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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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昼回被程恪行捡回去的那天,是春分日,下雨天。

那年他才四岁不到,对此前被抛弃的记忆模糊不清,唯独对那日山间细雨,黑色伞面下,少年握住纯木手柄的苍白指节印象深刻。

极致的黑与白淋漓在青山春雨中,那是程昼回记忆中最早的水墨。

程恪行长他十二载光阴,后来十六岁的程昼回行走在春风中,柔软的衣衫布料紧贴着少年肌骨,连花叶都爱他天真烂漫,争着抢着要落到阿回的指尖方能安心了此须臾一生。

但十六岁的程恪行,样貌极盛,偏偏气质凌厉阴郁,莫要说春花,便是家中最恶的那条恶犬也只敢匍匐在主人脚下呜呜咽咽。

程昼回后来有的时候会想,程恪行将他养在身边,兴许就是因为初见时自己傻呆,瞧不出这人神仙皮囊下的冷心冷肺,只是瞧见了一束冷冷光源便不知死活地靠近,而刚巧,那光也已孤独地燃了许多年,寂灭之际,迫不及待地就要拉着随便什么东西与自己堕入极夜。

路边遇到的孩童于他,也许和家里院中的那条狗没有什么分别,都是个玩意儿。

只不过就是这次是个软软的、不怕他的小东西。

不怕他。好难得。

程恪行撑着伞站在山间石阶上,看着这个一脸天真向自己伸出双臂的小玩意儿,沉默地弯下腰,用外衣裹住这一身泥泞的孩童,轻松地将他抱了起来。

“叫什么名字?”程恪行漫不经心地问道。

孩子乖巧地搂住他的脖颈,童音稚嫩。

“阿回。”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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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被一道鹭江横穿。

鹭西老楼林立、巷弄幽深,鹭东年轻,宽阔的街道上到处行走着步履匆匆的新新人类。几十年来,鹭西人笑鹭东人俗气、见钱眼开,鹭东人笑鹭西人市侩、眼皮子浅,谁也瞧不起谁,谁也比不过谁。

但程家既不住鹭西,更不住鹭东,程恪行隐居在城郊雁清山间的豪宅里,离尘世仿佛很远。

“先生,昼回是什么意思?”

小孩子的面孔白净,眼珠也清澈明亮,语调是奶里奶气的小正经,乖生得很。

但程恪行坐在廊下翻着古书,并不搭理他。

小阿回在这地界初来乍到,刚抱回来的时候十分怯生,连慈眉善目的保姆阿姨也不让抱,独独粘着将他抱回来的程恪行一人。也不知这当家的少年老爷平时有多么威严,眼见着这陌生孩子抓着程恪行的衣角不撒手,家里的佣人在旁看得脸都白了,生怕下一秒这小不点儿就被人随手甩到一边。

这个可能也不是没有,程恪行四岁丧母,十岁丧父,一个人克亲克己地度过了十几年,从来没什么人敢这样靠近他。但偏偏这白捡来的小东西黏人得紧,还娇气,稍微扯一下衣角就红着眼眶巴巴含着金豆,泫然欲泣的本事也不知怎么唯独只应对到程恪行的头上。

——便当做行善积德,为下辈子谋个无病无灾的好出身吧。

那日春分,雁清寺里的和尚如此和他说完,又笑眯眯地伸出树皮一样斑驳的掌心,摸了摸小阿回的脑袋,自作主张道:“以后呀,你就跟着他混吃混喝了。”

怪荒谬的,程恪行想。

他看了一眼茫然无措的阿回,又将目光放到那面目慈悲的神女娘娘金塑上,半晌,无趣地阖上眼皮。

黏人的小鬼这会儿又摸到了他的腿边,乖乖地抱着膝盖蹲坐在躺椅一侧,不言也不语。

程恪行从书页上移开目光,眼神落在那背对着自己的矮小身影上,微微侧头,看见了这小孩长到盖住半双眼睛的刘海。

大约是遮了视线,他又没办法,小阿回嘟着嘴巴,费力地向上吹着气,柔软碎发随风扬起又很快落下,小孩子却是一副乐此不疲与它抗争的模样,也不怕等会儿腮帮子吹得疼。

照顾他的阿姨拿发卡给他别刘海,程昼回绷着脸一动不动地接受,转头就扯下来规规矩矩放到床头,而后便四下跑着开始寻找先生的踪迹。

楼下那只恶犬幼年时也曾这样依赖程恪行,但没过多久,连狗都不肯与他亲近了。

这小东西来程家,多少日子了。

程恪行的目光又移回到那老和尚送他的书上。

其实他不大爱读这些,平时也是看文件合同更多些,但那和尚送来,他就读一读,日子久了,书房的架子上也摆了厚厚的好几层。

程昼回来程家以后,这是他读的第三本古书了。

呆小孩还在揪着自己的刘海自娱自乐。

程恪行估算了一下叫他拿来剪刀由自己给他一剪没的危险系数,忽然抬起两指点了点程昼回的小脑袋。

小孩吓了一跳,迷茫地回过头,含着水雾的眸子渐渐染上清亮。

程恪行:“阿姨买的发卡呢?”

程昼回乖乖地回答:“在盒子里。”

程恪行微微颔首:“拿过来。”

原来不是没有小狗愿意接近他,只是需要这只小狗很笨,忠诚乖巧,无论主人说什么都不会怀疑。

小朋友去而复返,透明的塑料盒子里像是被丢到春日里滚过一圈的颜料桶,什么颜色都有,但程昼回小小年纪却心机不小,跑到程恪行身边时,高高举起的小手上已经安安静静地躺好了一只果绿色的小蜻蜓。

程恪行随手捡起来,扶着小孩的后脑勺将这发卡夹着刘海利索地按到脑门上,动作一点儿也不细致,比起阿姨简直堪称粗鲁,程昼回的额头上立刻娇娇地出现了一小片红痕。

但这被粗鲁对待的小不点儿弯了弯眼睛,却是好开心好开心地笑了起来。

暮春时节,院子里的花已然开始颓败,娇嫩的新叶换上深装,抖擞着迎接夏日。程恪行坐在春日的末尾看了一会儿这瞳色洁净的小朋友,弯下腰——如初见那日一样——鬼使神差地将小阿回抱起,放在了自己的膝间。

今年最后的春风掀起了他随手放在几上的古书,落花垂下,将将好落在了陆务观写在冬末的句子上。

——

【春意将回昼已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