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二 海上土

灵感是浮游在海上的土

我当时怎么都想不到,那个老和神明吵架的阿母,竟然会被神婆硬生生地弄哭成那样。

也怎么都想不到,这个把我阿母弄哭的神婆,后来成了我的婆婆——那神婆说我无子无孙无儿送终,最终却让自己的儿子娶了我。

很多年后,那个神婆已经成为我婆婆了,突然没头没尾得意扬扬地问我:你知道那天我在算计你阿母吗?你知道这让她多活了一年吗?

那神婆口袋里总装满瓜子,她习惯每说一句话时把瓜子嗑开,咀嚼瓜子的节奏就嵌在说话的节奏里。她还总能把瓜子壳吐在一句话需要停顿的地方,好像瓜子壳就是她说话的逗号和句号,好像没有瓜子她就不会说话。

神婆往自己嘴里送了一粒瓜子,她说:你阿母一开口我就知道她想让我干吗。

神婆吐出瓜子壳,说:但我偏得拧着。

又送进一粒瓜子,说:你阿母才不得不活下来。

然后突然放下瓜子,说:这个算计可是神明让我干的。如果要感谢,你得连我一起谢;如果要算账,你算神明头上去。

说完,也不管我认不认这个解释,自己哈哈大笑开了。

那确实是我见过,我阿母哭得最严重的一次。

那天,我阿母生气地拖着我和我阿妹往外走了。神婆也看上去生气地往里面的房间去了,然后她像突然想到什么,一转身,小跑着追了出来。

那个谁——她朝我们喊。

阿母在气头上,不理。

叫你了。神婆追过来继续喊:你是不是觉得做成这些事,自己就可以安心去死了?

阿母转过身,木住了。

但你做不成的。神婆笑眯眯地说。

阿母眼眶红了,转身拉着我们要走。

那神婆继续追着说: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活了?

阿母拉着我们走得更快了。

但你也没法死。神婆继续追着说。

我阿母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她先是愣在了原地,然后气愤到浑身发抖,随手拾起路边一块石头,往追过来的神婆砸过去。

神婆一跳,躲过了,嬉皮笑脸地继续喊着什么。

神婆是不追了,但她的话已经像路边的野狗一样,追上来,还咬上了。

阿母走几步路,胸腔发出拖拉机般咕噜咕噜的声音。再走几步路,胸口似乎翻滚得更厉害了。突然如凭空炸出的雷一般,哇一声,哭声从阿母身体里冲出来了。

我现在这个年纪,已经认识很多种哭声了。但我还记得阿母那次的哭声,那是哇一声,不是呜呜呜或者嘤嘤嘤,这种哭声,如同心底的火山,发到底,枯竭了,然后,再来一次。

我听着那哭声,先是跟着难受,但又莫名觉得不对劲:这不是五六岁小孩的哭法吗?我当时觉得有点好笑,然后心里更难受了:怎么把我阿母欺负成这个样子呢?而我妹——你太姨,显然很熟悉这种哭法,跟着哇哇直哭。

我阿母走在前面,缠着脚,身体依然一扭一扭,哇哇地哭。我在中间。后面是我阿妹——你太姨,边小碎步跑着追我们边哇哇地哭。不管经过哪个地方,看到的人都惊奇——这个整天追着神明论理的人,怎么会被弄到这样孩童般地号哭?

莫哭莫哭,我羞愧地追着喊,阿母咱们莫哭。

阿母继续号哭着,我赶紧追到阿母前面,想安抚她,定睛一瞧,我阿母的脸上,挂着的也真是五六岁小孩的哭相。

我是后来才知道,我婆婆是咱们镇上嘴最毒的神婆。找她问事的,经常都被弄得哭着出来。每次把人弄哭,她还一副嬉皮笑脸得意扬扬的样子,嗑着瓜子,晃着腿,重复说着:我说中了吧?然后抿抿嘴,一副很满足的样子,根本不顾对方已经哭成了天崩地裂的样子。

她连小朋友都不放过。有次我见到一个六岁的小女孩,被她说到靠着墙角屈着身体浑身发抖着哭。我气到指着那神婆骂:哪个人不是带着人生过不去的坎来找你的,你就不能对人好点?更何况这么小的孩子。那神婆撇着嘴,不开心了:我就告诉她,她阿母已经准备投胎了,我错了吗?那孩子听了,又呜呜呜呜哭起来了。神婆气得跺了一下脚,转身走远的时候还骂骂咧咧的:她阿母死得多好啊,她都不懂。我这和谁讲理去?

按照那神婆的说法,人就分两种死,死得好和死得坏。她说,死必须是果子熟了自己掉落地那种死,其他的死都是不对的死。特别是那种被哪个问题卡死的,自己想不开死的,做鬼的时候还要卡在那儿,下辈子又得重新过一遍当时卡死他的那个问题——太傻了,太亏了,她说。

你知道吗,人有好多辈子的;你知道吗,人为什么这么多辈子?就是要一辈子一辈子地过,最终过到人间困不住你了,那魂灵自然就轻盈了,也不用谁封,到时候你自然知道自己不是神也是仙了。所以,她觉得,自己神婆的工作就是让所有人死得好。

那天说完,她还对我扬了扬眉毛,嘚瑟地说:我这辈子肯定会死得很好,你也必须是。你要走的时候,我一定来验收。你要是趁我不在,就不好好死,看我不找你算账。

我那时候已经是她媳妇了,整天和她打打闹闹,我直接㨃她:那我要是活得很长,你就不投胎一直等我啊?

神婆咧嘴一笑:我就等,看你能不能活到九十九。

她没想到吧,我现在就活到九十九了。过几天或者过几十天,我就要死了,我就看着,她来不来接我,来不来验收。

据那神婆说,我第一次找她算账那晚,她就相中我了。我后来问过原因,她咧嘴一笑:就得这么活,这样活才能死得好。然后说:像我。

那晚,我阿母到了家,摔了锅碗瓢盆,撕了床单,踢了几下柱子,也就此没有力气地瘫倒在天井里,一直发呆到月亮升上来,直直照着她。我想扶起她,稍微走近一点,她大喊别动,喊着喊着,眼泪鼻涕一起流,任性地躺在地板上,一直看着月亮。我看了她许久,想着,我阿母现在不像是我阿母,更像我的妹妹,甚至我的孩子了。这样想之后,我就想去抱她。阿母愣了一下,后退了一步,似乎知道我想的是什么,马上以阿母的身份对我生气地大喊一声:做饭去。

我本来是想第二天白天再去找那神婆算账的,但白天阿母一定不会让我去,从小到大,阿母把我和阿妹看得那么紧,我们俩没单独出门过。要出去,就只能趁她睡着的晚上出去。

我从来没晚上出过门,我当时还不认识黑夜这家伙,不认识的东西我们都会害怕。但折腾到晚上十一点左右,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我知道了,不出去这一趟,可能第二天还是睡不着。

现在这世界到处都是灯,看不到真正的夜晚了。我们那时候,夜晚的那种黑是真的黑,墨水一般。当时我一开门,看到的是一团黏稠的黑涌过来,可能是海风吹着的感觉,这团黑,还像浪一样翻滚着。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单独夜行。我探出头,看到路影影绰绰沿着海岸线攀爬过去,一眼看过去,觉得格外漫长——我现在九十九岁了,我可以说,像人生一样漫长。

当时我确实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但我想,这沿路都有我认识的神明,我不应该害怕什么。想,这所有寺庙的灯火,一年到头从早到晚都要亮着的,我不应该害怕什么。

这么一想,我觉得我可以夜行了。

我把门关上,一转头,趁内心的害怕还来不及抓住我的腿,抬起腿来就跑,冲进那团黑里。

我知道,两百多米远就是夫人妈庙,我一冲出去,就赶紧找夫人妈庙的灯火。果然,一到路上就看到,那灯火一跳一跳,像夫人妈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

海浪确实像在追着我,但我知道,夫人妈在看着我。一这么想,我就觉得,那些海浪像路边的狗,只是在你跑的时候喜欢跟着你跑,你慢了它跟着慢。

海上确实起起伏伏着一点点光,确实像一只只从海里探出来的眼睛。但我知道,夫人妈在看着我,一这么想,我就觉得,那一点点的光只是窝在海里的一条条鱼,热心为我打灯。

路上偶尔有人家还亮着灯火,快速跑过那户人家,可以听到喃喃的声音。但听不清,被风拉长了,可以像叹息,也可以像有人轻快地吹着口哨。路上偶尔有人影——我也不确定是什么,我不认真去看,而对方也好像看不见我——毕竟当时在夜半的海边,出现晃悠悠走的或者奔跑的人,都挺奇怪的,彼此都无法确定对方是什么。

偶尔还是会心慌,慌的时候身体马上会产生些奇怪的凉意,让我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我对着那凉意说,别惹我啊,我认识夫人妈,认识妈祖娘娘,也认识大普公……说完,那凉意好像吓跑了。然后我知道了,这世界上很多坏东西都是在发现你软弱的时候才追上来的。

我跑到夫人妈庙,对着她笑着挥挥手,小声喊着:谢谢夫人妈啊。夫人妈庙的灯火眨得更快了,我知道是她在对我笑。然后我眼睛就抓着下一座寺庙的灯光,往前跑……我就这样在各路神明的注视下一路跑,跑到了那神婆家。

那神婆家的门大大地开着,看上去像从来没有锁门的习惯——门闩就放在旁边,积了厚厚的灰。我走进去,看到一进门用作神殿的那个厅堂里,有个老妇人正坐在神像边上轻声地说着话。我没多看,但还是琢磨着:应该不是鬼,鬼怎么可以和神明这样拉家常?但又想,也可能是鬼,咱们这儿,神明对待鬼魂都像对待自己的孩子。

这么晚了,神婆竟然也还没睡——我是到后来才知道,她经常要凌晨一两点才睡。

她就躺在藤摇椅上,藤摇椅就放置在院子里。她抱着盆瓜子,边嗑着瓜子,边偶尔用脚推着藤摇椅,见我来了,用眼角瞥了我一下,说:来了啊?好像早早知道我要来一般,好像一点都不在乎我来干吗。

我还没想好怎么㨃她,先挨着她,坐在旁边的石礅上。

神婆瞥我一眼,说:门一直开着,想回去自己回去,想找神明说话就自己去说。想找我说话,我没睡着就来这找我说。

说完就又不管我了。

我们就这样安静地杵了三四分钟,神婆突然抬起头,对着半空挤眉弄眼的,然后喃喃说着什么。

我问:你在和谁说话?

神婆往嘴里塞了一颗瓜子说:妈祖娘娘刚飞过去,我和她打招呼了。她讲完嘚瑟地悄悄瞥了我一眼,估计想看看,有没有把我震慑住。

又过了一会儿,她吐出瓜子壳,又抬头喃喃说点什么。然后她又瞥我。

我问:妈祖娘娘飞回来了?

神婆白了我一眼:大普公啊,你没看到啊?

我当然没看到啊,我莫名被激怒了,问:真的有大普公吗?如果有,他是坐着云飞过去还是骑着什么神兽?

神婆白了我一眼:当然是坐着云啊,文官都是坐轿的,武官才骑兽,当了神也一样。

我抬头,看了看天说:不是啊,现在天上没云啊。

神婆愣了一下,看了看天,确实没有云,只有北斗七星一眨一眨。她好像在认真回想:对啊,刚刚我看他是飞过去的还是跑过去的?

我逮住她了:那神明还用跑的?

神婆转过头来,愣愣地看着我,突然从藤摇椅上一下子站起来,一摆一摆比画起来,自己大笑起来了:大普公穿着重重的官服,跑起来像鸭子。

说完,又好像担心天上的大普公还没走远,悄悄抬起头打量了一下,咧开嘴笑:还好没被听见。

神婆要去上厕所,我没有尿意,但也跟着去。

神婆走几步,就回头看一下跟着的我,她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连她上厕所都要跟着。她走进厕所里了,看到我还在厕所外等,她有点恼了:我上厕所你干吗跟着啊?

我说:有件事情,你上厕所我就想不明白了。

神婆说:我上厕所,你能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

我说:真有。我在想,你上厕所的时候,神明经过是不是也看到了,他看着你光屁股,你也看见他看着你光屁股,怎么办?

那时候咱们的厕所都没有屋顶,就一个坑,两块石板中间一条缝,四周围着砖墙或木板。什么东西从天上飞过,可不把拉屎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我听到那神婆在厕所里先是大笑,然后就一声干呕,再一声我干——我知道,她笑得一不小心吸了一口臭气。

我心里暗自得意,却没想到,那神婆平复了好一会儿,一字一句回我:我,也,和,他,打招呼啊。

她每个字的尾音都是颤抖的,明显想憋着笑,但终于还是在说完最后一字时扑哧一声,又哈哈哈地笑开了,然后便是一阵干呕。我在厕所外也跟着乐起来,一不小心,海风突然把一股臭味往我嘴里塞,我也被呛到干呕起来了。

我还在干呕着,厕所里面的神婆却突然安静下来了,然后很认真地说:不管你信不信,神明就一直这样看着咱们。

我本来想反驳,但听着这句话,头不自觉抬起来——我好像也看到,在我们的头顶上空,是一个又一个悲悯的眼神。

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了,那个晚上,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我毕竟只有十五岁,分不出真假,她说着我就听着。

神婆说,她是到三十多岁才当上神婆的,在那之前,她叫蔡也好,是家里的第三个女儿。父亲看到生下的是女儿,说了句:也好。

神婆说,她是先认识鬼,再认识神的。而她确定自己可以认识鬼,是因为晒豆子。

她说她记不清楚了,应该就是六岁的时候。那个下午,她的阿母问孩子们,谁能帮忙晒豆子。她的阿母交代一定要晒透,要不会发霉,还交代,已经闻得到空气开始重了,晚上一定有雨的,所以记得收豆子。

蔡也好赶紧举了手。

那时候,所有人似乎从一出生就得干活,她四岁多就要帮忙插地瓜藤,六岁多就要帮忙收地瓜。晒豆子在她做的活里不算累,但其实也是真累:就是把比自己还重的几袋豆子拖到大门口的晒场上,倒出来,推平,然后就晒,晒好了再一袋袋收拾好,装成比自己还重的一袋袋,又拖回家里。

蔡也好前面是两个姐姐,后面是两个弟弟。她一出生,就莫名地慌张,总觉得父母看不见她,所以她什么事情都较着一股劲,无论她父母问什么,她总要争着举手。

那些豆子真多真重,蔡也好铺开、晒匀,就累到一直喘,喘着喘着她就想歇一下,结果一歇就睡着了。直到听到一声雷鸣——那是从海面上传来的,然后是风声——那是海上的雨横冲直撞奔过来的声音,她才一下子吓醒,跳起来想要赶紧收豆子。

但那可是能把海上的雨吹来的风,自然能把那些豆子刮得乱七八糟。她怎么扫都无法用扫帚把豆子归拢到一起。她边拼命用扫帚抵抗,边哇哇地哭。

从海上来的风还在刮着,从海上来的雨越来越近了。她感觉得到水汽越来越厚,呼吸越来越重,然后她听到风里夹着声音,七嘴八舌的:“咱们帮帮她。”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甩了甩头,还是听到那些声音。然后那些豆子就像被什么赶着,一直往中间聚拢。她赶紧用簸箕把豆子一扣,套上布袋,豆子收好了。

她在犹豫着要不要对那些声音说谢谢,但她不敢说。她把布袋扎好,刚把豆子拖到屋子里,天就哐的一声落雨了。她看着暴雨里的院子,想着,鬼在雨里会是什么感觉,她忍着没问,只是看了雨中那些看不见的鬼魂很久。

神婆说: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鬼的声音。看我没反应,追问了一句:你不信啊?

我说:我只想知道,你能帮我阿母吗?你想帮我阿母吗?

神婆不管我,继续说。

她说那一天,最高兴的其实是另外一件事:原来自己不是水耳朵。

她忘了从几岁开始,就发现自己偶尔能听到一些“多余”的声音。那些声音她听得不是很清楚,也没认真去辨认,但就突然凭空在了。

她一度认为这就是水耳朵。也不懂从哪一代人开始的说法,水鬼投胎的人都会是水耳朵,上一辈子耳朵里的水还没流干,这辈子,耳朵总要汩汩流着上辈子的水。水耳朵的人在水里是听不到声音的,都让水堵住了。水耳朵的人下不了海。

这个秘密她从来没有对人说过,毕竟,据说长水耳朵的女人还会招来长水耳朵的孩子,被人知道是水耳朵,可不好嫁人。

然后那天她确定了,原来她只是可以听到鬼的声音,她不是水耳朵。她开心了好几天。

我问:那你耳朵流水吗?

神婆回:流啊。

我问:那你为什么不是水耳朵?

神婆咧嘴一笑:就不是。

神婆又继续往下说了。那时候她虽然才六岁,但她可聪明了,听得到鬼说话这事,她一个人都没说。她说,六岁的她就知道,一旦开口和那声音说话了,她会过上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她问我,有没有发现,咱们这儿神婆很多,神女很少。偶尔有年纪小的神女,从她被认为是神女开始,就被供着。虽然咱们这儿和神亲,但谁会娶一个神女当老婆啊,谁敢和一个神女睡一张床啊。大部分都是三四十岁才突然开始当神婆的。神婆说,那是因为,即使要当神媒,也要先把人间该有的好事都先经历过,这才心甘情愿。

神婆说,她那时候哪懂嫁人那事,她就看着人家穿嫁衣的时候真好看,看见老人被自己的子孙簇拥着时笑得露出所剩不多的几颗牙,觉得挺可爱。所以,她不能当神女。

出阁前,她就和咱们闽南海边任何一个女孩子一样,窝在家里帮忙做家务、织网、学做衣服,以及见习所有侍奉祖先和神灵的仪式——从她稍微懂事,她阿母就和她唠叨:咱们这,女人嫁过去,不仅要接管一个家庭,可还要接管一个世界,除了看得见的家人,还有看不见的祖先和神灵。何况,看不见的还有自己家人的精神世界,那还得请祖宗和神灵帮忙。

阿母还担心她不信,讲了许多故事。她当然相信了,但她依然乖巧地听着。

她长大了,然后被安排相亲了。她挑了其中一个男人,她嫁了,她怀孕了。她摸着自己的肚子,走在小镇上,看到有小孩跟着一个女人去买菜,她知道,那是她五年后的生活;她看到有中年妇女在女儿出嫁那天哭得差点昏厥,她知道,那是她二十年后的生活;她看到有老妇人被媳妇咒骂,一个人窝在墙角唠叨,像是对神明偷偷告状,她想,好吧,这或许是她三十五年后的生活;她也看过已经瘫在厅堂里的老人,她想,那或许也是她的一生。

虽然很多人不甘愿活成一样的故事,但她从小就觉得,人生有确定的情节其实挺好的,不用另外找活法。相同的活法里,还是有不同的滋味的,她觉得这样就挺好。

这二三十年,唯一算得上出格的,就是她戒不掉偷听鬼说话。

她心里难受的时候,就去听鬼说话。

第一次听到鬼说话后,她一度到哪儿都张着耳朵,却发现,根本没那么多鬼。经过了许多年的探索,她才大概知道了,就两种地方鬼比较多。

一个是神灵送鬼魂们离开的据点——那是顺顺利利从人生毕业的鬼,像火车站一样,每隔几天大家等在那儿,等着一起离开。那个站点,经常几天换一个地方,她偶尔撞上一次,感觉像中了奖,找个借口掩饰,就窝在那边,一听大半天。

神明选择的地点总是太随意,一会儿在晒豆子的院子,一会儿在某户人家的厨房,有时候还在某个厕所里。有次她就在厕所里撞上了,她假装便秘,在里面一直蹲着,听鬼魂们唠里唠叨讲人生的滋味,直到脚真的麻了,不得不起身。

走出厕所的时候,神婆认真地想,如果自己离开这世界前要到的最后一个地方是厕所,她还会来吗?然后她再一想,对哦,鬼可能闻不到味道。

但她发现,神明选厕所的次数还真多,这让她阿母一度以为,她肠胃不好,每次一上厕所,总要上半个时辰。

另外的地方,更是分散且随机的——那些被困住的鬼魂,它们死后就窝在生前最纠结的地方,而且不断重复着自己最纠结的那个问题。

她最喜欢发现这样的鬼魂,好像小时候去海滩上戳一个个沙洞,看冒出头来的,是鳗鱼还是螃蟹。

讲到这里的时候,神婆抬头问我——当然塞了一颗瓜子:你家出门左转第一家肉店你知道吧?

我点点头。

神婆说:那里就有一个鬼。你知道它不能离开的原因是什么吗?

我当然不知道。我还是问:所以你能帮我阿母吗?你想帮我阿母吗?

神婆吐出瓜子壳,继续说:它就是生气自己当伙计卖了一辈子肉,但一口牛肉也没吃过——他老婆也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说法,说佛教徒不能吃牛,吃了,就对自己小孩不好,所以他就一直忍着。但他闻着觉得太香了,在脑子里,他已经想象了无数次吃牛肉的样子。终于到要死了,他鼓起勇气哭着问自己老婆:我能吃点牛肉了吗?就一点点也可以。毕竟是最后时刻,家人赶紧做了牛肉汤,刚喂进去一块牛肉,还没来得及嚼,他就死了。她说,每次就听那个鬼翻来覆去地讲,那肉已经到嘴里了,他刚要嚼,然后,他死了。又说,那汤汁已经到喉咙口了,就要下肚了,然后,他死了。

说到这儿,神婆自己笑了。我没笑,但她还是很严肃地对我说:不可以笑,虽然许多人到死都不甘的事情,在别人听来都那么搞笑。说完,自己还是忍不住笑了。

神婆说,其中她最愿意去听的,是蔡氏家庙斜对面那家打锅的。这家一直住着一个鬼,是那个补锅人的儿子。据说那打锅人祖上是明朝的尚书,一家族的人逃避战乱逃到这海角。整个家族南迁的时候可是有两百号人,最终活下来的就他家。他娶了个妻子,但妻子难产走了,不过有了个儿子。他一看有读书样,好像看到自己祖宗的样子,赶忙锦衣玉食加大棍棒子一起给,盯着他好好读书。秀才早早考过了,但举人就一直考不上,他儿子几次想学打锅,或者捕鱼也好,打锅人就是不允。然后有天他推开书房门,儿子悬梁了。

打锅人愤愤不平,儿子的尸骨烧了就埋在自家后院,依然觉得自己的儿子还在书房读书。

神婆说,打锅人没说错,他儿子确实一直在书房里读着书。

她有段时间每天去打锅人家里报到,为的,就是听那鬼魂,从“四书”读到“五经”,从庄子读到老子。打锅人以为这个叫也好的小女孩喜欢看他打铁,还好奇地问: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对这个感兴趣?也好说:很好听啊。

打锅人不理解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会喜欢听打铁声,但他也不赶。他说,他家是不可能再出现女人了,这个叫也好的小女孩愿意陪他,挺好。

说到这,神婆还补充了一下:可惜我就只能听鬼读书,但没有办法学写字,要不,说不定我现在也是读书人……

神婆那天晚上和我讲了许多鬼魂被困在人间的原因。她说:你看,这么多人到死还过不去的坎,对我这个又老又臭的神婆,对你这个又小又无知的孩子来说,是不是挺搞笑的。

我不觉得搞笑,因为,我那时候心里在想:我爷爷、我奶奶、我阿母的故事,包括我未来的一辈子,讲出来,被另外的人听了,会不会也挺搞笑的。

神婆说,她就这样偷听了几十年鬼的故事,但从来没和鬼开口说话,而她没想到的是,第一个和自己说话的鬼,是自己的丈夫。

神婆说,她一直在想,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披上现在这身命运的。她把自己的记忆找了又找,后来觉得,或许是因为她生下了一个儿子。

她生下儿子那天,丈夫讨小海回来,手上都是黏稠的海泥,他把手洗了又洗,这才敢抱。一抱,就不舍得放。她看着高兴,然后就自己念叨了:皮肤那么白嫩,哪像以后要去海边讨生活的人?手指那么长,明明是拿笔的手。

她就随口这么一说,她丈夫先是很高兴,说:就是就是,咱儿子就是和咱们不一样。然后就突然不吭声了。

过了一段时间,她丈夫和她公公一起来找她,说,他们决定要赌一次,讨一次大海。他们说,南洋恰好有商人来定了一批布料,他们算过,押运一趟往返,扣去租大船的费用,还能挣个几百两。几百两什么意思?神婆说,当时她丈夫这么问她,她还没答,丈夫自己先答了:咱们就可以算不那么穷的人家。

不那么穷的人家能干吗?也好问。

她丈夫回答:可以把儿子送去学堂上学。

去学堂上学可以怎么样?

丈夫回答:就可以不用像我们一辈子浸在海水里。

丈夫还说:其实咱们祖上原来也是个什么大学士,逃到这来的。来到这里后,咱们都被生活按在海水里,都忘了,咱们是谁。

其实那神婆是不信的,因为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大学士的痕迹。但她丈夫信,她公公信。

直到要出海的那天,也好才知道,这次讨大海真是一场豪赌。上船的不仅有她丈夫和公公,还有她公公的兄弟以及兄弟的儿子。她算了算,夫家这边,除了一个腿脚不便的堂哥,全家族都去了。

她其实心慌过,也动过念头想拦,但她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拦得住。

她是站在大普公庙旁边的那块崖石上,看一整个家族出海的。那神婆说,也是直到那天她才发现,原来入海口那块大崖石上,立了高高低低一二十个人形的石头;她以前没注意,那天她看到了,才发现那些石头真像一个个人。她当时还好奇地想靠近去看看,她婆婆赶紧喊住她:离远一点,那都是盼不回丈夫的女人化成的石头,靠太近,晦气。

她一听,吓得赶紧跑。回来就赶紧不断洗手,反复回想,自己到底摸了没有。

她丈夫说的,这一来一回,估计三年。但她的儿子会爬了,会走了,会咿咿呀呀地学说话了,她丈夫还没回。

那些日子,她心慌了就去镇上到处走,窝在不同地方听不同的鬼自说自话。她是想过,说不定找鬼打听,鬼能知道点什么,但她还是没问。

她想着,如果丈夫变成鬼了,它肯定会回家,回来肯定会难过地自说自话,她肯定会听得到。

所以她不问。

三年过去了,无论以人的样子,还是以鬼的样子,丈夫都没回来。

直到第五年吧,自己的儿子已经会跟在她屁股后面去买菜了。那天她刚买菜回家,就听到有声音在说着:我不应该离开我妻儿的,我不应该离开的。

她先是哭了,才想到要赶紧找,确定下眼睛会不会看得到,如果眼睛看得到,自己的丈夫就是活着的。

她循着那声音,找到自己的房间,真真切切听到那声音在说话,但她没看见人。她想,自己的丈夫会不会调皮,躲到床底下了。她趴下往床底看,没有。她想,会不会躲到了衣柜里。儿子不知道为什么在厅堂哭了,婆婆抱着他进来找也好,看她满眼泪水,笑着问:你想你丈夫我儿子啦?

也好摇头。

婆婆想了想,突然也哭了:难道他不在了?

也好摇了摇头。

丈夫的鬼魂回来整整一周,还不是神婆的也好,还是没和她丈夫说话。这一周,她的丈夫一直重复着那句话。她就扛了三天,实在扛不住了,带着被褥跑到厢房去睡。但那声音太大了,一直在整座房子里回荡。她听得实在难受,就背着自己的儿子到小镇上去晃。

这小镇,铺天盖地的有海浪声、风声和一个个人的声音,以及,只有也好知道的,一个个鬼魂重复的讲述。她漫无目的地背着儿子,在小镇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晚上才回去。回到家,每听自己丈夫讲述一遍,心就拧一下。

婆婆觉得她是生病了,先请来了医生。没用。又请来了神婆。婆婆请来的神婆一走进屋子,一看到失魂一般的也好,气呼呼地说:闺女,你都知道的,你开口问吧,这是你的命。

神婆一分钱没收就走了。婆婆陪着神婆出去。也好的儿子在睡觉。也好开口了。话还没说出来,泪水先潺潺地流。

她终于说了:我知道你死了。

丈夫的鬼魂听到也好的话,安静了一下,估计是愣了,然后,就号哭起来。

在婆婆回来之前,也好已经大概知道了丈夫他们讨大海的遭遇:本来一切都很顺利,船快开进台湾海峡的时候,其中一个族弟说,听说台湾的高雄那里来了一些商人。那时候的台湾高雄,很多外国商人,很多外国货,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那边也有倭寇。可能是买的东西太多了,大家吹嘘的嗓门太大了,他们装好货品,准备第二天起航回家,结果当天晚上就被割喉了。让神婆觉得愤怒的是:她丈夫已经当鬼了,还不知道,到底是哪群倭寇割了他们的喉。因为,那群倭寇都戴着鬼的面具,而且抢完就开着船走了。

自己当了鬼竟然还是没法知道仇人是谁,你说鬼有多窝囊——也好说到这个地方的时候,还是结结实实地生了气,吐了口痰,再继续往下说。

那丈夫的鬼魂,把故事从下午讲到晚上。她做饭的时候,听着;洗碗的时候,听着;给婆婆打洗脚水的时候,听着;哄儿子睡觉的时候,听着。

听到其他人都入睡了,自己丈夫的鬼魂也讲完了。

也好说:我都知道了,那你走吧。

丈夫的鬼魂说:我不走。然后,又绕回原来的那句:我当时不应该离开我的妻儿的……

神婆睡了一晚好觉,虽然迷迷糊糊中一直听到丈夫的鬼魂重复讲着那句话。她才知道,很多人的内心不怕苦难,怕的是不安定。

只不过,神婆刚睁开眼,听到的还是丈夫的鬼魂重复讲着那句话。虽然理解的,恰恰因为鬼魂什么事情都干不了,就只能说话,就如同老人很容易是话痨,也是这个道理,但她听得头实在疼。

她劝不动丈夫的鬼魂,但又无法让自己听不到鬼魂的声音,那声音,好像是长在自己的脑袋里了。也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和谁说,又怎么说得清楚。

这样的生活真的太难受了,那鬼魂的话一直往她脑子里钻。她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她婆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也好,也好也不说。一天早上,也好刚起床,婆婆就拉着她到大普公庙来。婆婆说,也好,和人不想说或者说不清楚的事,就和神明说。

也好抬头看着大普公,大普公的神像被塑造成眼睛睁得大大的双眼皮,看上去一副热情洋溢的样子。

也好跪下来,闭上眼,双手合十,小声地问:大普公您听到吗?

没有声音回应。

也好又问了句:这世界上都有鬼了,是不是应该要有神啊?

没有声音回应。

也好挺失望的。她想,如果没有神明帮忙,她如何和自己听得到的丈夫的鬼魂相处下去啊?但她还是站起身来,对自己婆婆笑着说:我都和神说了。

婆婆开心地跟着松了一口气,说:知道咱们这儿为什么要有神了吧?也好点点头。

和婆婆收拾好东西,就要往外走。有个气喘吁吁的声音追过来:别走啊,我刚到。

也好愣了,转过身,看看大普公的神像,好像就是他说的话。但那神像明明英俊挺拔,声音听上去却像是个胖子,喘气的声音真重。也好犹豫着,仍跟着婆婆往外走,只听那胖胖的声音说:你就不能体谅下神吗?你就不能等一下吗?

神婆说到这儿,转头一直看着我,可能希望我问她。我于是问了:你后来看得到神吗?他到底胖不胖啊?

神婆开心地赶紧回:神如果显像的时候我就看得到,但鬼已经没有像了,所以我看不到。然后说:那大普公真是大胖子,他当时托梦给那个造像师傅的时候,肯定不诚实了。说完,自己捂着嘴哧哧地笑。

那个早上,婆婆带着也好的儿子就在庙里玩,儿子把石马当马骑,把神轿当轿子坐。而也好和大普公——她认识的第一个神明——说了一上午的话。

也好说,大普公讲话时老爱挨人很近,或许是要表示亲近。她挪旁边一点,就感觉声音也跟着过来一点。毕竟第一次认识,她也不敢太无礼,就抠着脚指头,硬着头皮和神这么聊下去了。

她问:鬼的事情你们神不管吗?我丈夫都唠叨这么多天了,你们神都没有来管。

大普公说:我们管的地方太大,管的事太多了,顾不上。

她问:那我刚刚叫您那么多次,怎么也不回?

大普公说:我们管的地方太大,管的事太多了,顾不上。

她问:那现在怎么办?

大普公说:都知道了啊,自然会去处理。

大普公还说:所以以后你在人间就多帮忙开导一下别人,别这么折腾自己折腾别人还折腾神。我们现在神明可真不够。

也好和婆婆、儿子一回到家,确实听到,大普公正在和丈夫的鬼魂说话,苦口婆心地开导。也好心想,还以为是什么神通,不还是劝吗?唯一的区别,神明知道的事情多点,能举的例子多些。那场开导,真是宏大的开导:一来,持续了三天三夜;二来,中间无论鬼还是神,真的一口气都没喘,也不用喝水润润嗓子。

丈夫的鬼魂,翻箱倒柜讲了自己的一辈子;而大普公,则详细地介绍了神明的业务职责,以及看不见的世界的运行规则。

那场开导终于结束了,也好发自内心地感慨:当神真不容易。大普公得意地说:这是我的工作风格,也有那种凶巴巴的,一见鬼就问服不服。还有那种出场要带腰鼓队的,真是铺张浪费。

开导结束后,自己丈夫的鬼魂也要跟大普公去庙里待着,大普公这部分还是要求有仪式感的:所有他普度的鬼魂都统一在他庙里集中,七月底天门开,大家再一起骑马升天或者入地。

丈夫的鬼魂来告别了,它说:如果你希望我走,我这辈子就陪你们到这儿了啊。如果你希望我留,我就留着等你一起走。

也好想了想,还是说:你走吧。她想,就当自己丈夫只是又去了趟远航。但她也没想到,自己说完,就难过到不行。

神婆说到这儿的时候,眼眶还是红了,但瓜子继续嗑着,藤摇椅继续摇着。她吐了一片瓜子壳,愤愤不平道:我怎么知道,它从此真不来和我说话了,你说气人不?死也没必要死得这么干干净净吧。

那时候我还小,分不出真假,神婆说着,我就听着。

接下来的故事,神婆突然不想讲了,或许是因为难过。

她就说,反正不知道怎么的,好像小镇上的鬼魂都知道她可以和它们说话,都纷纷来她家找她。也好实在烦了,一次次跑去求神明赶紧带走它们,有些神明来不及开导的,就让也好帮着开导。也好因此太忙了,忙到没法干活,只好和自己的婆婆说了。

婆婆一听,还挺开心,说:鬼都知道你都来找你了,神都知道你都让你帮忙了,那你还不给人说?

也好想了想,也对,但心还是突然一慌:可是我也不确定我是真的听到,还是只是我太难过了臆想的。

婆婆说:不管真的假的,能帮到人就是神了,管他呢。

婆婆说完后,才反应过来:对了,那我儿子你丈夫是不是死了?你是不是和它说上话了?

也好愣了一下,说:我还没和它说上话,我也不知道。

也好的婆婆想了想:这么久应该死了,你这神婆看来法力还不够,要不,早和我儿子你丈夫说上话了。

也好的婆婆又说:我想了又想,我儿子应该死了。没关系的,我死的时候就知道了。

神婆的故事,还是太长了,不知不觉我就听了一个晚上。

第一次熬通宵的人,看到天翻出蒙蒙的白,心还是会莫名一紧的。我赶紧站起身来,和神婆说:我得走了,但我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能帮我阿母吗?你想帮我阿母吗?

神婆吐了瓜子壳,说:当然帮啊,我不帮,她死了还是会来找我。我还不如现在帮了。

我觉得这个回答很诚恳。本来确实已经转身要走了,又想到,其实还有个问题。于是我说:我还有另一个最后一个问题。

神婆往嘴里塞了粒瓜子,晃着腿,好像知道我要问什么。

我还是问了:你说我无子无孙无儿送终,是真的还是假的?

神婆吐出瓜子壳,咧嘴一笑:你都不信命了,干吗问命的事情?

我觉得好像有道理,便赶紧跑回家了,边跑边想着:是命不讲道理,我干吗要信?

本来是想再多睡会儿,但是我妹——你太姨一大早就敲锣打鼓般地在我耳边哭。

我刚睁眼,还没问,我妹——你太姨先开口了:阿母不见了。

去厨房,厨房没有人动过的痕迹;去阿母的房间,房间里没有人收拾的样子;去大门,还好,门还是从里面闩上的——阿母没有出门。

我妹——你太姨,扯着嗓子在一个个角落喊阿母,没有一个角落有回音,没有一个房间有动静。我知道,我妹的眼睛不自觉老往天井中的水井方向飘,一抹红从脖子根一直往上冲。

我可不信,但心里还是会慌。我走近水井,探头一看,没有其他东西,还是安静的一井水,一晃一晃,映着蓝色的天。我还认真看了井里映照出的天——其实本来又是好看的一天,但我阿母不见了。

阿母去哪儿了呢?我坐在天井的石阶上,发着呆。我听见各种鸟飞来,飞走。我数了数,应该有十几种鸟。我突然想,为什么我以前听不到。我闻到空气中,一阵阵,各种游走的香味,我才发现,我家院子里的桂花和一些我不知道名字的花开了。我突然想,为什么我以前闻不到。我突然很感伤地想,这生活中应该有许多好的部分,但我以前为什么不知道?而且,我的阿母不见了。

门响第一声的时候,我没意识过来——毕竟我家的门自己估计也不习惯有人敲的。

响第二声的时候,我确定是我家的门了。但我还是纳闷,这世界上,还有谁有任何理由,来敲我家的门。

我打开门了,是那神婆。

我看到她一边的嘴巴肿了。我说:怎么啦?她翻着委屈的白眼,说:被打耳光啦。然后压低声音说:有些神当了神还没肚量,开不了玩笑。

我问:哪尊神啊?

她白了我一眼:你说呢?坏蛋。

神婆直直往我家里走,边走边说:收拾下赶紧走。

我问:去哪儿?

神婆已经走到厅堂了。她打量着木梁,说:南洋来的?打量着地砖,说:德化的金砖?然后她抬头环顾厅堂,厅堂里摆满了阿母请回的祖宗们的骨灰盒和灵位。她扑哧一笑:你阿母还真刚。又说: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我说:我阿母不见了。

神婆边继续好奇地打量着,边漫不经心地回复:她死不了的,她不敢死。

我问:那你能帮我找到我阿母吗?

神婆说:当然可以啊。

说完,神婆抬头对着厅堂顶上的阁楼喊:不能生不能死,你就在半空藏着啊?

阁楼里没有动静。

神婆继续对着阁楼喊:不知道怎么往前,又没办法活到过去,就卡着啊?

阁楼里没有动静。

神婆叹了口气,突然无比温柔地说:哎呀,可怜的孩子,下来吧,我来帮你。

阁楼上,传来哇的一声。

很明显,那是阿母的哭声。

我阿母可能觉得自己的表现太丢人了,下来的时候先是扭扭捏捏磨磨蹭蹭的,然后又带着莫名的怒气,对着我说:你不懂得去做饭啊,都过时辰了。

对我阿妹说:我就休息一下,你干吗喊?

对着那神婆说:谁让你进来的?

那神婆倒没有生气,笑嘻嘻转过来指着我,说:就她啊。

然后用一种本来就约定好的口气问:怎么还不赶紧走?

阿母问:去哪儿?

神婆回:去参加葬礼啊。

神婆笑盈盈地走在前面,阿母跟在神婆后面,我跟在阿母后面,我妹跟在我后面。

领头的神婆走路柔柔软软的,原本张牙舞爪的阿母跟在后面老是觉得别扭,迈着小碎步,几次踩到神婆的脚后跟,神婆不耐烦地转身瞪了瞪阿母,阿母则气呼呼地㨃:会不会走路啊?

镇上的人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组合出现,大家像看神明出巡一样,一直盯着我们看。

阿母追上来问神婆:为什么要去参加葬礼?

神婆说:我很喜欢参加葬礼。

阿母继续问神婆:为什么喜欢参加葬礼?

神婆从口袋里掏出瓜子,塞进嘴里,说:听听别人一辈子的故事,储存着,可以帮咱们自己过好这一辈子和下一辈子。

阿母说:胡说,这辈子怎么记得上辈子的事情?

神婆吐出瓜子壳,说:你是不是很多事情凭直觉就知道怎么做?——那就是上辈子学的。上辈子学到的东西都在的,只是你不记得而已。

神婆又往嘴里送了一颗瓜子,说:所以要多参加葬礼。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太小,懂得不多。奶奶的葬礼很潦草,一不留神就结束了。所以那天参加的那个葬礼,我觉得挺新奇。

还没走到,就远远看到立满了密密麻麻红红火火的拱门。厅堂两边分别是一支西洋乐队、一支南音团。西洋乐队弹奏一曲,南音接着上,南音吟唱完,西洋乐队接着上。旁边的空地上,还有人在耍猴戏,那些猴如人一般,听着指令表演着踩高跷等杂技,每表演完一个节目,就要绕场一圈,对着所有人一一作揖。

我问神婆:怎么热闹得像赶集?

神婆回:好死比活着舒服,那当然是要庆祝。

再往里走,就看到一堆穿着孝服的人,排队排得很整齐。要说难过,排头的那位,总是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的;要说不难过,那便是,排头的哭到一定时间,会戛然而止,收起哭腔,面无表情地走到队伍后面,坐到地上,抖着腿,不耐烦地等着自己的下一次号哭。

我问神婆:这又是为什么?

神婆回:这是哭丧队。咱们这里,这个环节亲人不能哭,要不,亡者的灵魂不舍得走;但又得有人哭,要不,亡者的灵魂会觉得在世的人无情。

我问:连难过都要这么复杂?

神婆回:那可不。守灵的时候不能哭,要哭丧队哭;出殡的时候不能哭,还要敲锣打鼓,要让人知道这是喜丧,亡者是幸福地死去的;要入土的那刻一定要号哭,让亡者知道亲人的情感;葬完之后亲人们要拼命地庆祝,并且大喊:发啦发啦。意思是,亡者找到风水宝地,死得其所,会保佑整个家族兴旺发达……

我问神婆:所以死到底是该开心还是不该开心?

神婆不耐烦地回:死和活一样的,有开心也有不开心。

神婆领着我们往里走,西洋乐队、南音团、耍猴的和死者的家属都和神婆打招呼。

神婆找了个桌子,拉着阿母和我们坐下来。桌子上有瓜子,神婆一把一把往自己口袋里装,装满了自己的口袋,也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就拿着瓜子往我阿母、我、我妹的口袋里装。

装好了,刚好主持人一个起调,神婆跷起二郎腿,抖着脚,掏出瓜子开始嗑。她像是突然意识到阿母的存在,转过头笑呵呵地说:赶紧听赶紧听,最重要的部分来了。

那是念悼词的环节。

在那户人家的厅堂里,中间是亡者的遗体,亲属们一排排跪在前面,西洋乐队和南音团各自守着一边。先是负责整场法事的师公摇着铃,念念有词,烧了张符纸,两边的音乐同时响起。然后一个披着红大褂的老者走到跟前,大喊一声:尚飨。

走出来的是亡者的儿子,他掏出一张红纸,就跟着上面的文字读:

呜呼哀哉,吾父张万林,辛苦一生,勤恳为家……

那儿子念得磕磕碰碰,面无表情。神婆听得皱眉,然后竖起耳朵,左右探寻着什么。

我小声地问:你是在听亡者来没来?

神婆瞪了我一眼,怪我打扰了她:当然在啊,早早就蹲在棺材边等着了,已经在发脾气了,觉得自己的儿子情感不够真挚,觉得自己这一生白瞎了。我在听他骂人,可好玩了。

那操办法事的师公显然也感受到了,小声提醒着亡者的儿子:你得带感情啊,你得哭啊。

那儿子冷了一下,愣在那许久,酝酿了一会儿,毕竟是面对自己父亲的死亡,还是容易调动记忆的,眼泪成功地开始潺潺地流。边流着泪,边继续念着:

爱护家庭,关爱妻儿,热心邻里……

师公还是不满意,提醒道:不是你自己哭啊,要哭给大家知道。

儿子莫名怒了,流着泪,发着脾气:我不是要一边哭一边念吗,怎么还可以哭给大家听啊?

下面亲属里有人也着急了,指责那儿子:怎么不可以?然后站起身来:听听啊。然后就开始示范。

一发音,就带着重重的哭腔:爱护……呜呜……家庭……关爱……呜呜……妻儿。

师公满意地点头,问那儿子:懂了吧?

此时,那儿子的情绪显然愤怒占了绝大部分,他憋了哭腔,大声地念了起来,但反而没眼泪了。

有进步啊,就这样。师公表示赞赏。

不过,尾音的哭腔再出来一点。师公偶尔还小声提醒下。

悼词念完,一堆乱七八糟的仪式行毕,然后就准备出殡了。

神婆挽着我阿母的手站起来,我和我阿妹也赶紧跟上。

神婆边往外走边和我阿母咬耳朵:听出来了吗?这亡者死得真好,我都不用操心。

我阿母不理解,还有点生气:怎么好了?悼词里不就生了,活了,生别人了,养活了,老了,然后自己死了吗?

神婆说:你听出来了吗?是不是死得理所当然?你觉得生了容易?活了容易?生别人了容易?养活了容易?老了容易?这一道道关,说起来容易,哪道又真的容易?但他都没被卡住,简直是上好的死了,就像熟透了自然从树上落下来的果子,都不用去掰。死的时候,世间和自己都没有伤口,这还不好?

阿母或许是没听明白,又或许听明白了,所以不说话了。

神婆还在口沫横飞:你看,你不就过不去,硬是寻死,还敢小看人家。

阿母生气地甩开神婆挽着她的手,转身就往家的方向走。我和我阿妹赶紧跟过去。

神婆也不劝,只是在后面像通告一样喊着:从明天开始来我家,来我这边做帮手。

阿母听到了,没回。

我赶紧回:好的。

第二天一早,阿母比往常的时间点早起了,然后不断来我的房门口晃。我知道我阿母在等我问,所以我问了:咱们去神婆那里做帮手好吗?

阿母假装犹豫。

我说:昨天咱们没吵赢,今天去赢回来。

阿母说:好吧。

到了神婆家门口,阿母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最终人没进门,声音先嚷起来:我来了。

在那当作厨房的偏房里,传来神婆的声音:那进来啊,我地瓜粥刚煮好。

说着,那神婆就端着一个托盘出来了,四碗地瓜粥,一小碗当配菜的鱼干。

我阿母当时着实愣了一下,继续很冲地说话也不是,马上温柔下来也不是,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进去,扭捏着坐下。

那神婆把一碗粥吹了再吹,吹到粥凉成了米糊的样子,往我阿母面前一推。

我阿母想开口说什么,神婆说:先吃。我阿母就没吭声了。

神婆一碗一碗地帮我们把粥吹凉,一碗碗摆在我们和自己面前。吹好了,那神婆自己吸溜了一口,说:大早上就得吃粥。

那一天,神婆没有特意招呼我们什么。

其实,她谁都没有招待。

神婆这个职业还真闲,大部分时间,她就在院子中间那把藤摇椅上躺着,胸口捧着瓜子,嗑着瓜子,眯着眼睛晒太阳。

是有许多人来,进来的时候,和她打下招呼,就各自去神殿点燃沉香,喃喃念叨了自己的苦难和烦心事,便安安静静地坐下。

她们中只有不多的人会掷珓或者求签,一定要和神婆聊什么的人就更少。好像从坐在这神殿里开始,每个人都把自己内心的东西掏出来了,晾晒在神明面前,然后一切就好了。

这里更像是镇上的公共晾晒场。

那些郁结的人,则会假装若无其事地晃来晃去,终于晃到神婆面前,对着眯眼晒太阳的神婆,问:也好婆婆,在晒太阳啊?

第一次叫的时候,神婆都要假装没听到。有人因此就会怯怯弱弱又退回去了。

我以为那是神婆偷懒,神婆后来解释:如果那人选择把自己的问题吞回去,而不是叫我第二次,就证明,他的心力足够解决自己的问题啊。

那种会叫第二次的人,神婆就认定她必须很重视了。她会坐起来,双手握着对方的手,问:怎么啦?

然后那人无论年纪多大,被这么一握,都会像小孩子那样,直接一屁股坐在院子的台阶上。一坐下来,就开始讲故事,讲自己到目前为止的人生。

神婆听故事的时候不嗑瓜子,但是会不断地抖脚。

讲的人生气的时候,神婆跟着青筋暴涨;讲的人难过的时候,神婆跟着眼眶红;讲的人笑的时候,神婆笑得比对方大声。

讲的人讲完了,停下来,看着神婆。

神婆双手重新握住对方的手,然后说:我去打听下啊。打听好了我就告诉你。

有的人会问神婆能不能帮忙算算八字,或者卜个卦,又或者画一张符纸。神婆总会说好的。但她后来和我说,其实她哪懂,就只是胡乱对付一下,满足一下对方的需要。

神婆不招呼我们,我们别扭了一阵,就各自找活做。

阿母找了把竹椅就坐在神婆旁边,没有人找神婆的时候,她就发呆;有人找的时候,她就托着下巴,认真地听着。

我本来也是坐着的,但是实在觉得坐不下去,就拉着我妹——你太姨,到处找活干。我后来扫过神殿,倒过香灰,给访客倒过水,冲洗过庭院,甚至还擦洗过神婆卧室里的夜壶,洗过庭院里的厕所。我想着,神婆帮我阿母,我帮她干活,这就很好。

但是一整天下来,除了中午和晚上要做饭的时候,神婆拉着我阿母,说要教我阿母下厨外,她什么话都没和我阿母说,什么事情都没为我阿母做。

我早上的时候想,或许下午神婆就要帮我阿母了。

我下午的时候想,或许晚上。

吃完晚饭后,我知道自己生气了,我生气地收拾餐桌以及洗碗,我生气地给神婆清理瓜子壳。神婆也知道我生气了,但她白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

晚饭后,还零零星星来过几个人。九点后,就几乎没有什么人了。

神婆还是躺在院子里的藤摇椅上,不催我们走,也没让我们留。

阿母还是坐在神婆旁边,我妹——你太姨困了,窝在阿母身上。我倔强地站在神婆旁边,一直盯着她。

还是我阿母先熬不住,说:我们回去吧。

我妹——你太姨马上活过来了,蹦蹦跳跳地冲在前面。我们要走的时候,神婆说:明天记得来啊。

阿母没回。

我也没回。

我原本以为我可以熬到第二天白天再质问神婆的,但我就是睡不着,还是趁着阿母和我妹睡着,又冲到神婆家。

神婆家依然没有关门。

今天神殿里没有人。

神婆依然在院子里嗑着瓜子。见我来了,依然说:你来了啊。

我生气了,跺着脚,手指着神婆:你这是在帮我阿母吗?

神婆好像很惊讶我会这么问:不是已经在帮了吗?

我两眼盯着她,像只准备朝人吠的狗。

神婆不耐烦地吐出瓜子壳:我问你,那些神明的签诗写的都是什么?

我想了一会儿,不确定地答:故事?

神婆继续问:你去寺庙,那些庙公庙婆讲解佛经的时候,用的是什么?

我不确定地回:故事。

神婆说:这不就结了。我怎么知道怎么帮人活下来?我就知道,神明就是这么干的,我也就跟着这么干。去葬礼,听一个人一辈子的故事;在这里,听每个人活着的故事。

神婆特意顿了顿,口气像个真的神婆一样:告诉你一个秘密啊,虽然我已经认识了鬼和神,知道死完全没有狗屁用,但好几次,就是不想活了,就是挺想死的。有一次是我婆婆死了,我想,自己是不是干脆也死了算了。有次是觉得我儿子长大了,我想,是不是干脆死了算了。有次无缘无故的,觉得这生活无边无际的,像海,不就是一个接一个的浪,是不是干脆死了算了……那么多次想死,我就是听着一个又一个人的故事,这才活下来的。我也说不上,是谁的哪个故事,告诉我什么道理,也说不出,我感受到了什么,但我就是这样活下来的。然后我把我的故事,说给另外的人听,把他的故事,说给别人听,大家就都活下来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复,坐在神婆旁边的石礅上。

神婆不嗑瓜子了,也不抖脚了,她长长地伸了一下懒腰,说:我有时候在想,说不定,人的灵魂就是这故事长出来的。人用了一辈子又一辈子,以这一身又一身皮囊,去装这一个又一个故事。

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我好像看到许多人的岁月,像海一样,朝我涌过来。

那神婆温柔地看着我,说:傻孩子,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啊——只要我们还活着,命运就得继续,命运最终是赢不了我们的。它会让你难受,让你绝望,它会调皮捣蛋,甚至冷酷无情,但你只要知道,只要你不停,它就得继续,它就奈何不了你。所以你难受的时候,只要看着,你就看着,它还能折腾出什么东西,久了,你就知道,它终究像个孩子,或者,就是个孩子,是我们自己的孩子。我们的命运终究会由我们自己生下。我们终究是,自己命运的母亲。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过起来了,很多问题想问,但是又好像没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了。然后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也非常笃定,这个蔡也好就是咱们这小镇最好的神婆了。

自此之后,每天早上阿母又如以往一样,鸡鸣就会起床,和往常不一样的是,她会稍微认真收拾下自己和我们,才挽上篮子唤我们出门。

出门就是去那神婆家。

小镇上有葬礼,神婆总会带我们赶过去。其他时候,她就坐在院子里的藤摇椅上嗑瓜子,等着间或有人来和她说故事。

她依然在听完故事后,向别人承诺,打听后会答复的。

但她并没能全部答复。

她会解释:我去打听了,没打听到,你可以去神殿里再问问神明。

我问过神婆:我见你除了葬礼哪儿都没去,你怎么去打听?

神婆说:鬼会来找我,神也会来找我,我不需要出门。

我不信,继续问:你都有鬼和神做情报员了,怎么还这么不神通?

神婆瞪了我一眼:海上多少条浪,每一刻做多少变换,谁有神通数得清?

阿母依然每天坐在神婆旁边,发呆或者托着下巴听故事。

她厨艺越来越好,好像感觉还胖了点。我妹——你太姨也跟着发胖了。

而我,不到一个月就对神婆家了如指掌了。

我特别喜欢待在神婆家,擦洗着每块砖、每根柱子时,我心里都在想,这要是我家该多好。

我在想,我喜欢这里,或许是喜欢来这里的人,每个人的眼神,都是温温的,虽然带点悲伤。

另外,这里总是香香的,好的沉香,便宜的土香,热热闹闹的,感觉人在这里待久了,都被这香味腌渍透了,每个毛孔都是香的。

我还经常愿意躲在神殿里,虽然没有什么心事可以摊开,但抬头看这烟雾缭绕里的一盏盏灯,想着,这应该有点类似希望的感觉吧。

当然,我还发现,神婆家里有个男人的房间,挂着宝剑,桌头还放着拳谱和画本。

我问过神婆:这是你儿子的房间?

神婆说:是啊。

我问:他怎么没有回来?

神婆说:他去讨大海了。

我没好再问,但神婆倒愿意说:他没和我说为什么,我也没问。我想,或许他以为自己去讨大海了,能在某个海面上突然看到自己的父亲吧。

我不知道要回复什么,随便“哦”了一声。神婆却突然自己想到什么,开心地笑起来:要不,这次回来,我撮合你和万流吧。

我脸一下子臊红了。

神婆继续说:不然,谁能娶你啊?

日子久了,总会有一搭没一搭地乱聊。

我阿母问:人死后是去哪儿呢?

神婆当时在晒太阳:能去天上的已经去天上了,必须到地下去的也被拉去地下了,还在纠结的就在这人间晃荡着。

我阿母问:我死后去哪儿?

神婆吐出瓜子壳,说:那你自己比我还知道。

我阿母问:你怎么知道别人的命运?

神婆当时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样子:就是有时候我突然听到一些人的一些消息,我也不知道是神还是鬼告诉我的,也不确定那声音是从过去流过来的,还是从未来飞过来的。

说完,神婆就打起了鼾。

有次我们四个人去镇上参加了一个葬礼,是一个没有尸体的葬礼。

有一个家族的男人一起远航,已经七八年没回来了。

那个家族还活着一个老祖母,七十多岁了——这在那时候已经算非常老了。她说她知道自己要走了,让家族剩下的人把她抬到厅堂。她说,她看到自己的两个儿子五个孙子已经早早等在这儿准备接她,交代所有人趁着她的葬礼之前,先帮着把那些孩子的事办了。

老祖母躺在厅堂里,旁边就在为她的孩子做着法事。那神婆特意想去和老祖母说话,老祖母笑开已经没有牙齿的嘴,在神婆开口前就一直摆手:不要安慰我,不要。我很开心的,我们都顺顺利利地走了,完成了这辈子,挺好挺好。

整个仪式期间,那个老祖母一直笑呵呵地看着。念完一个孩子的悼词,那老祖母都要举起手,竖一下大拇指。其他人难过了,想哭。老祖母说:活着和死了的孩子你们都不哭,咱们都活得很好。

孩子的仪式做完,那老祖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阿母说,那老祖母,死得真好。

神婆听到了,开心地拍了拍阿母的背。我阿母嫌弃地把她推开。

走到一个路口,直走,就是那神婆的房子,右转是通往入海口的那块崖石。

阿母走到前面去,往右转,大家也跟着往那块崖石上走。走到崖石上,我阿母和我们说,她想起我爷爷给她讲过的一件事。说想念谁的话,可以到这崖石上来,一直看着海面,诚心的话,可以在那一天看到海上漂来一座岛,岛上就是你想念的那个人。再睁眼仔细看,你会看到那岛上有一座座房子、一条条街道,就是那人生前住的地方。

那神婆说:你说的那个不准,不是岛。海上是有一只只巨龟,那些巨龟可以从阴间游到人间来,它们会听海上的声音,听到喊谁的名字,就会去那个世界,把那人的灵魂载过来一下。那些巨龟太大了,一只就有我们一个镇子大,上面还有山有树有花有鸟的,它们游的时候,头和身体都在海面下,许多人就以为那是岛了。

阿母问神婆:谁和你说的?

神婆回:还用说吗?大家都知道啊。

我在一旁自己琢磨着:这会不会就是记忆?是太想念某人,一直看着海面,看到的幻象。我就这么想着,但我不想说出来。我觉得,大家那样想,挺好。我也愿意那样想。

和那神婆待久了,会感觉自己活在一个真真假假、相互错落、辨认不清的世界里,觉得我生活的小镇,比我记忆中的大太多了——除了人间,还有天上、地下和海面,也比我记忆中的拥挤太多了——除了生生不息的人,还有,有些人看得见有些人看不见的神和鬼。

我也没再去辨认那神婆讲话的真与假,反正我只有十几岁,神婆说着,我就听着。我还要活这么多年,有的是时间去验证,但我想,其实干吗去验证?有这样的世界,不也挺好的。

我阿母肉眼可见地胖了,我阿妹肉眼可见地胖了,我看着她们发胖的躯体我就开心。我开心岁月开始温和地往她们身上贴,而不是一刀刀往她们身体和心里割了,我于是想,这样的日子应该算好日子了吧。

杨万流——神婆的儿子回来的时候,我在冲洗厕所,出来时,听到神婆和我阿母在那叽叽喳喳。

神婆得意扬扬地——当然还是嗑着瓜子——说:我儿子挺俊吧。

我阿母回:是挺俊。

神婆说:最俊也就是这个年纪,他还不让我多看几眼。

阿母突然间说:你现在可以帮我了吧?

神婆警惕地问:帮你什么啊?

阿母说:对镇上的人说,我两个女儿八字都很好啊。

神婆吐出瓜子壳,咧嘴一笑:现在还想去死吗?

阿母摇摇头。

神婆继续笑着:但我不能说谎啊。

阿母说:那我女儿怎么办?

神婆说:你看我儿子怎么样?

我阿母还愣着,神婆已经继续说:反正我觉得我第一眼就欢喜屋楼。

阿母还是愣着:你不是说她无子无孙无儿送终吗?

神婆吐出瓜子壳,说:是啊,那又怎么样?

阿母以为我没听到那天下午她们的对话,晚上回去的路上,边走边和我说:你知道咱们这儿,子女的婚事都要听母亲的吧?

我不吭声。

我妹——你太姨问:什么是婚事?

阿母和我都不吭声。

回到家了,我一个人洗漱完赶紧回屋躺着。阿母突然开了门,就站在房门口说:听阿母的话好不好?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了,还哭着回:好的阿母。

真的吗?阿母开心地一蹦一跳走了。我是后来才知道,那晚上阿母翻找自己好看的衣裳,一直到凌晨。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那神婆是怎么和杨万流说的。

第二天一早,阿母不着急出门了,她拿着一身好看的衣裳,一定要我穿上。阿母说,这是她结婚后缠着奶奶找人做的。她本来想,等生完儿子身材恢复后,穿出来给我阿爸看的。她说,她想着这样我阿爸会更喜欢她,她想着,这样我阿爸会更加觉得自己的生活很好。

她要我穿上那些衣服,但我不肯。我不肯,她就突然哭了。她哭了,我就赶紧穿上了。我穿上了,阿母眯着眼往后退,让我转身给她看。看着看着,阿母又哭了。

阿母还在哭的时候,有人敲门了。

我要出去开门,阿母不让。她让我去房间里待着,交代说,她叫了我再出来。

我听到她走出去了,门开了,我听到神婆的声音,我听到神婆声音后面还有个介乎男孩与男人之间的声音。那人的声音客客气气的,拘谨得很。

我听到他们一起走到厅堂来,我听到我阿母疲惫又开心地说了句:真好啊。

然后便喊我出来了。

我当时是不知道要干吗的,穿着那身衣服就如同穿着戏服,手足无措、踉踉跄跄地赶紧走出来。直到那时候我才发现,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和同龄人说过话。我有点慌张,脸红通通的,一直低着头。

我阿母说:你抬头看看,抬头看看。

我一抬头,看到那男人的脸。那男人眼光刚触及我脸的时候,我看到他笑了,笑得和海上的月光一般。我也不自觉地笑了。

但笑着笑着,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哇一声哭了出来。

神婆笑了,赶紧走上来抱住我:怎么啦怎么啦?

我问神婆:我阿母是不是要走了?

神婆哈哈大笑:你不想死了,对吧?

神婆咧着嘴问我阿母。

就这样,那神婆成了我婆婆蔡也好,神婆住的地方成了我后来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我现在躺着的藤摇椅,就是那神婆躺过的藤摇椅。那个说我无子无孙无儿送终的神婆,最终让她儿子娶了我,而我最终竟然也愿意嫁给她儿子。

我和杨万流——你太公,结婚就定在见面那天的一周后。

结婚后我几次问杨万流:你怎么第一次见面就答应和我结婚了?

杨万流反问我:那你怎么答应的?

我说:我是没有人敢娶我。

杨万流说:我是不能娶别人。知道我阿母怎么和我说的吗?她说,当阿母的就告诉你,你注定要娶这姑娘了。

我笑了:又搬出满天神明来要挟你啊?

杨万流说:这不,我都习惯了。小时候连我不吃地瓜,她都要威胁——神明会生气的。

我问:那当时你怎么回答?

杨万流说:我娶回来不碰她可以吗?不回家可以吗?

我不开心地看着杨万流。杨万流嬉皮笑脸地说:我阿母当时把手往桌上一拍:可以!你死在外面我都不管。

从第一次和杨万流见面到结婚,就七天。我阿母真够急的,我则完全是蒙的。

我只记得,阿母那几天让我们把家里的门紧紧闩上,然后指挥着我和我阿妹,跟着她一起搬出奶奶当年为她准备的嫁妆和衣服、家里剩下的金银细软,一件件摊在庭院里——哦,对,就和我现在一样。

她和我现在一样,把所有物件摊开,一件件仔仔细细地看。看着这个物件笑,看着那个物件哭,但这是哪个故事里的物件她一句也没说。

她就这样边笑边哭,最终把所有物件整理出来了两堆,我阿母说:这一堆是你的,这堆是你妹的。

我妹——你太姨当时还不懂事,毕竟才十二岁,开心地又蹦又跳,拿着玉镯就往手上套,拿起衣服就往身上套。

我问了一句:那阿母你的呢?

我阿母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我也是你们的啊。

我们这边没亲戚,我婆婆——就是那个神婆,那边也没叫亲戚(后来我想,可能是那次出航族亲都死得差不多了),就杨万流骑了一匹马,来敲我家的门。

这马胸前是别了朵花,杨万流确实也穿上了大褂,但一人一马,终究是安静得有点寥落。

我阿母笑着说:我嫁人的时候有海入赘,阿爸还是让人抬了轿子,带我去敲锣打鼓地兜了一圈,又回到自己家里。

杨万流哧哧地笑:我可以带屋楼去兜一圈的,边兜我边唱歌。

我阿母说:按照习俗我是要拿棍子敲轿子的,这样女儿嫁了就不会退回来了。

杨万流哧哧地笑:阿母您可以踢马屁股。

我阿母哭着说:我不能让我女儿这样嫁了啊。

杨万流蒙了,问:那阿母您说怎么办?

阿母扬了扬手,说:人你就带走吧。

我也哭了啊,边哭边喊:我嫁过去一下,待会儿就回来了。

阿母边哭边推着我上了马。

杨万流是真高兴,一路上大喊大叫地唱歌,说,这就是他给我请的锣鼓队。

我是哭了一路,说不上是因为难过、害怕、兴奋还是庆幸。我就是哭着。

到了那神婆也就是我婆婆家,她做了一桌子菜,神殿的桌上也摆了一大桌菜。

但也就她一人等着。

她笑眯眯地把我扶下马来,拉着我和杨万流说:你们就简单点,抓紧拜一下天,拜一下我,拜一下彼此,就算成了。然后我去叫屋楼的阿母,回来咱们就赶紧吃饭,我饿极了。

我当时着急回家啊,赶紧拉来杨万流,随便拜了拜就朝门外走。看杨万流没跟上,还困惑地问:咱们不结完婚了吗?我可以回家了吗?

那神婆——我婆婆,扑哧一声真笑出口水来了:结婚了,你以后就和杨万流住这儿了啊。

那我阿母呢?

我婆婆说:我想,这就叫她也搬过来住。

那神婆,也就是我婆婆刚要出门,我妹来了。她扎着辫子,蹦蹦跳跳的,头上还插着花。

我婆婆问:你阿母呢?

我妹回:她说她祭拜下祖宗们就过来。

我婆婆说:那我去叫她。

我婆婆说过的,她叫了我阿母就回来一起吃饭。

我婆婆腿脚很好的,我阿母腿脚很好的,她们走路都很快的。

我娘家到我婆家很近的,我用跑的,二十分钟就能一个来回。

但是我婆婆去了半个小时还没回来。我妹说:我饿了,能先吃吗?杨万流说,说不定她们在讲悄悄话。

但是我婆婆去了一个小时了还没回来。我妹说她吃饱了,困了。杨万流说:那悄悄话真长,要不咱们也先吃。

但是我婆婆去了两个小时了还没回来。我妹在打呼。杨万流说,听我婆婆讲过,新娘子嫁进来那天就出门,婚姻会出问题的。

但是婆婆去了快三个小时还没回来。杨万流说:要不咱们去看看?

结婚的衣服我们都没换,骑的还是迎亲时候的马。我们穿过小镇,街坊觉得很新奇。我不知道明天会流传什么故事,我也不在意,我只想知道,我阿母和我婆婆怎么了。

到我家了,门是开的,那神婆——我婆婆正坐在天井里。

但我找不到我阿母。我问我婆婆:我阿母呢?

我婆婆说:我刚走到的时候,看到她正背着最后一批祖宗牌位,往你们房子后面的海边走。

我婆婆问她:你干吗去啊?阿母开心地和她说:我要把所有祖宗的牌位都扔进海里。我婆婆问她:你为什么扔海里啊?阿母开心地回她:反正我阿爸当年烧的金银够多的,够花了。我婆婆笑她:你还这么幼稚啊,你还在生气啊。

我阿母说:我生气啊,我是还在生气啊,怎么扔下我一个人,差点活不下来又死不了。

我婆婆说:你阿母说完,就哇哇一直哭。我也不好拦。她往海边走,我也跟着走。走到海边,我还笑着说:等你吃饭,赶紧的。你阿母还回我:好啊,我很快的啊。

你家后面不是有一块大礁石吗?你阿母抱着那几个祖宗牌位,爬到礁石上,她看着海,看了一会儿。但海在涨潮啊,海风还很大。我催她赶紧下来,你阿母说:好啊。然后她就把牌位往海里一扔。然后,她就掉下去了。

我婆婆说到这儿,就停了。

我说:为什么掉下去啊?

我婆婆很生气的样子,说:我也不知道啊,她到底是跳下去的还是滑下去的啊?要是滑下去的,我他妈的和神明没完,干他妈的,世间都是这种烂故事,真是脑子被屎糊了。要是跳下去的,他妈的我和你阿母一辈子没完。她骗了我,她不相信我,她让我难过了。

说完,我婆婆呜呜地自己哭起来了。

我脑子里突然滋的一声。然后我看到了,看到阿母正浮游在水上,像只小船。海浪推着她一晃一晃,就像有母亲在推着自家孩子的摇篮。她好像很开心,虽然她的身体跌肿了,脸圆成一团。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跟着笑,眼泪还一直流着。

我和阿母说:你不能这样走啊,人要怎么过自己的一生,我还不知道啊。你是不懂,你是没有教我,你至少得陪我啊。

阿母没有回答我。

我和阿母说:你是跳下去的还是滑下去的啊?要是跳下去的,我这辈子都不理你了。

阿母没有回答我。

据万流说,后来阿母的尸体是在我婆家那边找到的。

万流说:你看,她还想着要来一起吃饭的。他是对着我们三个说的。

我婆婆——那神婆不回话。她没再难过,但整天气呼呼的,扯着嗓子到处嚷:你阿母没有来和我说清楚前,我不会给她操办葬礼的。说完了,还对着各个方向嚷着:听到没有,赶紧来和我解释清楚。

我妹——你太姨,从早到晚地哭。她哭着说:我无父无母了,我无父无母了。

我不回话,也没哭。我一直很愤怒,过一会儿就问一次我婆婆——那个神婆:我阿母来和你说话了吗?

神婆说没有。

我问:那你能去找她吗?

神婆很生气地说:我找不到啊。

过了一会儿,那神婆像想到了什么,跳起来说:人死后要倒着走,把自己踩过的所有脚印拾起来。咱们去堵你阿母?

我说:好啊,堵住她。得问清楚才能让她走。

神婆让我回想,如果把我阿母的人生路重走一遍,要怎么走。

我说:应该就是从这边到我家,再到这边,再到我家,再是我家我家我家,再是绕着海边的庙,一座座庙,一圈两圈三圈……

神婆说:明白了。你阿母的一辈子就三个圈圈,你家一个圈圈,海边的庙一个圈圈,你娘家到你婆家一个圈圈,咱们总能绕着找到她的,就怕她不搭理我们。

我问:那怎么办?

神婆说:你想想怎么让她开口。她开口了,我就能听到。我听到了,就能问她。我问她了,我就一定要问清楚。

我们出发了,我走在前面,神婆在中间,我妹在后面跟着。我边走边想,我要说什么才能让阿母开口。

我们先是要从我婆家走到娘家。我边走边想,阿母在这条路上拾起一个个脚印时,她会看到我跟在她后面的样子吗?自从我阿爸不在后,阿母就没正面看过我。

于是我说:阿母啊,如果你在,你赶紧多看看我的模样,你不要只带着我小时候的样子走。

我们又绕着一座座神庙走。我边走边想,阿母进到这一座座庙里去拾脚印,如果神明也在,她会像以前一样骂神明,还是神明会骂她?

于是我说:阿母啊,你太得罪神明啦,你下辈子、我这辈子还要靠他们保佑的。你见到他们了吗?你和他们好好说话了吗?

我们走到我家里,绕着我家前前后后地走。我边走边想,阿母走到这里应该着急了吧,按她的性格,应该等不及要去见我爷爷奶奶,她的阿爸阿母啦。

我想着想着,想到,所以我凭什么因为自己想要找阿母,就不让她去找她阿母?我阿母只是个小女孩啊。

这样想之后,我就不想堵住我阿母了。这样想之后,我就站在我家的天井里一直嚷:阿母你走吧,你赶紧走吧,不要回答我,不要回答我婆婆,你赶紧走吧。

神婆不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但她看我哭了,用嫌弃的口气,喃喃说着:算了算了,走吧走吧,我不和你怄气了,你也别来找我了。

要走回家的时候,又走到那个岔路口。直走,是我的新家——那神婆的家。右拐是入海口那块崖石。

我走到我婆婆前面去,往右拐。我走到这入海口的崖石上,一直往海边看。

我婆婆说:你想看到谁吗?你可以对着海喊名字。

我还在哭着,我想着,我不能喊,就让我阿母安心地走了吧。

我转身要走,神婆却突然兴奋地叫我赶紧看,往海的深处看。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岛屿,往我们的方向游过来。

我嚷着:是阿母吗?是你吗?

那座巨大的岛屿像听到我的声音,游过来的速度更快了。

我哭着喊:阿母是你啊,真的是你啊。

然后我心慌地想,不行,我不能拖住我的阿母,我得让我的阿母走,我得让我的阿母赶紧去找她的阿爸阿母。

我哭着对那岛屿喊:我不想你了,你赶紧走吧,我真的不想你了,你赶紧走吧。

那岛屿停住了,像听到我的话了,在犹豫着,在难过着。然后,一整座岛,就突然完全消失了。

回来后,我婆婆——那神婆,关了三天家门。

她没说为什么。大家看门关着,自然就知道了,连敲门的人都没有。

我婆婆还是躺在藤摇椅上,还是嗑着瓜子。一躺一整天,嘴里喃喃的,一直嗑着瓜子。

我问杨万流:要不要去和她说说话?

杨万流说:不用,应该是一堆鬼和一堆神轮流来安慰她。

我说:你怎么知道。

杨万流说:我奶奶去世的时候,她也这样。

阿母的葬礼最终还是我婆婆操办的,边操办,边咒骂着:我就不应该给你办送行礼,我就不应该。

说完,还是干练地指挥着。

别人的葬礼会有一堆亲戚守灵泡茶嗑瓜子,我阿母的葬礼也有了——都是神婆的信徒(或者顾客)们。

别人的葬礼会有西洋乐队和南音团,我阿母的葬礼也有了。

别人的葬礼要游街,游完这个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再送到海边的墓地。我阿母的葬礼也有了。

我婆婆就是不安排念悼词的环节。我妹问:为什么?

我婆婆对我妹说:我和你姐还在生气。

但我婆婆还特意邀请来几个读过书的先生,穿着大褂披着红绸带骑着马,马的头上别着朱砂笔,走在阿母葬礼队伍的前头。

我问过婆婆,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安排。我婆婆说,笔能点开天地,为灵魂开路。路开好了,她赶紧走吧。

出了镇子直直往海的方向走,便是我阿母最后的容身之所了。

杨万流已经让人把墓地做好了,墓洞也挖好了。我偷偷瞄了一眼,黑不溜秋的,恍恍惚惚地看不到底,心里咯噔咯噔跳。

想着,阿母睡在里面该多冷啊。

我问我婆婆:我阿母来了吗?

我婆婆依然气呼呼的:我不知道,我不和她说话。

第一锹土撒进去的时候,我才想到,我忘记问我阿母那个问题了。我赶紧从我心窝窝处最深的那个口袋,掏出我画的阿爸的画像,打开了,对着躺在土里的棺木里的阿母悄声问:阿母啊,我阿爸是长这样吗?

阿母当然没有回答。

你太姨好像听到了,激动地跑过来,想抢我那幅画看。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意识把画一揉,放嘴巴里吞了下去。我妹拉着我捶打了许久。

阿母的葬礼一结束,我就突然莫名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一整个队伍往家的方向走着,我边走边想,因为我是无父无母的人了,所以我身体轻飘飘的。这样一想,好像我是如何来到这世界的,甚至我整个人,都是不真实的了。

神婆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手把我挽得紧紧的。

神婆说:我问过了,你阿母只是滑下去的。

我愣愣地看着神婆。

神婆点点头:真的,我问过很多神了,我还和他们吵架了。你阿母死得很好。我还要求,你阿母下次投胎,要有个好命运。

我鼻子一直酸:那你为什么还不和我阿母说话?

神婆说:嫌她没用啊,这么难看的命运压上来,至少得打它几拳头吧。

我眼眶一直红:怎么打啊?

神婆说:以后我教你。

我好像心里好受些了,转念又问:你和神明说我阿母投胎的事情,算走后门吗?

神婆半仰着,得意扬扬地说:不算,这是合理的赔偿。

送葬的人群都散去了,杨万流在劈着柴火,我婆婆在热腾腾地做饭,我妹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我看着杨万流和我婆婆,我突然想,我阿母对我真好,她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把我和这世界上另外一个人绑上了重重的关系,要不然,我也要飘走了。

但是又突然一想,那我阿母是什么时候解开绑在我身上的她的绳子的啊?

对阿母的感激,让我又呜呜地哭。

对阿母的气恼,让我又呜呜地哭。

我妹被吵醒了,帮我擦擦眼泪,说:阿姐别怕,我在呢。

对哦,我和你说过吗?那天我把我阿爸的画像吃进肚子里后,我好像真的就此没再想过我阿爸了。

后来到了我六十四岁,你太姨六十岁的那年,我和她就坐在这里听收音机。那时候咱们这还总能收到台湾那边的电台。

说来奇怪,你太姨每天都想听高甲戏的,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找了半天,找不到想听的戏,就莫名转到了一个新闻台。那个新闻台里本来正在说着一只母猪生了十二只小猪的事情,你太姨边听边在那儿傻笑,半躺在长椅上,吃着烤好的地瓜,乐滋滋地摇着脚。

新闻讲得好好的,突然中间插播了一则新闻,企业家黄有海先生刚刚去世。

我一听这名字愣了一下,转头看着你太姨,她也正惊奇地看着我。

电台里继续说着:黄有海先生本来是大陆的,随军来到台湾,做过……

虽然都六十岁的人了,你太姨跳起来就大喊大叫。

电台还在说着:黄有海先生在世时经常说,他一直希望能回大陆,他在大陆有一个妻子和两个女儿。

你太姨抱着收音机对着我喊:这是咱阿爸吧?这是咱阿爸啊!

我心里等着,等电台念出他妻子和女儿的名字。但电台关于黄有海先生的报道就此结束了。接下去的那条新闻,是有头鲸鱼搁浅在海滩上。

那天下午,你太姨抱着收音机翻来覆去调各种台,想再听到关于黄有海的消息,但始终找不到。就像扔进海里的石头,看到了一点浪花,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想,这会不会是我们两个人的错觉,又或者,是老天爷安慰我们,显一下神迹。

折腾到晚上十一二点,你太姨像被人打了一顿一样,最终放弃在电台里找阿爸的消息了。你太姨有气无力地拉着我确认:你说那是咱们阿爸吗?

我说:我不知道啊。

你太姨说:反正肯定是的。

我说:但是他死了。

没关系,我有阿爸了就好。你太姨说完,心满意足睡觉去了。

对哦,我和你说过吗?其实我阿母离世的那天,在送我阿母走的路上,我还是认真地再问了一次那神婆也就是我婆婆:我无子无孙无儿送终是瞎说的还是千真万确的?

我婆婆没有回头看我,边赶路边说:真的啊。

谁说的啊?

我婆婆这个时候倒是转过头看我了:我听到了。

我问:那为什么还让杨万流娶我?我无子无孙,你们家怎么办?你以后死了,谁给你祭祀啊?

我婆婆突然转身停住,说:可怜的娃,我听到的是,杨万流会有子孙的,你没有……

我听到这儿,一直不确定要不要抬头看阿太。我担心阿太会哭。我不知道怎么面对老人的哭,我总觉得一旦老人开口哭,就是他们身上堆积的那些人生同时开口在哭。

阿太的人生到如今已经漫长又和缓了,像山间宁静的河流。我要如何去安慰一条河流的哭泣?

我还在胡思乱想时,阿太用拐杖捅了捅我,说:你能帮我抓下后背吗?痒。

说完,她在躺椅上侧躺起来,背对着我,脸朝着夕阳那边。

我在帮她挠痒的时候,她竟然打起了盹。一呼一吸,声音悠长。

阿太果然老了啊,身体像泄气的气球,已经萎缩成八九岁孩童的模样。我甚至觉得,她这个时候更像是我的妹妹,甚至我的小孩。

我突然理解,为什么阿太说她的阿母像她的小孩了。

我悄悄探出手,想去摸摸这个老小孩的头,她却突然醒了,伸了伸懒腰,打着哈欠,问:我讲到哪儿了?

我不知道怎么接。

是讲到我婆婆说我没有子孙,杨万流有,是吧?

我点了点头。

我阿太笑开了:那神婆说得真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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