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一 层层浪

你们就此没有过去,只有将来

我十二岁那会儿,我阿母每天都要去烧香问卜。

倒不是求神明,而更像是去找神明们讨说法的。

早上六七点的样子,她挎上竹篮,放一袋粿子,抓一把香,便要出门了。我和我阿妹——你太姨,就赶紧追了出来,跟在后面。

我阿母缠过脚的,穿的鞋比十二岁的我穿的大不了多少,走路走得格外用力,左右左右一扭一扭,两只手跟着像船桨摆动起来。

我和我阿妹——你太姨,一左一右追着她走。太远,总感觉要被抛下了;太近,随时要被手甩到。我们仨,看上去像是一个罗汉领着哼哈二将,又或者佘太君领着杨门小女将。只差没喊:冲啊。

虽然看着这配备,就可以笃定是去烧香的,但总有人不相信地问:这是去哪儿啊?

拜神去——阿母的回答像支箭,在提问者的语气词还没结束时,就当即射到了耳根。

我也是那一年才知道,为什么咱们这庙多:因为人生需要解决的问题真多,一个神明,不够。

庙都是沿着海边修的,像是圈着海的一个个哨所。

从我娘家出门右转,第一座庙是夫人妈庙。夫人妈是床母,男欢女爱以及小孩的事情归她管。庙里墙壁上画满了二十四孝,还有些壁画,平时是用红布遮着的,只有新郎新娘结婚那天才能挑起红布看。

第二个是妈祖娘娘庙。妈祖娘娘的庙里,总是鸡飞狗跳的。乡邻们处理渔获的时候在那儿,打牌的时候在那儿,到了饭点端着饭菜也都聚到庙里吃。边吃边相互逗闹着。我阿母在那儿问卜的时候,总要被打断——有人嬉嬉笑笑地突然冲到妈祖娘娘面前嚷着:妈祖娘娘评评理,是不是我看上去就比她腰细屁股大?另外一个人追来:妈祖娘娘会笑你老来傻,这么大年纪还不正经……

我问过阿母,这妈祖娘娘管什么。阿母回答:妈祖娘娘就是大家的阿母。

第三座庙是关帝爷庙。正中间是关帝爷捧书夜读的神像,左边的墙壁上镌刻着“春秋”,右边是“大义”。神殿层层叠叠的梁柱上垂下一盏盏油灯,星星点点的,像星空。

第四座庙是三公爷庙。他整个脸都是黑的,据说是因为帮皇帝试毒药中毒而亡,因而升天当神的。他管的好像是世间的公正。

第五座是孔夫子庙,第六座是观音殿,第七座是……

我最不喜欢去的,是最后一座大普公庙,大普公庙就在入海口——我后来的婆家这边。

这庙里除了大普公,还有黑白无常以及一尊黑狗的神像。按照咱们这里的说法,有些人死后还会因为眷念、仇恨、不甘等而不愿意离开,这些魂灵留在人间总要搞出点事情,大普公的职责就是普度众生,帮着它们升天。

据说一年到头,大普公都在走街串巷,寻找窝在某些隐秘角落的魂灵,把它们一个个,哄小孩般哄到自己的庙里来。但升天仪式一年只有一次,那就是七月的最后一天,其他时候,大普公搜寻来的魂灵就都暂时住在庙里。

也不知道是不是暗示,我总觉得那座庙凉飕飕的,又莫名有种拥挤感——毕竟这么多魂灵和大普公挤在这么一座小小的庙里,该多不方便。我因此觉得大普公的神像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只有七月才说得上热闹。七月一开月,整座庙陆续排满纸扎的马,到了七月的最后一日,把所有纸马一起拿到庙前的广场上,一匹匹摆好,头朝西边的方向,再一匹匹点燃——按照咱们这儿的说法,这一匹匹马驮着一个个灵魂就此飞天了。

烧纸马的时候,镇上总有人要来围观,眼睛死死盯着一匹匹燃烧的纸马,好像真的在辨认,是谁骑上了这些马。

有人喊着:看到了看到了,它升天了。哭得梨花带雨。有人如释重负:总算走了啊。我看不到他们眼里的东西,但我看到了他们,千姿百态的,我在想,或许他们看到的从来就是他们心里想的,或许,人从来只能看到自己心里想的。

阿母确实看上去太不像去拜拜的人了,她兀自往前冲,嘴里还总要咬牙切齿地念叨着:不应该啊?凭什么啊?我不服啊……

每到一座庙,就把那袋粿子一放,点上三根香,开闸泄洪般,噼里啪啦说着想问的事情,然后拉着我们坐在长椅上,自己却突然很爽快地闭上眼睛,真真切切地打起盹来,留下我和我阿妹定定地坐在位子上。

我阿母打盹是为了等神明。按照咱们这儿的说法,你烧香和神明说了事情,他得花时间去调查去研究。如果赶时间,至少也要给神明十五分钟;如果不赶时间,最好等半个小时以上。

除了妈祖庙,大部分庙是很安静的。偶尔有人边烧香边喃喃地和神明说点什么,剩下的就只有外面的虫鸣和海浪声。微风推着臃肿的香雾缓缓地在庙里游走,很是催眠。难怪镇上那些睡不好觉的人,晚上总爱来庙里打地铺。

我一度怀疑我阿母就是来庙里睡一个个觉的。夜里在家,她总是一声叹息接着一声叹息,直到天亮。

几乎恰恰半小时,阿母就会突然醒来,自说自话:给他的时间够多了吧。

其实也不用我耳朵尖,特意去听什么,阿母问起神明来,简直是用吼的。

一开始是关于我阿爸的:孩子的阿爸还活着吗?在哪儿?会回来吗?

后来变成关于自己的: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我为什么要遭受这些?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再后来甚至还会有关于这世界的:人生值得过下去吗?我为什么要活着?这世界会好吗?

自懂事后,我就没见过我阿爸了,而我阿妹——你太姨,从落地那刻就没见过他。我阿妹喜欢逮住阿母不在,并且我发呆的时候,冷不丁甩出来问:所以阿爸长什么样?

她一问,我就赶紧跑。

不是不回答,是因为,我怀疑我记得的阿爸,是自己想象的。因为那个阿爸,一会儿像掌舵的王舵哥,一会儿像卖肉的苏肉荣,有时候还会像开理发店的剃头张。

我后来想到一个方法:可以从自己身上找阿爸。

我有段时间老爱盯着铜镜看,铜镜里朦朦胧胧的五官,剔除掉我阿母遗传的部分,应该都是阿爸的吧。我用毛笔偷偷画下来,留着大约半张脸的线索,然后盯着我阿妹的脸,又添了二三分。

我把画折叠好藏在内衬的兜里,感觉好像找到了我阿爸。

我觉得我找到我阿爸了。

我阿母用的占卜方式,一开始是掷珓——将两块有阴阳两面的木片,随机从空中抛下,根据阴阳面的不同组合,来表达神明的赞成、否定和不置可否。

阿母掷起珓来,愣是问出了当街吵架的气势。木片两面阴,代表神明否定——我阿母会接:我怎么就不信呢?木片两面阳,代表神明不置可否——您不能不说话啊!木片一阴一阳,表达肯定——您肯定什么啊,您说啊……

阿母言辞激烈地询问时,我总会抬头看神明。

这一尊尊神明,无论哪个宗教哪个来源哪种神通,眼睛总是半乜着,都是注视着你,慈祥悲悯的样子。

看着神像的眼睛,我总觉得他在可怜我阿母,还感觉他在可怜我。

我一感觉他是在可怜我,我总会想哭。

我不知道阿母在这样的眼睛注视中,为什么还能生龙活虎地和神明吵架。

阿母的问卜实在太打扰人了,后来有位庙公建议她还是用抽签诗的方式。为了说服我阿母,庙公说了一个道理:因为这世间的道理,故事才能讲得清楚。

其实我还挺喜欢抽签诗的——小竹筒里装满了竹签,每根竹签有对应签诗号,边反复强调着自己想问的事情,边晃动竹筒,直到跳出一根,然后再用掷珓去确定是否便是神明想说的话,抽中的签对应的是一个个故事,有神话故事、民间传说、历史演义……

拿到对应的故事,如果实在不理解说的什么道理,可以去找庙公或者庙婆解签。

庙里总有看庙的庙公或者庙婆,都有各种来历:有的人是附近村里的私生子,入不了族谱,又没有人收留;有的是流浪汉,跟着自己命运的境遇兜兜转转到这儿;还有根本不知道过去的人……只要他们敢在神像面前宣称“神明叫我留下来伺候”,然后在村民的见证下当场问卜,连中三次,便是神的旨意了。他原来的世间的身份和故事从此一笔勾销,唯一的身份就是这个庙的人了。他的职责就是打扫寺庙以及讲解神明的回答。

我阿母就此,从争吵式掷珓,变成了争吵式解签。

为什么这个故事就说明这个道理呢?这个道理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争论着急了,还对庙公人身攻击:你这个自己日子都过不明白的人,有什么资格劝我?

庙公一听愣了,自己躲到一边抽烟去了。有次一个庙婆还被我阿母㨃到哭了起来,嘶喊着:我都躲这里了,为什么还要被这么折磨?我阿母倒大度了,轻拍着那庙婆安慰着:这人生就是这样的。

好像把人弄哭的,真的不是她,是人生。

阿母正忙着和庙公庙婆争论得脸红脖子粗,我和我阿妹就把签诗拿出来一段段读,日复一日地,我真切地觉得像是神明在和我说故事。我后来甚至还感觉听到了神明的声音。我把签诗偷偷带回家,塞在自己的枕头里,自此,我看着别的孩子被阿爸扛在肩膀上走过,我心里总会想: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有神明每天和我说睡前故事呢。

进一座庙,要一个说法,带走一个故事,然后再去下一个庙讨取一个新的故事。

我当时怎么都想不到,阿母这样的征程,能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进行下去。

我那时候跟在她后面走,会忍不住想:为什么她对自己的人生这么不解?又或者,命运真的可以理解吗?为什么要执着去找答案?

阿母总有莫名的直觉。有次我在胡乱想着,她突然停下来,上半身转过来,下半身死死定住,一副无可奈何但又很生气的样子:我也是第一次过人生,我也不懂。你们不要希望我教你们什么。

原本已经转身回去继续赶路了,感觉不解气,再转身过来,对着我吼:总之,就是不要像我。然后用了一个我没有想到的词语解释:我被卡住了。

阿母怎么被卡住的,她没有再说,但是到处有人说。

这个海边小镇的人,哪有什么精神生活,但人真不能只是靠吃东西活着的,一个人生命中的鸡毛蒜皮和酸甜苦辣,就是别人有滋有味的精神养料。

当我走过菜市场、走过街道、走过庙宇,听到不同的窃窃私语,自然就知道了全部的故事。所以我知道阿母说的是实话,阿母确实是被卡住了,而且是她和整个家族的几代人,因为她,或者说,从她开始,一起被卡住了。

我阿母可能是他们那代人,小镇唯一缠脚的姑娘了。

缠脚在其他地方可能不算什么,在咱们海边这儿,可不是小事——那意味着就是铁定心要当“陆地”的人。

生在海边的人,总喜欢叫自己讨海人——向海讨生活的人。

讨海人无论站在哪儿,都觉得是站在船上,讨海人觉得土地下面还是海,觉得土地随时会像甲板一样摇晃的。不缠脚的人掌面宽,脚才抓得住甲板。

而缠脚的人,把自己的脚尖挤压成这树根一般细细长长的一条,在海边人看来,就是恶狠狠地宣布,要断了和大海的关系——这可太叛逆了。

一定要给我阿母缠脚的是我爷爷,这在当时真是个轰动乡里的事情。缠脚师傅据说是我爷爷骑着送胭脂水粉的三轮车,从泉州城里载过来的。

我爷爷可是入了咱们这里童谣的大人物。你听过“胭脂粉,摇货郎,三轮车,咔咔响”吗?讲的就是我爷爷,讲的就是现在停在咱院子里的那辆三轮车。

我爷爷原来和他阿爸、阿爸的阿爸、阿爸的阿爸的阿爸一样,都是装卸工。

家族遗传风湿病,脚伸进海水就刺骨地疼。生在土地长不出粮食的地方,又偏偏碰不了海水,家族里的几代人个个脑袋各种不服气,个个想法试着各种人生,最终,都是当上了港口的装卸工——海边唯一不用下水又相对挣得多一点的工作。

你看他们不怕出力不怕脏,因为下不了海,只能当装卸工——是命运把他们按在这个角色里的。所以,以后你看到谁被按在哪个角色里,无论你喜不喜欢那个角色,无论那个角色多讨人厌多脏,你还是要看到按在他身上的那个命运的手指头,说不定命运的手指头一松,他就马上脱离那个角色了。

前几代人的命运虽然别扭,但也不至于无路可走。虽然风湿病从这一代完好地传给下一代,却终究神奇地总能代代单传,总可以有男丁。而男丁无论如何还可以走当装卸工这条狭窄的路。

这个神奇的传统,成了这个家族唯一能借此自我安慰,甚至可以可怜地炫耀的点。这个家族的人因此在生孩子这个问题上特别好事,有人结婚,就跟着问,什么时候生小孩?哪户人家怀上了,怀多久了,这家族的人上上下下了若指掌,因为他们休息、吃饭、睡觉前聊的都是这些事情。掐准了时间,哪个人要生了,这家族肯定有人早早在候着。甚至后来小镇的人干脆不计算自己怀上孩子的时间,只要看到那家族有人搬个小板凳,放在自家门口,他们就知道,自家的孩子该生了。

而这户人家要的,就是孩子出生了,探头去看看,是男孩还是女孩。是男孩,咧嘴一笑:运气不错啊。是女孩,咧嘴一笑:下次会是男的。

因此,这个家族曾经一度就这样成为令人看不起又讨厌的家族。

然而,就是这么个家族,突然在我爷爷那一代,奇特的境遇消失了——我爷爷也只生了一个小孩——就我阿母一个女儿。

据说我阿母出生的时候,我太爷爷和我爷爷先是一愣,然后是我太爷爷拍了拍大腿,用说戏的腔调嚷着:这不,老天爷在和我们开玩笑啊。指着我爷爷奶奶说:你们再努力就是了。好像他用这种腔调,就可以强迫老天爷承认这真是开玩笑。

但是第二年,奶奶的肚子没动静;第三年,没有起色……

我太爷爷是拖到第五年才领着我爷爷偷偷去隔壁镇子看医生的。此前没找医生,或许是不敢,又或许一直侥幸着——人对自己害怕的事情总会这样。隔壁镇子离咱们这走路十几里。我听说的是,我太爷爷领着我爷爷,一路哭了十几里走回来的,边哭边喊着:香火要断啦,香火要断啦。

在咱们这儿,这香火的延续可太重要了。

咱们这儿,相信人肯定是有魂灵的。去世后,无论升天、入地府还是游荡在人间,都还是要吃饭还是要花钱还是要生活的——比如过那条河,也会有河鬼出来讨买路钱的。能给这些魂灵财富和食物的,只有他们的后代。

只有一代传一代,每一代都有人勤勤恳恳地按照规定的节日烧香烧金纸,祖宗的魂灵们的生活才有着落。自然,越多子孙烧,烧的金纸越多,这祖宗的魂灵就越阔。

所以我太爷爷的难过,还带着重重的担忧:我怎么能让我的父亲我的爷爷我的祖宗都一起挨饿呢?我死了以后怎么办啊?我要如何向他们解释啊?

厅堂正中供奉着神明们,两旁摆着的是祖宗们的牌位。看完医生回来后,我太爷爷回家一看到厅堂,头就往下低。自此,低着头进门,低着头出门,低着头吃饭,低着头发呆,睡觉没办法低着头,就用两只手捂着脸。

我爷爷和我太爷爷说:你没做错什么,你不要一直低着头。

我太爷爷和我爷爷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错了。

我估计,我太爷爷应该还有无法说理的错愕:人生这么漫长,自己也勤勤恳恳地走,怎么把全家族的路都走断了。

我估计,我太爷爷应该还有无法说理的委屈:这老天,怎么说变就变?哪怕给个提示,或者来个解释也好。

那种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如同卡在胸口的鱼骨,不致命,但就是卡着,而且会越卡越深。卡得越深,胸口越疼。胸口越疼,太爷爷的胸部就越是习惯性缩着,头就自然越来越低了,直到——头低到都可以直接撞到门槛石了。

我自然没见过太爷爷,我只是听我爷爷说过,当时他看着我太爷爷走路,心里那个慌。像头老迈的牛,直直往前杵,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我太爷爷那么多年来第一次脸朝天,就是他要走的那一天。他当时就躺在自己撞到的门槛边上,眯着眼睛,死死盯住太阳,好像他把这一辈子本来应该悠闲晒着的太阳都补回来了。

我爷爷一进门就喊:阿爸啊。

我太爷爷一听喊声,应了句:在这儿啊。

泪水就汩汩地流,然后说了两句话。

一句是:嘿嘿,你说,活成这样和谁讲理去?

一句是:金纸烧多点。

说完脚一蹬,一边哭一边笑着,走了。

我爷爷说,那时候第一反应还真不是难过,是带着某种被羞辱的悲愤:我太爷爷活得算什么玩意儿,死得又算什么玩意儿?

我爷爷知道太爷爷的意思:他怕以后没有人烧金纸,他想一次性多带点过去。

我爷爷明白了这个意思,但内心更是不满地责怪:就这么认了,到地府后继续挨这无穷无尽难受的日子?

所以,给太爷爷烧金纸的时候我爷爷哭,吃饭的时候哭,睡觉的时候哭……哭着去拉屎,哭着去给我阿母喂饭,哭着去搬运。边哭边搬运的时候一踉跄,肩上的麻袋子和人一起摔在地上,地上的水瞬间就红了。我爷爷以为是自己流血了,坐在那摊血红里继续呜呜地哭。

直到他听到旁边还有个人哭,一抬头是货主,边哭还边跺着脚:哎呀哎呀,你没流血啊,是我流血啊,我的胭脂没了啊。

什么是胭脂?我爷爷哭着问。

就是城里那些婆娘抹着好看的啊,金贵金贵的。货主哭着回。

我没钱,我命赔你。我爷爷想着反正自己的命也不值钱。

那货主白了我爷爷一眼:我用钱可以买的命可多了,你的我不要。

我爷爷莫名像被雷劈了一样,开窍了。

据我阿母的说法,自那之后,我爷爷不哭了。一开始是靠每天搬运的时候偷点胭脂出去卖,卖着卖着,就托人从南洋买来那辆三轮车,也和南洋的进口商敲定了胭脂成本价,自此开始走街串巷地卖胭脂了。

其实,这小镇没有人关心我爷爷为什么突然不哭了,也没有人在乎我爷爷只生了个女儿,大家的生活各有一片望不到头的汪洋,谁是发自内心管他人的风波的?就是有整个家族的男人一起出大海全部没了,这样的故事大家也就讨论个四五天。小镇的男人对我爷爷这个人在乎的是,怎么这家伙突然有钱了?女人在乎的是,有没有什么最新的胭脂?

但我爷爷见人,总要提起自己只生了女儿这件事情,他已经找到了新的理解方式:我生女儿就是老天要给我们家族安排全新的故事啦,就此要转大运啊。

至于家族的香火?招,招个人入赘不就好了,反正我有钱了!说完之后,我爷爷还是会惋惜:可惜我阿爸看不懂命运,他不知道,和说书一样,故事总有起承转合的嘛。转啦转啦,我爷爷乐呵呵地喊,我们家族的故事从我开始转啦。

自有了这样的认识,我爷爷活得特别有奔头,骑着三轮车,摇着拨浪鼓,用自己发明的腔调喊着:胭脂——啊,水粉!胭脂——啊,水粉!见着俊俏的小男孩,便要开心地停下来,咧开嘴问:哎呀,你是哪家的崽啊?每天傍晚都要站到小镇最高的石头上去,眯着眼,像仔细地打量着属于自己的稻田一样——好像整个小镇光着屁股到处跑的男孩,都是他的女婿候选人。

我曾经在发呆时想象过我阿母的童年,想着想着,觉得可真是别扭。两三岁的时候,我爷爷就每天想着让她和不同的人定娃娃亲,以至于到最后每次看到我爷爷领着我阿母走过来,有男孩子的家人就赶紧让自己孩子躲进屋;阿母五六岁的时候,我爷爷就每天晚上给她一个个分析不同男孩子的家庭和性格……他甚至随身带着两个账本,一个是胭脂水粉的账本,一个是小镇上所有适龄男孩子的名册,每个名字下面,还写着他不断观察后做的批注,遇上特别喜欢的,我爷爷还特意在上面用最上等的胭脂把名字涂红。

我爷爷的魔怔持续了十几年,于小镇来说,像是看了部长达十几年的连续剧。终于,随着我阿母长到十六岁,大家都知道,故事的高潮要来了。

果然,我阿母十六岁生日那一年,刚开年,我爷爷便把整个房子的梁柱都刷了一遍漆;紧接着把厅堂的家具全扔了,换了一套全新的海南黄花梨;最后把门楣的那块刻有堂号的石雕换了,换成有镂空雕花的,还描上了大金字。

女孩子成年礼是不能请客的,我爷爷买了一堆粮油,家家户户地送,然后我阿母十六岁的生日一过,我爷爷拿出他的名册,排好了他认为的等级,把小镇的媒婆都叫来,分了各自的片区,各自撺掇去了。

咱们这儿,结婚一般都是靠相亲,相亲一般一上来就问:你是讨大海还是讨小海的啊?

咱们这儿,人生就分为这两种。

这个问题很重要,想过不同人生的人,生活是过不到一起的。你看咱们这儿,妻子叫“某”,找某的过程,就是找自己的过程。找不到自己前,千万不要找妻子,你找到的某不是你自己,你们早晚会分离的。

总说靠海吃海,其实靠海也不得不吃海,咱们这儿,土地被海水淹渍太久了,红红的,咸咸的,除了地瓜和花生,其他作物都不让活。咱们这儿,一出生,大海就尖着嗓子问人们:你打算怎么和我相处啊?你打算怎么活啊?咄咄逼人、唠里唠叨的,成千上万年地念着,你仔细去听听,海水一涨一退,一呼一吸,潮水上来哗啦哗啦的,下去哗啦哗啦的,问的都是这个问题。

这世界最唠叨的就是咱们这儿的海了。

讨小海的人,胆怯也好,知足也罢,也可能因胆怯而知足,也可能因为知足而胆怯。总之惦念着人间的这点小烟火,就趁着海水的涨跌,跑到退潮后的湿地里,收拾些小鱼小虾小蟹小贝。可以没有船,要有也是小船,就沿着大陆架搜寻自己生活的可能,半步雷池不越。

海好像也愿意犒劳这样的人,只要你按照它划定的地盘、划定的时间去找,它总会留一份合理的口粮在海土里。有时候藏在海土的一个细孔里,有时候埋在沙子底下,有时候就在一片礁石的背面。这样的人生,早出晚归的,像固定时间和海做游戏的玩伴,也像种田的农民,累是累了点,但每天早晨都是面对基本确定的人生,每个晚上都可以拥着自家家人入睡。

讨大海的人不一样。讨大海的人,心里装的都是那唠里唠叨的海浪声:你怎么活啊?你怎么活啊?还是尖着嗓子的。这样的人走出家门就会往海那边看。地面对他们来说就是休息站,他们实际的家在海上,他们活在海浪声里——你怎么活啊?

这样的人最终都会谋得出海的工作,或许运货去其他国家,或者去深海处捕大鱼。这样的人出门一趟得半年甚至一两年,一趟回来的收获能吃个两三年。这样的人出门往往一趟比一趟远,一趟比一趟冒险。这样的人最终很少能把自己的坟墓真正地留在地面上,所以他们经常随身带着神明的塑像,实在遇险回不来了,就对着神明喊:记得把我带回去啊。然后自己就安然随着船被海一口吞了。

我爷爷只给了媒婆一个条件:咱们就要讨小海的人——毕竟还希望他以后不讨海了,随我摇拨浪鼓去。

我阿母倒真没有什么特别的叛逆。她是厌烦着父亲那生硬的意图,但她从小就知道,自己出生在一个怎样命运的家族里。在这样的家族里,我爷爷必然会有这样的偏执的,她的命运肯定要往这个方向推的,就如同暗潮推着浪,一个个浪头就这样推推搡搡地往前走。但她就是想和我爷爷的意图稍微杠一下,显得自己不至于太没自我,哪怕最终只是激起一点小浪花。她莫名在心里定了个规矩:我先拒绝三十个,此后的再认真看。

为什么是三十个?那也只是随便蹦出来的数字。

我阿母十六岁生日一过,隔天,我爷爷早早起床,假装若无其事地舒展身体,憋着藏不住的笑意,换上新制的衣裳,泡上山里刚来的铁观音,打开家里的大门,然后急匆匆地坐回厅堂正中的位置,跷着二郎腿,头一晃一晃,脚跟着一抖一抖,乐滋滋地等着上门的人。他事先交代好了,就让我阿母按照习俗躲在二楼的阁楼里,阁楼有个小窗,可以窥见厅堂里的情况。他强调自己很尊重我阿母的意思,提醒说,只要一看上眼,就敲敲木梁,他就允了。

我爷爷自信,这十几年来,他日复一日地分析一个个候选人给我阿母听,我阿母总会知道如何辨别的。

第一天来的人真是多,二十个总该有的。有几个还是我爷爷册子上特意用胭脂标出的、心尖尖上的人。这些人在门口排着队,轮流在爷爷乐呵呵的注视中走进来,在爷爷乐呵呵的注视中坐下。

应该是特意收拾过的,大部分人是一整年难得的清爽。他们笑着给我爷爷奉上茶,笑着等我爷爷的问题。我爷爷每看一个,都要先自己乐呵一阵。问的问题,翻来覆去就这几个:打算生多少个小孩啊?都可以随我们家姓吧?

等来的当然是肯定的回答。

然后我爷爷就不断地说着好好好,笑眯眯地看着对方,默默地等楼上的动静。但偏偏左等右等,等不来我阿母敲柱子的声音。我爷爷假装被茶水呛到咳嗽,阁楼上没有回应;假装水一不小心弄湿了衣服,起身回房换衣服,阁楼上没回应;假装回房的时候,不小心磕到柱子——阁楼上还是没有回应。

一个接一个的人过去了,我爷爷的脸笑僵了,心情也实实在在地僵了。等到晚上门一关,我爷爷跑到阁楼下方,踢着那根木柱,着急地问:就没看上?一个都没看上?

其实,我阿母在阁楼上偷偷睡着了,听见我爷爷嚷,赶紧探出头,认真地点点头。

那个蔡三没看上?你看那腿,比我粗壮一倍,孩子将来随他,个个都壮啊。

我阿母点点头。

那个黄景郎没看上?那可是读书的人家,祖上出过秀才的啊,要不是他父亲从京城回来染风病没了,哪会愿意入赘咱家啊。

我阿母点点头。

那个张章章呢?我从小看他就脑子活络,而且长得俊啊。

我阿母点点头。

我爷爷气得跺脚: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阿母想了想,说不出来:就看对眼的吧。

阿母莫名觉得好玩,咧开嘴对着我爷爷笑。爷爷气恼到最后也只能问:明天继续看?

阿母点点头。

第二天来了五六个人。

第三天来了两三个人。

第四天没人来了。

我阿母在阁楼上睡了四天。

第五天,我爷爷坐在大开的厅堂里,沏的茶换了一盏又一盏,等不到一个人来。在家里踱来踱去,气出不来,自己用脚不断踢着柱子。终于还是忍不住,骑上三轮车,往一个个媒婆家里去,问了一圈下来,原因很简单:小镇就这么点人,年纪合适还愿意入赘的,就这么多了。

知道答案后,爷爷气呼呼地往家里奔。

阿母还躲在阁楼上,爷爷仰着头对着她嚷:你究竟要什么人?要什么人?整个小镇没人了,你还看不上。

我阿母本来又睡着了,吓得一哆嗦,意识到自己好像闯祸了,但又不敢和自己的阿爸解释,悠悠地说:要不把以前的再重新叫来一遍,我当时看得不太真切。

父女俩还在生着气,门口有人在探头探脑。

我爷爷不认得这个人,他没在自己的名册里,没在自己从小观察到大的印象里。爷爷疑惑地问:小伙子来相亲的?

小伙子点点头。

但终究是个小伙子啊,长得还挺周正,我爷爷笑着说:小伙子赶紧进来啊。

那人疑惑着进来,一句话都还没说,阁楼上敲柱子了——

后来我阿母才和我奶奶说:当时不就慌了吗?敲完再定神算算,好像恰恰是第三十个人,命定之数啊。再定睛看看,好像长得也还可以。

听到柱子被敲响了,我爷爷兴奋得脸一直抽动,但他还是假装镇定地询问:想生几个小孩啊?

小伙子愣了许久没回答。

都可以随我们姓?

小伙子又愣了。

奶奶在一旁,担心爷爷可能吓到太实诚的孩子了,想缓和下气氛,问了句:你是讨大海的还是讨小海的?

这个问题,小伙子倒马上回答了:当然讨大海啊。

虽然很困惑于女儿的选择,但无论如何,女儿肯嫁了,家族的命运可以延续了。我爷爷还是耐着好奇,几次试探性地问:女儿啊,你是怎么看男人的啊?你怎么挑的啊?

阿母为了掩饰她其实什么都没想,就说:就直觉。直觉就是他了。

爷爷一听也是乐了,说不定是命运的安排呢!

不,这就是命运安排的!想了又想,我爷爷非常笃定地说。

接下来的几天,爷爷不断带信息给我阿母。

后来成为我阿爸的这个小伙子叫黄有海,原来是山区里的。十五六岁的时候,他村里一个失踪了三四十年的人带着一盒金子回来了,他去听那人讲故事,才知道,原来这世界是真的有海的,原来这海上都是有金子的。他家里的地很少,不到三亩,本来就要靠着租点田干活糊口,但偏偏他母亲止不住地生,一生一准就是个男孩。他算了算,六个兄弟六个家庭,加上自己的父母,这么多张嘴,这么薄的地,活不下去。算明白了,第二天他自己一个人,就往海边跑来了。

我爷爷说到这,重点点评了一句:人家祖传会生男孩的。

然后又继续说了:

黄有海来咱们这后,就想上船去工作。但毕竟是山里人啊,第一次跟着讨小海的上甲板,还是那种小舢板,就呕吐到脱水。被抬下来后,好几个月都不敢上船。

我爷爷说到这儿,乐得嘴全部咧开了,重点点评了一句:估计以后就要跟着我摇拨浪鼓了。他哪儿都去不了。

但他不是说要讨大海吗?我阿母问。

我爷爷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我年轻时候也想过讨大海啊。

我爷爷又继续说了:

黄有海毕竟十六七了,确实老喜欢盯着婆娘们看。但这小伙子,还真不嫖不越矩,有女人搭讪了,他还自己羞着不敢看。

我爷爷又点评了:人品也端正的。

我奶奶边听边笑:你这些信息从哪儿来的啊?

我爷爷摇了摇手上的拨浪鼓:全小镇的女人们都是我的耳目。

至此我爷爷非常满意,他觉得,让他生女儿,果然是命运送给他一个和祖宗们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家族转运啦。爷爷开心地宣布。

整个婚礼筹备期间,我爷爷不断有发现。他发现自己太爷爷的墓地突然裂开,还长出来一朵花,乡亲提醒他要去修补,他咧开嘴:你不知道,坟墓开花,家族要发。家里有只老母鸡这一天突然一口气生了两颗蛋,我奶奶要拿去炒,他急忙拦住:那必须留着,鸡生双蛋,丁财两旺,所以得供着。有野狗连续几天宿在门口,我阿母想拿扫帚去撵,爷爷又拦住了:你看那只狗是黑色的吧,黑狗护宅,家有大财。但我阿母争辩着:它身上还有一片片白。我爷爷嘴一撇:那些白,不算。

总之处处都有吉兆,处处预示着:家族转运啦。

我阿母对于这场婚事,在入洞房的时候应该还没明白过来。热热闹闹的事情总有迷惑性,让大家都开开心心糊里糊涂地参与进去,直到最后才发现,这热闹的,竟然是要改变人生的事情,而且还是自己的事情。

我听说,我阿母拜完堂之后,脚就止不住地抖。估计是那红罩头一罩,才确定,这热闹真是自己的,新娘竟然是自己。

洞房花烛夜,红罩头一掀开,我阿母脱口就问:你是只想有口饭吃,还是真想成家?你是只想有个女人呢,还是想结婚?你是只想结婚,还是想和我结婚?结婚了你还要讨大海吗?

据说我阿爸也愣住了,许久才说:其实我还没见过你呢。

我不知道我阿母当时怎么答的。但是啊,生活不就这样吗?我们还没见过未来的日子呢,但也一见面就这样过下去了啊。

以前在咱们这儿,男人和女人的分工是非常明晰的,男人是碰不得一件衣服、一副碗筷的。男人们在家里,就是得什么都不干,甚至盛个饭,都会觉得是不妥的。

乍一听,这分工对男人真好,其实也不是。

一来顺带的,家里的钱财随着礼俗和家务,全部都归女人管。财政大权在女人手上,看男人还翻出什么浪。另外,家里一切都不让男人干,也是在逼着男人们,得想想,家外面的事情如何去做啊。

毕竟是入赘,我阿爸拿不准,自己要干传统男人干的事情,还是干传统女人干的事情,还是传统男人、传统女人干的事情都要干。一大早起床,犹豫着自己该怎么做。我阿母突然喊住他,拿衣服给他穿上,又蹲下身,拿着鞋子给他穿上。领他到厅堂,厅堂里的八仙桌上就两副碗筷,我爷爷正笑眯眯地等着他。给阿爸盛好地瓜粥,我阿母就退回到厨房里,和我奶奶一起吃饭了。

这两个女人看着厅堂里的两个男人,你对我笑,我对你笑,好像这个家庭终于回归到了正常闽南家庭的样子。

我爷爷那时候真是感慨,吃那碗粥据说吃得眼眶泛红。他对着我阿爸说:你就是我儿子了。

我阿爸愣愣的,估计还在琢磨着突然披上的这身生活,合不合身。

我爷爷问我阿爸:要不要和我摇拨浪鼓去?

我阿爸回我爷爷:我还是想去讨大海。

我爷爷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生好小孩再去?

我阿母对我阿爸是真好。毕竟,这是恋爱和结婚一起来的。我阿爸吃饭的时候她在偷偷看,我阿爸睡觉的时候她在偷偷看,我阿爸无聊地晃着的时候,她也在偷偷看。

她给我阿爸做衣服,做鞋子,做各种汤。

这样的日子,对我阿爸也是真好,但又真别扭。过惯了没劳作就要饿肚子的日子,怎么不干活地把一天天过下去,这个他真不懂。

而且当“怎么才能不饿肚子”这个问题不再天天摆在眼前了,他才发现,这生活如何过下去,他从来没有想过啊。

我阿爸问:咱们有船吗?要不我走船去?我爷爷笑眯眯地答:咱们没有。

咱们有地吗?要不我种田去?我爷爷笑眯眯地答:咱们没有。

我爷爷察觉着我阿爸表情很不好,说:要不你出去玩?

每天我阿爸早上吃完饭就出门,到饭点再回来,沿着海边一圈圈走,看人杀猪,看人做买卖,看人装卸,看人乞讨,看人奔丧……家里没有人知道他开心不开心,反正他从未在外面过夜,也从来没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回家里。

我爷爷察觉我阿爸的表情依然很不好,说:还是不开心?

我阿爸说:我不会玩啊。

成亲才一个月,我阿母就发现自己怀孕了。生的是我。

我爷爷说:没关系,这才第一个啊。你们手脚再快点啊。

生完我没几年,我阿母又怀上了。又等了九个月,生下了我妹——你太姨。

我爷爷乐呵呵地说:没关系,这才第二个啊。月子坐好,咱们继续啊。

然而生完我妹第二天,我阿爸说他出一下门。

那天晚上他没有回来。

从此再也没回来。

其实我阿爸没回来的第一个晚上,我爷爷就突然觉得,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那天晚上,我爷爷一直等到第二天的鸡鸣。先是把熬不住在厅堂椅子上直接睡着的奶奶拉起来,问:咱们是不是对有海不好啊?

我奶奶睡得有点蒙,说:没有啊,不都挺好的?

我爷爷实在没琢磨透,在我阿母门外走来走去,努力让自己不去叫醒还在坐月子的我阿母。但我爷爷心里那个瘙痒啊,犹豫了许久,他还是推门进去了,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对姑爷不好啊?

我阿母醒来,坐起身,想了一遍又一遍:真的挺好的啊。

又想了一遍:真的很好啊。

又想了一遍,阿母哇一声哭出来了:我真的不知道哪里不好,是我不好吗?

自此爷爷不再问我阿母了。只是每天晚上说不上是心里梗得难受睡不着,还是总有点奇怪的侥幸心理,总想等着我阿爸。反正自那以后,我爷爷好像不怎么需要睡觉了。

晚上,爷爷经常坐在厅堂里,干干地发呆,坐到天亮。经常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像棵黑松。有次,我甚至看到一只燕子以为他真是树,飞到他肩膀上。他也不赶,直到燕子在他肩上拉了雪白雪白的屎。

白天还是骑着那辆三轮车出去,但拨浪鼓不摇了,叫卖声也不喊了,安静地在石板路铺就的巷子里穿梭。他最终没能开口去打听,他觉得丢人,又觉得有消息的人总会主动和他说。

小镇的女人们还是要用胭脂的啊,大家琢磨着时间,总会早早在各自家门口等。爷爷卖好胭脂,总像个乞丐一样,奇怪地赖在门口,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人家不肯走。才有人突然想明白:他是不是想让我们主动和他说一些线索啊。

大家开始苦思冥想地找有的没的线索给我爷爷,仿佛这才是买胭脂真正的钱。

有人说,那几天看到王氏的部队在港口招兵。

有人说,看到他和一个女人上了去往南洋的大船,说那女人还大着肚子。

还有人说,那天下午看到他在海里学游泳,不知道是不是浪太大,把他卷走了。

总之,哪一种说法都是:他不会回来了。

但我家还没传后啊。我爷爷小声地嘟囔。

打听了一圈又一圈,我爷爷终于推开我阿母的门,宣告:有海应该不回来了。

我阿母奶着我妹,不说话。

许久,爷爷说:咱们再找个?

爷爷笑眯眯地看着我阿母。

我阿母不说话。

又许久,爷爷说:没有香火了啊,祖宗们要饿肚子了哦。爷爷讨好地看着阿母。

阿母没说话。

我爷爷还想说什么话,但看着我阿母这样的表情,又想把这些话吞回去,突然,身体一抖,打了一个响嗝。

阿母看着爷爷,爷爷一直打着嗝,最终没有再问什么。

这嗝自此就黏上了,只要爷爷一张口,就打,闭上嘴,也要闹腾个十几分钟,才会消停。

爷爷自此就不经常说话了,但是每到半夜两三点,全家总可以听到,那棵老松树,总要长长叹口气,然后就马上打嗝。如果再仔细听,每天深夜可以听到爷爷慢慢走到阿母房门口,估计是想开口说什么,嗝一直一直打,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其实阿母那几天也在努力劝诫自己,赶紧再嫁个人,遂了自己阿爸的意。但她还是没法开口答应,每次已经打定主意,刚想让自己开口说话,总有巨大的悲伤从心里涌出来,捂住她的嘴。

爷爷没再开口,阿母没能开得了口。直到一个晚上,爷爷的叹气声、打嗝声、走到门口的脚步声——急促的打嗝声后,砰的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垮了倒在地上。

我阿母赶紧打开门,确实是我爷爷。他瘫在地上,见到我阿母出来,咧开嘴笑,指了指厅堂,说:该把床——嗝——搬出来了。

我阿母慌乱地喊:我不搬!趁着自己现在新产生的难过正在和心里原来的悲伤僵持着,我阿母在慌乱中终于喊出来:阿爸,咱再找个人,再找个人。

倒是我爷爷笑开了,摇摇手:不要啦不要啦。

我阿母着急了:为什么不要啦?

爷爷咧嘴一笑:咱们玩不明白了。

那几天啊,天格外冷。冷冷的潮气从四面八方摸索着过来。

我随阿母守在厅堂里,看着爷爷,总觉得爷爷不是躺在水汽里,而是躺在他自己的记忆里。

他腿动不了了,手动不了了,尿管不住了,屎管不住了。但他躺在厅堂里,还在习惯性乐呵呵地笑。

我问:爷爷啊,你在笑什么?

爷爷乐呵呵地笑:我在想——嗝——你太爷爷见到我——嗝——会说什么,我在想,我有没有比——嗝——你太爷爷活得——嗝——好?

我问:爷爷啊,你对太爷爷会说什么啊?

爷爷哭了:我会——嗝——说,我活得还不赖吧。

我也哭了:那爷爷咱就继续活下去啊。

我爷爷乐呵呵地笑:不了不了,搞不明白了。

我爷爷就在厅堂里躺了两天。我阿母觉得,是爷爷真心不想活了,才走得快。

因为爷爷是几代单传,实在没有堂亲,只有奶奶、阿母、我和我阿妹轮流守着。

刚好隔三座房子的那户人家的老人也躺在厅堂里。那家的门一直开着,房子外面热热闹闹地摆了七八张桌子,桌子上摆好了茶点和茶,亲人们喝茶、聊天、打牌、喝酒,以各种方式消磨着时间,轮流值班。

我奶奶特意把我家的门关上,但是声音还是跟着海风,这么一阵一阵送了过来。

我爷爷听着声音,就哭。哭一会儿后又像睡着了。睡醒了,听到那些声音又哭了。几次张张口想说什么,但是嗝马上又从他胸口涌出来,堵住他的嘴。

我们那时候,爷爷辈的人一般走得早,五六岁就会认识自己家的死亡。无论是爷爷奶奶还是外公外婆,这种自己家的死亡,都是突然间从生活中剐去一块肉,那伤口,就打开着,风吹过都会疼,还不能盖,盖着会发脓,所以就开着,等着肉慢慢地长,慢慢地愈合。你们这年纪,一开始知道的死亡,大都是别人家的,自家没死过人,就和没上过课一样。

我记得,我爷爷是凌晨五六点走的。当时轮到阿母和我守着爷爷。阿母正趴在爷爷的床头边,而我则窝在我阿母的脚边睡着。

我爷爷轻轻地摇醒我阿母。

女儿啊——我爷爷突然不打嗝了。

阿母醒了,看到自己的阿爸正咧着嘴对她笑。

爷爷说:我这段时间,老在想,这命运到底怎么给我们安排故事的?

阿母说:阿爸你不打嗝了?

爷爷不接阿母的话,继续念叨:实在没有道理啊,他不让我下海,也不让我扎根;他不让我绝望,也不让我有希望;他让我以为好起来了,最终却坏到底。然后最过分的是,我还想把他的故事再翻过来,他就要让我走了。

阿母说:那你留下来和他吵架啊,你别走了啊。

爷爷咧开嘴笑:找不着他啊。说完,自己笑得快喘不过气。

阿母带着哭腔说:那咱们继续找啊。

爷爷自顾自说下去——

这几天我老在想,要告诉你一个故事。

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听我太爷爷——你老祖宗——说过,他见过郑和从咱们这下西洋啊。

那壮阔啊,一大片三层楼高的船,在他身后排列开。每艘船上都有人在奏乐。

正中间的头船,有人喊了一句什么,左右两边一艘艘传下去,虽然在海边,却像是山谷里的回响。

什么奉天承运……

什么皇帝诏曰……

什么以天为父,什么以海为母……

一会儿代表天,一会儿代表海。

他浑身金黄金黄的,大家都说他是穿着黄金的。

他拿着很粗大的一根香,喊了声什么。我太爷爷,也就是你的老祖宗说,他没听明白,但那声音啊,会往人心里钻。

太爷爷讲到这儿就和我哭,他说:他们就要去到海上啊,去大海上啊,去一个我一辈子都不会去的地方。我一辈子都去不到啊。

他还在想着的时候,突然四周同时放烟火。天空好像都被烟火给包住了,像是一床巨大的被子朝他拍过来。太爷爷被打蒙了,就一直哭。

他和我说的时候还是一直哭。他哭的时候就一直喊着:我去不到啊,我一辈子都去不到啊。

我笨,我当时听着只明白一个道理:这世界永远有我们到不了甚至想象不到的地方。

我那时候很小,但听着这个故事就浑身哆嗦,好像也听到那声音了,也看到那铺天盖地的烟火,边哆嗦边笑,边哆嗦边哭。

从小到大我经常想起这个故事,我不想当装卸工的时候想起,我第一次有女人的时候想起,爷爷死的时候想起,你结婚的时候想起,你生小孩子的时候想起——我每每开心不开心到一个点的时候,就仿佛看到那床铺天盖地的烟火被子,我都在想,我这辈子算什么啊?我在想,是不是有些很好的日子我去不到啊,甚至,我一辈子都想象不到啊。

阿母吓哭了,问爷爷哪里疼。

爷爷咧着嘴笑,继续说:从有海没回来的那天开始,我一闭眼,就一直是那床烟火被子。然后一直在想,我一辈子就这样了?然后我突然想,咱们全家族是不是就是老天爷放的一串大烟花?是这样的话,咱们也不差啊。从我爷爷的爷爷,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这故事就一直在编排,一直在累积,然后你出生,就是火开始点燃了——滋滋滋,滋滋滋,全家族到你这全炸开了。

真美啊。爷爷边笑边哭。

阿母听不懂爷爷想说什么,但她知道,这是她父亲整个人生讲的最后一个故事了。她慌张地说:我这就找个人去生,给咱家生一个两个三个孙子。

我爷爷笑得很开心,说:咱不生了,不生了,生下来的人,你能告诉他,怎么活吗?

我阿母一下子愣住了,许多东西一下子从喉咙口涌出来,像呕吐一般。她歇斯底里地哭着:我也不知道啊阿爸,我怎么办啊?

我爷爷咧着嘴笑,眼泪却一直汩汩地流:对不住啦对不住啦,把你生下来,对不住啦。

爷爷还在笑着、道歉着,身体开始颤抖,越来越僵硬。

阿母知道爷爷要走了,我也知道爷爷要走了。阿母转身要去叫醒奶奶,爷爷拉住了阿母。

爷爷继续笑着,身体继续抖着,脚突然猛地一蹬,爷爷要走了。就要走了,却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突然大喊:哎呀呀,你说,这烟花会不会,会不会是老天爷的一个屁啊——

最后一个字是顺利滚出来了,但爷爷来不及把嘴笑开,就这样僵僵地半张着,好像在大声呐喊着什么。只是那句话,被风撕了,被海浪吞了。

按照我爷爷的遗嘱,丧礼做了七七四十九天功德。

所谓功德,就是那些天里,各方戏台二十四小时轮流上演,高甲戏、梨园戏、木偶戏、布袋戏、猴戏……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人,任人打趣;支起几十张桌子,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上菜,任人吃喝;支起个大香炉,二十四小时不断地烧香纸。

镇上的老人都说我爷爷疯了,再怎么有钱,哪有这么糟蹋的——这是朝断子绝孙的方向走啊。

我年纪小,但还记得,沉甸甸的铜钱用扁担挑进来,像地瓜一样卸在厨房里,又一担担挑出去,换成一堆堆的食材。

来的其实都是不认识的人,在那个年代,还是挺多人靠吃功德过日子的。据说被人吃掉的功德,在地府里也可以兑换成财富给祖宗们用,而那些吃功德的人,到地府或者下辈子是要还的。

人太多了,而且一天比一天多,看看戏,吃吃宴席,帮忙烧烧金纸。

我奶奶这七七四十九天一直守在香炉边,火烤着她的脸越来越红,脚上起的水疱越来越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想来安慰她,以为她是难过。她摇摇手,顾不上和对方聊天,赶着说:帮着多烧点啊,多烧点,这次得让这么多代祖宗在下面够用啊。

四十九天功德做完,金纸烧完,留下的灰,都可以堆起一层楼高。我奶奶看着那座灰做的楼,含着嘴——她这一辈子唯唯诺诺的,连笑都含着——庆幸地说:应该够了吧。

一开始,以为奶奶的脚只是被烫伤了。但是冒出的一个个水疱,越长越大,一个个气球一样,鼓鼓的,戳破了,都是脓水,过不了几天,就又长出新的水疱,而且越长越多。慢慢地,从脚上蔓延到腿,再蔓延到身体。

我问奶奶:是不是好疼?

没关系没关系,哪有发疱不疼的。奶奶含着嘴,笑着说。

我问奶奶:凭什么让你发疱啊?

奶奶说:没关系没关系,哪有人一辈子不发疱的,总要发疱的。

我后来才理解,奶奶没喊疼,不是因为坚强,更像是接受——接受这人生本应如此。因为,我后来也学会了,很多疼痛啊,接受了好像就不痛了,甚至琢磨得细一点,疼到最厉害的时候,心里会莫名地平静,像整个人悬浮在海里那样的平静。

小镇上的医生一个个轮着来看过了,说不上是什么病,也说不上不是什么病,胡乱开了一些药,我奶奶也胡乱地吃。半年不到,奶奶彻底走不动了,整天就瘫在床上,到后来,更像长在床上了。

奶奶的下半身一直都是脓水,脓水好像胶水,把她粘在床上了。

我阿母想了个法子,在床的下部开了个孔,周边用布垫着。拉屎拉尿排脓水,都从那个孔出来。那孔周边的布一天总要换洗个三四次。

说句没良心的话,奶奶在爷爷去世后就马上生这种怪病,真是帮到了我阿母——阿母不用琢磨怎么把自己的人生继续下去,奶奶的疾病自然把她拖进一个明确的生活里了。

我阿母一夜之间会做饭了,会洗衣服了,会规划整个家庭的生活了,会把泪憋住了,会吞着苦开心地笑了。

我们家里因为奶奶的疾病,反而获得了几年心里很踏实的平静,甚至可以形容为幸福。

就这样过了七八年,奶奶活成了一棵植物。她加上她的床,像个巨大的盆栽。时间一久,我就想,奶奶像植物,植物应该可以活得很长很长吧。我后来还想,是不是安静的人都会活得久点,就如同植物。它们不说话,所以一不小心命运也忘记有它们了。

这样一想,我莫名地安心。

早上是我负责把饭送到奶奶房间的。奶奶总是一大早就坚持坐起来,但坐着坐着,就又困到睡着了。她身体半躺着,脑袋半耷拉在肩上,脸上斑斑驳驳,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棵形态奇特的黑松。我经常坐在她旁边安静地等,等到奶奶醒来,笑眯眯地看到我,我才把饭菜摆好。

晚上睡觉前我总爱往奶奶房间里跑。我就坐在奶奶的床沿,看着她本来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我,慢慢眼皮发沉,发沉,然后头一耷拉,睡成一棵黑松的样子。我还要走到她跟前,用手指戳戳她的脸,她会突然醒来一下,半张开眼,习惯性地笑一下,又继续睡。

直到有一天,我早上端饭过去,坐在奶奶边上等啊等,等到九点多,奶奶还没醒来。阿母来问,我说,奶奶还在睡呢。

等到中午,奶奶没起来。阿母要我叫醒奶奶,我摇摇手,轻声说,奶奶还在睡。

等到下午,奶奶还是没起来。阿母蹲在奶奶房门口呜呜地哭。我恼极了,还是轻声说:奶奶还在睡,不要吵奶奶。

奶奶那一觉太沉了,奶奶真的睡成一棵树了。我终于忍不住小声地对奶奶喊:奶奶起来了,我害怕了。

奶奶没起来。

我也开始呜呜地哭:奶奶你起来吧,我真的害怕了。

奶奶最终还是没起来。

因为没有做功德,又实在没有堂亲,我奶奶的丧事从头到尾都只有我们三个人。

老天爷有时候真够调皮,偏偏,偏偏和我们家隔着三座房子的那户人家,又有一个老人去世了。

一样的七八桌,一样的亲人轮流。

我阿母把门关上,带着我们姐妹俩,边烧着金纸边哭。哭着哭着,感觉不解气,就开始骂。一开始也不懂怎么骂,就学着说,干,我干……骂着骂着,感觉好像心里堵的东西疏通了一些,但又突然想:这骂的对象究竟是谁啊?这样的事情要骂谁啊?她在天井里走来走去,突然仰着头,手指着天空,喊:我干——

那晚天空很透亮,星星很多。阿母骂得撕心裂肺的,天上只有星星一眨一眨的,甚至感觉有些调皮。

阿母的怒气开闸一般:我干,我干,我干。

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一眨,继续调皮地眨。

奶奶葬礼结束后,我阿母在床上躺了一天。第二天,她突然早早醒来,下定决心一般,把我们摇醒:咱们得问清楚去,你们去不去?

自此,阿母开始拉着我们一圈一圈地逼问神明了。

乡亲们讲我阿母的故事,最后总是要啧啧啧地发出几声赞叹,然后摇摇头:可怜啊。

好像,他们自己的人生就不可怜一样。

但他们也不是没采取行动。

据说是担心我阿母这样下去,死了会纠结着不肯走,“到时候乡里可是要不安宁了”。乡邻们商量着,得在她活着的时候解决这个潜在的风险。

一开始大家应该是约定了,谁和我阿母见着,就和她说几句,劝解看看。

阿母应该知道乡邻们是怎么想的,每次看到有人要来安慰她,她拉着我们转头就走。

再后来,直接几十个妇女一起来我家,每个人拎着海味或者地瓜,说要来家里坐坐。

我阿母很困惑地看着这些七嘴八舌的人,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这么说话。她们安慰人的逻辑,最终都有一个陡峭的终点——这是命啊。

比如,你看,当时这么多人想入赘,为什么偏偏挑了那个人——这是命啊。

你看,如果你和有海多聊聊心里话,或许他就不会走了——这是命啊。

你看,如果你阿爸没做这么多天功德把钱折腾完,你还是很好招个人或者改嫁的——这是命啊……

就像一块石头丢进海里,或者一艘船沉入海底,反正,这命就是海,反正,这就是命啊。反正这就是命就是海就是一切的终点了。

我阿母不理解,为什么所有人会觉得把这一切归结到这句话就可以了。她看着一个个这么努力,并且沉浸在自我满足感里的人,越发觉得可笑。

大家七嘴八舌忙活了许久,以为自己应该好不容易完成了什么。作为想结束时的习惯动作,这个时候会有人问:你怎么想?要不你也说说。

我阿母就等这句话,她扑哧一声笑了。第一句话:干你们妈的,干。

女人们都蒙了,有的人捂着嘴,有的人捂着耳朵,有的人锁着眉。

还有勇敢的人想力挽狂澜:哎呀,知道你是个可怜……

谁他妈可怜。

大家被吓呆了。

我不可怜,我就是要说法,凭什么这就是命?命是谁?它凭什么说干吗就干吗?人他妈的是什么?算什么?是猪是狗是老天爷随便点的一个炮仗一个屁?

我阿母跳到人群的中间,仰着头,用手指着天:我干我干我干……

有人双手合十念阿弥陀佛,有人被惊吓到一直流泪,看到身边有人,一起身就跑了,一个个蒲公英般随风散了。而我阿母脸通红通红的,站在那里,就像是蒲公英的花蕊。

自此,再没有人来和我阿母说话了。

活着的人不愿意和我阿母说话,我阿母就更只能找神明说话了。

我阿母这么一圈圈地问,问了整整三年。

那些年我追在她后面跑的时候,总想走得快点,多看看我阿母的正脸。

其实从我出生开始,很少有机会能看到阿母的正脸。她奶我的时候我还没记忆,长大一点她奶我妹的时候,总是要躲在稍微隐秘点的地方。从我阿爸走后,我们一家人也没有在一个桌子上吃过饭,都是把菜夹一点放在饭中间,大家各自捧着碗蹲到各个地方吃去,好像这从此是个没有资格团圆的家了。

我已经不记得我阿爸的脸了,我担心我以后也不记得阿母的脸。

只是我跑得快点,我阿母走得就更急。她好像不愿意我记住她。我永远只看到她背后的头发,我看到它们从一片乌黑,到突然变成了夹杂银色白色的发丝。我心里难过地想,这是衰老吗?怎么一个女人还没有成熟就要变老了?怎么好像还没进入夏天,就突然到冬天了?

再烂的活法,也算活法。

再烂的活法,日子也是会过去的。那时候我看不见,后来一回首,那时间一刀刀真真切切刻在我们身上。

我记得第一年,出每座庙门的时候,阿母总还是要心怀不甘地用脚踢一下香炉,第二年的时候她不踢了,甚至回南天时还会捂着脚踝疼得轻声哼;最开始的时候,问卜的声音总要盖过寺庙义工团念经的声音,后来,一看到一堆人在那诵经,阿母也不吱声也不竞争了,摇着脚不耐烦地等众人诵完;一开始总要把庙婆骂哭,从第三年开始吧,阿母还是会和庙公吵架,但再也骂不哭人了,而且吵完架后,她不像以前那样着急离开了,我隐隐感觉,阿母变得不仅是来吵架的,更是来休息的了。

咱们这儿无论哪座庙,庙的中间总会格外宽敞,这是供大家问卜用的,而两边,肯定各有至少一排的座椅,可以让人休息,也像是剧院的观众席。

我阿母后来越来越愿意坐在那些长椅上,看着一个个来问卜的人发呆。

大家问卜的时候声音各有大小,能听到的每个人的故事也影影绰绰。我阿母用手托着脑袋,像小时候在看戏一样。

虽然是在庙里,但我有时候恍惚,觉得我们其实就坐在海堤边,我们就是在看海,人生的海,命运的海。而一个个人就是一朵朵浪。这个时候,也是我唯一能看见我阿母侧脸的时候,她真美啊。

走了一圈又一圈,阿母的脚步好似越来越慢了,身形也好像不动声色地越来越瘦了。好似,她本来就是个靠着怒气撑满的球,随着怒气的消退,身体也越发虚弱了。

直到第三年的一天,我阿母挎起篮子,想往门口冲,却突然摔倒了。她不以为意地爬起来,走了几步路,又摔倒了。她掸了掸身上的灰,自己倒了一杯温水,镇静了一会儿,才又起身,招呼着我和我阿妹,继续原来的行程。

那天她问神明的问题是:我是不是也要走了?

我偷偷瞄过,抽中的签是四季春,是上上签,说的是:种子才刚发芽啊。

阿母拿着签,先是莫名的错愕,然后是莫名的羞辱感,她嘴撇着,似乎想笑,又似乎无可奈何,眼睛死死盯住神像,最终自言自语:这又是什么鬼道理?问的是何时死的事情,竟然回答我这才开始活。

阿母已经生不起气来了,这么多年,她似乎已经耗尽了一辈子的愤怒,耗尽之后,她察觉到,自己竟然隐隐约约希望自己能接受。

但问题是,怎么接受啊?我阿母还学不会如何活啊——我阿母落下的人生课程可太多了。

意识到这一点,我阿母突然累了,突然这十几年来的累,在一瞬间被发现了。她累得站不起身,累得走不回家,累得差点抬不起眼皮。她干脆就爬到寺庙里的长椅上睡着了。我和我阿妹也不敢叫她,就一直坐在旁边等。等到太阳快下山了,我阿母这才醒过来,一醒过来,就满眶泪水。

我和我阿妹问:阿母你怎么了?

我阿母没看我们,转身像对着那神像问,又像对着时光问:你说我怎么办啊?

那天回家的路上,阿母走得缓慢。到家了,推开门的时候,阿母突然问我:你几岁啦?

阿母,我十五岁了。

那你可以准备嫁人了啊。阿母第一次转过头来看着我。

阿母第一次正面看我,我也才第一次看到阿母的正脸。

我阿母真美啊,眼睛汪汪的,嘴唇红红的,脸上开始出现沟壑了,但她原来好美啊。

阿母眼眶红红地对我笑了笑说:哎呀,我十六岁就嫁人了。

我说:阿母我不嫁人,我要陪你和我妹。

阿母说:你们得嫁人,你们日子还长得很,你们还得有将来。

这是我印象里,阿母对我第一次说“将来”这个词语,以至于我当时不知道这个词语什么意思,只记得发音是“jianglai”。

我以为话讲完了,我阿母却突然站起来,像发誓一样对我说:你们必须就此没有过去,只有将来。

自那天开始,我阿母不去庙里拜拜了。

她先是让我和阿妹好好在家待着,自己独自去拜访各个邻居的家。

这些邻居,突然被我阿母敲开了门,总是不免错愕、紧张。我阿母笑着说:别怕,我是来问事情的。

阿母咨询的是两件事情:一是有没有好的“拾黄金”的风水先生——在咱们这儿,把已经入土的祖宗的骨骸拾拣出来,烧成骨灰装进骨灰盒里,这叫“拾黄金”。多半是在家族想改运的时候,才会这么做。在咱们这儿,相信一个家族的活人和死人是相连的,家族的逝者扎在土里吸收到的灵气和运气都会给到家族的生者。二来,有没有好的媒人给自己家女儿做媒。

来应征的风水先生有许多。阿母一个个聊,挑中了一个,便让他选好日子,一个一个拾好祖宗们的“黄金”,然后一排排整齐地摆在我爷爷发家时修建的家庙里。

那风水先生不解,猜度着提醒:是不是找个更好的风水地,把所有祖宗都葬那儿?要不要我帮忙挑一块地?

阿母没有回答。

媒人们当然一个都没有上门。我阿母也不去问,她知道的,在小镇上能和我们这家人结亲家的,真得是个奇人。

阿母去镇上给我们三个人置办了几身好看的衣服,便开始领着我们,去大普公庙旁边那个神婆家里。

那时候的闽南,一个镇上就有十几个自称可以通灵的人。但是街头巷尾议论下来,好像各有可以大概猜测出手法的地方,让人感觉不是真的通灵,唯独大普公庙旁边那个神婆,据说是真神通。

我知道我阿母是不信的,她连神明的话都不信,怎么会信神婆的?她应该另有想法。

大普公庙就在入海口。每天不断有船顺着江往这边入海,到了大普公庙这个地方,掉转了船头,大家一起朝着庙的方向拜一拜,这才驶向大海深处。

那神婆的家,就在大普公庙左边那条巷子往里走。

我原本以为,那会是个特别幽深恐怖的地方,不想,沿路都种满了各种花:茉莉、芙蓉、蔷薇……推开神婆家的院门,整个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晒了鱼干和地瓜干。

我看了半天,不是庙宇那种布局,是有神殿,但用布帘围着,因此也看不到神的塑像,只有一个大大的香炉,和挂在屋顶垂下来的大大的香圈。

就一个中年妇女坐在院子里发呆。我阿母走到她跟前,刚要说什么,那中年妇女只是说了句:不用问了,我不骗人的。人的话不能信,我可不能让神的话都没有人信。

我明白了,这就是那个神婆。

阿母也不管神婆说什么,拿出一块银子,和一张写着我和阿妹八字的红纸说:请您就和别人说,我们家两个孩子特别旺人。

那神婆先看的是我阿妹的八字,撇了撇嘴,说:这可算不上旺人。又看了看我的八字,手指掐了掐,看着我说:这孩子啊,可怜啊,到老无子无孙无儿送终。

我阿母恼极了:说什么啊?那神婆重复道:无子无孙无儿送终。我阿母顾不上对方自称是神明附身,把手帕一扔便要去打她。不想,被那神婆一把抓住,嗔怪着一推:是你要问的,又不是我要说的。那神婆转身想离开,我本来无所谓这种神神道道的事情,但看到阿母被欺负了,也生气,追着那个神婆问:谁说的?

神婆转过身,说:命运说的。

然后我撸起袖子,两手往腰间一叉,脚一跺,说:那我生气了,我要和他吵架了……

故事讲了一圈,又讲回了开头。我阿太自己笑开了:我真是老糊涂了。

阿太屈起身体,用手托着下巴,这身形,让我想起,她刚才说的那个在寺庙里发呆的她的阿母。

我问:阿太啊,你不是要和我说你自己的故事吗,怎么一上来就讲那么多人的死亡?

阿太边托着下巴看着我边说话,孩童一般:这世间一个个人,前仆后继地来,前仆后继地走,被后人推着,也搡着前人,一个个人,一层层浪。我爷爷我阿母的浪花翻过去了,我的浪才往前推;我的浪花要翻过来了,这不现在又把你往前推。我的人生,自然是他们的故事;他们的人生,也就是我的故事。就如同我的故事,终究是你的故事。

就是那些故事生下我的啊。

我刚想说:阿太,你不会走。还没出口却被阿太迅速打断了:会走会走,和你说完这些故事马上走。

阿太一脸坏笑:早说完,早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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