都堆在一起了。

各个宗族大佬商量后,说好按照抽签的顺序,一个个进去认领。

抽签的方法也确定了,就用签诗筒——每支竹签都刻着一个数字,以前对应的是神明要和你讲的一句话,现在对应的是抽签的人第几个进去认领。

但第一个人认领就出了问题,他翻找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大约花了半个时辰,嘴里还喊着:还有那个呢!他拿起一个东西,就有七八个人同时喊起来:那是我的,别偷……最终,当他拿起一对金手镯的时候,也不知道谁喊了声“哇干,别抢我的东西”,大家就全都涌进去了。

回家的路上,我背着杨北来追着神婆问:怎么那就是神了?

我婆婆问:什么就是神了?

我说:凭什么随便漂来一具尸体,那就是神了?

我婆婆说:那可不是随便漂来的,也不是随便就是神。她有点气恼:那都是磨难要来了,神明就赶紧派了分管的神来。

那神婆见我不信,说:比如夫人妈,你不和她亲吗?她就是在小码头那边发现的,当时她身穿一身戎装,背上中了几支箭。当时的神婆问了之后才知道,她原本是个官家女,倭寇杀了她的将军父亲,她就想杀倭寇。可没几下就莫名其妙中箭了。她一个倭寇都没杀成,但是她抵抗的那一会儿,好多父母因此带着小孩成功逃脱了。

神婆说,她本来也觉得自己死得没什么特别,准备着好好随大普公的安排去了,哪想她的魂灵怎么也脱不开她的身体。她被雨冲到河里,河推到江里,江拱到这入海口,然后突然就被浪拍上来了。拍上岸时,有个神明和她开口说话,意思是:现在很多人逃到这海边的镇上求生,咱们得保佑他们活下来,我们神现在人手缺得厉害,你就留在这里负责当保护小孩的神吧。本来就这样了,那神明又琢磨了下,补充:要不把男女之事顺便管了。夫人妈听着臊,想说:我生前可是在室女。但神明已经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就这样了。

我问:所以,咱们这儿的神大都是这样漂过来的?

神婆说:是啊,咱们这地方晋朝开始就有人了。当时中原战乱,咱们的老祖宗逃到这里时,看到入海口,这些尸体堆满了沙滩。他们当时就一个个问,该送走的,好好送他走,毕竟大家都是可怜人;能当神保护咱们的,大家就把他供起来——毕竟他们也当过可怜人,他们知道咱们世间的可怜。

神婆继续说:咱们这儿,一千多年了,每年都有尸体漂来入海口,每个尸体,咱们都要问清楚的。有的当不了神,但还是告诉我们很多事情:有饿死的尸体漂过来,咱们就赶紧囤粮;有浑身刀伤的漂过来,咱们这边的宗族就赶紧练兵……

我说:但他们也是活不下去的人,怎么能当我们的神?

神婆有点生气了:他们不是活不下去,是咱们这世间某个巨大的创伤刚好要他们承受了。他们是替咱们承受的,冲这点,他们就是神。

我也杠上了,问神婆:那个那么小的孩童能管什么?

神婆说:管灾难的。你刚没去看,他是饿死的,而且,身上到处都是伤。太可怜了,一出生就要承受这么坏的世道。

神婆说着说着,有点难过了:你闻闻,是不是感觉海风的味道比以前咸腥了?你去海边看看,疯狗浪是不是比以前多了?

我说:我明白了,是大家怕什么东西,就赶紧立什么神,对吧?

我婆婆确实被我的话噎住了,气呼呼地说:你爱信不信。

说完,还跺了一下脚。

灾难确实要来了。都不用鬼神来说,不用咸腥的海风说,也不用疯狗一样的浪说。

这毕竟是入海口,总有东西会从这里出去,总有东西要从这里进来,海风一年到头都在吹,消息一年到头满天飞。随便什么时候走出去都是海风,海风里都是消息,捂着耳朵都还要往脑子里钻。

先是听说外面到处都在打来打去,然后听说海的那边也打来打去,然后海再远点的那边,什么乱七八糟的国都来了。

反正,我记忆中就是陆地上和海上同时乱哄哄的。那时候走在镇子的路上,总会看到打转的风,吹得石板路街道和人心里,也乱哄哄的。

大家心一乱,我婆家也格外热闹。

我起床不算晚,第一声鸡叫时醒来,抬头看天,一般是鱼肚般白,我就起床。

那个时辰,天是晕晕乎乎的,光是晕晕乎乎的,花草树木也是晕晕乎乎的,但我一开窗门,就听到神殿那边、庭院里边一堆人轻声细语着,像啃布袋的老鼠: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我睡觉不算早的,总是月亮要往东边歪了才回房,但即使我关窗门了,也总会听到神殿那边、庭院里边,一堆人在叽叽叽叽。

那段日子我总有种错觉,仿佛我就睡在一堆人的叽叽喳喳里——像水汽,好像不在,又总是在的,还黏糊糊的。

估计是说的话太多了,或者听的话太多了,或者向神鬼打听的事太多了,我婆婆肉眼可见地疲惫,经常身边一没有人,就马上入睡,还打呼。有次她在厕所里喊着让我帮她拿纸,我拿过去了,听到厕所里已响起了打呼声。

西宅村那个七八年没回乡、据说在广州当大官的山狼蔡,突然回来了。

据看到的人和我婆婆说,他回来时是晚上十一点多。那山狼蔡左手臂被砍掉了,穿着一身军服,还带着枪。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几个同样穿军装的人。

一个晚上都听他在大喊大叫着,第二天醒来,大家才知道,他们家族的人走了一半。

剩下一半没走的,见到镇上的人就投诉那个山狼蔡:突然间回来,突然间要我们走,没说要去哪儿。他是收拾了祖宗牌位,但神像带不走啊,还要我们去搭船,我就不去。

有人问:他没说为什么要走,去哪儿?

他火急火燎的,像赶着投胎,叫着:来不及啦,来不及啦,都他妈给我上船。那人还是愤愤不平:我是他伯父啊,他讲话就不能尊敬点吗?

山狼蔡没走的那些亲戚闹腾了一早上后,小镇突然变得安静。街上没有叫卖声,港口没有吵架的声音,路上没有小孩嬉闹的声音,甚至狗叫声都少了。安静得空气都沉甸甸的。

我婆家来了许多人,大家也不说话,有的人围着神殿坐着,有的人围着我婆婆坐着。

我婆婆也没说话,嗑着瓜子,摇着藤摇椅。

那个白天,什么都没有发生。大家陆陆续续散去。

又是一天晚上十一点多,港口那边闹哄哄一堆声音被海风吹过来。先是一只狗叫了,然后很多只狗都叫了。除了几个人的声音,小镇还是很安静。

第二天醒来,又有人来告诉我婆婆,说十几年没回乡、据说去南洋发家的路痞陈突然回来了。也是要整个家族的人连夜打包离开,但不是坐船去南洋,而是大家一起骑马往北走。

他们家族也大约一半人不走,也见人就骂路痞陈:突然间回来,突然间要我们走,没说要去哪儿,还要我们去骑马,我就不去……

真正有事的那天,我记得雾很大,感觉连天都还没醒透,就有人敲锣了。

铛铛铛铛铛铛,还不是一个人敲,听声音,应该分了七八路人。

敲一会儿,就喊一会儿什么,我还是听不太懂国语,我婆婆虽然听得懂鬼和神说话,但也听不懂那些人说什么。听懂的是杨万流。

杨万流说:他们喊大家去关帝庙里集合。

杨万流说:他们说,不去的人都要被抓起来。

杨万流说:要不咱们赶紧往东或者往南跑,跑海那边?我会开船。

我婆婆说:路痞陈不是从海上逃回来的吗?

杨万流说:要不咱们赶紧往西或者北跑?我在城里还认识些朋友。

我婆婆说:山狼蔡不是从北边来的吗?

杨万流看着我婆婆,我婆婆吐出瓜子壳,说:咱们就待着,这里有神明有祖宗还有鱼干和地瓜干,咱们还怕谁?

我婆婆没想到,自己会成为最早到的那拨人。她觉得很丢脸,拉着我们躲到旁边的沙滩上坐着。看见一个路过的人,她生气地责问:怎么来得这么迟?

那人不明白这个神婆干吗生气,愣了下,回:不是只有我迟啊,大家都去那个孩童神庙拜了一下,我也去了啊。我是去和他强调一下,该他发挥作用了,我得实话和他说,如果这次他不灵,大家以后就不来拜他了。

我婆婆这才明白,乐呵呵地说:提醒下总是对的。

那人反问我婆婆:你说他第一次当神,可靠吗?

我婆婆咧嘴一笑:我觉得不一定可靠。

到关帝庙了,才发现,外面来的人也实在不多。十来个人,带着枪,也带锣。看着凶巴巴的,其实,当中有人的脚偷偷在抖。

发现那群人害怕到脚发抖这件事情的,不是我。也不知道是谁看到的,一个偷偷给另外一个人说。说着说着,大家开始像看戏一样,安心地就地坐下来。还有的不耐烦地催:快点快点,等着了。

有第一个人喊了,大家就都起哄了。

我们坐得靠后面,什么都听不清。前面的人和我们说,那群人就是要我们到处都挂上他们的旗。

我问:为什么要挂他们的旗啊?

前面的人说:我也不知道啊。好像是什么蓝红色的旗。他们是哪个皇帝派过来的?是镇政府门口那种旗帜吗?

大家越说越糊涂,恰好有人举手,问:那个,请问,咱们现在算什么国啊?

有个个子矮矮、说话怪怪的人,突然大声喊:中华——民国。他以为喊完这一声,大家会鼓掌吧,喊完就一直等着。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窃窃私语着:种花闽国?还是种花蒙古?有人认真地回了:蒙古我听过,听说就是清朝皇帝老家再往北边,那边不都是草原吗?怎么还种花了?

晚上九点多吧,我婆婆还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杨北来躺在我婆婆的肚子上。那个喊中华什么国的矮子突然走进我家里来了。

我正在冲洗厕所,前几天来的人太多,拉屎拉尿都没对准坑,味道冲得很。

我想着,我也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咱们这儿人就这么多,还有神有鬼,没什么好担心的,所以我就不出去了。

等我洗好厕所出来,那矮子已经走了。

我问杨万流:咱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国?

杨万流说:中华民国,也还是中国。

我问:他们是谁啊,来干吗啊?

杨万流说:他们说日本人在厦门又打起来了,可能很快要打到这边来。他问咱们这镇上的人可以做点什么。

我问:日本人是什么啊?

我婆婆说:就是杀了我丈夫你公公的倭寇。

我说:那现在这群倭寇在厦门杀人吗?

杨万流说:杀的。刚进城,把人当狗当猪的,见人就杀。

我说:那“种花蒙古”的人来咱家干吗?

我婆婆说:他是来问我神或者鬼能做点什么。还问杨万流,咱们这里的宗族能做点什么。

我问:能做点什么吗?

杨万流说:能,我就盼着杀仇人了。

那神婆说:能,当然能,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先活下来。咱们只要活下来,就有他们受的。不过,咱们要是活不下来,那也没事,他们更是要完蛋的,我要往他们一代又一代人心里钻。

神婆恶狠狠地说:我要搭上几百年,不断在他们心里喊,他们是有罪的人,他们是罪人。我还要见鬼魂就说,不要投胎去他们那儿成为罪人的后代,我要喊到他们断子绝孙……

我是后来才知道,杨万流是自告奋勇当我们这片区所谓的保长的。也才知道,所谓保长是要拉着一堆人准备和外面来的人打架,而且是打那种“会死人”的架。我不去拦他,因为我知道这是他注定要去做的事情——我也发现自己理解了什么是“注定”。

那神婆没有骗我,只要看到一个人的过去再远点再多点,自然就看得到那人更多的将来了。

那些敲锣打鼓的“种花蒙古”的人,在每座庙里挂了旗子就走了。

那些旗子整整齐齐挂了三四天吧,然后就陆续不见了。

其实也不是不见,我后来到街上时,看到卖肉的那家,顶棚用来隔雨的布就是那旗子缝起来的;还有次走在路上,看到有小孩包着屁股的是一团蓝,我觉得新奇凑过去看,才发现,就是那旗子。

不断有各种年轻人来找杨万流,原来找我婆婆的人也没少。这么多人聚到家里来,那厕所没一会儿就臭,我婆婆在院子里嗑瓜子,偶尔风吹过来,她就大喊:屋楼啊,太臭了,你快去冲啊。

我回:我才刚冲洗过啊。

我婆婆叫苦着喊:又臭啦,赶紧去冲。

他们忙他们的,我也跟着忙我的。他们在院子里讨论时,我拿着扫帚跟着,哪里扔了地瓜皮、瓜子壳的,我就气呼呼地叫他们抬脚,赶紧扫起来。

我受不了的是试枪。那时候刚好天气暖暖的,容易困,他们非得冷不丁哪个时辰突然拿出枪,嘣一声,把杨北来震得哭了,把所有鸟都惊得飞了,把所有狗都吓得叫了,把我直接吓得一哆嗦。

被吓到的不仅是我。我刚想发作,就听到院子里藤摇椅上,我婆婆气到大骂:你们哪个孙子乱打雷啊,信不信我待会儿就叫雷公劈你们!

吃饭的时候,杨万流会有意无意地交代些什么。他说,如果有天他火急火燎冲出去了,顾不上和我们说话,让我就带着婆婆和杨北来往北跑,跑上十几里地,会看到那种旗子,看到了就和他们说:我们是杨万流家的。

我问:就是当尿布的那个旗子?

我婆婆吐出瓜子壳,咂巴着嘴说:反正我就不走。七王爷叫我不用走,关帝爷叫我不用走,夫人妈叫我不用走。

我心里想:反正我也不走。走之后,去哪儿?那里会有撒着我祖宗们骨灰的海吗?那里会有这一座座庙吗?那里有每次见我都乐呵呵的神明吗?

而且,那里会有杨万流吗?

但杨万流每交代一次,我心还是要慌一次,一慌,晚上就要问他一次:咱们是不是要赶紧试试?哪天你不在或者我不在了,那真遂了命说的。我可不认这个命。

杨万流反而不想试了,他说:我要是死了,我的孩子又和我一样,没有父亲。

我管你死不死!我很生气,反正我不能认这个命。

我还说:有孩子了,即使你死了,我还可以在孩子脸上看到你吧?

杨万流就这样又教了我三四个月了吧。我肚子里还是没一点动静。

不仅我肚子没什么动静,好像一切都没什么动静了。

那个什么“种花蒙古”的,没有再来,日本人也没有来,镇上没有人突然离开,也没有离开的人突然回来。一切安静到让我一度觉得,是不是这个小镇突然被神明安了一个罩子,什么东西都进不来。

我爬到屋顶,盯着天空一直看,有没有鸟能从其他地方飞来。

我走到婆婆面前,问:是不是最近神都不让谁投胎到这里来了啊?

我婆婆一听就扑哧一笑,把嘴巴里的瓜子壳都喷出来了。她笑嘻嘻地看着我,终究什么都没说,又像是说了许多。我又气又恼,想骂那个神婆几句,但终究没有开口。

来找杨万流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到第五个月后,就只有零零散散四五个人来找他了。然后,又变成杨万流出门到处窜了。他和台风来之前一样,每天带回来各种鱼,每天挑着海水养在不同的缸里。有次我突然想到,问杨万流:枪呢?他想了许久:是啊,枪呢?然后翻找了大半天。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好多年。

那天中午吃好饭,我又去厨房喝药。

然后听到有人奔跑进来的脚步声,我一听,好像是杨万流。他好像喊着什么。

我在想:杨万流怎么突然回来了啊?

然后我听见杨万流在喊我的名字,我想着,但我得喝完药才能出去。

然后我听到更多的人跑进家里来的声音,然后更多的人在说话。

那个药刚煎好,太苦了,太烫了,我还是只能小口小口喝。

等我出来了,只剩下我婆婆还在院子里,还在藤摇椅上,但是没有嗑瓜子,在发呆。

我问婆婆:刚刚是不是万流叫我?

婆婆说:是啊。

我问:那万流呢?

婆婆说:万流走了啊。

我问:那万流什么时候回来啊?

婆婆说:万流不回来了。

我说:万流为什么不回来了?

婆婆说:万流回不来了。

我没听明白,问:那他为什么叫我啊?

婆婆说:他知道他自己回不来了,他想再见见你。

我还是没听明白:那他在哪儿?我就让他见见我。

婆婆说:见不上了。那种车你知道吗?不是你爷爷那种三轮车,四轮的那种,跑得可快了,我想,比神明飞得还快。

陆续有人来我家,他们围着我婆婆叽叽喳喳的。

一开始我还没反应过来,不理解为什么有的人哭着,有的人闹着,有的人拉着我婆婆的手一直说着。

我听下来大概知道了,就是突然间,带着那种旗子的人又来了。他们这次来了好几百人,拿着枪,见到男人就抓。十三四岁的半小伙子也抓。他们抓了就往罩着绿色帆布的车上拱。

有人说,杨万流看到那些人还想去理论,有个小矮子从车上下来了,就是上次来的那个,一开始还和杨万流挺客气的,说:共军打过来了,所有人得撤去一个地方准备反攻。

杨万流问:共军是谁啊?

那小矮子说:你们都是加入过我们的人,就要听党国的命令跟我们走。

那小矮子还说:我们是保护你们的,要不共产党过来了,你们所有人都得被枪毙。特别是你,你还是我们的保长。

杨万流觉得奇怪:没有人加入你们,我们就是想打倭寇啊。

然后那小矮子就想拉杨万流。杨万流撒腿就往家里跑。

有人说,看到杨万流最后是被架上去的;还有人说,他的左肩一直在流血,好像被枪子打了……

我婆婆坐在所有人中间,又掏出瓜子,嗑了起来。

有人问:你听神明讲过吗?

我婆婆吐出瓜子壳,说:有啊。他们说,这个世间病了,现在到处都有人在受苦,到处都在死人。

又有人问:神明有说让咱们怎么办吗?

那神婆说:有啊。他说,活下来。活下来,等世间的病好了,就一切都好了。

我阿妹果然是我阿妹,远远地我就听到她哇哇地哭。就她一个人来。

她说王双喜被抓走了,泥丸也被抓走了。

我问:不是只抓大人吗?

我阿妹哭着说:王双喜一看一辆又一辆那种四轮的车来,他想着,肯定要抓人的。他赶紧带着泥丸想躲。他本来想躲床底下,但我说,床底下太容易被发现了,让他再找找。他想着,要不躲厨房里,把柴火堆起来,他和泥丸就钻进去。我觉得这主意好啊,赶紧帮着弄那柴火。结果柴火还没弄好,进来几个人,见到王双喜就要抓,王双喜又死死抱着泥丸,泥丸也跟着被抓走了。

我妹妹哭着问我婆婆:咱们怎么办?

我婆婆不耐烦地说:不都说了?先活下来啊。

镇里的人还在家里哭哭闹闹着。我婆婆催我陪着阿妹去她家把东西收拾了搬过来。

我和阿妹回来的时候,镇里还是有人在家里哭哭闹闹的。我婆婆不催他们走,我们也不好催。陆陆续续有人走,说他们去各宗族大佬那打探打探,去各个庙里拜一拜;陆陆续续有人来,他们带来了各个庙的签诗……大概折腾到凌晨四五点吧,所有人才走完。

说不上为什么,他们走后,我突然想去关门。虽然我婆婆几十年没关大门了,但她这次也没有阻止我。

我关上门,不知道自己要干吗,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我说:我当时还在吃药呢。

我婆婆说:我知道啊。

我接着说:我还没生孩子呢。

我婆婆说:我知道啊。

我婆婆说:我替你好好骂神明好不好?我把他们都骂哭好不好?

我摇摇头,身体哆嗦着,说:你帮我求求他们好不好?帮我求求他们。

我还在哭着,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我不想去开门,却听到门外有孩子在哭。

我还在哭着,但有孩子哭了,我还是得去开门。一开门,门口是一个花篮,花篮中间放满了鲜花,鲜花中间放着一个婴儿。

我就抱着那可怜的孩子,她哭着,我也哭着。

我婆婆也出来了,她看到我抱着一个孩子,笑着说:这不,神明又给你送孩子来了。

其实,那天晚上拾到孩子的人不止我一个。

有人说,是那些从北方来的部队留下来的。他们不知道自己踏上船之后,究竟是开往新的生活,还是开往死亡。但他们一定要把孩子留在活着的这边。

又有人说,是那些自家男人被抓走的女人,送完孩子,她们就觉得自己可以去死了。

那几天,还是有很多人来我家,我知道,我可以听到很多信息,但我不敢靠近,我怕听到,在哪一片海,海浪又推上来哪一个女人的尸体。我会担心,其中的一个会是那孩子的阿母。我更愿意信那神婆说的——这又是神明给我送的孩子。

那个孩子,神婆给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神婆说:你看,这孩子真是命好,自己的生父生母在如此困难的境地,还是找到了一个花篮,还在花篮里铺满了花。所以咱们就叫她百花吧。

你应该知道了吧,这个小孩就是你的外婆、我的女儿。

你可以理解了吧,为什么从你有记忆开始,我就经常采一些花送去给你的外婆。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在你外婆我女儿要下葬的时候,我一定要在棺材里铺满鲜花——她这一辈子我最终护不住她,但她浑身花香地来找我,我至少得让她浑身花香地走。

镇上突然安静了,安静的那些天,许多人安静地来我家,安静地坐下,一坐坐一天。

空气确实沉了,一天比一天沉,海风都似乎吹得吃力了,总是呼哧呼哧的,像在喘气,又像在叹气。大家不知道还能不能用原来的钱;不知道,不用原来的钱用什么钱;不知道,盖了一半的房子还盖吗,相好的亲要结吗……

我知道那种状态,我阿母去世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镇上许多人的心里,没有压舱石了。

那神婆还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我妹还在难过,难过了就问她:你怎么不难过?

我婆婆嗑着瓜子说:我不是早就说这个世间生病了吗?生病了就会难过一下,但难过后就好了。你看,咱们不是已经囤了鱼干地瓜干吗?咱们就安心看看这命运到底安排咱们怎么活。

她说得,好像只是在看出戏。

百花是真乖,才丁点大,拉屎拉尿或者饿了,就哭一声,看到我马上去处理,她就笑着等我,从来不闹。

杨北来九岁了,开始懂许多事,也还是不懂许多事。他会帮忙做点家务,尤其喜欢给百花摇摇篮。他不知道从哪学来的歌,边摇边唱童谣:囡囡仔,乖乖睡,一眠大一寸。

杨北来曾问过我:我叫北来,是因为我从北边来的吗?

我说是啊。

那阿母你是从北边来的吗?

我说:我一直在这边长大的。

杨北来就此不再问了。此后几天,他一会儿就叫一次阿母,我每次都赶紧回。回得慢点,他就噔噔噔地跑过来,看着我,直到我赶紧应了。

杨北来还问过我:阿母我没看你肚子大,怎么我就有妹妹了?

我说:这是神明送来的。神明送的,就不用大肚子。

杨北来问:我是不是也是神明送来的?

我说:是啊,我的孩子都是神明送的。

杨北来高兴了,他说:我也认识神明的,我认识大普公,长大后我也让他送孩子给我。

连着这样安静了许多天。有一天早上,镇上的老街那边传来热闹的声音,有腰鼓队,有人在唱歌,后来还有人用自行车载着几个大喇叭唱着些欢快的歌,在镇上到处晃。

本来在我家待着的人,说他们出去看看。一个人出去看了,没再回来,再出去一个,又一个没有回来……第三天,我婆家这边突然没有人来了。

家里越来越空,外面却越来越热闹。

我说:要不我出去看看吧。

把孩子们托付给阿妹,我便出门了。

一走到街上,才发现,这镇上似乎比以前还热闹。整条街上挂满了红色的旗子、红色的布条,到处都是喇叭,到处都有腰鼓队,到处都有歌声。街上许多地方,还有人在排队登记着什么。

我看到常去和我婆婆说得眼泪哗哗流的桂花婶,她也在排队。我叫她,她好像没听见,我知道她耳朵不算好使。

我看到阿青姨,她一直笑眯眯的,自己儿子去世时,她哭的时候也是笑眯眯的。我走到她前面,问:阿青姨在干吗啊?

阿青姨笑眯眯的,没说话。我知道,她眼睛不是很好使。

但接连几个人都像不认得我一样。那一瞬间,我突然想,难道我变成鬼了?我听我婆婆说过,人刚死的时候,还不一定知道自己死了,还经常会奇怪,别人为什么不搭理他。

但我反反复复地想啊,我就是从家里出来,左转,沿着石板路一直走,然后就是老街了啊。这条石板路很直,不用过桥也没有交叉路,我要死也不好死啊。难不成,我就是刚好走过去,被什么东西砸了?我就赶紧盯着石板路寻,没有看到石板路上有什么东西掉下来的样子,也没有看到我的身体。而且我走在路上,看得到自己的影子啊。不是说鬼没有影子的吗?

我不太明白,就想着,我婆婆那神婆不是能和鬼说话吗?不是认识很多鬼吗?我问她,自然就知道了。所以我就赶紧往回走。

往回走,是要经过大普公庙的,路过的时候,我突然好像听到有人叫我。我想,难道我真死了,所以现在是大普公在叫我?但一想,不对啊,大普公是男的啊,声音怎么是女的?我往大普公庙走过去,发现是桂花婶。

我说:桂花婶你不是听不见我说话吗?

我又说:桂花婶,难道你也成神婆了?

桂花婶左顾右盼了一下,说:我不会举报你婆婆做过神婆的,如果以后出事了,和你婆婆说,不是我。如果她以后要让鬼神来算账,千万不要误会。

说完,桂花婶就撒腿跑了。

桂花婶说的那些,我没听明白,也没想明白,但我知道,我应该是没死,那我得再去探探。

我又折回镇上,但我这次不走路中间了,走街道后面那条平行的小巷子。

所谓街本来就是对着的两排房子,房子的后面是和街道并行的小巷子,毕竟这边是能出生意的,房子和房子间的巷子快被挤没了,就留着一条细小的缝隙。风老爱从这些缝隙窜来窜去,顺便把声音也推过来了。

我走过一条缝隙,听到一些话,又走过一条,又听到一些……虽然他们不是专门对我说的,但我来回走了两遍,大概弄清楚了。

来的人就是此前抓走我丈夫那帮人说的共产党。

听上去共产党对穷人好啊。咱们镇上原来的酱油厂是阿肥发的,现在说要拿出来分,以后买酱油不用钱了。咱们镇上原来的茶厂是疯狗朋的,现在说要拿出来分,以后大家都有茶喝了。咱们镇上原来有几支海上运输队,是疯狗朋、大头明、大虎等人的,现在说要拿出来分。

当然咱们这海边地咸,就那几个村有可以种点东西的田地,现在也说可以拿出来分了。

至于海呢?海本来就是所有人的。

我听来听去,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也没明白别人为什么要躲我,反而有点着急,想着,得赶紧叫我婆婆来登记,好分东西啊。

就在我要跑回家时,我听到有人喊着:大家赶紧去看啊,要把庙给敲了啊。

我觉得好玩了,是不是那个主管灾难的圣童子大家觉得不称职,要废掉他?我心里想,我阿母骂了那么多年神明,不敢干的事情最终有人干了。以前就听说过大家觉得不灵的神明,庙被拆掉,然后把神像放回海里的事情。看来是真的啊。

我还听到一遍又一遍的鼓掌声。有人高喊着:破除封建迷信。

我不知道封建迷信是什么意思,但听着觉得有大事要发生了,我想,我得赶紧拉我婆婆来看热闹。

我撒腿就跑,边跑边觉得不对劲。回到家,我和婆婆说:外面在登记分东西。

我婆婆开心地回:你看,这世间不就开始变好了吗?

我和婆婆说:他们还说要拆庙。我不知道哪家,但我想,应该是那个圣童子庙。

我婆婆乐呵呵地说:所以神和人都要好好工作,要不就没人要了。

我和婆婆说:他们还说要破除封建迷信。

我婆婆听了,想了一下,问我:咱们是不是封建迷信啊?

我问:什么叫封建迷信啊?

那神婆又想了一会儿,好像想明白了一样,咧开嘴笑:傻姑娘,我就是封建迷信啊。难怪大家不来找我了,难怪。

婆婆知道自己是封建迷信后,就交代了两件事,然后还是躺在藤摇椅上嗑瓜子。

一件是,让我把门从此关了。如果有人问,就说她死了。

一件是,让我每天去老街后巷跑一趟,听听那些海风从缝隙里递过来的声音。

那些叫共产党的人,确实说到做到。才没几天,就开始每隔几天分一样东西。

先分的是土地,然后是房子,然后是船……分什么东西都一样,就是有人喊着谁的名字,什么东西多少多少,那人欢快地应一声,拿到一张纸就开心地大喊大叫。

每次我回来都要把进展和我婆婆说。我婆婆总是听得乐呵呵的,开心完就很难过地喃喃自语着:但怎么就不要我们了呢?

那神婆一直耿耿于怀,那段时间的她,就像我阿母去世时的样子:不和人说话,一个人在院子里嗑着瓜子,偶尔抬起头对着半空说着什么。

我阿妹担心她,想去和她说说话。我记得杨万流说的,拉住阿妹,说:别,鬼和神在安慰她了。

那一天我婆婆没嗑瓜子了,一个人闷闷地坐着。我问她:怎么不和鬼说话,怎么不和神说话了啊?

她说:他们也讨论得叽叽喳喳的。

我问:他们叽叽喳喳什么啊?

我婆婆说:他们叽叽喳喳说这世道好像不需要他们了。他们要死了。

我问:神也会死啊。

我婆婆说:会死啊。没有人供养,没有人记得,他们就要死了。

我说:那没关系啊,只要你供养着,他们就不会死了。

那神婆说:我也要死了。

我听不得她这么说,生气地说:你要死了,我就不理你了。

那神婆咧嘴一笑:我死了,你就理不了我了。

那天我把家里所有能吃的东西翻出来,摊在院子里,一样样数。

多亏我婆婆,米是不多了,但有地瓜。更主要的是,我们有一整个厨房的地瓜干和鱼干,如果每顿就是地瓜干煮水配鱼干,我估摸着也能吃上几年。

但即使这样,我心里还是不踏实。我想了想,还是招呼阿妹,把庭院的一半撬开了,准备种地瓜——地瓜最好种,只需要把地瓜藤往土里一插,就行了。

缺的,是我婆婆的瓜子。

我婆婆在院子里还是一直躺在藤摇椅上,她现在嗑瓜子很节俭,许久送进一颗,含着,好一会儿,再咬开,就那小小的一粒瓜子仁,她嚼了又嚼,嚼了又嚼,直到嚼得碎之又碎,被口水融了,才咽下去,然后拿出瓜子壳吮吸一下。

接连吃地瓜干配鱼干,先受不了的是杨北来。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嘟囔了一句:阿母,我嘴很淡。我婆婆听了,赶紧应和:屋楼啊,我嘴也很淡。口气还模仿撒娇的北来。

但我们没鲜肉。

我发愁到晚上,愁着愁着,就睡着了。

凌晨一两点,我婆婆把我摇醒了。

我问婆婆:这么晚,干吗啊?

婆婆说:我想起来了,咱们真是傻,咱们是靠海的啊,老天爷这个时间点都会甩一些肉到滩涂上,咱们赶紧去拿啊。

我听说过的,凌晨,螃蟹、虾和一些鱼总会探出头来。我说:好啊,那我和阿妹去就好了,你别去了,去了别人认出来了怎么办?

我婆婆说:不行,我得去,我得趁我走之前,再去玩玩。而且黑灯瞎火的,他们怎么知道我们是人是鬼啊?

那个凌晨,我和那神婆出发了,我妹留下来看着孩子们。我想了想,拿了海锄头,拿了网和背篓——那些都是杨万流留下来的。

我婆家的后面就是海。出门左拐,那是镇子的方向,我们选择了右拐。

到了海边,海风真冲啊,礁石像躲起来的小朋友,会突然从浪里露出头来吓你一跳。

我光看到海,不知道肉在哪儿。

我看到有两三个人结伴,也拿着海锄头,他们也在看着我们。他们可能也不知道肉在哪儿。

黑暗让他们看不清我们的容貌,估计对他们碰到了什么也没把握。所以他们选择假装没看见我们。他们在离我们远远的地方用海锄头撬动石头,然后用手去摸。我也跟着用海锄头撬动石头,用手去摸。

他们抓出了一只螃蟹,我被一只螃蟹抓住了。我疼得大叫一声,对方这才确定我们是人,提醒说:你得看清楚了再抓它后背。但我已经被螃蟹抓住了。

我到家后,偷偷躲到厨房里去看,才发现,自己的虎口差点被钳开了,还被挖掉了一小块肉。我手上一条一条,应该是被海石或者牡蛎的壳割出来的,还在流着血。

但没关系,我们有肉了。我想着,我留下一点肉,拿走一点肉,其实挺公平的。这样想之后,我就感觉没那么疼了。

那时候已经是凌晨三四点了,我婆婆一直在厨房外探头,她不知道我受了伤,吞了吞口水,问:你是不是馋了,准备三更半夜煮肉啊?

说完,她又吞了吞口水。

我想那神婆是真馋了,所以回:是啊,咱们煮肉。

那神婆开心地跑去房间,把两个孩子和我妹叫起来:吃肉了,吃肉了。

已经好多天没有瓜子了,我婆婆嘴巴好像痒得难受,她摘了芦荟、玫瑰花叶、草根等放嘴里嚼过,都觉得不对。她看我正在插地瓜藤,便拿了枯掉的一截洗一洗,往嘴巴里放。一嚼,感觉还比较像。从此就总要偷偷掐我的地瓜藤。

那个嗑瓜子的神婆,现在变成一个躺在一小片地瓜田里,嚼地瓜藤的神婆了。

那天我醒来,看到我婆婆还是在院子中间嚼地瓜藤。

但我看到她在哭。

我觉得奇怪了,她和我说她丈夫怎么死的时候没哭,我和她儿子结婚时她没哭,她儿子被拉走她没哭,这个时候她却凭空哭了。

我问:你是在哭?

我婆婆说:是啊。回答得理直气壮的。

我问:你哭什么?

我婆婆说:就是刚刚那个圣童子走了,他来和我告别了。

我问:你难过的是他走了?

我婆婆说:我和那个圣童子又不熟,我难过的是,神明好像都要走了,如果他们都走了,以后就没有人和我聊天了,没有人和我聊天,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不知道杨万流过得怎么样,不知道你会过得怎么样,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了。

我说:不会不会,神明怎么会舍得走?

我婆婆说:会的,他们一个一个在走了。

那天下午我出了一趟门。我在老街的巷子里听了一遍海风里的话。还真是,真的有一座庙被拆了,就是圣童子庙。

我是从海风那里听来的,听到的都是碎片,就听说,那天早上浩浩荡荡围了一圈人,一直喊着:拆啊,打倒封建迷信啊。喊了半天,大家还在喊着,没有一个人冲上去。

听说,一个外地来的干部,叫了几遍大家还是没动,气到想冲上去。结果旁边一个女孩子,穿着中山装,剪了个蘑菇头,戴着眼镜,一下子冲上去,脚一蹬,把神像给踹倒,滚下来,直接摔碎了。

听说,那女孩是咱们本地的,喜欢外地来的那个干部。

不过我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啊,我婆婆说了,可以不要这个神,可以拆那座庙,但哪能踹神啊?你把他请到海里,送走就好了啊。何况,他除了是神,他也还是个孩子啊。

海风里有人偷偷说,当时很多人尖叫一声,眼泪都出来了,但憋着,除了个别几个,其他人都没哭出声。

回家的路上,我心里也开始慌了。我对着半空说:神明啊,你们不会走吧?你们不会死吧?

我当然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想过,要不要让婆婆去安慰一下神明,劝解下神明。但我又担心,神明被人踹的事情,她要是知道了,肯定更难过了。所以我回家后,什么都没和那神婆说。

但那神婆,好像真的知道了些什么。她有时候会突然和我说:奇怪了啊,我好久没看到七王爷经过了,他最近都在忙什么啊?

我说:我怎么知道。

过一会儿她又说:我怎么看到妈祖娘娘打包好行李往海那边飞去了。

我说:我又看不到。

那一段时间,每隔几天就听说哪座庙被拆了,听说,现在大家都已经形成工作流程了——其他人负责拆庙,而神像,都是那个蘑菇头女生来推的——我以前明明记得她名字的,我当时对她生气了很久,但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不起来。

而我婆婆,经常嚼着地瓜藤,对着天空,一副等不来老朋友的那种表情。

我见她孤单,经常抱着孩子坐在她旁边。

那神婆知道我在安慰她。

她也安慰我。她说:我知道了,不是神明和我错了,只是我们老了。这世间也会生老病死的,我们是这世间老掉的那部分。

那神婆笑嘻嘻地说:所以我们可以去死了。

有一天凌晨,我们都在睡着,突然嘣的一声,整个大地好像都震了一下。

我左手抱着百花,右手拉着北来,赶紧往我婆婆的房间跑。不料又嘣一声,又嘣一声,还嘣一声,再嘣一声……

我软着腿踉踉跄跄跑到我婆婆的房间,听见我妹也喊着我,往我们的方向跑来。我推开婆婆的房门,看到我的婆婆,那个能和鬼神说话的神婆,瘫坐在地板上。

我喊:没事吧蔡也好?

我婆婆哭着说:我尿裤子了,我尿裤子了。

我说:没关系,你拉屎都不怕神明看,尿裤子有什么。

我婆婆一听,哭得更大声了:他们也没了,他们都没了。

整个轰炸持续了整整半天,我们一家五口人窝在婆婆的房间里。轰得久了,其实也大概摸到了规律,先是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然后安静大概十多分钟,应该是在换炮吧,换好,又是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知道规律后,心里好受许多,但是每发炮弹落下的时候,心还是跟着一颤。

等炮声消停了大半个小时,我才确定,应该是停了。这才发现,自己脑袋嗡嗡地响,心里慌乱得如同被炸过一般。

我让阿妹帮忙照看好孩子,我想,我得出去看看。

空气中是有硝烟,是有尘土,还在飘着,但我一左拐,看到那条石板路,还是那么完整,甚至因为没有什么人,显得比以前更干净。

我惊奇地沿着石板路跑向镇里,除了有些震落的招牌,没有太多地方受损,是有人在哭,那是吓哭的。我循着硝烟来的方向跑,才发现那是老天爷给我们偷偷藏肉的那个沙滩。

我看到了,整个沙滩密密麻麻都是炮坑,但很少有炮坑是超过沙滩的。

镇上有许多人追到这边来了。有喇叭在喊着:台湾国民党反动派,悍然发动炮击……

海风中我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着:是不是神明发威,把炮弹都挡了啊……

我回到家的时候,婆婆没在庭院,没在嚼地瓜藤。她还窝在房间里。

我隔着门,和她说:刚刚是台湾的炮打过来,但是你知道吗,一颗炮弹都没落到咱们镇上哦,全部都在沙滩上。

我婆婆不说话。

我说:你知道吗,大家都说是神明发威,把炮弹挡住的。

我婆婆开口了:别骗我了,他们都没了。

种在院子里的地瓜都开始开花了,开花后就要结果了。

我婆婆坐在院子里,就像坐在一片花丛中。

自从那次炮轰后,我婆婆比以前安静了,她不怎么嚼地瓜藤了,也不怎么抬头了,经常就靠在藤摇椅上,发着呆。

即使是我凌晨去滩涂找来的肉,我婆婆好像也没什么兴致了。

我感觉得到,我知道她准备要走了。

那段时间,我看到我婆婆打盹,我就推她,确定她是不是还活着。

我婆婆很生气:干吗推我啊?

我说:你不能走。

我婆婆不满地说:我要走会偷偷走,就不告诉你。

我心里很慌,乱糟糟的,比被炸弹炸过的滩涂还乱。我说:蔡也好,你不许走。

我婆婆说:我怎么就不准走了啊?

我说:以前你要走,我可以陪你一起走,但我现在不能走了,我有小孩了,我阿妹又回来了。

我婆婆说:所以我可以走了啊。

我说:你不许走,你知道的,你走了,我现在没办法把你生下来。我是不能给自己生亲人的人,你早知道的。

说完我眼眶就红了。

我婆婆眼眶也红了,但嘴里哄着我,说:放心放心,我没法活着陪你,我死后也陪着你。这样可以了吧?

我说:我怎么知道你死后有没有陪我?我可不像你,能和鬼神说话。

所以你不能走。我说。

我也忘记是哪一天,我婆婆突然对我说:你看你看,这些花是不是都低着头?

我看了看,还真是。

我婆婆说:你看,那些玫瑰花就都仰着头。

我笑着说:还真是,脖子伸得老长老长了,就像你。

我突然觉得这样说不好,又加了句:也像我。

我婆婆笑着说:从看到你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你像我。

我就怕婆婆和我说从前的事。我知道她为什么要回忆。我眼眶一下子红了。

我婆婆调侃我,说:像我还不乐意啊?

我摇摇头。

我婆婆说:你发现了吗?想结果的花,都早早地低头。

我哭着说:我低头了啊,我很早就低头了啊,为什么我还是结不出果?

我婆婆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我可怜的屋楼,不是低头的花全部都能结果的。我们都要活到最后才知道,我们是不是能结果的那朵花。

我记得那天,我正在挖地瓜。

在院子里的婆婆醒来了,突然笑着和我说:屋楼啊,你要记得哦,我留了一尊神给你哦。

我白了她一眼,继续挖。

我婆婆又说了一遍:现在神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好不容易留住一尊的。

我说:我不要。

我婆婆知道我在生气,她说:你爱听不听,反正以后我不在了,记得,我留了一尊神给你。

我太生气了,转头就走。

第二天,我婆婆一大早见到我又说:屋楼屋楼,记得啊,我可是留了一尊神给你。

我转头又要走。

我婆婆赶忙叫住我,说:你还给不给我饭吃啊?我饿了。

我说:你要吃地瓜汤还是地瓜干汤啊?

我婆婆想了想,说:地瓜汤吧,比地瓜干汤甜一点,我嘴巴得甜一点。

我就去煮地瓜汤了,其实也就是煮了三刻钟吧,然后我端着地瓜汤进来,看到婆婆好像睡着了。

我边走近,边吹着热气,担心烫着她。端到她面前的时候,我婆婆还是没有醒。

我推她,她还是没有醒。

我知道她走了。

我还是忍不住小声地怪罪起她来:你看你,当什么神婆,连最后死的时间都算不准。你看你,还让我煮了地瓜汤,自己还不是来不及喝?

说完,我自己端起来,喝完了那碗地瓜汤。估计是太烫了,我边喝,眼泪边一直掉。

我看到我阿太眼眶里有什么在闪烁。我想靠近去看,我阿太把我推开。

她说,老了,总会流眼油。

我想安慰她,她为了不让我安慰,赶紧又开口:对哦,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情。

其实后来又发生了好几次炮战,而且,还是全部都打到沙滩上。大家后来才说,在那边打炮的,都是咱们的亲人,谁舍得打啊。打到沙滩上,炮弹的碎片炸开了,到处都是,也不知道是谁说的,那炮弹用的钢铁可好了,用来磨成菜刀使起来可快了。大家就都去沙滩拾炮弹壳,一拾才发现,有人在炮弹上面刻了东西。有刻“安”,有刻“母”,有刻佛,还有个炮弹上刻了个心。

我只是听说,我没看见过。那个刻着心的炮弹碎片,也不知道被谁拿去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是杨万流刻的。他是刻给我的。那个“母”字,我也觉得,一定是杨万流刻的,刻给我婆婆的。

我阿太的眼泪还是没停下,我想帮她擦掉眼泪,她推开我,笑着又赶紧继续说:

你记得我刚刚说到的那个蘑菇头吗?其实你见过啊,很小的时候,你去上小学,不是总有个老女人站在学校门口,一直唱着革命歌曲吗?就是她啊。她的事情后来闹得可大了,她和那个外地干部处上了,怀了孩子,但那外地干部突然被调走了,说是参加什么秘密任务。总之,就是找不着了。她本想把孩子生下来一起等,结果孩子在炮战的时候被吓到了,流产了。流产之后她就开始疯,每天站在学校门口唱革命歌曲。有人偷偷说,就是因为她踹了神好几次,才会过成这样的。我还和他们争辩,我说,不会的,神怎么会那么小气?但后来想想,其实我也不确定哦,你看,我婆婆不是也被神扇过耳光吗?神有时候就是挺小气的。

说着说着,我阿太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开心地叫起来:我记得那个蘑菇头的名字了!她叫明芳,对的,就叫明芳,当时我听到这个名字可喜欢了,想着明芳明芳——明天的世界,充满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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