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孽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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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昼回的小院子近日来了位访客,是瀑布之行中,除了宿溪以外,另一位名为Sean的同行者。“叫我席岳就好,都回国了,懒得装洋人了。”
程昼回给他递了杯茶,从善如流:“那你也叫我的名字吧。”席岳笑眯眯的:“好呀,昼回—反正宿溪不在。”
程昼回有点无奈:“他现在如何?”
回国之前他给宿溪发信息道过歉,但对方一直没有回复。
“承你家先生的恩,他暂时是回不来了,给你回复的信息估摸着也石沉大海了,正好我也回国,他就让我过来,替他向你表达深切歉意,”席岳借着杯子挡了挡嘴边的笑意,“我就是个一字不差的传话筒哈
程昼回弯了弯唇:“那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席岳拉长声调,心有戚戚般做了个鬼脸,“叫你好好看清你家先生是个什么人。”
程昼回唇边的笑意浅了些,他垂下眼皮,淡淡道:“那还麻烦你也告诉他,程恪行是什么样的人,我有眼,自己可以去看。”
席岳弯下腰来捡了片叶子,双肘撑在腿上,孩子般捏着叶梗转来转去:“我也是这么和他说的,但他说你对你家先生滤镜太厚,让我多上眼药刮刮,能刮掉一层是一层。”
“”.程昼回忍俊不禁,歪头问他:“这也是原话?”
“那必然不是,”席岳笑着伸了个懒腰,“他想在你面前给自己留份脸面,话拐得那个山路十八弯,我学起来牙疼,就通俗化美术加工了一下,大体意思没变。你认识他比我久,自己翻译他的原句吧,别太
介意,至少他关心你的心是真的。”
程昼回“嗯”了一声。
席岳侧过头,端详起身边人文气的眉眼,饶有兴趣道:“你觉得我的眼药能上成功吗,昼回?”程昼回似是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方才正经回答他:“我以为比较困难,席岳。”
两人对视片刻,一起摇头笑了起来。
院中近日有小沙弥送来两只兔子,席岳瞧了会儿那活物的热闹,忽然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你比宿溪清醒好多。”
一段感情里,不喜欢的那个总会更聪明冷静一些。程昼回沉默片刻,认真道:“我以后会疏远他的。”
或许从一开始就应该这样了,他朋友很少,一直珍惜与宿溪的友谊,但如今闹成这样,也是自己一直以来的优柔寡断堆积起来方才成了在今天重重伤害对方的钝器。
“你可别把错都揽自己身上,”席岳闭着眼睛往后靠了靠,“宿溪说了,喜欢你是他自己的事,一直以来你的态度都很明确,是他始终在强人所难罢了。”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努力了很多年,程昼回仍然连将就都不愿,宿溪的骄傲被他自己踩在脚下践了一次又一次,比起最初单纯的心悦,后来或许早是不甘居多了。
若到此为止就到此为止吧。
程昼回没有说话,席岳也不再提他,两人无言了一会儿,开始在后者的建议下拿起手机在小程序上组队斗地主。
半个午后的工夫输光欢乐豆又吃完了程昼回的点心,客人拍拍屁股,心满意足地准备走人。
“啊,对了,”席岳恍然想起什么,拍了下手回头看向送他到门口的程昼回,“宿溪还让我说件事来着—高二那年春假,你离校之前,他说假期结束后有话与你说,但那次他说的只是学生会换届的事,你还记得吗?”
程昼回点了点头。
席岳满不在乎地咧开一口白牙:“其实他本来是打算和你第一次表白来着,但没成,因为有人事先来和他聊了聊,你知道是谁吗?”
有关早恋,除了老师,便只能是家长了。
席岳:“要只是这吧,倒也没什么,但您家那位先生隐私意识实在是不够强,把宿溪叫去了你们家,却忘了把房间的门锁好,叫他临走前从门缝里瞧见一幅画,画里"
“席岳。”程昼回打断了他。
滔滔话辞被戛然截止,席岳的明冽目光直直撞向程昼回和静的眉眼,半晌,他忽然从心底冒出一个非常荒诞的念头:“你也见过那幅画了?”
程昼回白衫黑裤立在古朴的院墙边,清明的眸色连半丝诧异好奇的涟漪都没有掀起,他就站在那里,像一枝压不断的世外修竹。
但席岳却倏地笑了出来:“我刚才看错了。”程昼回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洗耳恭听。
玩世不恭的大男生从帽衫衣兜里取出一副墨镜戴到眼前,十分爽朗地咧开嘴角:“你啊,可真是个比宿溪还倒霉的糊涂蛋,哈哈哈哈。”
程昼回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席岳向后退了两步,墨镜后的目光头回不客气地正经打量了一圈程昼回,男生还算满意似的对他摆了摆手,半真半假地真诚告别:“祝你马到成功,心想事成,归国华侨水分居多,工作未必好找,有困难可以联系我,我让我哥安排咱俩一起进娱乐圈玩玩。”
"
真该让程恪行听听,这才是在国外学坏后的具体表现。
那道不拘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中了,程昼回目送他离开,又站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悠悠地转身。
过去的一段时间他们几乎在旅途中朝夕相对,但他好像在今天才真正认识了一部分的席岳。不过世人多面,程昼回连把他从小养到大的人也看不清,倒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接受的。
毕竟别人也未必认识他。
对于席岳对自己的那句评价,程昼回也持保留意见。
糊涂或许是有的,但倒霉神女娘娘保佑阿回。
雁清寺灵不灵,程恪行的答案一般都是“不如信自己”,而程昼回除了孩提时那句“保佑自己长命百岁”的傻话外,就只许过“愿先生平安康健”这一个愿望。
前者实现的年限太久,而后者刚许出的当天晚上,便有电话打来告诉他,程恪行生病了可见多半还是不大灵验的。
仲夏多水,山上今夜落了疾雨,程昼回在房中拿了一把程恪行落在这里的雨伞,站在廊下撑开了记忆中最早的那面雨屏。
倒霉就倒霉罢。娘娘的恩泽既然有限度,那只要实现他最后的那个愿望就好。程昼回一脚迈入黑云摧城的风雨中。
让他付出什么都好,但求坏蛋程恪行,平平安安。#
程家很大,雁清山上的那一座座楼阁,是自上个世纪便开始积累的财富。
程昼回从前和程恪行住在同一间小楼,院子里花不多,只有两棵树,一棵是桂树,另一棵,也是桂树。—怎么不是枣树呢,先生?
刚在课堂上学了鲁迅先生的小学生阿回跑回家,“无辜”地眨着眼睛学会了开先生玩笑。程恪行瞧了他一会儿,眼尾懒洋洋地划过弧光。
—难道不是因为你不爱吃枣吗。
小阿回睁大眼睛,被这无端的诬陷震惊,半天才想起反驳-我
“咣-”
楼上剧烈的撞动声响令人身心俱震,程昼回站在门边收伞的动作一顿,立刻眯起眼睛看向声源处,想也不想就将伞立在一旁要往楼上走。
“少爷!”自小照顾他的阿姨焦急地攥住了他的衣角,“您怎么回来了!先生不让您回来的呀!”程昼回眉头紧蹙,不明白她为什么视楼上的动静如无物,反倒执意拦着自己:“先生出什么事了?”那赵助理打电话说程恪行病重急着见他,这么听起来倒是精神十分好的样子,都能摔东西了。
阿姨跺了跺脚,慌得不得了,话也说不清楚了:“先生、先生没事,雨这么大,您从山上跑下来不怕危险哟!快快,我带您去前面换换衣裳,先生在忙”.
程昼回一言不发地把袖子从她的指缝中一寸一寸抽了出来。
人人都说程家的小少爷眉清目秀像个书生,但被这大雨淋湿淋透后,温顺气质一笔洗落,那泛白、甚至泛着浅浅青色的脸颊却忽然沾了丝出脱人气的端丽,以至于在某一刻几乎罕见地露出了一丝薄戾。
太像了。
阿姨下意识地心头一颤,指尖松了松。
只一瞬而已,程昼回便又恢复了那张柔弱的文人面孔,转身便往楼上走去。
阿姨拦他不得,脚下反倒在刚才的挣扎中撒了一地的青枣,她六神无主地扶着桌角瘫软跌坐,两眼失神地嗫嚅起来:“造孽哦,造孽。”
造什么孽。
程昼回顶着椎骨的冰冷站在程恪行的门边。
屋内一片死寂,他眼前恍惚,像是忽然回到了大学毕业前的那个初夏,他偷偷买了回国的机票,没有通知任何人地回到家中,想要给程恪行一个意外的惊喜。
但在无人的楼阁里,等着他的却是另一个无声无息却轰得他肝肠寸断的暗哑炸雷。他当时难以置信地后退,逃跑,像个逃兵一样,一躲就是康桥别离四百日夜。
现在呢。
陌生的呻吟从门缝里溢出,程昼回痛苦地闭上眼睛,异样的感觉过电般掠过他的头皮,他感觉浑身发麻、发软,但脚跟就像被钉在了地上,他动弹不得,浑身的血液都汩动着向心脏涌。
造孽。
程昼回两眼红得欲要泣血,他抿住嘴唇,指尖在掌心划过重重的印痕,一个世纪又或一秒过去了,他深吸一口气,一把推开了卧室的大门。
偌大的屋子里,程恪行正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地掐着一个跪在他身前的男孩的喉咙。浑身赤裸、眉目清丽的少年。
和程恪行藏起来的那幅画一模一样,连眼尾染了春绯的弧度都相似。只是快被他掐死了。
“程恪行。”
程昼回忽然松开掌心,淡淡地唤了一声。
一道闪电劈过沉沉夜幕,鸣雷紧接着炸起,惊得人浑身一颤,骤然无措地松开了那要人命的桎梏。
顷刻间获得解脱的男孩捂着自己发青发紫的喉咙连连后退,漂亮的五官狰狞成了一团恐惧惊堕,他贪婪地趴在地上大口呼吸,嗓子眼不受控制地发出嗬嗬的难听嘶鸣。
程昼回在程恪行茫然失神但无比衷专的注视中走到那陌生男孩的面前,随手捡起地上散落的衣衫,蹲下来披在了他的身上。
索命的魔鬼,救命的圣人,生死关头更该依赖哪个,显而易见。
程昼回由着他往自己怀里钻,语调非常柔和:“你们给他下的什么药呀?”
“”.那男孩浑身一颤,仍然佯作无辜不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两眼失神,啜泣不休。刚才或许还有七分是真,现在七分都是演的了。
程昼回叹了声气,耐心地、甚至几乎是怜惜道:“别哭啦,他又没碰你,退一步说,就算他今天真要了你的命,我也只会帮他把你埋好、藏好,让你彻彻底底、无声无息地在所有人的生活中消失,没有任何人知道,也没有任何人能过问。”
“我这么说,你可以理解吗?”
漂浮在蓝黑海面上的瘦冰山寂静无声地蛰伏着,冷眼等着那欲要破水开辟新航线的巨轮撞上自己仅仅露出海面十分之一的纤弱身躯。
怀中的男孩难以置信地,僵硬地抬起头。
窗外的电闪裂开夜幕,他终于看清了,那从地下爬到雨中的玉面菩萨,原是比幽冥更厉的鬼。
【佛不渡,鬼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