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五 天顶孔

要么入土为安,要么向天开枪

一辈子说起来很长,其实,真不经算。

你外婆我是陪她从头走到尾的,就差肚子里怀她那一程。

但我那两个儿子,你那两个舅公,我掰着指头数了又数,陪他们前前后后加起来就几十年吧。

我后来偷偷在想,我的这些孩子算我的孩子吗?到我要死了,命运那家伙会不会不认,依然说我无子无孙无儿送终?

你大舅公北来越老心越大,后来五六十岁了,我哪件事情惹他不开心了,还会㨃我一句:你就没当我是亲生的。说完还要委屈巴巴地看着我,等着我哄他一下。

你二舅公西来心细,他应该早琢磨到我心里想什么了。我送他去找他生母的时候,车本来已经开了,他特意让车往后倒,摇下车窗,探出头,喊我:阿娘啊。

我回:哎。

他说:阿娘啊,你千万记得,我只有你这个阿娘。

当时你二舅公都已经快五十岁的人了,西装革履,头发锃亮锃亮,又和刚来找我的时候一样了,还刚被马来西亚封了什么爵。我当时不理解那个爵是什么东西,不理解他为什么领完那个什么爵就突然飞回来看我,不理解他那天晚上为什么要像小时候一样在我房里打地铺,还不理解他为什么第二天马上要坐飞机去昆明。

他那时候哭得像个孩子,还一直说对不起我。

他说:我只想去看看自己从哪儿来的。

我说:你不要哭啊,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什么爵呢。

我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你认我是阿娘,我就是阿娘了。

但哪想,那却是他最后一次叫我阿娘了——他不仅没有很快回来,而且从此再没回来了。

杨万流走后,北来和西来在马来西亚的真实情况,还是你太姨回来之后才告诉我的。

那几年,北来、西来依然每个月来信,信里就说,北来去杨万流的养殖场工作了,西来还在读书。又说,西来也不读书了,也去养殖场工作了。然后说,北来、西来觉得自己岁数大了,自己出来找房子住了。然后说,北来、西来不在杨万流的养殖场工作了,北来去了码头当搬运工,西来跑去一家货运公司帮人算账……

他们每次都说:我们很好,勿念。我知道的,他们不好。自己的孩子过得好不好,阿母都是知道的。

所以我每次都请人帮我回信,回信都说:阿母想你们,阿母希望你们回来。

他们每次都回:我们过段时间就回来。

我阿妹则几个月给我来一封信,信里总是先说,北来、西来一切都顺遂,勿念。然后就说自己的事情了。说她和王双喜又结婚了,过段时间又和我说,离婚了。然后再和我说,她攒的路费够了,下个月就回来。过段时间又说,她还是等北来、西来一起回来……然后依然迟迟没有回来。

百花已经出落成一个花一样的姑娘了。在我担子快挑不动百花时,村长帮我找来木匠给她打了一双拐杖。百花不用拐杖大概就走个几百米,如今拄上拐杖,还可以再走个几百米。

百花能走这样的距离就够了。她每天早上陪着我去田里,我在田里干活,她坐在旁边缝衣服或者整理待会儿要做的菜。每天大家都见到百花,每次见到了都要说一句:百花真美啊,今天像茉莉花,昨天像玉兰花。

每天下午百花都陪我去码头。我在装卸,她就坐在那儿开始清洗早上的农具。码头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要说一句:真是花一般好看的姑娘啊……

后来我老是想,百花是不是天上的花投胎来的?所以她注定要像花一样,安静地扎根在一个地方。

最终我阿妹过了好些年才回来,那时候百花都已经大了,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

我是不知道阿妹要回来的。就那天,看到有人穿着旗袍,戴着一副黑乎乎像盲人戴的眼镜,穿着跟很细的鞋子,也没敲门,啪一声就用力推进来了。

我记得这个动作,像我阿妹的,但我阿妹原来不长这样。而且我阿妹在马来西亚。

我还在犹豫着,那人哇哇地哭着向我走来。

那人一哭,我知道了,是阿妹。

阿妹说,她把王双喜甩了。

我问:什么叫甩了?

阿妹说:她就陪着我到老了,也不嫁人了。

我说:这么老还想嫁人,不要脸。

阿妹说:你怎么还是那么老思想?

我说:思想是什么意思,活着就那些道理,没有老和新的差别。

果然,阿妹信里没说实话。

杨万流还是给北来和西来分了家产的,但杨万流走后,那个马来西亚妻子什么东西都不给,就把他们赶走了。我阿妹本来想去争论的,但北来和西来说,他们确实算不上杨万流的孩子,没有脸面要什么。他们没地方去,我阿妹就收留了他们。可阿妹租的就是一个小小的房间,只够摆一张床。北来和西来打了一段时间地铺,找到工作后才搬出去。

阿妹说,西来是趴在地上给我写信的,每次她看着他趴在地上说他们过得很好,她就想笑。

阿妹说,杨万流死前也一直不肯和她说话,甚至不愿意看她。她想,他是不是担心在她的脸上看到一点我的样子。所以,她其实也没见到杨万流最后一面。

我不愿意和她说杨万流,所以我赶紧问,北来、西来为什么还不肯回来。

阿妹说:没钱买船票。还有他们知道你就这点地,咱们这里就这些活。他们担心又拖累你。

阿妹说:我可是攒够了钱,就马上回来找你了。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我白了阿妹一眼。

阿妹回来了,百花才觉得自己可以嫁了。

从百花十六岁起,就有人来问百花的婚事。百花虽然腿脚不便,但长得好看,可比我那时候强多了。

此前我假装不经意地问:百花啊,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嫁了,我阿母你奶奶,在这个年纪也嫁了。

我知道百花是想嫁人的,但是百花还是对我说:我不嫁,我一辈子都不嫁,我得陪着阿母。

说起来也是我自私,总是舍不得,想着百花那样说,就再等等。

果然,阿妹回来了,我问百花:小姨陪着阿母了,你可以嫁了?

百花这才开心地说:好啊。

然后,笑得像芍药花一般。

那几个月,总有各种人介绍不同的小伙子来。

每个小伙子来,我都会讲一遍:百花可能是天上的花投胎的,可能年纪再大点就下不了床的,像棵花待在一个地方,你愿意吗?我家虽然有孩子在马来西亚,但他们很穷,你愿意吗?百花是我的心肝宝贝,谁要欺负了她,我是死都要找他算账的,你愿意吗?

我这样说,当然吓跑了许多人,但依然剩下很多人,差使着媒人不断来提亲。

我可得意了,我想,我阿母当年挑丈夫也差不多这种感觉吧。我想,虽然我自己当时差点没人要,但我女儿现在又可以挑别人了。

百花问:阿母我得怎么挑?你丈夫那么好,你来帮我挑。

我想了想,是啊,我丈夫很好,但是,那时候又不是我选人家。但我突然想到了,是我婆婆好,丈夫才好的。毕竟人一代一代,就是层层浪。

所以我想,我必须去见见他们的阿母。

我拉着阿妹,一家家拜访过去。我阿妹可喜欢干这件事了,每次出门一定要换上旗袍,穿上很高的鞋,还要戴那种盲人戴的眼镜。别人家里一看我阿妹,都慌乱得气势矮了好几分。

后来成为你外公的水得,家境比我家还差。但我到现在还记得的,一进门就看到你外公的阿母那个笑脸——我知道那种笑的,那是经历过非常多难受的事情,但依然可以为了这人生中出现了一点好事而让自己开心的笑。

一聊,你外公的父亲也是很早去世的,你外公的阿母也是一个人抚养你外公长大的。你外公自己也争气,读到了初中,进了咱们镇上的纺织厂当技术员。

她一直握着我的手,轻轻拍着,说:你看,多好啊。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多好,但我看到她的身体里的那些岁月,最终让她可以舒舒服服地这么笑。我知道,这样的人,是长不出很坏的人生,也生不出不好的孩子的。

到出门了,我才想起,我都没看清楚小伙子长什么样,更没说上话。

我阿妹取笑我,说:怎么像是你相亲,而不是给百花相亲。

回到家,我对百花说:要不我先不说觉得哪个好,你先把你最喜欢的排个序和我说,再看我心里的人选。

你外婆第一个就说:黄水得。

我问:为什么啊?

百花说:我觉得他长得有点像阿母的儿子,特别是笑的时候。

我说:你见到他阿母就知道了。他阿母的笑和我一样。

我女儿要嫁人了。我感觉自己的人生要完成一个任务了。我说不出地开心,也说不出地难过。

我想,是不是有孩子的女人都是这样?我想,是不是经历过足够多岁月的人都是这样?

然后我想到,我那两个年纪更大的儿子都还没结婚。他们过得很不好,我还做不了什么。这样想,我就一直难过。

百花要结婚的事情,我咬咬牙花钱发了电报给北来和西来:花婚母想速回。

北来和西来回了电报:好。

我不知道,是让他们回来的“好”,还是百花结婚这件事情的“好”。

过了几天,马来西亚急件寄来了三十元,但没有其他的消息,也没有新的电报。

我又发电报:钱不人回。

我等啊等,一直等不到,我知道了,他们回不来了。

我问阿妹:让北来、西来回来的路费到底要多少啊?

阿妹问:你有钱?

我说:我数了数,我有一百多块了。

我还想说,我考虑,是不是一半给百花当嫁妆,一半给北来、西来他们当路费。

还没等我说出口,阿妹就白了我一眼,说:你还是去请夫人妈吧,让她过去马来西亚保佑北来、西来,这样靠谱点,也快点。

我阿妹不知道的是,我一直在和夫人妈说话。我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坐在厅堂里,对着那神婆的牌位,以及藏在它背后的夫人妈神像说话。

我听不到她们的回答,但我想,我就不断唠叨,她们不得不听着,如果没有达成,我就继续唠叨。

我问阿妹:你们在马来西亚会看月亮吗?我想,虽然我看不到他们,但如果北来、西来也看着月亮,我也看着月亮,我们也算有联系了吧。

哪想,我阿妹想了半天说:顾不上的,干活的时候干活,回家的时候就趴着睡了,谁看月亮啊?

又不是杨万流。我阿妹加了这么一句。

我顿时眼眶红了。自此我也不看月亮了。

结婚那天,水得是背着百花走的。

他对我说:阿母啊,从今天起我就背着百花。她能走的时候不想走,我背;她以后不能走了,我也背。

我听着开心,但我阿妹不开心。我阿妹哇哇地哭,说自己家的百花被人背走了,还说,明明是雇不起花轿,还整这种有的没的。

百花结婚后,真不像我嫁个女儿,反而是来了个儿子。结婚七天后,百花拉着水得住到我这边的家里来了。还说,我家这边离纺织厂近,他们周六周日才回去。

我问水得:你阿母会不会不开心?

水得说:我阿母说,她是不好意思,要不也跟着过来住的。

我说:那就过来啊。

水得说:我父亲的牌位在家里的,她每天都得和我父亲说说话,来不了。

直到百花结婚后第二个月,才再次收到北来、西来的信。信里他们没有提回来这件事,我也没问。

我不问他们。我就每天早上都和夫人妈唠叨,说得保佑他们尽快回来。可能因为我求的事情不是夫人妈的管理范畴,那夫人妈被我唠叨了好些年,北来和西来才回来的。

那几年,北来西来写来信说,西来打算自己做个货运点,北来也去帮忙看着装卸货,然后说开了更多的货运点,要管更多人了……按照他们的说法,后来不是没钱回来,是忙到没法回来。

我不知道这是安慰我的话,还是真的。反正我每天早上醒来,就和夫人妈唠叨。有次我还梦见夫人妈气呼呼地跑来找我,说安排着了,别催了。我还在梦里说,他们不回来一天,我就唠叨一天。

其实那几年不是没发生事情的,但它们已经伤害不了我了——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每个即将到来的日子最终都会是我的一部分,它们到来了,然后就贴在我身上,成为我了。

我记得中间有过饥荒。

我早已经不怕饥荒了。从那神婆教我开始,我总要囤地瓜干和鱼干。而且咱们田里还有地瓜,滩涂里还有老天爷藏的肉。

我还知道人和狼一样,一饿,那牙齿就会露出来的。那时候总可以听到,哪个地方的哪个家族和哪个家族在械斗。我阿妹好事去看过,回来惊慌地说,有被铁铲直接铲断腿的,有被锄头劈开脑袋的,还有肠子被马刀捅出来的。

有一次,一个大家族的几十个人冲去咱们田里,说,这本来就是他们郭姓家族的地,那块田和田里的地瓜都归他们了。

我阿妹又吓得哇哇哭了。我扛着锄头,走到他们跟前,说:你们抬下头,抬下头看看。

那群人惊讶地看着我。

我指了指天:神明正盯着你们,祖宗正盯着你们。

有人笑了,说:真是神经病,现在哪儿还有那种东西了?

我盯着那人说:其实你知道有的,不信你抬头看看。

就是没有人抬头。

然后他们准备把我和阿妹赶走。

我就一下子坐在地上,说:你们拖一下我试试,我指天发誓,你们敢动我,我就敢死,我敢死,我就敢死后去找你们祖宗,说他们丢人,生了这种东西。我说:我还要让我婆婆,叫来满天神明和满地祖宗,诅咒你们,我要缠你们世世代代,缠到你们断子绝孙……

也不知道他们是怕我真的死了,还是怕我真的缠到他们断子绝孙,有人说了句“算了,不惹疯子了”,然后就要走了。

我还追着喊:你们知道的,所以你们怕了。

他们没有一个人回复我。

我记得,还有一段时间,老看到街上有戴着红袖章的人绑着谁来骂。

从一开始就有人站在我家门口骂,说我是封建余孽,要打倒我。

有一次他们骂得比较激烈了,我就走出去,问:你爷爷或者奶奶疼你吗?

那些年轻人没有预料到我会问这个,继续喊着口号。

我又问了一句:你爷爷或者奶奶还在世吗?

有个人回了:关你这个封建余孽什么事?

我说:那你希望你们死去的亲人来看你吗?

那群人就愣了。

愣了一会儿,他们继续喊口号,喊得更大声了,或许想以此证明,他们不认可我说的。

那时候他们骂完咱们家就去骂村长家。

估计他们以为我是神婆,看上去又很凶,也不确定我是否真能叫来鬼神,就对着我喊喊口号。但村长就倒霉了,经常被推着去街上让大家一起骂。

有的人争一口气,有的人争一张脸。村长连杨仔屎都不让人叫,他就是争脸的人,他怎么能受得住这种骂?

每天村长回来,就边走边哭,走回家里,就赶紧把门关上。

我在门外喊:村长啊,是我。

村长不开门,但对我说:万流嫂啊,我没事,你可得好好的。

我说:我很好啊,我连天都敢骂回去,怕那几个兔崽子?

村长隔着门在那儿嘿嘿笑着,说:那你记得帮我骂回去。

我本来不知道他这句话什么意思,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他家办起了丧礼。我知道他还是走了。

他出殡那天,我还是太生气,站在路上,对着他家喊了半天杨仔屎。自此但凡在路上看到那种戴着红袖章的,我就追着骂。

后来那些戴红袖章的人一看到我就说:疯子来了,咱们赶紧跑。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好些年。有一天,咱们镇上通往我家的这条路,突然开始绑红花。有的绑在树上,有的绑在电线杆上,有的绑在门上。

百花当时正怀着孩子。那时候我每天又挑着担子出门了,前面挑着你舅舅,后面挑着你大姨。早上去田里,下午去码头。

我到家的时间一般就是五六点。

阿妹正在炒着菜,百花挺着肚子收拾着家里。

我才刚踏进门,就听到路上有人敲锣打鼓地过来了。

我阿妹顾不上做菜了,擦了擦手,兴奋地想去看热闹。你舅舅喊着他也要去,我阿妹抱上他,就往外跑。

我接过阿妹做了一半的菜,继续收拾。正在收拾着,听着那锣鼓离得越来越近,我从厨房一探头,那锣鼓队居然从我家大门进来了。

我拿着勺子喊:你们走错了。

锣鼓队不管,排着队,一个个进来。

锣鼓队走完,是一群披着红马褂的人走进来了。好几个穿的是中山装,两个穿的是西装。

我拿着勺子走出来。

那两个穿着西装的人直直朝我走来。

一个高高壮壮,一个清清爽爽,还梳着油头。

我问:你们找谁啊?

那个梳着油头的人哭着说:我们找我阿娘。

我问:你阿娘是谁啊?

那个梳着油头的人哭着说:是你啊。

我说:你是谁啊?

那个梳着油头的人哭着说:我是西来啊。

高高壮壮的人走到我跟前,说:阿母,我是北来。

北来刚走的时候还是个小伙子,现在身高超出我一大截了。我仰着头看他,看了许久才辨识出五官。

西来走的时候那么矮那么瘦,现在长成一副大人物的样子了。

我愣了一会儿,问:你们吃了吗?吃地瓜汤还是地瓜干汤啊?

原来这都是西来的主意。

北来从回来就兴奋得一直说话,西来则一直握着我的手。

北来说,这些人都是咱们镇上的干部,他们是欢迎西来和他回来的。

北来说:西来的公司一开始就是接单然后调配运输的,后来,赚了钱开始买货车,买了很多辆货车,开始买船,买了好多艘船。现在是马来西亚最大的出口物流公司了。

我听得不太懂,问:就是讨大海是吧?

西来说:是啊。

北来说,西来前几年钱还得用于扩张公司,去年开始,有些余钱了,然后他们就想得赶紧回来告诉阿母。回来的时候就想,得让阿母开心开心,所以就搞了这出。

我说:你们变得太多了,阿母都不认得你们了。

北来说:是我太高了你看不清楚,我低下来让你看看。

那个晚上,西来建议大家还是一起挤在我的房间。

百花嫁人了,水得上完晚班待会儿也得回来了。而且,他们都生了好几个孩子了。

百花一家睡他们原来的房间,阿妹和我睡床上,北来和西来还是无论如何要打地铺。

我说:北来西来,地上凉。

西来自己找到那柜子,翻出原来我给他铺地用的被子。

我说:北来西来,你们现在是大人物了,打地铺会被人笑的。

西来调皮地对我说:阿娘我怕,我不敢一个人睡。

说完,西来就哭了。

我也哭了。

那晚北来和西来睡得很沉。阿妹睡里面我睡外面。我翻过身来看着他们,我看着月光照在他们脸上,我看到小时候的他们。我想着,真好,咱们都活下来了。

第二天一早,那些穿着中山装的人早早地就来了。我本来挑着担,前面坐着你舅舅,后面坐着你大姨,正想出门。北来把我的担子给接过去了,说,今天可有其他的事情了。

西来拉着我的手,一路往镇子里走,走进小学,走到一块空地上,让我站在那边等一下。

锣鼓队敲起来了,有穿着中山装的人说话了,你二舅公讲话了。他们用的是国语,我听不太懂。然后你二舅公牵着我走到地上盖着一块红布的地方,要我掀开来。我掀开了,看到是一块石头刻着几个字。

大家一下子鼓掌了,我也跟着鼓掌了。

然后很多人要来和我握手,我只好一个个地和他们握。

我偷偷问西来:这是干吗啊?西来说:他们在夸你做了一件大好事啊。

我没明白,我说:我没做什么啊。

西来说:有啊,你做得可多了。

我是后来才知道,那块石头上刻着五个字:母恩教学楼。

总是有各种人要来找北来、西来,或者接他们出去。

我还是每天挑着担子出门。

镇子里认识我的人突然变多了,明明比我老的人,还叫我万流嫂,那种年纪小的,叫我万流婶。他们见我就对我比拇指,然后跑来和我说,我的儿子有多厉害。我不认识他们,挑着担子赶紧跑。

我还是照常去码头,码头的人说我可不能再干搬运的活。我问为什么不能,他们劝了我半天,我气呼呼地站在卸货点,堵住装卸的队伍,直到他们终于肯把货物放在我肩头上。

晚上北来说:阿母,咱们不耕地不装卸了,好不好?

我说:不行,我不干那些活我心会慌。

北来说:你不用担心没钱了。

我说:我担心的是,不那样活,我就不知道怎么活了。

北来和西来那一趟就待了七八天吧。他们每天晚上都在我房间里打地铺。

第二天要走了,北来、西来打着地铺,我睡在床上。西来问:阿娘能陪我去马来西亚吗?

我说:我会晕船。

西来说:现在有飞机的。

我说:你现在在那边如果不好,我就去。如果你在那边很好,我就不去了。

西来说:我不好,我会常挂念阿娘。

我笑着说:西来比小时候还会撒娇了。

北来说:我也发现了,人年纪越大反而越爱撒娇。

北来、西来第二天走了。

我还是挑着担子,去田里去码头。

路过的几乎所有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要喊我的名字。我低着头装作没听见,赶紧跑。我家里也莫名地总有人来,热热闹闹聚在庭院里。我反正是躲着的,我阿妹喜欢热闹,就教大家学起了做衣服。

这中间,偶尔还是有人对着我家叫骂,还是骂着牛鬼蛇神之类的。

我阿妹得意地出去,问那人:你是刚来的,对吧?还没打听清楚对吧?我家不是牛鬼蛇神了,是爱国侨领了。

那人愣了下,掏出小本本困惑地看了半天。

你大舅公北来不到三个月又回来了。他说,他和西来商量好了,他回来一方面陪我,一方面在中国发展业务。

我不懂什么叫业务,我也不问。

北来回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建房子。第二件事情,是相亲找老婆。

第二件事情是应该着急的,第一件事情我觉得也没必要,但我不说也不问。

我知道的,这世间一直在变化着,哪能用过去的经历去教谁面对未来?对于未来,老的少的都一无所知。我想,我就把我认为对的活法活出来,如果他们也觉得对,就跟着这样活;他们若觉得不对,就自己找。

我活到那个时候终于知道了,我们能为孩子做的事情,就是陪着。

那时候北来都快四十岁了吧,最终找的是个十八岁的妻子,叫惠琼。脸小小的,说话甜甜的。

我听过的最甜的阿母就是她叫的。

房子是用了一年多盖好的,两层楼,别人和我说,这是当时最时髦的南洋楼。地砖花花绿绿的,墙上雕花描金的。还顶着两个门匾,一个叫心怀家园,一个叫放眼世界。

这是北来念给我听的,我问:这什么意思啊?

北来说:意思是,我们会看到全世界,但心永远和阿母在一起。

我听着觉得肉麻,但心里甜滋滋的。我说:这个是西来写的吧?

北来说:那是,我写不来这么肉麻的。

北来的新房落成典礼,又搞得一条街上张灯结彩的。

自从开始建那房子,我就没去看过。我打定主意不会去住。倒不是因为其他,只是,我现在住的这个房子,和我的人生长在一起了。

落成典礼那天一大早,北来就让惠琼来带我去。惠琼说,床是西来从马来西亚买过来的什么木头的,睡在上面,像睡在香气里,可以多活好多年。

我挑着担子还是出门了。我对惠琼说,我待会儿去啊,我得先去田里,还得去码头。

我还是傍晚才回来,我阿妹说,北来都来叫了好多次了,还说派人去寻我了。

我说不急,我吃了这碗地瓜粥就去。

我阿妹说,听说那里好吃的东西可多了。

我知道阿妹嘴馋。你舅舅和大姨也眼巴巴看着我,百花也看着我。

我说:要不你们先去,我待会儿就来啊。

他们都走了,我自己一个人赶紧煮了地瓜粥。

后来为了这事,北来还和我怄过气,我解释了,他还是不认。我说,有人吃东西,是吃滋味;我吃东西,只是为了心里踏实。

除了地瓜和米,我吃什么都不踏实。

北来结婚没多久,西来也发来电报说,他找着妻子了,也是咱们中国过去的,名字叫丽明。等下次回来家乡,再正式办婚礼。

或许是为了补偿我,顺便也补偿我阿母和我爷爷,我那三个孩子,在生养这件事情上,可真是太顺遂。

百花一胎接一胎的,后来生了六个孩子,而且第一个就是男孩。

惠琼房子还没落成肚子就大了,刚入住没多久就生了。感觉刚出月子不久,又怀上了,也是男孩。

而我还没见过的丽明,没来得及回老家办婚礼,就怀上了,生的还是男孩。

我爷爷一辈子都求不来一个男孩,我倒是一来,就一堆。

我估计,我爷爷知道了,等我死后也要找我抱怨——这都算什么事啊?

北来说,西来每个月给我寄来八十元的生活费,他添了三十五元,一个月共一百一十五元。

他问怎么给我。

那钱可真多。我说,要不你帮我装进一个铁盒子,我找个地方埋起来。

北来说:你真像老鼠,一有东西就想藏。

北来说:要不就寄我那儿,我现在还开了个钱庄。

我说:我听说开钱庄的可是有很多钱的人。

北来抖了一下眉毛,说:阿母,咱们已经是了,你还不知道吗?

西来每年回来一次,他没说,但我发现了——他挑的,就是他第一次来找我的那个日子。他也把那个日子,定为他的生日。

虽然北来建好了新房,但西来每次回来还是要到我的房间里打地铺。西来爱牵着我的手,还要看上半天,然后要细细打量我的脸。有次我上完厕所,他还赶紧去厕所看看。我赶紧喊住,那里可臭了,西来说:我在马来西亚的医生说,看着大便就能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

西来说:我得看看阿娘身体怎么样。

北来每隔几天就来找我说说话。

他说西来现在是什么马来西亚福建同乡会会长了,说西来又捐了多少座母恩教学楼了,说西来又得什么奖了。

还有那些马来西亚的记者特意飞到中国来,见什么都拍,还拍那两个粪桶。

我问过的,一张胶片就要两块钱,我也不知道,粪桶有什么好拍的,那么贵的胶片,对着臭烘烘的东西,咔嚓咔嚓一直拍。他们咔嚓一声,我心就跳一下,最后我忍不住了,气呼呼地想把那两个粪桶洗洗收起来。结果我洗粪桶的时候,他们又一顿咔嚓咔嚓。

听说,我洗粪桶的照片还登上了他们马来西亚的报纸。我也实在不理解,甚至想起来就生气:马来西亚的人是不是一想起杨西来,就会马上想到挑粪,还想到,他有一个正在洗粪桶的阿娘。

西来的妻子第一次回家的时候,我也正在洗粪桶。

丽明抱着孩子走进来了。丽明很干净,像西来一样干净,走路腰都是直挺挺的,就像海报上那种人。我知道粪桶臭,想赶紧去洗手换衣服。丽明却突然扑通一下跪了下来,然后把孩子抱给我。

那孩子白白净净,像在发光。但我手上还都是没洗干净的粪水,我还在犹豫着,丽明已经抱给我了。我臭烘烘地抱着个香喷喷的小宝贝,我不敢用手摸,但忍不住用嘴轻轻亲了下孩子。

西来说:这是你孙子,叫念中。

丽明回来的那一次,西来提议,大家就一起在北来那座新房子里聚一下。

一聚,才发现,现在人可是真多了。

百花、水得一大家子,你大舅、你大姨、你阿母、你三姨、你四姨,肚子里还怀着你小舅。

北来这边,除了惠琼,还有两个孩子。

西来和丽明,还有一个孩子。

那天,北来叫了一个厨师来,总共摆了三桌。

没想到,就是北来那么大的房子也睡不下这么多人。北来的院子全部是用石头铺好的,西来提议,就一起在院子里铺席子睡。我记得我婆婆带我去大普公庙睡过大通铺的,于是我开心地赞成了。

我和阿妹睡在中间,西来一家睡我左边,再左边是北来一家,百花一家睡我右边。

那个晚上,我又没睡着。我看看左边,看看右边。我看看我阿妹,看看西来、丽明,看看北来、惠琼,看看百花、水得,看看孩子们。

他们都是我的孩子,我有这么多孩子了。

我在算,现在人可真多,以后要遇到什么坏事,我得囤多少地瓜干和鱼干了啊。

我在想,其实我可以去死了,我想要的都有了,我如果就此死了,我死得多漂亮啊。

我还想,而且那神婆在等着我的,杨万流在等着我的。

我这么想之后,才发现,我阿妹早就这么想了。

你太姨经常往外跑,一开始我不知道她去干吗了,后来她每次回来都要和我讲她看到的那一个个人的死亡,我才知道,她参加了镇上老人组织的死亡观摩团。

她那些团员听到谁的床已经抬到厅堂了,就会到我家嚷着:蔡屋阁快点,那人要走了,等不及了。

我阿妹赶紧涂好胭脂穿上旗袍就往外跑。

我问她:你怎么这么着急想走啊?

我阿妹说:我这辈子遗憾可太多,又补不回来,所以着急盼着下辈子啊。

我不太喜欢热闹,只能等阿妹回来的时候听听她的心得。更多时候,我就是搬了椅子坐在夫人妈神像面前唠叨。

虽然我知道这不是夫人妈的业务范围,但我想着,我就这样把孩子们唠叨回来了,应该也可以把死亡唠叨过来。

我这边在盼着死亡,那边,一个个孩子落地了,一个个孩子会走路了,一个个孩子会叫我了,一个个孩子去读书了,一个个孩子结婚了,一个个孩子又生了一个个孩子了,又一个个孩子会走路了——而我还是没死成。

有天我走在去码头的路上,才突然发现,哎呀,这世间真是大变样了。有马路了,有汽车站了,有很高的楼了……我想着,那村长果然没骗我,他说,我想得到的,会有;想不到的,也会有。

还真是如他所说。只是,他没有了。他要还在,该多得意。

有一次,我在码头搬东西时摔倒了,躺了好几个月。能走路了,我还是再去。那码头的工头怕到不行,都喊我老祖宗,说: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担不起。他不让我搬,可我还是站到了队伍的前面,抬了半天,实在抬不起一袋东西,只好嘿嘿地笑着说:真的是老了啊。码头的人全都松了一口气。

此后我不再装卸了,但是每天都还要走到码头看看。

田我还是种着。一个人挑不动水了,我就拉上阿妹一起。

我妹越活越回去了,经常挑着挑着,往地上一坐,撒娇地哭着:我干吗一把年纪了还要陪你干这种活?

我说:你起来,再不起来我生气了。

我妹就赶紧起来了。我妹怕了我一辈子。

以前不知道什么是老,直到老了之后,才知道,老了就是感到自己的一切在收缩。手脚在缩,身高在缩,力气在缩,感觉在缩,好像缩到心口那地方,可心口那地方反而越来越重了,呼吸重,走路重,抬手抬脚也重……

我偷偷地和那块地商量,说:我真的老了,我就偷个懒,以前一尺插一根藤,现在我两尺插一根好不好?你也偷偷懒。

我说:我知道你的日子漫长得很,这几年就当作陪我休息一下。

有时候实在干不动了,我就有点生气,生气了我就跑到家里逼问夫人妈:我怎么还不死啊?怎么还不死啊?

后来想着,我这气不能找夫人妈撒。又跑去大普公庙里问:我怎么还不死啊?怎么还不死啊?

我不知道大普公有没有回复我。我不是那神婆,我听不到回答。

那一天,你太姨正在陪我挑粪水,准备给田里施肥。挑着挑着,她突然倒下去了。我以为她又要耍赖撒娇不肯挑了,哪想,她这次倒了个四脚朝天。

我问阿妹:阿妹你没事吧?

我阿妹四脚朝天地朝我笑,说:我没事,估计是要死了,你赶紧让人把我抬去厅堂。

我赶紧跑去找北来。

我边走边骂着:蔡屋阁,你要这个年纪就走了可真是太赖皮。你多陪我几年不行啊?我是你姐,应该走在你前头。

北来带着人来的时候,我阿妹兴奋地喊:快点快点,我快扛不住了。

大家哈哈大笑,觉得这可不像要走的人。

他们不知道我阿妹,我知道的。

小的时候难受,她就爱哇哇地哭。真的难受了,她就会开玩笑。这脾性都一辈子了,就没变。

阿妹刚被抬到厅堂里,整个人突然松弛下来了。我看着她,像是正在漏气的轮胎,一会儿瘪一点。

阿妹说:你把藏着的夫人妈拿出来吧,现在可以信神明了。

我说:好。

阿妹说:阿姐,我这辈子都用来陪你了,我先走了,这样下辈子我会先投胎,咱们换一下,你记得来找我,当我阿妹。

我说:好。

阿妹说:我怎么还没看到阿母来接我?

我说:阿母好像投胎了。

阿妹说:我看到有个七八十岁的男的来接我。是不是咱阿爸啊?

我说:他长什么样啊?

阿妹突然激动地说:我看到了,他是咱们阿爸。

阿妹笑了。

阿妹走了。

阿妹走后,我生气了好一会儿。

明明应该是我先走的。

然后我想了想,从此也去参加死亡观摩团了。

阿妹走后,那块地我一个人真种不动了。北来说,他找人种,我要哪天心痒,想去动一下,就去动一下,想松多少土,就松多少土。

我想想,这也好。

我特意跑去和那块田解释了,我当然听不到它说话,但我知道,它看过多少人的生与老,一个个人就是它一季季的作物,它都知道的。

没去种地,没去装卸,没有阿妹,我的时间一下子空出来了。空出来的时间,黑乎乎的,盯着我,老让我心慌。

还好,百花和水得一直陪着我,还好你大舅、大姨、阿母、三姨、四姨、小舅……轮着长大,我一发现时间空了,就去帮着带孩子。

我把神婆那藤摇椅搬到院子中间来。我躺在那上面,用脚推着,想,那神婆当时就躺在这儿和路过的神明说话啊。

我对着半空小声喊:神明你们回来了吧?

我听到远处狗在叫,孩子在嬉闹着。

我笑着想,自己果然不是神婆。

然后我好像突然听到了一句:是啊,回来了。

我赶紧坐起来,拼命回想,那声音是从哪儿来的。好像不是从天上来的,好像不是从地上来的,好像就是从我心里来的。

我想,我是不是也能听到神明说话了。

我是不是也可以当神婆了。

应该从你有记忆起,你外婆我女儿就一直是躺在床上的,对吧?其实她生完你小舅,从此就站不起来了。

百花从三十多岁起,就真的活成一盆花了。

一开始是她的腿长了一个个红点,像一朵朵梅花。然后那梅花枯萎了,变成一块块黑斑。当黑斑布满了整条腿,腿就开始浮肿,开始一点点地烂。经常一天不到,就淤积了黏糊糊的脓。

水得真是好丈夫,每天都要打一桶水到院子里,再把百花背到院子里,用水把腿细细地冲洗干净。

百花的脸越来越白,身体也莫名地变白。我后来躺在藤摇椅上,经常对着半空问:我家百花是怎么了?

然后我听到一句话,我不知道是从天上来的,还是地上来的,或者我心里来的,但我就听到一句话:百花是天上下凡的水仙花。

我难过地想,水仙开完花就要死了啊。所以我一定不能让百花开花了。

我又想,百花已经生了六个孩子开了六朵花了。我一这么想就着急了。

我开始像我阿母一样,一圈圈地去一座座寺庙。但我不是去和神明吵架,我只是和他们说话。我一个个神明说过去:咱们商量一下,我的寿命都给百花。这样我可以快点死,百花可以多活一些时间。

我就知道命运这家伙不省心。

一开始是好消息。那天,北来说,你二舅公西来被马来西亚国王封了什么爵位。咱们中国归侨总会还特意发贺信给他。还说你二舅公过几天就回国。

我不知道什么是爵位,我只想着,我又可以见西来了。

西来第二天就回来了,这次回来,他没带妻子没带孩子,就他一个人。

西来那天还是问我:阿娘,我可以在你房里打地铺吗?

我说:当然啊。

西来那天晚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我问西来:是不是地板硌身体,要不你和阿娘一起睡床上?

西来说好。

西来一躺到床上就难过起来。

我说:西来你干吗难过?

西来说:这是我第一次和阿娘睡床上。

我也难过了。我说:西来啊,阿娘这辈子护你不够。

西来说:不是的,阿娘对我最好了。

第二天一大早,有车开到家门口来。我看西来已经收拾好行李了。

我问西来:你怎么就要走了?

西来说:阿娘对不起。

我说: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西来没回我,就一直哭。

西来上车了,车开走了,车又倒退回来。

西来喊:阿娘啊。

我回:哎。

西来说:阿娘啊,其实我一直在找我生父生母,其实我二十多年前就知道了,他们死后又葬回昆明了,我这次是去昆明看他们的。

我说:我家西来真好,还知道念着父母,你赶紧去。

西来说:阿娘啊,其实我之所以娶丽明,是因为丽明也是昆明过去的。她的父亲希望她记住,她来自美丽的昆明,所以叫丽明。

我说:那真好,你赶紧去。

西来说:阿娘你记得,我这辈子就你一个阿娘。

我说:好啊,我记得的。

西来去昆明了,我以为他直接从昆明回马来西亚了。但是北来和我说,西来到了昆明就不回去了,住在昆明了。

我想,西来肯定还有事情没办完。

过了几天,北来和我说,丽明也带着孩子去昆明了。

我说:真好啊,丽明和孩子陪着西来回家了。

又过几天,北来来找我了。

他一进门就让我先找把椅子坐下来。

我问:什么事情神秘兮兮的?

北来说:阿母你不哭啊,西来走了。

我没反应过来,说:西来去昆明了我知道啊。

北来哭了。北来说:西来死了。

北来说:其实西来查出来是肝癌晚期。他这次之所以去昆明,只是想死在昆明。

北来说:西来好几次想和你说,但说不出口,西来临死前让丽明一定转达,说,他对不起你。

我说:傻孩子啊,你这一辈子没有哪一件事情对不起我。

我说:傻孩子啊,你这辈子唯一对不起我的,只有这次。你走的时候怎么不让我陪着你啊。

第二天,丽明和孩子们捧着西来的骨灰回来了。

丽明说,这是西来交代的,他想死在生他的地方,但他想死后一直陪着阿娘。

那骨灰连盒大概十几斤重,我抱着那骨灰,像是抱着刚来找我时的西来。

我对着骨灰说:西来,你可得等我,阿娘陪你一起回天上去。

北来给西来办了一个很铺张的葬礼。好多大领导都来了,我听不懂国语,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们说着,我就笑着。

西来葬礼后一周,一个晚上,我本来睡着了,北来来找我。

他和我说:阿母,我今天要和惠琼带着孩子去广东了。

我问:为什么去广东?

北来突然一下子跪了下来,说:西来走了,一堆人到我的钱庄提钱。阿母,我没钱了,此前都是西来给我补的。

我说:那我的钱给你啊。

北来说:不够。

我说:那你把那房子卖了啊。

北来说:不够。

我想了好久,说:北来你不能走,神明看着的。

北来哭着说:但是阿母,我活不下去了。

我说:阿母囤了一厨房的地瓜干和鱼干,肯定能养活咱们很久。

我说:那块地阿母明天再去种起来。

北来天蒙蒙亮才回自己家。接近中午了,没有再来找我。

我想了想,还是跑去北来的房子看看。

还没到,就听到一堆人的骂声,许多人见我来了,冲过来指着我一直骂。

我一路往人群里走,中间是北来,被人绑着,浑身上下都是伤。

我要去解开北来的绳子,有人冲过来要打我。我站起来,把脸迎上去,我说:你打吧,儿子的错,就是母亲的错。

可能因为我太老了,可能因为我是神婆的媳妇,可能因为我好像可以和神明说话,终究没有人打。

我把北来的绳子解开,我问北来:你怎么被人绑这儿了?

北来哭着说:我让惠琼带孩子走了。

我说:那难怪,是该打。

最终是新的村长来了。

那村长说:万流婶,要不你跟西来的妻子联系一下,看能不能腾挪腾挪。

我说:我不懂怎么联系。

北来说:我知道。

在村长的劝说下,大家这才暂时散去,叮嘱着,有回信就给所有人交代。

那一天,我第一次陪着北来住在他那房子里。

一开始,北来一直不说话。我说:北来,你问问丽明,丽明那么好的人,一定会帮的。

北来说:阿母,其实我知道的。西来赚的钱一直捐,剩下的钱,如果拿来补我的坑了,丽明和孩子们怎么办?

我说:北来真是好孩子,这个时候还想着西来一家子。

我说:那咱们就说好,任人骂任人打,然后拼命赚钱,咱们一起还。

北来抬起头看着我,哭着说:阿母,我一辈子都在拖累你。你当时就不应该要我的。

我说:你可是神明送给我的,我怎么能不要?

我想着,北来肯定一直没吃饭。我说:北来你帮我挑桶水来厨房,我帮你煮碗地瓜汤。

我把地瓜去了皮,洗干净,切了块。北来还是没来。

我想,北来应该太久没干粗活了,做不来,还是我来挑吧。

我正要往院子里的水井走,就听到扑通一声。

我走到水井边,没看到北来,我喊着:北来你在哪儿?我听到风声,和风送过来的海浪的声音。我没听到北来的声音。

我赶紧低下头看那井里——北来也没在里面。

我想,北来逃走了。我想,北来果然还是小孩。我想,北来又做错事了。

我走出去,站在路上,扯着嗓子喊:北来不见了。

一下子涌来一堆人,把我围起来了。有的人赶紧去抢北来房子里的东西,然后派人占房间。还有人宣称院子是他的……

我想着,西来给我买的床我还没睡过。我想着,那可是西来买给我的。

大家都在抢来抢去的时候,我还是挤进了那个北来给我准备的房间,赶紧在西来给我买的床上躺了一下。

真的如惠琼所说,像躺进一片香的大海里。

从那天起,各家都派了自家女人,每天有人来我家。不让我出门,连我去厕所都要盯着。

过了几天,村长来找我了。他说:万流婶啊,找到北来了。

我问:北来在哪儿?

我这才知道,北来不是跑了,而是走了。

他说:北来是在海边被发现的,是被浪打上来的。

我说:是不是大普公庙后面那片海啊?

村长说: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北来的亲生父母和爷爷奶奶就是往那片海走的。

看来北来早就知道自己从哪儿来——他小时候大概经常悄悄去看那片海吧。

我当了他这么多年的阿母,我竟然不知道。如果知道,我肯定会陪他去看看那片海的。

虽然多活了几十年,北来最终还是和他们一家人一起走了。

北来走了,问题却没有走。村长问我怎么联系丽明。我说:我真不知道,以前都是北来联系的。

村长说:放心,我想想办法啊。

水得和百花本来坚持要陪我,但当时百花已经不能起床了,我发了一通脾气,这才把你外婆一家赶走了。现在整个房子又只剩我一个了——不过我不是一个人,总有人一直看着我。

一开始的几天,几十个人把我团团围住,连晚上都在我的房间里打地铺;到后来,他们商量着值班,每天两个人;又过了一两个月,就变成一个人值班了。

负责联系丽明的是村长,村长偶尔来,也告诉我情况。说,电话联系上丽明了,丽明在想办法。

过了几天,村长和我说:丽明和我来电话说想回来,我让她别回来。

我说:村长你真是好人。村长笑着和我说:那杨仔屎是我堂哥,他走的时候写了封遗书,遗书上交代了我要照顾你,我本来想,你们都是大人物了,照顾不到,没想到,还真可以帮上忙。

我说:你不能叫他杨仔屎,他是村长。

村长眼眶也红了。

那段时间真是辛苦了你外公水得,他每天早上骑着自行车给我送来可以吃一天的饭菜,周六周日不用上班的时候就背着百花来看我。

我和水得说:可真拖累你了。

水得说:没有拖累,我和百花相亲的时候你就说过,百花以后不能走路,虽然是华侨家属但家里很穷——阿母都说过,阿母没有撒过谎,我也都想过的,我答应要背百花背到老的。

不让我干活了,我就躺在院子里的藤摇椅上,一躺就是一天。躺着躺着,总是不甘愿,抬起头,对着半空喊:有谁在吗?鬼也可以,神也可以,和我说说话啊!

常常是我认真等着的时候,偏偏听不到谁回话;但每次将睡未睡的时候,我会突然听到有什么在和我说话。

我在想,这是不是就是那神婆听到的?

这种日子应该持续了大半年,有天村长喜滋滋地来了,和我说:丽明终究汇来了一些钱,具体多少我也不知道,但据说,还了大家一大半。剩下的,丽明说把公司每年的利润寄过来还。

过了几天,家里突然没有人来盯我了。我等到下午还是没有人来。我出门了,左拐,往镇上走,往百花的家走。走在村子里,很多人看着我,看见我往村子外走,有人问:你去哪儿啊?我说:放心,我阿母、我婆婆的牌位和西来的骨灰都在家里的,我不会跑的。

那人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就没再说什么了。

我一路走过去,一路有人看着我,我一路解释过去,他们就一路放我走了。

我走到百花家,百花没想到我能出来了,问:阿母你怎么出来的啊?

我说:是神明加你奶奶加你哥哥们护送我来的。

最终,丽明前前后后还了七八年,才把欠款还完。她一还完欠款,就说要帮我办去马来西亚的手续。

她说,她不想在咱们这里了,不希望我还在这里,也不希望西来的骨灰在这里。

她说,而且西来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

丽明也是执拗的人,还是帮我办了去马来西亚的手续,还让自己的儿子我的孙子念中特意飞回来接我。

我其实就见过念中一面,他上次回来时还是个抱在怀里的小孩。我和这个镇子的所有一切,本来就和他无关。

是村长去车站接念中的。念中进到家里来,估计是觉得脏兮兮的,一直站着不肯坐。

我理解的,念中不知道这里发生的故事,所以他看到的只有脏。

但是我不会国语,也不会外国话,我不知道怎么和他讲那些故事。

念中先开口了:奶奶,我父亲说,您是全世界最好的阿娘。

念中说的是闽南语。

我一下子哭了。我问:你怎么会讲我们的话?

念中说:我父亲一定要我学的,还特意找了同乡会的人来教我。

念中说:我父亲说,奶奶你只会讲闽南语,所以我必须会讲闽南语。

那天,我就用闽南语给念中讲了发生在这房子里的所有故事。听完,念中不仅坐下来了,他还问我:奶奶,我今天晚上能睡在这儿吗?我想睡在你房间里打地铺,在我父亲打地铺的地方。

我开心地说:可以啊。

我问念中:想父亲了?

念中哭着说:是啊。

我说:念中不哭,我也一样。

我还是骗了念中。我和念中说,我和他一起回马来西亚,我们还带上西来的骨灰。

当时去马来西亚,从咱们泉州也可以飞了。泉州的华侨们一起给家乡捐了一个机场,说是方便他们回家的。据说我儿子西来出了很多钱。

那天早上,我让水得帮我们雇了一辆车,陪着我们去机场。

等到了机场,我一块块砖头看过去,一面面墙摸过去。我不知道,究竟哪一块砖头哪一面墙算是西来捐的。

要登机了,我说:念中,奶奶不懂,你先进去做给奶奶看,要怎么弄。

念中进去了。

他进去后,我和他挥挥手,说:念中,奶奶不去了,你和你阿母说,她会知道为什么的。

念中哭着说:奶奶怎么年纪这么大了还这么调皮。

我笑着说:奶奶从小就调皮。

丽明没在马来西亚接到我,知道我肯定不会去了。她就开始每个月给我寄钱,每个月打来电话,我每个月都去邮局接。

有次她生病了,有气无力地说:阿母啊,我答应了西来给你养老的,如果这次我没了,你别怪我,你让西来别怪我,我让念中继续给你养老。

我说:丽明,那我不干。你如果怕被西来怪罪,你就得活下去,活得比我久。

后来,丽明又活得好好的。

我的时间完全空出来了。我就每天去参加死亡观摩团,每天琢磨怎么死。哪想,那些团员一个个顺顺利利地走了。我好几次生气地问神明,一座座庙地问过去:不会让我死在百花后面吧?如果真是,你们可真坏。

神明可能回答我了,我没听到。

也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有人传说我是个很厉害的神婆,每天总有人来我家等我,想问我他人生遇到的事情。

我听着他们的故事,就翻找下自己的记忆,如果记忆里刚好有类似的故事,我就讲给他们听。

有时候我讲自己的故事,有时候我讲神婆说过的故事,有时候我讲葬礼上听来的故事,有时候我讲神明签诗里的故事……莫名其妙地,我就被说成是咱们这地方最好的神婆了。

但我明明还不能和鬼神说话啊。

北来的妻小还是没有消息,百花的孩子一个个长大了,该娶的娶该嫁的嫁。我实在没事干,就在百花和百花几个孩子家轮流着住。这不,连你出生也都是我陪着的。

我住得最长的,还是百花家里。

你外婆百花后来就动不了了,一直坐在床上,我也搬了把椅子,坐在旁边。

百花看着我一直笑,她没什么事需要和我说,因为,她的故事,我都知道。

我倒有故事。

每次我都给百花讲我在一个个孩子那儿看到的事,讲我去参加死亡观摩团以及别人来找我说的故事,讲我们以前的故事。

说着说着,百花累了,就闭上眼了。我赶紧推推她,问:百花你没走吧?

百花被我推醒了,笑着说:我在啊,阿母。

我放心了,然后轮到我困了,我还在睡着,百花一直推我。

我睁眼,只听百花着急地问:阿母你没走吧?

我笑着说:百花,我在。

如果我没记错,百花是在你读小学一年级时走的,对吧?我记得的,我想百花那么疼你,你肯定要难过的,是我去小学接的你。

我记得你那时候正在上课,读的是《春天在哪里》。老师念课文的时候是国语,我听不懂,但讲解的时候是闽南语,我听懂了。

我听着听着,也跟着想,春天在哪里啊?

直到你下课了我才进去找你,然后我和你说,你当时果然哇哇地哭。

我当时没哭,你还生气地问我:阿太你为什么不哭?

我当时其实还在生气,嘴里在偷偷骂着命运那家伙,真的让百花走在我前面。所以我还是没有哭。

但现在我要走了,我得告诉你,其实我觉得百花走得挺好的。她的身体实在太疼了,她又怕我担心,一疼就笑,所以她整天一直笑。

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我可是百花的阿母。

我后来老是和夫人妈说:算了算了,让百花先走吧。我要是先走了,百花身体难受,心里还得难过。我说,我都送走其他孩子了,最后这个孩子,也由我来送吧。

故事讲到这里,阿太笑眯眯地对我说:我的故事讲完了,你可以走了。

我知道,阿太准备走了。我知道,我留不了她的。我知道,这是我见阿太的最后一面。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直看着她。

阿太说:如果你真的不想我走,就扶着我,咱们再出去走走。

我说:好啊。

我搀扶着阿太,先是把整间房子一个个角落走了一遍,走到故事对应的地点,就问我:记不记得,这是我偷藏药的地方;记不记得,这是西来打地铺的地方……

我搀扶着我阿太,把这个小镇的一个个地方又走了一遍。她说:你看,这就是我婆婆说的,那个爱读书的鬼住的地方;你看,这就是我阿母滑下去的地方;你看,这就是我看到那只巨龟的地方……

我们走回到大普公庙,坐在那个入海口旁。

阿太眯着眼看着大海,我看着阿太。

阿太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说:我死的那天晚上,你一定要盯着天上看。

阿太得意地看着我好奇的样子,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阿太说:一个人如果是好死的,那到他最后要走的时候,他可以有一次选择——可以入土为安赶紧轮回,也可以向天开枪,再不回来。那样,天上就会多一个洞。

阿太说:你看,天上一颗颗的星,就是一个个不愿再回人间的灵魂向天开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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