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暗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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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思中学的春假有三天,程昼回拖着行李箱离开宿舍的时候,一路上的人都在笑着和他说再见,只有宿溪不言不语地等在楼下,替他推开大门,又倚在门边,懒洋洋地对程昼回摆手。

宿溪长他一级,在念高三,两人是在学生会认识的,关系不错,时常约着在图书馆里一起温书。

一个是温文尔雅的高二级草,一个是桀骜英俊的高三级草,两人走在一起便是令人赏心悦目的画卷。格思校风开明,身边不乏有调侃他们的,但每次宿溪都垂着笑不言不语,程昼回则一脸茫然,压根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这位高二的年级第一是个实实在在的书呆子,但映在有心人眼里,这份迟钝的迷惘便成了不通世事的天真,可怜可爱。

分别时,宿溪淡淡笑道:“返校见,昼回,到时有话和你说。”

程昼回点了点头,礼貌地与他告别:“返校见,学长。”

司机在校门口等他有一会儿了,程昼回自己把行李放到后备箱,起身时,看着他长大的叔叔已经提前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先生在家吗?”程昼回问。

“少爷今日放假,先生一定会早回来的。”司机回答。

程昼回“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自升上初中以后,他便开始寄宿,最开始的时候还很不习惯,总想着跑回家看看,但想想自己已经过了撒娇的年纪,到底还是忍了下来,每逢周末节假日才回去一趟。他念的是私立中学,假期事务也多,今日游学夏令营,明日模拟联合国,细数起来,一年到头回家的次数竟屈指可数。

想来程恪行肯定比他这个富贵闲人要忙得多,但每次程昼回回家,先生必定已经在等着他了。

哪怕只有一顿饭的空闲也好,程恪行总会陪在一边。

但今天却没有。

程昼回在空荡荡的餐厅里一个人吃完中饭,困意便汹涌袭来,自来春困多眠,他这一觉更是睡得不得了,一睁眼,天都变色了。

伴着浑身的酸软起身,夜里能否按时入睡的忧虑一闪而过,程昼回披着薄衫,缓缓踱步到了阳台上。

傍晚已至,外面的景致仿佛镀了一层蜜般的沉丽釉色,程昼回倚在栏杆边,视野所及皆是程家的亭台楼阁,他看见老款的奢档汽车出现在远处的山道上,很快又没入深林中。

程家的客人每天都有很多,不知今天又是谁。

程昼回发着呆,过了不知多久,忽然听见自己楼下的门铃被按了一声。

无人应门,清脆的铃声便一直响下去。

程昼回反应过来什么,扶着栏杆向楼下探了探身子,果不其然瞧见鸽了他一整个白日的人正单臂搭着外套,身量笔直地站在楼下看他。

程恪行有一副盛极的样貌,步入青年后,他那鹰隼般的眼窝更深,眉毛也浓密,突出的眉骨下沉映着一对双眼皮褶子很深的漆黑瞳孔。

他这个人,像幅画似的,而且必定是那种热带雨林里印着古老图腾的壁画遗迹,眉眼浓郁得需要用极深的炭墨色方能绘出。

江城人多秀丽精致,少有他这样野性十足的款式,哪怕住在山间被香火气熏了大半辈子,睁开眼仍然是永远出不了世的凛意。

“出来玩吗?”程恪行在楼下问他。

程昼回没忍住勾起唇角,点过头便回房更衣,压根没有想过这个时间先生能带他去哪里玩。

他上个月便成年了,只比宿溪小半岁,其实这个年纪该念高三的,但小时候小阿回没出息,幼儿园第一天就哭着要回家,程恪行意外地娇纵他,程昼回是又在家里跑跳了一整年方才迫不得已地背起小书包去上学的。

他现在已经长大了,在外也可独当一面,可是很多时候,程昼回依旧无法克制地非常依赖自己身边唯一的灯塔。

而与此同时,程恪行对他的娇惯也到了令人咋舌的程度。

小时候不懂事,程昼回黏人黏得没谱,那时程恪行还在大学念书,每周至少要去一次学校。而每到返校的前夜,家里总免不了一番生离死别。

也不知程恪行上辈子做了什么错事,这辈子让他亲缘寡薄,又派了程昼回来讨债。小小的人儿哭起来也不撕心裂肺,只是垂着长睫一声不吭地掉眼泪,一滴一滴掉到奶娃娃净白的手背上,直直往人家心窝子上掐。

程恪行少年时性子冷淡,唯独拿这软绵绵的哭包没有办法。哄嘛,不会;不哄,哭个没完。好不容易等着他哭累了自己睡着,程恪行就坐在一边默默看着,不言也不语。

第二天早上小阿回醒来后,意识蒙蒙清醒便又准备继续昨晚委屈的滴滴答答,但一睁眼,却瞧见本该在学校的程恪行正坐在床边读书,像是守了他一夜。

后来大了一些,程昼回像是终于理解了自己虽然姓程,但实际上和程家一点关系也没有。程昼回是被程恪行抱回家、在雁清寺里为他点过长明灯的,但是他一直没有入程家的族谱,这些年也一直跟着别人唤程恪行一声“先生”。

家里人不知该把他当作什么身份,叫声“小少爷”,也只是在程恪行的默许下给予他的怜爱罢了。

他对自己的身份感到困惑,为此乖生了好一阵,本就随着年岁增长渐渐不见的活泼一瞬间消失,倒是让程恪行先受不住,蹙着眉头问他出了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呢。

程昼回抿着嘴不好意思地对先生笑了笑,有点苦恼该怎么解释“他无意听说受程恪行资助的小孩其实有很多”这件事才不显得恃宠而骄。

程家救了很多孩子,程昼回不是唯一一个,甚至不是第一个。但他不是贪心的人,一直以来能住在程家的也只有他一个罢了,这么点小事并不至于让人患得患失,程昼回只是觉得有一点点别扭,他们……

——阿回。

——在的,先生。

曾经不是寡言便是出言讥讽的少年长大后,疏冷的性子渐渐升格为了厉戾,程昼回单纯心性,看不懂程恪行身上日渐令人畏避的锋芒,但他却从来没有生过害怕的念头。

可他离家太久了,偶尔回来一次,连程恪行都会惊讶他飞快出挑的身量,以及不可避免的,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与他的先生亲近了。

他在慢慢长大,身上的光芒令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又忍不住卑劣地遮目畏其刺眼。

——你是我的家人。

——唯一的家人。

程恪行凉薄的唇边吐出非常令人意外的话语,程昼回无措抬头,只看见男人侧过脸时微显落寞的轮廓。

——若是你长大了,想……

——很想你。

程昼回打断他,十几岁的少年穿着单薄的校服春衫,蹲跪在程恪行的身边,仰头时的神色很纯和,让沉默望着他的人不合时宜地想起雁清寺里那位慈悲的神女。

——阿回只是很想你,先生。

少年笑起来,清丽的眉眼荡开轻盈笑意,一瞬将人拉回到草长莺飞的人间三月。

程昼回也像幅画,起初还只是张白纸,但越长大,描画他的笔触便越清晰,越叫旁人看出他是那笔意纤瘦的山水画,一身皆是淡雅温和的书卷气。

十足的读书人,柔韧美丽。

在程恪行近乎无止境的宠溺下,仍不曾骄纵,唯余一身雅致斯文。

那个专制强势的程恪行怎么养得出这样的人。

但偏偏他就是这样长大了,像是一枝立在锦绣堆里的梅骨,寸寸写着不容亵渎的方正。

司机休息了,程恪行选了另一辆轻盈些的敞篷跑车在山间行驶,在他们头顶,落日的余晖与春夜开始相交。

“学校怎么样?”程恪行问道。

“很好,”程昼回想了想,补充得更详细了些,“学业顺利,上次考试保持年段第一,化学略有退步,借了学长的笔记,在努力查缺补漏。”

程恪行似是笑了一下,问他:“恋爱了吗?”

“……”程昼回眨了眨眼,有些不解话题怎么突然跳到了这里。

穿过盘旋的山道,身边的风景豁然开朗,渐渐变成了大片的花田。

程恪行在草坡下停了车,手搭着方向盘,目光落在高处坡顶的树冠上,话题跳得很快:“我大学念的是化学。”

程昼回眨了眨眼。

程恪行侧过脸看他,暮色笼罩四野,男人深邃的眸色仿佛漫不经心的,又好像藏着某种同样令程昼回读不懂的、非常深的情绪。

“如果有不懂,你可以来问我。”程恪行说。

“……”

程昼回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樱色的唇瓣上挑,是很少见的那种天然的美人尖。

“好哦,谢谢您。”

程昼回在雁清山上住了十四年,这是第一次知道,山上竟然还有这样一片仿佛栽了四季的花田。若是白天来,应该会很美,但晚上来,又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神秘静谧。

他新奇地在山风中扶着衣角走走停停地赏景,偶尔回过头,便能看见程恪行倚在车头懒懒垂眸眯眼的模样。

一个人可以读懂另一个人的情绪吗?

程昼回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呆傻迟钝,有的时候却比所有人都更先瞧出程恪行的寂寞。

幼年与他初见,少年程恪行便已经有了如今盛气凌人的影子,但这人的少年时代实在太短,程昼回还没来得及牢牢记住,程恪行便好像一下子就长成了肩膀宽厚的大人,上位者的气势迫人,令他成熟的眉宇间满是刻入骨血的攻击性,再不复当年偶尔才可一见的青涩。

但他好像一直都是很寂寞的。

程昼回想了想,忽然抱着自己刚才执意拿下车的书包跑回到程恪行的身边。

跑得太急了,差点被春花绊倒跌个跟头,好在被程恪行及时迈步上前扶住了他的肩膀。

“生日快乐,先生!”

少年在他的搀扶下笑着抬起头,气喘吁吁地对上了程恪行微微愣住的眉眼。

“……什么?”

男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但程昼回却以为他在问自己怀里的是什么,立刻拉开书包,取出了一个包裹很严实也很精致的木盒来。

“是生日礼物。”他认真地向前递了递。

其实格思明天才开始放春假,但程昼回急着回来给人过生日,破天荒地向老师请了假。

“快打开吧,”程昼回抿着唇边的笑意,温温和和地催促道,“打开看看吧,先生,现在就可以看的。”

人人皆知程恪行寡情冷酷,城府深如丘壑,唯有程昼回不太清楚。

因为这人几乎对他言听计从。

程恪行垂着眼皮扯开蝴蝶结,小心翼翼地推开盒盖,在一团柔软的碎絮里,他看见了一只颈口优雅的玻璃瓶。

“是风暴瓶。”程昼回不错声地告诉他。

乖巧的少年成绩极好,唯独化学有一点偏科,但他最喜欢的也是化学。程昼回在学校实验室偷偷留堂,简单的溶液配制实验失败了许多次,最后才做出来这最漂亮的一个。

他解释得很认真,但其实在看到的一刻程恪行就知道这是什么了,他是化学专业毕业,在程昼回如今的年纪便早早读完了大学的课程,但他此刻却像是第一次听一样。

程昼回讲话的时候眼睛眨得很慢,清澈的瞳孔仿佛映着湖水的波光,叫人不忍打断。

“用蒸馏水、乙醇、硝酸钾、氯化铵和樟脑配成,根据外界温度的改变,瓶内会展现出不同型态的结晶,预报天气的变化。”

少年轻轻笑着举起手中澄清的玻璃瓶:“明天会是晴天。”

呼吸一瞬间失了方寸,程恪行不受控制地颤了颤指尖,下一秒,他的掌心几乎差点就要包裹住少年清瘦的指骨。

但只不过一个须臾,程恪行便在夜色的掩护下触电一般将手缩了回去,可惜藏在身后的东西却不小心因此露了踪迹。

程昼回好奇道:“那是什么?”

程恪行答得很快:“回礼。”

程昼回愣了一下,眨眨眼,又抿起唇角,抱着晴天的风暴瓶,笑着伸出了讨要宠爱的柔软手心。

那样的自然。

让人永远招架不得,向他一万零一次妥协。

春夜长坡上,山风搀着清淡花香,督促着、催赶着寡言的男人抬起手,将身后那束小雏菊取出,送给方才令他心跳几乎错拍一刻的少年。

——

【可惜无人解其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