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现在才回想起来,那天我拿的牌子里头,并没有这出戏啊!」皇太后咬牙道:「那个时候,皇上还点评说,这弟弟败露那是肯定的,这骨子里头的商讨哪是装可装出来的。这不是分明是说给我听的。」

「我回来之后越想越不对,如果亦仁真上了台,我与他旧时的过节,他岂能不算,我跟裕哪里有活路?」

「母后,母后,那您就……」

皇太后叹道:「我原本就算有这个念头却也没有法子,可是,有一天我在法华寺进香的时候,突然撞上了一个和尚,这个人他长得……」

皇太后转过头来直直看着庄之蝶,道:「居然跟当时养心殿的首领太监一模一样,我突然就有了一个主意。」

庄之蝶颤声道:「您让那个人扮了张首领太监,遣散了内侍,然后又喂了圣武帝吃了硫磺?」

皇太后痴痴地道:「我真是觉得这个计划天衣无缝,张太监贪杯,我那天特地让人在他的酒里和了一些蒙汗药,等他醒来赶去养心殿,一切乱糟糟地,谁也不会留意刚才那个张太监与眼前这个有何不同。一切都太顺利了,我当时是觉得天助我也。」

庄之蝶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道:「母后,您觉得是亦仁……」

「是他,没错。」皇太后突然又颤抖了起来,道:「他在朝堂上看着我笑,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别有所指。」

「母后,只要您把那个替身给杀了,就算亦仁知道又能如何?」

皇太后沉默了很久,才道:「这个人找不着了。」

庄之蝶一惊非同小可,道:「母后,怎么会这样?」

皇太后整个人瘫在椅中道:「我总以为他是太过惊慌,才会趁乱逃走,只要裕儿顺利登基,他也就不足为患。」

「这个人,他一定在亦仁手里。」庄之蝶脱口而出。眼见皇太后脸露绝望之色,仿佛有灭顶之灾,她突然脑海中灵光一现,笑道:「母后,您不用担心!」她一字一字地道:「亦仁绝不敢让那个人出现。」

皇太后惊讶地看着她的脸,庄之蝶微笑道:「您忘了刚才亦仁在朝堂上的话,那一天陆傅峰父子没有去给圣武帝问诊,亦仁另外指定了王守仁不是吗?」

「王守仁是他家生子的奴才,如果这是一个事实,那么,他要如何解释,当时王守仁面对养心殿空无一人,却没有作出任何反应这个事实呢?」

皇太后眼睛一亮,嘶哑地道:「除非……」

「除非王守仁,他根本就没有去过。」庄之蝶将皇太后小心扶上床,道:「母后您放宽心,只要裕还活着,我们就有机会。这次至多就是个平局罢了。」

皇太后长舒了一口气,轻拍了几下庄之蝶的手,闭上了眼。

陆展亭坐在凉亭的栏杆上,将手中的馒头撕了丢在池塘里喂鱼,一块接着一块。他搬到叶家来已经好几天,亦仁似乎没有一点反应。既没有遣个什么人过来问个原因,更加不要说亲自露面了。陆展亭倒不自在起来。

那生像是看一出戏文,原以为自己是个票友,看了前段便知旦角后段要唱什么,谁知道完全不是那回事,连戏文不符都说不上,这出戏唱了一半就戛然而止,空留下一个戏台让他揣摩。

陆展亭是一个豁达之人,过去再大的事,一觉醒来过去就让它过去了,可是这不上不下,没有下文的戏码不知道为何让他心里堵得慌。

而且他在叶家住得也不自在,过去在王府,整天地窝在书房里看书写字,既清静又舒适,可现在叶家有个叶顾生,整天弄些鸡毛蒜皮的事来与他争论。

还有位叶二小姐,一会儿生气,一会儿高兴,陆展亭有时想破脑袋,也不知道她为何生气又为何高兴,哪一刻高兴哪一刻生气,直弄得筋疲力尽。

他想着想着,手越弄越快,不一会手里的馒头就丢光了,于是他伸出手

去摸身边的馒头,馒头没摸到,摸到了一只温热的手。

他转头一看,吓了一跳,亦仁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布衣,正在微笑着啃馒头。陆展亭吃惊不小,以至于脚一滑,差点掉池塘里去。

亦仁的一只手扣着陆展亭的一只手,笑道:「你怎么轻了,在叶家过得不好么?」

陆展亭借着他的手爬了上来,嘴里道:「我在这儿好得很。」

亦仁收回了手,轻叹道:「我看你闷闷不乐,心里还以为你想我了呢。」

陆展亭干笑了一声,道:「我可不及王爷那么知情知趣,这满朝的王爷没有十七、八个,十五、六个总是有的,我虽然个个尊敬,但也不能时时放在心上。」

亦仁一听,缓缓放下手中的馒头,深深地吐了口气,道:「原来展亭是在怨恨我呢。」

陆展亭见他一脸落寞,心里一软,叹道:「我也没有怪你,那天我也有错来着。」

亦仁听了这句话,侧过了脸微笑道:「是啊,我看你那天实在饥渴才去帮你的。」

陆展亭被他一句话噎得慌,脸腾地红了,他回转身从栏杆上跳回凉亭,恨恨地道:「那就多谢王爷体谅了。」

他转身要走,却被亦仁抓住了手。

亦仁站了起来,贴近陆展亭道:「上一次是我体谅你,这一次换你体谅我。」

陆展亭一惊,想要挣脱却挣不开亦仁,他看着亦仁那只黑眸闪着幽幽的光芒,他也是一个男人,当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陆展亭颤声道:「上一次你要帮我,我可没勉强你,是你自己情愿的,怎么现在好像我欠了你的。」

「你事实上是欠了我的。」亦仁用手轻碰着陆展亭的裆部。

陆展亭连忙往后挪了一下,努力正色道:「堂堂一个王爷,熟读诗书礼仪,当知有可为有不可为,这种既违天理又违伦常的事,请三思。」

「诗书礼仪,天理伦常?」亦仁嘴里连轻吐出这八个字,然后有一些轻蔑地道:「那不是狗屁?」

若是平常,陆展亭必定拍手叫痛快,现在却急得满头大汗,亦仁环着他的腰,手指轻划过他的臀部,道:「我是一个挺讲道理的人,不会不给你选择。」

陆展亭精神一振,连忙竖起耳朵听。

亦仁笑道:「你可以决定去你屋做,或者……在这儿做!」

亦仁说着就俯身与陆展亭双唇相对,陆展亭见他凑得很近的脸,上下难以抵挡的手,慌忙道:「去屋里!」

后来他就觉得糊里糊涂,等稍微清醒一点,亦仁似乎已经很尽兴。

陆展亭闭着眼暗地里生气,亦仁连呼他两声,见他始终不答,也不生气,从桌上抽过一支毛笔,对着陆展亭的腿间自言自语道:「咦,怎么了,刚才不是还挺精神的吗?」

他说着拿毛笔去拨弄陆展亭的分身,陆展亭实在忍无可忍,一抬脚想要将他踹下床去。

亦仁笑着避开他的脚,按住陆展亭,枕在他的腹间与陆展亭闲聊,道:「你是不是气我这几天不来找你?」

陆展亭不吭声。

亦仁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想你住在叶家是对的。朝廷的局势风云变幻,谁也不知道他朝一日,我忽然身陷囹圄,那时你难免受我连累。」

「叶家虽然与我关系密切,但是叶慧明是一员大将,千金易得,一将难求,想必只要他肯投诚,也不会有太大的危害。」

陆展亭见他说得伤感,忍不住睁眼去看他,亦仁一头乌黑的发洒在自己裸露肌肤上,发丝引起的搔痒之感,却牵起了心里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你知不知道,亦裕还没有死。那具残尸是我让人假冒的,他的尸体根本没有找着。我让人封了整个盘龙谷与各个从扬州通向金陵的路,可是到现在也没有见他现身。」

他此话一出口,陆展亭忍不住颤抖了一下,随即像是松了口气,道:「没死也是好的,这样庄之蝶妹妹就不用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

亦仁轻轻一笑,道:「你真不愧是风流才子,这般温柔体贴。你要知道亦裕不死,死的就是我们。现在有一个皇太后凝聚着亦裕的势力,宗亲们也更偏向他们一点,如果亦裕现身的话,很难说我能斗得赢他。」

陆展亭不以为然地道:「天大地大,我们还找不到一个世外桃源吗?」

他一个我们出口,又有些羞愧,连忙改口道:「我是无所谓,我不过是一个小太医,哪里都能去,哪儿都能待。」

亦仁轻轻抬起头,一双乌黑的眸子看着陆展亭。良久,才淡淡地道:「你哪儿也去不了。」

陆展亭见他说得认真,但睁眼细看,又见他面上表情仍然是温和的笑容。

亦仁抬起身,握住陆展亭的双腕,将它们按在陆展亭的头顶,笑眯眯地道:「我是说,我就喜欢与展亭在这滚滚红尘。」

他低头啃咬陆展亭,直到他的兴致也来了,他才松开陆展亭的双手,两人又纠缠在一起。

慈宁宫里又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庄之蝶随着宫女急步踏进内堂,见皇太后缩在床角,瑟瑟发抖,连忙道:「母后,母后。」

皇太后露出一双惊恐的眸子,指着窗外道:「有人在那里,他在喊要我偿命!我知道是他来了,是他来了!」

她死命地抓着庄之蝶道:「是他先有错,是他先有错,他说过与我一生一世,可到头来却嫌弃我年纪大了,喜欢上了别人,一个接一个……」

庄之蝶眉头一皱,转身道:「叫门外的侍卫听着,立刻派人在皇太后的窗前增设守卫。」

皇太后似乎稍稍镇定了一些,一个宫女将茶碗递给她,她颤抖着接过,刚打开就尖叫了一声,连呼:「血,血!」

那碗红色的水翻倒在床铺上,庄之蝶大怒,道:「这是什么?」

宫女吓坏了,道:「回皇后娘娘,这是枣粉泡的茶,最近山东新枣丰收,这是新进的贡品!」

「以后不要再送了!」庄之蝶见皇太后吓得魂不附体,便道:「传太医院着一个人来瞧瞧皇太后!」她想了想,叫住那宫女道:「给我传……陆展亭!」

陆展亭被夜召入宫,他一见皇太后的模样,不由得双眉轻皱了一下,仔细看了一下,才缓缓地道:「皇太后似乎受了什么刺激,才引发一些癔症。」

「你说母后他……她是失心……」庄之蝶生生将那个疯字咽了回去。

陆展亭见庄之蝶面无人色,便劝慰道:「也不用太过担忧,应该是时日不久,不过要用重针。」

他说着扶着皇太后躺上,庄之蝶见他一路用针过之后,皇太后果然明显镇定下来,方才松了一口气。

陆展亭收了针,起来道:「明儿我再来!」他转头见皇太后床上有一本《乐府解题》,便随口道:「皇太后这两天精神不济,这书就不要看了。」

庄之蝶刚将他送至殿口,有宫女进来禀道:「太医院派来了王太医给皇太后问诊。」

庄之蝶有一些紧张,连忙道:「就说我这儿已经有太医问过诊,请他回去吧!」

陆展亭连忙制止道:「无妨,我已经不是太医院的人,按规矩太医院是必须派一人前来问诊,这位王太医的医术是可信的。若是你将太医拒之门外,反而惹来是非。」

「正是,一个区区太医又何须怕他。」鹤发、乌眉、红颜的八宗亲王跨了进来。

庄之蝶见了他大喜,道:「有亲王在,天底下哪还有人敢在此放肆。」

陆展亭一笑,施了一礼,扬长而去。

八宗亲王鼻孔哼了一声,道:「这就是那个陆展亭吗?我看他年纪轻轻的,傲慢得很。」

庄之蝶微微一笑,也不去搭话,陪着八宗亲王走入中堂。

王守仁走进来见八宗亲王在中堂品茶,连忙上前弯腰施了一礼,道:「老亲王怎么在此!」

八宗亲王眼皮一吊,哼道:「我等你呢,让你看看我有什么不妥!」

王守仁苦笑道:「谁不知道老王爷您宝刀未老,老当益壮,这不是拿我取乐子吗?」

八宗亲王哈哈一笑,颇为得意。王守仁走进内室,庄之蝶眼皮也不敢眨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王守仁搭完脉,才问:「皇太后,最近可是觉得胸闷、气短?」

皇太后喃喃地道:「是!」

王守仁微笑道:「皇太后,您没甚大病,只是念想过度,得不到排遣,以致郁结纠心!」

「可是他们夜夜缠着我,夜夜缠着我!」

庄之蝶一听刚想打断,王守仁已经抢先说了,道:「皇太后,您只要想开就好了。这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果然是一种遗憾,可要想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这见与不见,都在皇太后的心里。」

他说完起身对庄之蝶道:「皇太后无甚大病,只需有人常常开导于她,我再开几帖方子安安神就好了。」

庄之蝶见他出了门,才松了口气。

八宗亲王笑道:「皇后无须担心,他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能做什么,这药不吃也就是了。」

「我听说这几天,这里不大太平,这老十心急难耐,恐怕是要搞出点什么事来,老夫多带些人亲自把关,我就不信他能翻出天来。只要等皇上一找到,到时他就算有通天的本领,也休想谋权篡位!」

庄之蝶松了一口气,道:「皇叔说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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