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锦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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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喜欢什么季节,哥哥?”程皎问道。

冬天的燕城室外很冷,室内却比江城暖得多,南方人程昼回站在廊下看着少年在院子里大刀阔斧扫雪的架势,想了想,说:“春天吧。”

适合发呆的季节。

比他还高了半头的男孩子眯了眯眼,笑着在树下看他:“哥哥好娇气。”也不知他是怎么得出结论的。程昼回权当没听见。

程皎:“那你为什么来燕城,哥哥?”活泼的少年人简直就等于十万个为什么。

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程恪行欺负他。

程昼回没有回答,程皎又问他:“你是在生谁的气吗?”程昼回摇了摇头,回答:“我没有生气。”

他不爱生气,生气像是咽下毒药却指望别人痛苦,程昼回从不自伤,且最关键的一点是—和别人不同程恪行的确会为此痛苦万分。

程昼回不想伤害他。

被他在秋末捡回一条命的少年歪了歪脑袋,有些困惑似的:“但你看起来也不是很开心诶。”程昼回卷着书筒在身后敲了敲自己的脊骨,耐心地同他讲道理:“不笑,不代表不开心。”程皎很执着:“但不开心,肯定不会笑。”

勾起唇角但双目无神,那才不叫笑。

就他道理多。程昼回侧头看了一眼畏畏喏喏靠近的阿姨,抬起书卷对三秒前便已丢开大扫帚跑过来的程皎摆了摆。

“吃饭。”

晚餐很丰富,程昼回口味淡,但体谅家中还有另一个正长身体的人,无论自己在与不在,每顿都让阿姨做得无比丰盛。

程昼回记得自己小的时候,程恪行口味很重,后来才慢慢改变,甚至偶尔还会吃起斋食,只是他对色香味的追求也跟着变得更加严苛,家里的阿姨几乎被磨成了十四星级的大厨,什么都做得出来。

也不知道阿姨和他一起离开了,那人独自在家还吃得惯吗。

程昼回看着这一桌佳肴,心里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好像突然间回到了小小的时候,只不过他的身份和那时的程恪行掉了个个,竟然坐在了主位上。

“哥哥。”程皎咬着筷子打断他的出神。

程昼回抬起头,看见少年递过来的瓷碗:“我要喝汤,你给我盛。”

他可比他哥哥离汤更近,但程昼回什么也没说地接过碗起身,一勺汤底一勺肉,仔仔细细地盛了分量很足的一碗莲藕排骨汤。

递给他,程皎天然上翘的嘴角便勾得更弯,好听话一句接着一句。

聒噪的少年,但也很聪明,除了常爱装疯卖傻寻死觅活,别的没什么缺点,察言观色的本事不知哪里学来的,每次程昼回一开始想程恪行,他总会立刻岔开打断。

但还有更多的、他见不到程昼回的时候,后者也在一直、一直想着程恪行。

雁清山上下大雨的那个晚上,程昼回告诉冒充他的男孩,清晨会有人送他离开,但他没有想到,其实自己比对方更早走出程家。

程恪行叫他离开自己的身边,殊没想到,程昼回也没有其他去处。

他想起白天时席岳留的话,不禁为这人旁观者清的先知与幸灾乐祸感到无奈,不过程昼回并没有试着联系对方,反而平静地买了一张去燕城的机票,在起飞前向程恪行简单报备之后就关机了。

下机后,他回忆着自己记得的地址,走走停停找到了小时候程恪行带他住过的地方。燕城是程家另一个重要的盘踞点,这栋房子每周都有人定时上门洒扫,不过程昼回没有想到,程恪行虽未回复信息,但却直接把家里的阿姨给他送了过来。

开门后迎接自己的就是一桌晚饭,程昼回苍白着脸色一言不发,独自上楼,关门,留下无辜的阿姨再一次陷入深切惶恐。

迁怒于人不是他应有的修养,但程昼回确实有些累了。

他不去想令程恪行痛苦的究竟是自己的秘密被难堪剖露,还是他记起了前夜对于这一切容纳度过高的阿回,觉得难以置信。程昼回在窗帘紧闭的卧室里闷头睡了整整一日,第二天的傍晚,在阿姨心惊胆战到决定给先生打电话时,程昼回衣衫齐整地下了楼,平静问道:今晚吃些什么?他饿了。

程昼回接管了程家在燕城的一切。

他读书时学的与他现在每天面对的东西半点儿贴合之处都没有,但程昼回却无师自通地从一开始就震慑住了所有人。他自己的能力出众也好,程恪行的名声在外也罢,反正是没有人敢对他有所质疑的。

刚刚离开象牙塔便又站上了不胜寒的高处,程昼回忽然就理解了他小的时候,程恪行每天都在过着怎样疲惫的生活—那时他甚至尚在念书,家里还养着一个常常找麻烦的娇气包,可在程昼回的记忆里,先生好像一直都是非常从容的,要不是那偶尔才可一见的倦态,程昼回几乎会以为程恪行是永远不可能被打倒的。

不过这好像也是事实。

程昼回虽然人在燕城,但也听说了江城的一些事情:程恪行身边的人换了一批,那个跟在他身边二十多年的助理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仿佛他没有安排那晚除了山雨之外的一切,更没有在多年前便用一幅画戳破程恪行的自瞒自欺。

而也是直到最后一刻他才明白,拿程昼回威胁程恪行是可行的,但并不是没有限度的,玩火必自焚。程昼回走了,赵助理也将以某种方式永远闭嘴了,程恪行现在变得更加坚不可摧,也更加孤独了。

但他能怪谁呢,命当如此罢了。

在程恪行神色漠然地犹豫着是否该停止听见那唯一能触动自己内心的人每天都在做些什么时,程昼回在燕城敲开贫民区的一扇门,领回了一个刚准备开煤气自杀的少年程皎。

上个月才成为孤儿的程皎本该在程家资助的福利院里报到,但他迟迟没有出现。很小的一件事无意汇报到了程昼回的面前,谁也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去把人捡回了家—就像小时候程恪行也把他从雁清山阶上抱起来那样。

今年的冬季雨比雪多,今夜也下了一场,程昼回和程皎裏着厚厚的毯子坐在阳台上听雨落,几乎要眯着眼睛一起睡过去。

他们两个都喜欢下雨天,但喜欢的原因好像不太一样。程皎喜欢雨天,是因为听着雨声睡觉很舒服。

那程昼回呢?

“因为味道很好闻。”他说。

“哥哥真的好娇气。”程皎笑嘻嘻地又说起胡话。

程昼回睁开眼睛,抬起两指点了点他的额头,另一只手掌托起半腮,第六次试图说服少年:“叫爸爸。程皎:“叔叔。”

长他八岁的程昼回“嗯”了一声:“不许改了。”

程皎撇了撇嘴巴,又抬头指着天上的小月亮笑了起来:“哥哥看我。”带孩子可真难。

程昼回顺着他指的方向抬起头,心里忽然有些好奇,程恪行是怎么把他养大的。

雨渐渐停了,程皎站起来,趴在栏杆边往院子里探了探头,好奇道:“那两棵是什么树啊,哥哥?”程昼回心尖颤了一下:“桂树。”

似是不解他的声音怎么一下就哑了,程皎回头与年轻的兄长对视,总是弯成两道缝的眼睛清清明明地睁开,皎如月光:“是月亮上种的那种吗?”

程昼回笑了笑:“是的,但你来的晚啦,花都谢了。秋日桂花开的时候,整座小楼都闻得见香气。”在燕城是这样,在江城也是。

程皎“哦”了一声,转身蹲到程昼回的面前,扬起脑袋,难得认真地问道:“你会陪我到下一次花开吗?”

程昼回低头与他对视,也很认真地答了实话:“我不知道。”他总不能在燕城躲一辈子。

程皎叹了声气,似真似假地忧郁地望了他一会儿,大狗狗温热的脑袋忽然躺在了程昼回的膝盖上,教人手足无措,只能试着触碰他,替他理顺纠缠打结的毛发。

“那你走的时候,不要告诉我哦,”程皎说,“我会把你忘记的,你不要担心。”他还说:“哥哥要开心,长长久久地开心。”

养孩子,原来是非常容易令人苦恼,但也非常容易让人心软的一件事。“好哦。”程昼回答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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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的时候,程昼回陷入了非常忙碌的工作之中。虽然知道自己这样有沉湎于过去的嫌疑,但每当从文件堆里抬起头、迷茫眨去眼前模糊的时候,程昼回总会忽然想起程恪行,并发自真心地觉得他非常了不

起。

在同龄人仍被惯坏的年纪,程恪行便已经习惯了远辛苦于程昼回今日的生活,一个人撑着如斯巨大的家业,坐在远离世俗的山间古寺里,眼底如流水般平静掠过写满贪欢的数字。

程昼回在程恪行身边被养大,并不常见到对方工作时的模样和具体内容,偶尔见到几次,也只是下属噤若寒蝉在他眼前关上门的画面。

程恪行是位慈善家,这句话说出来,连程昼回自己都没有实感。除了救起自己的事实和那些觥筹交错的捐赠晚宴,程昼回并没有从程恪行身上看到任何与世俗眼中真正潜心做慈善的人相似的品质。

这个人,阴鸷、孤傲、强势,仿佛永远眼高于天,看不见地上的尘埃。但程昼回来了燕城之后,才第一次知道原来程恪行资助了那么那么多的人、学校、企业,甚至还有远方看不见的异国弱势群体。

他都从来没有说过这些,如果程昼回没有在某一天突发奇想,开始深挖,他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些。

虽然说程家有施善的古训,但程恪行做的还是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多得多。程昼回想起这些年赵助理偶尔会和他半真半假地埋怨,说先生做圣人做得有了瘾,这偌大一个程家,如今都快只剩下雁清山上那一

片空架子了。

程家从前只是普通做做慈善,和那些为了事业稳当来寺里拜神的商贾没有区别,但程恪行如今却有将慈善做成事业的不妙趋势。

月夜下的雪人化了一半,程皎已经睡了,程昼回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心想他们其实都小瞧程恪行了。说什么之前造孽太多,如今才做做样子免得以后下地狱。程恪行造没造过孽另外两说,如今程昼回在这个位子上眼界宽广了很多,并不觉得程恪行的做法有什么不好。

比如他虽然捐赠更多,但其实那些人跟着他也赚得更多了,只不过就是他捐的比重太大,叫唯利是图之人看不懂,一次又一次地挡了别人捞钱的路,便被人想方设法来抢决策者自己的道。

程恪行的确是一个人孤独地在做着这些事情,就连程昼回也是离开他越久,方才越理解他。

快过年的时候,程昼回依照过去许多年的惯例,挑一张印了梅花的字典纸给程恪行写信。信中简简单单地叙述了他这小半年在燕城的工作与收获,之后,他绕过平时会花大段篇幅表达的思念,单单只写了两句:北方的雪很大很厚,早起后有时会觉得自己在另一个世界。新年安康,先生。

他停下笔,将墨水晾干,信纸收到古朴的红包里。程昼回走到书房角落的保险柜旁,试着转了几圈数字,第一次便用自己与程恪行初见的日子试开了这扇连子弹都打不穿的门。

他并不打算把这封信寄出去,他想把它藏起来,但程昼回没有想到,原来这个想法并不是他的独创。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程恪行每年会来燕城出无数次差,而这只小小的保险箱里,也藏了无数封、几乎要把这里堆成废弃信箱的、不曾盖戳的邮件。

给阿回。 给阿回。 给阿回。

一样的笔迹,不同色泽的纸张。

一行一行都书写着程恪行从来不曾言说的、隐忍的爱意。

程昼回捏着那一封封被封存的、似乎根本没有想过会被人拆开的信,缓缓蹲下身,眼泪滴成串,掉在地上,又结成了塘。

远处有小年夜的烟花在寂静的夜空中炸起。

【他的心里也短暂地开满了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