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就山

#

“采得北方的花,好完成南方的花束,在这迟暮的岁月里赶上早年的爱情。”

空荡的阶梯教室里有少女轻灵的声线朗诵着勃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远处的操场上却传来小孩子欢快的笑声。

长长的走廊上,程恪行顺着音源向窗外望过去,隔着一片小树林,他只能在高处瞧见红胶操场的一角。

身旁年轻的男老师抬手挠了挠额发,不好意思道:“主任说您下午会来,让我们好好准备,但我觉得让您看见日常的校园更好,所以就没有和孩子们说。”

这间希望小学的同学都知道,他们上课用的书本、身上穿的校服,都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慈善家无偿捐赠的,他们都要努力学习,长大以后好好回报对方—尽管他们并不知道那位慈善家是男是女,姓甚名谁,长什么样子。甚至连这位被临时抓来应酬的实习老师,也是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大恩人。

对方只说他姓程。

“程先生,”年轻人抿了抿唇,细白的面孔忽然漫上一丝红云,“恕我冒昧,但请问,您是雁清山上的那位程先生吗?”

操场上有小孩子摔倒了,程恪行看得专注,眉头轻轻蹙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漫不经心地回头,看向一旁有点尴尬的男生。

“我是谁,会影响你的工作吗?”他问。

“不会!”年轻人泛红的脸色一下正常起来,他正经八百地摇了摇头,说话也不支吾了,一个字一个字跟跳跳豆一样蹦出来:“您捐赠修建的操场与图书馆师生们都非常喜欢,也很感恩,孩子们平时都说,

以后要好好学习,长大去您的公司上班呢!”

童言稚语总会让听见的大人会心一笑,但程恪行勾了下唇角,却说:“怎么,长大继续赚我的钱?”-

旁边的人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程恪行也不理会,只是继续心不在焉地望向那个刚刚摔了跤、自己抱着膝盖呼呼吹了一会儿,又乖乖坐到操场边上看同学们玩的小孩子。

阿回小的时候也是这样。

在学校里摔了跟头,手心都磕破了,但回到家也不说,照常跑跑跳跳写作业,直到吃饭前被牵他去洗手的阿姨发现还没结痂,小孩子也只是眨巴着大眼睛乖巧地对皱着眉头打量他伤口的程恪行笑,小哑巴一

样,踮起脚尖用另一只小手摸摸先生的眉心,嘟着嘴巴做鬼脸逗他开心。

“怎么还欺负人呢”

身旁的家伙嘟嘟囔囔,蚊子哼哼一样,细听还有点委屈。

程恪行侧过头,心情毫无起伏地看清了这青年人秀丽的面庞。

看起来比阿回年纪还小一点,大学都没毕业的样子,杏眼黑白分明,一颦一笑灵动非凡。校长方才还和他介绍过,这是学校里最受欢迎的程老师。

程。

程恪行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但程程却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不仅如此,他还像经历了一番心理斗争后终于鼓足了勇气一样,抬头对上程恪行明显开始出现不耐的眼神。

男生的心跳惴惴,脸上却不由自主地浮出了属于年轻人的动人倾慕:“先生,不知您还记不记得,二十年前您救了一个””

程恪行打断他:“我每年会资助很多人,包括这间学校里的所有小孩。”

程程摇了摇头,焦急地倾诉:“不是呀,那年我家出了车祸,是您路过,让人把我和爸爸妈妈送去医院,后来后来我成了孤儿,又有人带我去了福利院,资助我长大,念到大学。”

虽然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位程先生,小时候的事也是别人告诉自己的,但那个一直以来都想要好好学习、长大后站在程先生身边的小孩子,就是他自己。

程恪行错开眼神,语气淡淡:“我不记得我有强迫过被我资助的小孩改姓。”

上一个莫名其妙出现在阿回身边的程皎,他还能说服自己人家本就姓程,但这又是哪来的。程程不敢相信地盯着程恪行冷漠的侧脸,失言道:“可是、可是你身边明明就有一个””“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他从来不是任何人的长腿叔叔。

程恪行落在窗上的目光轻飘飘的,却似一记冰封的利箭穿透了程程无措的小心思,他一字一顿道:“况且,我有说过,程昼回和你们一样吗?”

那个被他亲手抱起来、在雁清寺里点过灯、又为他在山上种了连绵花田的人,自始至终,只有阿回一个而已。

“你是老师,”程恪行散漫地垂下眼皮,语气却足够强硬地瞬间打碎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坚持了二十年的梦想,“为人师表,不该想的东西,不要想。”

他那可怜的、藏在层层盔屿中的滚烫炙热的一小点真心,只会给程昼回一个人。

若程昼回不要,他便原样封存起来,任何时候都永远不会教任何旁的人窥去任何一角。

这么多年,程恪行总是在悲伤,但从不曾绝望,因为归根结底他是自得恶果,且从未对未来试图抱有过希望。程恪行并不会问程昼回是否爱他,毕竟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将自己视为了对方生命中的一处站台。

那道美好的身影也许会时常归来,但终有一天会永远离开,去到一个更加温暖、没有程恪行的地方。但他自己却无路可去。

程昼回给了程恪行生命中最重要的养分,当失去阿回后,没有任何人能将那块空白填补,因为他早已成为了程恪行命运的一部分。

爱程昼回,是程恪行这一生做过最糟糕的事,也是拥有过最美好的想望。

这间操场、图书馆,其他的校园,他资助过的所有人,其实都不过只是为了替阿回求一段好的因果一程恪行从前是个坚定的无信仰者,但他既有了所求,便终于开始相信神佛。

那个自称倾慕了他二十年的男生刚刚红着眼圈告辞了,程恪行没有挽留,甚至没有注意。他想起了昨天晚上的梦。

之所以在当时便清楚地知道是梦,是因为他眼前的程昼回非常冷漠,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一步也不往前走。

虽然这么说好像有些可笑,但也的确是事实—程恪行清清楚楚地知道,程昼回永远不会那么对他。哪怕自己做了那种事情,阿回都乖乖地、一声不吭地歪着头接受了怎么每当遇到自己,他总像是没了底线一般惯溺。

阿回对他,从来都是予取予求,可越是这样,程恪行越痛苦,越要让人离他越远越好。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太过伤人,更加自伤,可却连一句解释的话也说不出口。

多简单。

程昼回喜欢他吗?当然是喜欢的。

但那不是爱,是经年累月的依赖,是他被从前让嫉妒冲昏头脑的程恪行剥夺了年少时被追逐求爱的权利后,懵懂不知、毫无经验才做不出正确判断的错路。

程恪行在利用这点欺骗程昼回的付出、剥削程昼回的余生,他不该这样,好在程昼回在离开之后好像也醒了过来。

他就要走了。

燕城的事务在入春后告一段落,程昼回按照固定的程序向江城打了辞职报告,程恪行没有问过他要去哪里,程昼回也没有说过。

但他终于要彻底离开他的站台了。

春天到了,程恪行今天路过小学教室的时候,还听见那些孩子用稚气十足的童音念课文。春天到了。

但他生命中的隆冬已经降临。

过年的时候,大大的程家只剩下他一个人。程恪行坐在空荡荡的长桌一侧,捏着那封从燕城寄来的信,难以置信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连标点符号的顺序都能通背默诵,程恪行终于接受了程昼回在思念自己的事实。

如果他拿起笔,像这许多年来的每一次一样,在第二天就想尽办法将回信送到程昼回的面前,那么或许一切就可以被当作没有发生过。

就像之前程昼回因为那幅画落荒而逃,就像程恪行在之后数个失眠夜后的某个清晨,终于下定决心“缺席”他的毕业典礼与之后的人生。

阿回总会寄信给先生求饶,而程恪行也总会满足阿回的心愿,为他写一封回信。

但这次,程恪行确实做不到再欺人欺己了。毕竟他差一点就彻底得到了程昼回,而且是用那样肮脏的手段乞讨来的。

可不该是这样的,阿回。

程恪行的心意是卑劣的,也是干净的,既然已经像揉烂的柚子皮一样被撕开,那就清清白白地晒到太阳底下好啦。

待到那些不堪的回忆脱水消散,愿你依旧记得他沉寂真诚的清幽暗恋。

在那封信的最后一段,程昼回说:阿回已经长大了,希望先生尊重我的选择。哪怕他的选择是永远离开自己?

程恪行没有写回信,但他在心里回答:阿回,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哪怕你的山与雁清再无交集。

程恪行的雁清山上今日又下了雨,他一个人走在曲折的亭苑里,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细弱的啾鸣。他循着声音望过去,心中无法不受撼动地在院中的树下瞧见一只从巢中掉下来的小鸟在苦苦挣扎.是程昼回的珍珠鸟回来了吗?

程恪行失魂落魄地踏入春雨,墨染的发丝与浓郁的眉眼顷刻间被打湿,他却无知无觉一般走过去,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条柔弱无比的生命。

小鸟的眼睛湿漉漉的,和小时候的阿回一样,总是藏着水色,仿佛程恪行稍微待他凶一点就会立刻掉下眼泪吓唬人。

但事实上,每次只要稍微地哄一小下,娇气包就会立刻弯着眼睛笑起来。“先生。”

耳边好像出现了幻听,程恪行失神地注视着掌中的小鸟,有些不解地恍惚起自己为什么竟然能听见它说话。

因为那不是小鸟在说话呀。

头顶漫天的雨毫无征兆地停了,雨滴落在取而代之的伞面上,像是大珠小珠跌落玉盘。

程恪行抬起头,心尖巨颤地对上了那双温柔朦胧的、永远纯净得像一汪安静湖水的、程昼回的眼睛。没有生命的木偶被泼上月光后便可以获得短暂呼吸,木偶程恪行的四肢被麻绳牵引,眸光怔怔。

程昼回踮起脚尖,为男人撑起一把伞。“程恪行,我十分想你。”他坦诚道。“我想我是爱你的。”

【他来就他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