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山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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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清山上雁清寺,游人不算多,但香火不绝。
通至峰顶古寺的山路足足有两千级山阶,来往香客多是迷信此道的达官贵人,这些人拥有的越多,心便越诚。
听说江城如今赫赫有名的何家家主,少年时便是在这长阶上三步一叩首到了峰顶,下山后方才开始时来运转,到如今,那一家人更是每年都要来此供奉还愿。
“少爷还记得吗,您便是在这长阶上被先生救的,”年轻的随行助理有一副亲切面善的五官,笑眯眯地在山腰的亭子上向小团子比划,“那时您比现在还要瘦小些,窝在草丛里,不哭也不闹,一双眼睛鹿崽似的,看得人直心软。”
正月初一,程家花大价钱包了雁清寺与周围的山道一整天,程恪行登了十几年的雁清山,过去从来不曾中断过上山的步伐,但今次身边多了个小累赘,拖油瓶爬不过两百阶便吃力得双腿发颤呼吸错乱,不过仍旧是乖的,不哭不闹,兀自垂着长睫,小脸煞白地跟在后面。
身边没人敢抱他,程恪行冷眼看了半程,在路过一间供人休憩的小亭子时,自己迈步走了进去。
手下人面面相觑,还是那跟着程恪行有些时日的助理反应快,连忙牵着小少爷也跟了上去。
青年多嘴哄孩子的时候,程恪行就背对着他们站在一边。到底还未成年,程恪行的肩膀比起那些和他做生意的大人还不算宽厚,沉重的家业压在少年的身上,哪怕平日里看着再游刃有余,此刻他的背影看起来竟也多了丝不曾见过的单薄。
但也不过只有短短的一个瞬间,那缕望着远山时的脆弱便烟消云散,重新被冷漠雪顶覆盖。
“是在第几阶呢?”
程昼回的童音很软,也很清,总让人想起带他回家时的那场春雨。
助理迷茫了一瞬,程昼回看他不解,耐心地又问了一遍:“先生捡到我,是在这山间的第几阶呢?”
这是什么问题。青年尴尬地抿了抿唇,心里盘算着要怎么糊弄过去,但一道意想不到的人声却先接了这童言无忌。
“三百二十阶。”
程昼回若有所觉地抬起头,对上了程恪行沉静的目光。
在去岁三月二十日的三百二十阶上,程恪行捡到了这个被人抛弃的小孩。
丢他的人也许是想将他送到山上的古寺,但这山阶实在太长,走不到了。
助理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他此前未曾想过这个问题,只觉得这孩子运气十足好,竟被程恪行发善心捡了回去,但如今想想他的身世,却是真的觉得这早慧的孩子有些可怜了。
但程昼回只是回头看了一眼高处的山阶。
他们正在第二百五十阶处,小阿回被遗弃的地方,就在他这个小小稚童也能望见的远处。
原来这样近啊。
“在想什么?”程恪行丝毫不拿他当小孩地问道。
程昼回小大人一般回头,念出的依旧是属于孩童的稚语:“那日先生抱我上山,原来走了一千六百八十阶。”
他倒是聪明,连两千以内的加减法也算得。
山间寂静。
程恪行俯身将稚童揽到臂弯里,方才被误作单薄的肩颈稳稳当当伏起一个小小的阿回。
“蠢笨,”他淡声评价,“雁清山阶有两千零一级。”
比程昼回想的还要多一阶,而就是因为这多出来的一阶,程恪行后来便贪心不足地要讨还他的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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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清寺上有一些长明灯,偶有极其虔诚的父母,会抱着孩子来这里点上一盏,求其一生长安。
程恪行也有一盏,最贵的那种,但他从来没去看过,今日上山为程昼回点灯,他也是一副恹恹的模样。
这人好像一点也不相信这些。
神女娘娘也好,长明灯也罢,程恪行都不信,但他来雁清寺的频率,可比那些有求之人还要多得多。
“先生。”程昼回被寺里的寂静感染得小小声,动作很轻地拉了拉程恪行的袖子。
少年阖目“嗯”了一声,手心微转,将那小小的拳头握在了掌中。
程昼回仰着脑袋费力地看了一眼神女娘娘的金身塑像,心里有模有样地念了一声不知在这里灵不灵验的“阿弥陀佛”,转过头,专注地仰望起程恪行的侧脸。
他觉得先生长得好像比神女娘娘好看。
罪过,罪过。
“长明灯,是不会灭的灯吗?”程昼回问。
程恪行眼睛也不睁,懒洋洋道:“假的。”
孩子歪了歪头。
方才在路上、在寺里,助理叔叔、和尚爷爷可不是这么说的。
程恪行掀开眼皮,垂眸看了他一会儿,嘴边撇开似嘲非嘲的笑意:“倒是的确比别的蜡烛燃得久一些,但还是会灭,灭了就换一盏重新点上,反正不会叫你瞧见。”
是以长明。
刚迈步走进来的老和尚连眉梢都带笑,一点没听见香客说了些什么似的若无其事道:“程施主,今次可有所求了吗?”
程恪行常来雁清寺,但他只是来,不拜,仿佛每次带着一堆人浩浩荡荡上山只是为了团建。
程家这慈善事业,他做得很用心,但也不太用心。
“没有。”程恪行再一次回答他。
和尚摸了摸念珠,视线落到好奇躲在程恪行身后的小孩子身上,慈悲的眉眼多了丝温和:“好久不见,小施主。”
程昼回有礼貌,从先生身后走出来,规规矩矩地向长辈问好,只是小手依旧紧紧攥着程恪行的衣角,生怕自己走丢似的。
他被人丢过一次了,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偶尔牵着他,阿回很珍惜。
程恪行垂着眼皮看了一会儿自己被攥得起了褶子的衣角,什么也没说。
程家在雁清寺有个小院子,程恪行偶尔会留宿在此,但距离他上一次来这里已经过去了太久,仔细回忆一下,上次留宿好像就是捡到阿回的那天,山雨不算太大,但他懒得下山,让别人离开以后,自己留了一晚。
程昼回蔫蔫的,胆子却大,他也是那晚知道的。
本来有两间斋房,但夜半的时候,却有小贼摸进了自己这间。程恪行觉浅,几乎在门被推开一角的时候就醒了,但他不动声色,只是闭着眼睛听见那小贼的脚步声在门口就停住了,倒不像是要来作怪的样子。
许是住在寺里的缘故,当时程恪行难得动了善念,睁开眼瞧了一会儿看不见的门口,半晌,缓缓起身走过去,再次捡起了这只发烧烧得脸都快烫红的汤圆团子。
照顾小鬼的时候,他的袖子被拽得很紧,那是程昼回第一次无意识地拽他,从那以后,便是有意识地一发不可收拾。
不过说实话,但凡程恪行不允许,一根线头都不会让这粘人精碰到。
哪里会像现在这样。
夜半三更,床头亮着半盏暗黄的灯光,怀里钻着一个靠近了就撕不掉的小东西。
程昼回长得很秀气,有点像小姑娘,甚至比有的小姑娘还要好看些。家里的佣人天天对着程恪行的冷脸,一见着天真可爱的小阿回就心欢疼爱得不得了,程恪行默默看着,倒也纵了。
他小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好运气,父亲的严苛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那些个佣人也没有敢与小少爷亲近的,而他既然决定留下阿回,还给孩子取了大名,自然是打算循着程家的规矩教养,但……
怀里的小鬼又靠近了些,屋里暖和,他也不嫌热。
程恪行默默把程昼回推远了一些,不到五个数,粘人精又趴了上来,这次抱得更严实了。
“……”算了。
——阿回施主有什么心愿吗?
下午的时候,程恪行在房中批合同,老和尚和程昼回在院子里玩,这个问题他在程恪行那里得不到回答,就来小孩子这里找存在感。
——有呀。
阿回乖乖地坐在椅子上,声音软软的。
——但说出来了会不会就不灵啦?
——怎会。
老和尚诓他。
——神女娘娘公务繁忙,你说出来她才听得见。
——真的吗?
——出家人不打诳语。
——啊,好吧。
阿回转着小脑袋看了看四周,像是在寻找神女娘娘无所不在的踪迹。
——那……求娘娘保佑,阿回长命百岁。
说完他便用小手捂住嘴,紧张得不敢多说了,和尚笑了出来,打趣孩子:怎不为你家先生求一求?
隔了扇窗户,程恪行瞧见侧对着他的阿回弯了弯眼睛,嘴巴依旧蒙着,嗓音却遮不住清甜。
——先生是世上最好的人,一定会活很久,阿回也要活得久一点,陪着他。
陪着他。
陪着他。
原来,他胆大包天,竟想陪着他。
怀里的小崽子已经睡熟了,现在把他抱到哪里去他都不会意识得到,但程恪行垂眸看了小孩许久,忽然伸出手,把这小小的身躯拉得又近了些。
童言无忌四个字在心中念了一万遍,但最后一遍,还是敌不住那句诱惑力极强的“陪着他”。
窗外雨打芭蕉,程恪行敛着眉眼,像是在漂浮的海面上握住了一片浮板,淡极的神色微微崩裂,溢出一丝压抑至极的欢喜来。
你说的,陪着我。
——
【你可万万不要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