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避蚊
#
“你竟然真的会开车,昼回。”
在路边快餐店用餐的时候,宿溪非常意外地勉强接受了程昼回刚刚第一次独立驾驶越野便跨行几十公里的事实,挑眉道:“我还以为你的驾照只是摆设。”
他这话说得不客气,有种亲昵的冒犯,一旁的男生也是个活络性子,见程昼回不睬好友,便笑着打圆场“Zachary一看就是优等生,是不是一握方向盘就无师自通了?”
程昼回平静答道:“没有,我第一次试驾就撞到电线杆上了。”
对面两人皆是一脸的无语震惊,但宿溪反应过来得更快一些,青年眼底似乎还有点小得意,仿佛他刚才没有说错—他很了解程昼回,这就是个生活白痴。
白痴本人没忍住跟着他们笑了一下,程昼回的视线落到橱窗外的公路上,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开车其实是在国内。
没有男人能抵挡住豪车的诱惑。
哪怕是书呆子程昼回,在成年以前也为程家那一车库的住客心驰神往很久。
高中毕业后,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跟着同学报名学驾照,程恪行没有拦他,但在程昼回去报到之前,大人自己先开车把他带到了一片废弃的体育场,教少年系安全带、打方向灯、挂挡、踩刹车油门。
—系安全带就不用教了吧。
程昼回很不好意思,程恪行坐在副驾上,单手撑着额,歪了歪头,撩起眼皮似笑非笑地慢声哂他:那油门也不必了,阿回,慢慢开便是。
车头在前不久刚刚撞到体育场唯—一根电线杆上的程昼回鼓起嘴巴,细白耳根生出一片红,像是院子里新开的那树花。
交到驾校的学费到了还是打了水漂,程恪行那阵子刚好得闲,每日都有大把工夫与程昼回耗在一起。他是好老师,教起人来耐心又细致,而与此同时,程昼回也是最好的学生。
拿到驾照的那天,程昼回的开心程度比起自己被梦校录取时也不遑多让。他跑回家里,一本正经地请教程恪行想要什么谢礼。少年人漆黑的瞳孔泛着水光,仰头望着他时总是不自觉地带着亲近与孺慕,是非常平和坦然的依赖。
程恪行看了他许久,抬起手,两根手指并拢点了点程昼回的额头,而后又将修长指节顺势没过少年柔软的发丝,轻轻揉了揉,淡声道:只需你答应我,往后坐驾驶座上时总有我在身边,不要一个人轻率行事
程昼回被他说得有些懵,蹲在先生身边,长睫顺从地垂落下来,不确定地小声问道:那这到底是先生的礼物,还是阿回的礼物啊?
程恪行抿起唇,眼底的温柔像是落花轻飘飘打着旋儿掉到湖面上,掀动层层涟漪,最后又归于宁静。自然是
# “昼回?” “昼回Zachary?”
车窗被人拍了两下,程昼回被震得睁开眼睛,瞧见宿溪在外面对他摆手:“醒啦,我们到了。”
六月份恰赶上一年中最适宜的观景季节,宿溪游说火人节不成,只得拿出他为程昼回计划的毕业旅行原目的地—尼亚加拉瀑布。
宿溪热爱自驾,但一个人开车到美加边境实在太过辛苦,于是除了程昼回,他又叫了一位好友,三人轮流驾车,走走停停花了小半月才开到安大略省。
程昼回刚睡醒,精神不大爽利,下车吹了吹新鲜空气才勉强睁开眼睛,听见宿溪在他身边念念叨叨:“这家酒店环境好,安顿下来好好休息,明日一早便有向导带我们去瀑布那里。”
组织者的安排十全十美,同行者程昼回无有不应,两人都十分满意对方的表现。另一个同伴早就内急先跑上楼了,宿溪与程昼回推着行李箱办完入住,刚好赶上一班电梯抵达,二人走进去的同时,听见旁边
的那架电梯也“叮”了一声。
程昼回累极了,恹恹立在角落里,闭上眼便能入睡一般。“昼回,”宿溪有些无奈地叫他,“等下再睡。”
电梯门截断了另一人的回复,门外,有人突然停下脚步,恍惚地看了一眼数字不断向上的电梯,一时竟有些困惑,刚才那两个字,究竟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小心,这里和城区不一样,蚊虫很多。”
在房间门口分道时,宿溪把一瓶驱蚊水递到程昼回手中,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句:“记得定闹钟,准时下来吃晚饭。”
程昼回点了点头,强撑着意志推开房门安顿好行李,这便栽倒在床上沉沉睡了过去。
他近来总是嗜睡,宿溪都不敢再让他开车了,路上也不再走走停停,最后两天直奔目的地而来。不知是不是年岁渐长,且已看过足够多的景色,程昼回对这次旅行的热情其实并不高涨,但好友一片热心,他这一路走来也算乘兴,就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程昼回趴在床上睁开了眼睛,清圆的瞳孔宁静柔和。
原来是他刚才忘了问,这家酒店有明信片代寄的业务吗?可以寄到江城吗。
#
这一觉睡得还算安稳,跟闹钟一起响起的是短信的提示音,宿溪问程昼回想吃什么,太累就不用下楼了等会儿给他带上来。
进门之前不是还三令五申要他睡醒后务必下楼活动活动吗。程昼回拿不定宿溪的主意怎么变得这么快,难不成是在说反话激他,但宿溪也该知道,程昼回最不吃这套,要是睡得乏了,是真不会出门的。
简单地回了个“嗯”,程昼回把手机丢到一边,原样躺了回去。
楼下的自助餐厅里,手里端着盘大龙虾的男生扭过头,好奇地看向正一脸凝重盯着手机的宿溪—从刚才在门口看见某人的一刻他就不对劲了,但在收到信息回复后,宿溪显见地松了口气。
“Zachary不下来了?”
宿溪点了点头,把手机收了起来:“他起床气重,等会儿打包一些给他送上去。”男生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Zachary起床气重?我没觉得啊。”
这一路上三人同吃同住,他看得清清楚楚,程昼回睡醒后反应是会慢一些,但性子仍然是极好的,甚至有些乖顺。
宿溪的眸光瞬间冷了下来,男生笑了笑,举手投降:“当我没说。”
他有点想提醒对方当局者迷,程昼回也许并不是那么良善好欺之人,宿溪这些天的表现有时候有些太过了,人家似乎并不十分适应,但看宿溪那副胜券在握的样子,男生的话头在舌尖转了一圈,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算了,这种事,外人多说多错。
宿溪的盘算打得十分好,等再过半小时他就上楼去敲程昼回的门,给他送晚饭,顺便邀请对方去外面散步。可惜他万万没想到,程昼回在回完他消息后,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便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十分钟后,他出其不意地推开门下了楼。
从在大厅入口处看到程昼回的一刻,宿溪的笑容就僵在了原地,但更令他从脚底开始生凉的,是程昼回在向他们走过来的路上便停住了脚步,若有所觉地向另一侧望去。
与他远远相对的玻璃幕窗外,中庭的树干高耸,青空旷远干净,程恪行正装笔挺地站在那里,像在演一出无声的默剧:周围的人都在张着嘴巴与他讲话,这人却定住步伐,冷淡又柔和的目光穿过那道玻璃墙
,穿过厅中的摆设、装餐的食盘、偶尔走动的路人,直直抵达程昼回的眼中。
他们有多久没见面了呢。
程昼回怔然地望着他,漂亮的眼睛微微瞪得大了些,被大瀑布提前氤氲来的水汽洗过一般,乌黑发亮。程恪行走了。
“昼回!”宿溪的嗓音很紧,他快步走上来,一把攥住了程昼回的手腕,“你怎么不在房间”“你看见他了吗?”程昼回呆呆地出声。
“”.宿溪的喉结滚了滚,眼底闪过一丝郁气,“你说什么?”
程昼回抬起头与他对视,平和惯的眸子此刻晕满了急于找人求证的慌乱:“你刚才看见他了吗?程
“看见又如何,”宿溪近乎冷漠地打断他,“你刚才不也看得很清楚,他也看见你了,但招呼都没打,
直接就走了。”
程昼回蹙着眉心摇了摇头,想要挣脱被宿溪钳住的手腕,但却越挣越紧,甚至被得寸进尺地在这大厅里从身后揽住他窄而纤瘦的腰线。
“宿溪!”
“阿回。”
惊怒和平淡的呼喊异口同声响起,揽住自己的手臂一僵,程昼回立刻挣开莫名其妙发疯的宿溪,猛地回过头去,再次对上了程恪行站在几步开外目光沉沉的凝视。
“过来,阿回。”他说。
程昼回想也没想就向他走了过去。
“程昼回!你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吗!”宿溪的声音压抑着令人心惊的痛苦和愤怒,那感情太过炽烈,让被呼唤的人不甚被燎得顿了一刻脚步,但很快程昼回就反应过来,头也不回地走到了程恪行的身边。
将他方才那微乎到不见的一瞬犹豫尽数收在眼底,程恪行幽深的眸黯了黯,在程昼回走到自己身边的一刻就攥住他的手腕将人拉到自己身后,拇指近乎强势地抚过青年的肌肤,像是要借此抹去刚才令他眼底发烫的触碰。
人被他放在身后藏好了,程恪行收敛起从下午听到程昼回名字起便不自觉发颤的神色,缓缓抬起眼皮,面色肃穆阴沉,眼弧线条凌厉锋锐。
“我是什么人?”他不紧不慢地发问,五个字在舌尖缓缓碾磨,竟让人无端听出沉郁的威胁。
宿溪脸色难看地盯着被程恪行藏在身后的衣角,嘴角凄厉地扯了扯,竟是忽然笑了出来:“您真想让我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来吗,程先生?”
“先生。”程昼回打断了他们。
察觉到自己的衣角从身后被轻轻地拽了拽,程恪行像是一只线被绷得极紧的风筝忽然被疾风放过,叫那握轴的手终于有机会往回拉了拉。
他回过头,对上程昼回永远清透的眸光。“我们回去吧。”他说。
程昼回像一只小狗。程恪行不合时宜地想到。
哪怕被主人毫无缘故地遗弃,仍然风雨不动地守在从前约定的原处,从春天等到冬天,再等到第二年的春天,十年十几年过去,哪怕垂垂老矣,只要在模糊视线中看到主人的身影,便会立刻心无芥蒂地再次
扑入他的怀中。
让人忍不住真的将他关上一辈子。
程恪行闭了闭眼,哑着嗓音应了一声“好”。离开这里。
绕过中庭。 另一间电梯。
17F。
陌生的房门在自己身后被关上,程恪行的套间比自己的更大,更漂亮,也更空荡。屋子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程昼回摸了摸衣兜,无意中摸到了下午被自己随手收起来的那瓶驱蚊水,他缩在沙发角落,茫然地按了一下喷头。
伞状喷出的液体味道太冲,叫人忍不住打喷嚏,却又因此吸进了一口避蚊胺含量极高的空气。嘴里发苦。
心跳都在颤栗。
宿溪说得也许是对的。
程昼回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根本没有认识过程恪行。
【他把他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