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乍泄
雁清山上的芒果快熟了。
江城坐落在温带季风气候区上,雁清山在城郊,气温更低,但承蒙神女娘娘眷顾,倒让老和尚真在这山顶的雁清寺上盘活了一树青芒。
今日天清气朗,程昼回和一位胖胖的小沙弥一人撑杆,一人拾捡,在一旁瘦瘦的老和尚的指点下采摘芒剩下的便留着自生自灭,熟透了自落入尘土中。
果,但也只采了个现场的人头数——难得枝上生出这十几颗,天公人力缺一不可,全部摘去未免可惜,
将长长的竹竿立在一旁,程昼回接过小沙弥踮着脚尖双手递上的果实,握在掌心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心里仍有些稀奇,面上却不动声色。
“阿回施主可是觉得这芒果不合时宜?”老和尚坐在树下的石椅上,慢悠悠问道。
他老了,比起程昼回小时候见到的老和尚,他现在简直是老老和尚了,深深的皱纹像是被刻进了肌肤,唯有眼底知天命的安乐令他饱经风霜的瞳仁依旧清明不显浊意。
不待程昼回回答,老和尚笑眯眯地自顾自续道:“在下入世之前,家中盛产芒果,后来离家万里,总念着这一口,程施主心善,给我这寺里送了不少树苗,但最终也只有这一棵成活结果了。"
青芒未熟,和尚双手合十,语调慈悲: "强扭的果子甜不甜,程施主自来不信天命,阿回施主可要也跟 着他一试?”
这话中的深意过于明显,程昼回听不出和尚的态度,也不大在乎这究竟是不是试探,只是平静答道:当下看样子是不甜的,未来甜不甜,仍未可知。”
和尚闭着眼睛笑了笑,没再言语。
自回到江城以后,程昼回便一直住在雁清寺里,每日也没什么事做,不是听着晨钟暮鼓读读古书,就是像现在这样,坐下来和老和尚诌些他们两个都未必知道有什么意义的胡言乱语。
程恪行古怪,将人带回来了,锁起来了,却连雁清寺的大门至今都没有迈进来过一次。
程昼回更古怪,仿佛对自己被困在这山间孤寺的处境全然不知,连问都没有问过一句,就这样坦然踏实地住下了。
但其实程恪行也没锁着他,雁清寺的门一直是开着的,天大地大,程昼回想走,哪里都能去,只是他自己的心被人锁住了,就连这院门都迈不出一步。
“阿回施主,可还记得后山那一片花海?
程昼回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记得的。”
高二那年他从学校请假回来为程恪行过生日,那人却反过来给程昼回送了个好大的惊喜,他一直记着,老和尚缓缓起身,一字一顿地吐息:“这棵芒果树,和后山那些花苗,是同一批送到雁清山上来的。”那半山的花田并非天工造物,是程恪行自己给他种出来的。
程昼回睫毛颤了颤,抬起头,顺着和尚离开的方向看去,意外又不意外地瞧见了院墙外那道仿佛沉默了一辈子的身影。
意外是因为这些天他终于第一次见着程恪行了。
不意外,是他潜意识里一直觉着,只要自己回头,程恪行永远都会这样安静地立在那里,沉寂地望着他的背影。
程昼回的毕业旅行在酒店里见到程先生的一刻便戛然而止,程恪行将他带到自己的房间后就消失了,是由这些年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那位随行助理替他安顿的程昼回的住行与返程。在国外漂泊无根整整四年,
结果在见到程恪行后的第二天就回来了
原来他心心念念的回家这么容易。
没在安大略看到瀑布,程昼回的心里其实暗自松了口气。他看过王家卫的电影,虽然自知这想法幼稚可
笑,仍然在潜意识里觉得和人共看瀑布的约定不祥。
没看到也好,春光乍泄虽美,终究还是太短了。
山中不知岁月,但程昼回默默地数着日出日落,原想在见到程恪行时便问问他,这十七天都在做些什么,但他却先一步看到了程恪行迎面走过来时,手中端着的杨枝甘露。
山上的芒果还未熟,但程家的芒果永远都最最香甜。
程昼回忍不住为这求和信号抿嘴失笑。
在先生的眼里,他是不是永远都是个贪嘴甜食的小孩子呀。
一个不问,另一个也不主动答,两人坐在院子里,远处有山间的鸟鸣,近处只剩小匙与碗壁轻微碰撞的声响。
许久没吃过,家里阿姨的手艺还是那么好,程昼回贪凉想多吃几口,但勺子刚下去就被另一只骨节明晰的苍白手掌将碗收了回去。
“别吃这么急。”程恪行说。
程昼回肠胃不大好,小时候总因此闹得程恪行也上不了学、工不了作。
好吧。程昼回听话地放下小匙。
在先生眼里,他还是那个贪嘴不知自控需要大人盯着的小孩子。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一直盯着呢
“先生。”
“嗯。”
“你在躲我吗?”他终于问出口来,
程恪行看着庭中的孤树,眼中的光芒意味不明,好半晌才开口回答,嗓音却已经哑了: "阿回,我只盼望你日后不要躲我。”
“先生好没道理。”程昼回道。
程恪行愣了一下,回头看他。
程昼回坐在他对面,眉眼柔和得快要入进西厢壁上的古画里去,口中说出的内容却是前所未有:“我从未生过要躲您的念头,日后也必不会有。先生杞人忧天,为绝后患倒是自己先不要阿回了。”
头回被人这么数落,控诉的语调却仍然是温温和和的,程恪行被他堵得半天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叹了声气般轻轻回应:“好的不学,学会攀咬。”
他什么时候不要他了?
程昼回久没有回应,程恪行压着心头忐忑抬起眼皮,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的性子却是瞬间被眼前画面
摧毁——他几乎是惊得手足无措了—自念书以后,程昼回便好像突然间懂了事,从前爱哭的性子收敛了个十成十,但此刻,青年的眼尾却触目惊心地红了一片。
但他有骨气,一滴眼泪也不掉,只是固执地坐在原处与人对视:“那先生为什么躲我?”
又回到起点。
对面沉默不语,程昼回突然也不纠缠这个问题的答案了,他淡声问道:“先生要将我关多久?”
程恪行压着颤声:“你随时都可以走。”
程昼回笑了一下,干干净净不带蔑意,却笑得人心头发苦:“这样吗,我还以为先生知道自己对阿回有多重要,有些话不说清楚,我不会走的。
他知道吗?他当然知道。
所以他敢把人就安置在这里,不闻不问——程恪行不过就是依恃着在这世上程昼回对他独一无二的那份依赖罢了。
但明明连仗势欺人的事都做了,他却连一句话也不敢说。
你在躲我吗?
在啊,阿回。
为什么呢?
因为害怕。
害怕你怕我。
有些话想说,说不出口。
怕说出来便是再也不得转圜的死路绝境。
他明明是最最唯利是图的商人,家中却被文曲星点了玉笔头,叫他这一身铜臭的养了位风骨皆是墨香的文人来,逼不得,硬不得,程恪行想织张金丝笼将这只文鹤永远停在自己的身侧,但他却更害怕雁清山上再无昼回唳唱。
明明都放他走了。
但怎么又将他锁起来了呢。
程恪行黯然地看着远方的山雾,心底的声音也不知是说给程昼回,还是说给自己,轻得几乎要飘去云间
别怕我,阿回。他想。
【我受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