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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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学期结束的六月,程昼回接受宿溪的邀请,买了一张到东海岸的机票。
从英国的剑桥郡剑桥市到美国的马萨诸塞州剑桥市,时差有五小时,航程更远,辗转抵达是在深夜,宿溪开了车在费城机场接上他,接下来还要再行驶五百公里才能抵达目的地。
“怎么不直接来波士顿?”
许久未见,宿溪的笑容依旧极富感染力,英挺的浓眉下是一双招蜂引蝶的星目,在每个学期都会吸引来数不尽的情书与好友申请,而他说起话来也非常动听:“当然,我非常欣赏昼回你的选择,现在我们可以在回程单独相处更久了。”
硕士都毕业了,程昼回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的小孩,自然听得出宿溪在以玩笑的口吻暗示什么。
他有些无奈。
这些年程昼回拒绝过宿溪很多次,但这人永远一副锲而不舍的样子,且分寸把握得很好,进一步是恋人,退一步是挚友,又惯会卖乖示弱,让人无法狠下心来与他割席。
“没什么,”程昼回选择性地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原本以为会在这里遇见一个人。”
但在上飞机前就得知,那个人临时更改了行程。
能让程昼回折腾至此的对象在这个世上屈指可数,一两个而已,一个现在正在他旁边坐着,另一个是谁,答案已经非常明显了,但宿溪却故意忽视了程昼回的回答,面不改色地笑道:“睡一会儿吧,昼回,醒来就到了,我开车很稳,你可以放心。”
依照程昼回的礼貌程度,在只有两个人的车上任由自己入睡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夜间行车本就不安全,坐在副驾上的他有义务帮助车主观察路况、陪伴宿溪保持清醒,但或许是这人给他的安心程度太高,重逢后还没说上两句话,困意便汹涌袭来,令程昼回不得不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车厢内播放着轻柔的纯音乐,空气中的异香非常清淡,宿溪扶着方向盘在无人区一般的公路上平稳行驶,唇边的笑意不知从何时开始,一丁点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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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昼回在车上梦见了他未在费城见到的人。
他不算意外,几乎在见到程恪行的一刻就问出声来:“你是在故意躲我吗?”
梦里的程恪行比现实中更加沉默,程昼回的目光太过直白,连最成熟狡诈的商人也招架不得,程恪行侧过头,眉眼神色淡淡的,一点也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程昼回醒了过来。
车停在一栋漂亮的住宅门前,他的座椅被放倒,身上盖着毯子,意外的没有太多睡姿不当带来的不适。车窗外的天色泛着淡淡的青色,破晓时分的气温有些低,宿溪在路边抽完一根烟晾了晾气味,回来的时候带了一身的寒气。
程昼回窝在狭窄座椅上安静地醒来,宿溪刚一拉开车门便对上他清澈的目光,一颗被室外温度冰冻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他下意识便脱口而出一句:“留在波士顿吧,昼回。”
“……”程昼回眨了眨眼,没反应过来。
宿溪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坐上车后重新换回亲切狡黠的微笑:“八月底是火人节,你想参加吗?”
程昼回揉着自己的头发坐了起来,有些无奈:“现在才六月……而且内华达州在西边,太远了。”
宿溪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信息时代,没有远距离,你只是不想挑战自我吧,昼回,你该锻炼锻炼了。”
程昼回装作听不见。
宿溪笑着拍了拍好友纤瘦的肩膀,妥协道:“好啦,你想在这里呆多久都可以,我的公寓是和别人合租的,比较乱,给你定了这里的airbnb,房东是我朋友,放心住,我每天都过来找你。”
程昼回侧头看了一眼围栏后的小房子,“嗯”了一声,说了句“多谢”,又反应过来回头道:“你要是比较忙,可以不用过来,我自己……过去找你。”
为他临时改的口轻易取悦,宿溪原本故意变得不善的眼神瞬间温柔下来。
车内的温度渐渐回温,这里的天边看不到日出,但是远处的天空已经开始晕染橙红色调,是只有早起的人才能得幸瞧见的非常安静的美感。
程昼回裹着身上的毯子,看得有些出神。
他在看风景,有人却在看他。宿溪在一旁专注地盯着心上人的侧脸,忽然道:“我刚才说的是认真的。”
程昼回眨了眨眼,回头与他对视。
宿溪说:“你不是想申请PhD吗?这里很适合你,昼回。”
程昼回本科在西海岸念的生物科学系,研究生却一下子跑到了剑桥学化学,他的成绩一直非常优异,无论做什么事都有条不紊。别人头痛不已的各种材料,他在毕业前就准备得七七八八,导师推荐信也一早拿到了,只是一直没有确定下来申请的学校。
宿溪此刻是在邀请他做自己的校友,但程昼回却出人意料地沉默了。
“……我在犹豫,”他蹙了蹙眉,语调有些哑,“我想回江城了。”
他离家实在太久了。
宿溪唇边的笑容忽然僵了一下,但程昼回并没有注意到,他只是做出自己思考时常做的动作——摊开手心,盯着发呆。
他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光。
其实程昼回在国外也才度过了四年而已,但那些在江城的日子却好像都已经蒙上了一层雾纱。隔了很远似的,他却总忍不住追忆。
宿溪扯了扯嘴角,试图克制住不让自己的声音变调:“昼回,美国人十八岁离家以后就会独立。”
但你已经二十三岁了。
程昼回笑了一下:“我是中国人。”
他难得开玩笑,宿溪却不再笑了,他盯着程昼回,一字一顿道:“你忘了你已经多久没有见过程先生了吗?一年前……”
“不用提醒我,”程昼回淡淡地打断他,“我一直记得。”
这些年,程恪行一直与他保持通讯。
明信片或单纯的信件,每次程昼回去到一个新的地方旅行,总会第一时间找到当地的邮局,在那里寄出一张送到中国江城的信。他的行程没有规律,但程恪行却总有办法将回信送到他下榻的地方。在这样的一个时代,他们两个人仍然平实地用书信保持联系。
等待虽然漫长,但也非常美好。
程昼回甚至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好像自己跋涉了千山万水,看过数不尽的景色,程恪行却一直在雁清寺下的山阶上等着他。
他一直记着,是在第三百二十阶上。
从小到大,程恪行从来没有缺席过程昼回生命中的任何重要场合。
哪怕是幼儿园的结业汇报演出,这人也脱身于百忙之中,一身西装革履地端坐在教室前排,认真地看完了那出程昼回排练了整整一个学期的儿童舞台剧——哪怕小孩演的只是一棵没有台词还不小心坐在角落睡着了的小树。
观众席上,家长们为他的娇憨贪睡吸引,低声忍笑,只有程恪行在谢幕后抱起懵懂不知的阿回,轻声安慰他:“你是最好的小树。”
那天他还带程昼回去了附近的儿童公园,在棉花糖的摊位前,还是少年的程恪行蹲下来用拇指抹去阿回嘴角的糖渍,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这叫做“毕业旅行”。
毕业旅行,多美好的词语。
小学毕业,初中毕业,高中毕业,每一次的毕业旅行,程昼回都会婉拒同学的邀请,选择与先生一同出行。唯独大学毕业那次,程恪行连他的毕业典礼都缺席了。
程恪行以前说过,程昼回是他唯一的亲人。同样的,他也是程昼回唯一的亲人。
毕业那天,同学的家人们几乎全员上阵,校园里到处都是祝福的拥抱与欢声笑语,只有程昼回一个人看着手机里的“抱歉,阿回,临时有事,毕业快乐”,默默从清晨坐到了落日。
那天有很多人送给他花,甚至还有一个不认识的金发小男孩,笑着跑过来递上一束小雏菊,告诉他:“From someone who has been admiring you for a century.(来自某个已经恋慕了你一个世纪的人。)”
可惜他最想见的人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
研究生的课程紧张,程昼回前脚离开美国,后脚就到欧洲进入了导师的项目组开始实习,车轮转了一整年,竟然一次也没有回去过。
他没有问过程恪行那天是在忙什么,程恪行也没有解释过,两人如常相处,程昼回依旧写信,程恪行依旧回信,好像没有任何改变,但只有程昼回自己才知道,他们的确还是不一样了。
或许就像宿溪说的那样,也许程恪行也觉得他长大了,不该再这样依赖家长。昨晚在费城的那一场空或许进一步印证了这个观点,但也可能只是个巧合,也许只有当他亲自站到程恪行的面前方能问得出答案。但程恪行大约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于是再次陷入质疑的死循环。
宿溪把他送到门口后就没有再往前走了,程昼回提着行李箱走到二楼,在窗边看见刚刚才启动离开的那辆轿车,想起刚才宿溪神色颓败的那句“抱歉”,平静地拉上了并不遮光的窗帘。
程昼回性格很好,甚至可以说是温和无害,但这样的人倔强起来最让人没有办法——虽然程昼回并没有觉得自己在纠结什么,或者坦白地说,他应该只是想家了。
江城的夏日闷热,他房间里的空调却凉爽,桌上每日都有一盏杨枝甘露。
自离家以后,他再未尝过那样清甜的杨枝甘露。
——
【程恪行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