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

【李杜】奉旨成婚之十四

那女人在徐府住了几个月。

最初几日,她不肯吃饭。梅香或者别的仆役送饭给她,她就将饭菜掀翻在地。她说她要见徐大人。

“我们大人不在。就算在,也不会来见你!”

然而女人骂得太大声,最终将张煜也给惊动了。

女人瞪着一双幽阴的眼,一眨不眨看着他。张煜叫人重新端饭来。

“若是在那些话本里,我该亲手伺候你吃饭,叫你妹妹,然后做主让你也嫁给徐宁。”

张煜说,

“但我是个男人,我没有什么女德好讲。我不想做什么贤德的妻子,我留在这里唯一的原因,是我爱徐宁。所以我不会让你也嫁给他……或者说,在我不爱他之前,这件事我做不到。不过话说回来,若我不再爱他,我也不会留在这里。这事情也轮不到我做主了。”

张煜一边说,一边将新端来的热气腾腾的饭菜放在桌上,

“至于亲手喂你……你若是不觉得肉麻,我也可以配合。你想吗?”

“我不想。”

女人的视线一直跟着张煜的动作走。张煜最开始以为她很饿,所以在看饭菜。后来他意识到,原来她在看自己的右手。

他的右手缺了三根手指。

但他什么都没说。她也没有。她沉默地接过饭菜,大口大口吃了下去。眼泪和菜叶一起咽在嗓子里,女人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边吐边哭。

张煜安静地坐在一边等她哭完,然后又给了她一份热饭菜。

那之后,女人每天都听话地吃饭。张煜没有再去看过她,她也没再提过要见张煜。

她甚至不再提出要见徐大人。

大雪下了数日,终于停了下来。这一场雪太大了,压塌了漳州城里数十间民宅,又封堵了道路。粮价飞涨,木炭告急。徐大人不在,张煜做主设置粥铺,为受灾贫民提供米粥果腹。他还将徐府大门敞开,几间屋子都腾出来给家宅坍塌的百姓居住。

院子里多了不少人,张煜几次看到女人的窗子被扒开一条缝,一双幽阴的眼睛在看着自己,但他没空理会。

张煜很忙。他已经有点吃不消了。

以往徐宁不在的时候,遇到事情也都是他在操持——政务上,他本来就不输给任何人。

但是今年不一样。

今年他的身体撑不住了。

可是,此刻他若不撑,还有谁能撑?

忙碌几日,没时间吃饭,更没空好好睡一觉。张煜站在院子里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跌倒。他扶住一边的廊柱,向后退了半步,靠在上面休息。

眼前阵阵金星,但张煜没有声张。他不想惹得梅香大呼小叫,叫所有人都紧张。

“你怎么了?”

耳边传来声音,听不出是谁。张煜眼前依旧恍惚,也看不清楚。但他只是微微一笑,

“我没事。”

“怎么,逞强太过,结果病了?”

——这是哪个下人?还是暂住的百姓?说话真不客气……不过也无妨。张煜本来就不太喜欢客气。太过客气的人总是不够坦荡,常常也不够真诚。反而是有话直说的人,经常有一副热心肠。从前才与徐郎认识的时候,他也是那样直来直往……

张煜的思绪也乱七八糟,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徐郎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好想他啊……若是他在就好了。

“你当真没事?我看你病得很严重,头上全是汗水。”

“我是太忙了,所以有些出汗。若是你空闲着,能不能帮我个忙?”

张煜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随手将手上东西递过去,

“替我将这些药送给管家。那边有个小女孩吃坏了肚子,叫他冲开给孩子喝下去。”

那人没再说话,从张煜手中一把扯过东西就走了。张煜又等了一会,眩晕才算过去,眼前也清明了。

他站起身,感觉自己腿上发软。额头不知何时出了许多汗,黏糊糊地贴在脸上,又冷又晕。

……如今是真的不成了。竟然成了个废物一般……

他苦笑一声,抹了抹这一头冷汗,又全无异样地往前走。却没想到,就在厨房边,他居然遇到了那女人。

女人看了他一眼,一句话没有说,就与他擦肩而过。张煜感到奇怪,但他没有问。

就算回到院子后,他发现女人也混在仆役中给那些百姓发放东西,他也没有多问。

之后几天,女人一直混在院子里帮忙。梅香开始时很不高兴,还曾经夹枪带棍地说了几句风凉话。但一抬头,梅香就看到张煜在看她,眼神似乎不大赞成。梅香就闭上了嘴。

晚上,梅香对张煜告了错。但她还有些不服气,

“夫人,我知道您平时不许我们说人是非。可她不一样啊!”

“她为什么不一样?”

“她本来就是个贱!货……”

“她为什么是个贱!货?”

“她想抢夫人的男人!”

“若真是我的男人,她是抢不走的。”

“当然抢不走!可她想抢,那她就是贱人!”

“或许吧。”

张煜温和地说,

“但她今日来院子里,不是为了抢男人,而是为了帮你们。”

梅香低了头,声音小了些。

“可是……夫人,不能赶她走吗?等大人回来,夫人难道要让她与大人天天在一处?”

“这样的天气,你让她去哪里。等到春天再说吧。”

张煜笑了,

“何况大人若是回来,怎么会天天与她在一处?大人当然是天天与我在一处啊。”

“那是自然。大人与夫人那样恩爱……”

想起之前无意中撞见的场景,梅香的脸腾地红了。她小声说,

“其实,夫人,你本来不用管她死活的啊。她做出这样下贱事……”

梅香又劝了几句。但是她抬眼看到张煜温和含笑看着自己的样子,她就知道,其实说了也白说。不过年纪小,总归是憋不住话。最后,梅香还是忍不住问张煜,

“夫人,您真的不恨她?”

“谈不上恨她。当然,更谈不上喜欢她。毕竟你也说了嘛,她想抢我的人。只是梅香,有一件事,或许你没有在意过。”

张煜低头喝了一口茶,

“贱!货这个词,我早年也听过许多。那时候你还没来,你怕是不知道——在许多人眼里,男人竟然要嫁给男人,那也是贱!货无疑的。”

“夫人……”

“她想要嫁给徐郎,若徐郎不曾嫁娶,这其实谈不上对错。不过徐郎是有妇之夫,你们看不上她,这当然也没有错。可是梅香,在有些人眼里,男人其实算不得另一个男人的妻子,所以徐郎不过是豢养了一个男宠,自己还算是未娶之身。若在这些人看来,恐怕她算不得什么贱!货,我这个占着正妻位置不肯让的男人,才是个贱!货吧。”

“夫人!您怎么会是……您……您这样好的人!”

这些话说出来,叫梅香听了都觉心里发堵。张煜却混不在意,只是笑了笑,

“当然,我可不会因为这些,就真的将徐郎让出去的。只不过这些贱不贱的说法,你们也不要太过当真了。人生在世,不要辜负自己的良心就是了。什么叫做贱?又是什么叫做贵呢?”

……

过了几日,漳州通往外面的道路终于化了。

那女人自己推开门,来到张煜面前。

“你来了?有事么?”

张煜放下手中书卷,抬头看她。他发现,这女人不激动乱吼,而是沉沉静静看人的时候,还挺漂亮的。

“你是不是身染沉疴?”

那女人突然问了这样一句,

“不必骗我。我学了许多年医术,一眼就看出来,你身体已经虚得不成了。”

“之前受过伤,是有点伤元气。其实倒还好。毕竟年轻,还能够维持。”

这对话没头没尾,叫张煜有些惊讶。他如实说完,那女人伸手抄起书案上一枝毛笔,扯过一张纸,刷刷刷地写了一整页。

然后她将纸片塞给张煜。

“这个给你。吃不吃在你。信不过我,就直接扯碎了丢了也无所谓。”

“……”

张煜接过那张纸,原来是一张药方。他没有撕碎,而是将纸片对折,揣在袖子里放好。

“多谢。”

“不必。”女人说,“既然路通了,我就该走了。不然,外面的人都该回来了。”

——路通了,被拦在漳州外面,却心急如焚地想要回家的人就该回来了。这一层意思也不必明说,张煜听得懂。

按理说这样一别两宽,对谁都好。但张煜眼睛从那女人有些粗壮的腰身上掠过,依旧是开了口。

“你去哪里?京城还回得去么?”

“回不回得去也不管你事。”

“确实不关我事。只是你若没地方去,这冰天雪地,我总不能看你去送死啊。”

那女人讥讽地挑起眉毛,

“怎么?你想做个活菩萨?还是用我去博取个好名声?你没有这样有病吧,你真的不恨我?我自己走了,你该高兴才是——若不是可怜你,我才不会就这样走了,将徐宁让给你!”

她又开始声嘶力竭,方才那点美丽都不见了。张煜心中叹气,轻声道,

“你既然通医术,总该知道自己有了几个月的身子。姑娘,冰天雪地,一身两命,孩子总是无辜的。我不强留你,我只是替小孩子的性命问你一句——真的一定要走?”

那女人猛然抬头,恶狠狠盯着张煜。盯着盯着,她眼睛一下子通红了。就连声音也开始发颤,

“你这是可怜我?你——一个男人,却嫁给了一个男人!丢了前程,丢了手指,身子作践成这样,成了个见不得光的笑话——你这样的人,竟然在可怜我?”

“……”

“笑话……真是笑话……我来可怜你还差不多!我可以给他生孩子,而你,你能做什么?你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你居然可怜我!我来可怜你还差不多!”

【李杜】奉旨成婚之十五

女人越说越激动,浑身都在发抖了。她眼睛通红,眼泪就在眼睛里转,却一直都恶狠狠地忍住了,竟然没淌出来一滴。

“还是那一句话。若你想活下去,可以在这里住下来。徐府外从不会有饿死之殍。但愿不愿意,还在你自己。”

女人抖得更厉害了。她突然委顿在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悲鸣。

“你凭什么……你这个笑话!你凭什么这样……我恨你!男人都该死!你们都该死……你们都……我的孩子啊……”

窗外很快聚集了仆役和听到哭声的百姓们。他们惊疑地看着这景象——身为男人的夫人站在原地,脚下是一个瘫软嚎啕的女人。而那女人用力抓着他的小腿,哭得撕心裂肺。

一阵喧杂过一阵的声浪,就算梅香和管事赶走这些看热闹的人,依然无济于事。更何况就连梅香和管事本人,看过来的眼神都不对了。

“你们散了吧,没什么好看。”

张煜低头看了女人一眼,

“你们就没遇到过什么难处?她一个弱女子,遇到难处痛哭一回,有什么好看?”

“你在可怜我……从没有人敢可怜我!我是宰相的女儿!我从来……从来都没人敢……你居然可怜我……天大的笑话!你知道我肚子里是谁的孩子!你知不知道?”

张煜沉默地看着她。屋里点着火炉,可他觉得冷。

他想,恐怕是这几日每天在雪地里安置灾民,真的冻着了。他病了,那女人说的没错,他是真的病了。或许真是身染沉疴,不然怎么他头晕得这样厉害,胸口这样闷?

他想吐,他觉得自己有些站不稳。

若是徐郎在就好了。他想。徐郎……徐郎为什么还不回来?

“夫人……”

驱散了那些看热闹的闲人,梅香回来了。她犹豫地开口。她能感觉到张煜有点不对。虽然表面依旧是风平浪静的样子,可水面下似乎乱流滚涌——更糟糕的是,这水面下的乱流似乎也被巨大的吸力给一点点抽干了。

张煜整个人,似乎都从里面被抽干了。

“夫人,您没事吧?”

“谁,我么?我没事,当然没事……为什么这么问?你是不是有事找我?”

张煜单手撑着桌案,抬起头看梅香。一滴冷汗从他额上滑下来。

“无论何事……你让管家做主吧。我,我有些累了。”

“夫人,我是来通禀您,大人回来了。”

张煜顿住了。他脚下,那女人抓着他,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一截浮木,说什么都不肯松手。

但他自己何曾不想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将他从几乎溺毙的境地里救出来?

“徐郎……在哪里?”

“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才是那个笑话……是我可怜我,我可怜你啊!”

女人依旧在哭,指甲深深陷进张煜的皮肉。他想抬腿,却根本迈不动。

“你放开我,我不想知道,也没必要知道。这是你的事,和我没有关系。”

张煜扶着桌案,挣扎着迈出一步。他身体都虚软了,当然挣扎不开——那女人又怎么可能真的松开自己救命的浮木?

张煜再往前迈,就失了平衡,直直倒下去。

他倒进了一个人怀里。那人还带着长途奔波的气息,带着一身的寒气。

“徐郎……”

张煜浑身滚烫,已然是支撑不住。可徐宁回来了,他的救命的稻草回来了。他抓住徐宁,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就直接陷入了昏迷。

……

“你猜,那女人怀着的,是谁的孩子?”

偏位娘娘手掌一动,画面凝止。女人痛断肝肠的嚎哭声一下子消失了。

耳边传来偏位娘娘的声音,清隽动人,却冷心冷肺。

杜玉章没有理会他。他眼睛望着凝滞的画面,看着最后定格的那一个徐宁。

徐宁小腿上全是泥浆,靴子也被雪水泡透了,从脚后跟落下冰碴。杜玉章能猜到,他的脚恐怕正在冰水里泡着,应该也冻得麻木了。

但他进了家门,来不及换一双靴子,第一件事是来找张煜。

那女人抱着张煜的腿哭,叫徐宁睁大眼睛,满脸惊愕。转瞬即逝的愤怒之后,他的注意力就全部给了张煜——是不是看出张煜神态不对,脸色难看?叫徐宁把愤怒与惊讶都忘记了,那一瞬间涌出的心疼与焦灼,绝不可能作伪。

是的,最后剩下的就只有心疼与心焦。从这张与李广宁一般无二,却又年轻许多的脸上,杜玉章没有看到别的情绪。

“你想说这是徐宁的孩子?”

杜玉章凝视着那张脸,摇摇头,

“我不信。”

“……你不信?”

偏位娘娘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你以为你是谁?你了解徐宁么,还是知道什么内情?你若说你不知道却也罢了,你有何资格说一句你不信?”

“不信,还需要什么资格么?不信就是不信了。”

杜玉章后退一步。他的小腿挨着李广宁的脊背。只是巴掌大的一点身体接触,就好像背后的李广宁给了他支撑与力量。杜玉章昂起头,说话声音都大了起来。

“阿婆曾对我说,我的陛下与徐大人性子很类似。就凭她这句话,那我就不信——因为陛下他无论如何,都绝不可能背叛我!他更不可能瞒着我与哪个女人生下儿女!哪怕有一天他不爱我了,他也不会这样暗搓搓搞些动作,他会坦然告诉我!若是徐宁真的与我的陛下性情相似,他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往张煜心里狠狠剜上一刀!”

“看来你真的是不撞南墙不死心啊。”

偏位娘娘抿嘴一笑,

“当初张煜也像你一样傻,选择自欺欺人。只是不管自欺,还是欺人,总归是假的。既然是假的,就总有暴露的一天——纸包不住火的。”

“是么?”

“当然。”

那偏位娘娘一只手勾住杜玉章的肩膀,两根细细长长的手指托起他的脸。他一双眼睛在杜玉章面上扫来扫去,仔细端详了一番。

“有血有肉,活泼生生。许久未曾见你这样子了,真好。”

杜玉章沉默着,一把将他的手挥开了。

“你想说什么,快些说完。然后让我的宁哥哥回来,我要和他走了。”

那一句“宁哥哥”一出,偏位娘娘的眸子明显颤动一下。杜玉章注意到了,却不动声色。

偏位娘娘也很快恢复了微笑。

“别急。接着看就是了。却不知你看下去之后,还有没有这份笃定……”

他手掌一翻,又是一番景象在杜玉章眼前上演。那偏位娘娘如有若无的话语飘荡着,

“……又或者,你与张煜一样。你所谓笃信,根本也不是真的笃信。等到真实的证据就摆在面前,那份笃信其实也不堪一击。”

——什么证据?

杜玉章想要问,但他却没听到自己的声音。反而耳边传来一个男人高昂的声音,带了些讨好意味。

“不愧是徐大人家的公子,果然聪慧过人!在学堂里谁不说徐公子学问品性都是极好的!连先生也是赞不绝口,这次我护送徐公子回来,也是讨了个巧宗——等日后徐公子高中状元的时候,我也可以跟着自夸一番,说咱们得新科状元郎啊,小时候我还曾护送他回过家的呢!”

那是个穿着仆役衣服的男人,满脸堆笑,口齿却很伶俐。听他口气,是徐宁与张煜的小公子在学堂读书,到了节庆时候这人将他送回家来。

想起正位娘娘的传说和方才幻境中所见,杜玉章心下自然明白:这个小公子,只怕就是那一对“娘娘送子”传说里的一对儿女……也是那女人腹中的孩子。

……更是方才偏位娘娘所暗示的,有着徐宁血脉的孩子。

徐宁与张煜都在座。张煜比之之前越发瘦弱,但气色却还好。徐宁一脸不情愿,似乎对那孩子的情况根本半点不关心,连听都不愿听一句。但他还是到场了,不知道为什么。

仆役说话的时候,徐宁根本没看他一眼,只管偏头看着张煜。他眉头微蹙,不知在不高兴些什么。

张煜却在认真听着那仆役的话,不时微笑着点头。等仆役说完了,他又问,

“琦儿在学堂曾淘气不曾?”

“那自然是不曾淘气!当然,年幼公子们在一处,活泼些是有的。但徐公子最有分寸,并不是那种粗鄙不懂事的孩子。”

仆役回答了,又小心翼翼问道,

“您是徐公子在府上的业师?我也不知该怎么称呼,真是失礼了。”

张煜气质本来就风流蕴藉,此刻又是男装。他又坐在正位上,若不是家中主人,就只能是受人尊重的宿儒且正给这家里弟子启蒙,才可能有此礼遇。故此那仆役有这一问。

张煜笑了笑,道,

“我是徐大人的好友。平时也会帮着教导徐公子与女公子。”

那仆役连连点头,一脸“果然如此”。杜玉章却注意到,徐宁神色更复杂了。那眉头,自然也皱得更厉害。

张煜又问了好些问题,都是关于小徐公子的。仆役有问必答,又十分健谈,两人一连说了小半个时辰。徐宁伸手给张煜斟了两次茶,中间还握拳在唇边咳嗽了好几声。可张煜根本不搭理他,只顾说自己的。

终于,徐宁直接开腔打断了二人。

“好了,也说了许久了。您长途而来,也该累了。梅香,带客人去客房休息。”

等到再无别人,徐宁沉下了脸。

“张煜,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什么意思?”

“我的好友?在府中帮忙教导公子与小公子?你在说谁?!”

“我就知道你方才一直给我脸色看,是为这个不痛快。”

张煜将茶杯撂在一边,向后靠在椅背上,轻轻喘了口气。

“不然怎么办呢。叫人家都知道琪儿有一个男人做养母?却不想让他在学堂里,也被同窗嘲笑。”

“若是怕被笑,就别赖在我们府上啊!你是我夫人,漳州人人都知道!若要遮遮掩掩,当初你吃这么多苦是为了什么?我费这么多心思又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堂堂正正与你在一处,任谁面前都说上一句,这是我徐宁的夫人!可现在你却要为了那么个杂种委屈自己……”

“徐郎!”

张煜脸色一变,

“徐郎慎言。他们只是孩子。不管你对他们母亲怎样想,都不该……”

“你若是提到他们的那个娘,只会叫我更拱火!这不要脸的贱!货,当初缠着我,连累你受了那样大的苦,现如今身子还弱成这样……她竟然还有脸到我们家门前?住一段也罢了,生了不知哪里来的贱种也罢了,竟然临死前还敢那样折腾你……她不知道你病着吗?!”

“徐宁!那不过是个弱女子,而且你也知道那是临死之前!”

张煜声音也高了起来,

“临死前烧得糊涂,哪里知道我病不病?”

“她不知道你病不病,你自己却也不知道吗?她将你缠在她病床前一天一夜不得休息,你自己也发着高烧!梅香劝你去休息你也不去,难道府上那么多下人,一定要你守着?你为何要对她那么尽心尽力?若不是管家怕你出事,去府衙里将我找了回来,我根本不知道你又病了,更不知道你竟然拖着病体去照顾她!何况她死前对你说的那些话……那些话……我可是亲耳听到了!果然是贱!货……见了个男人就想贴上去,贴不上我,便对你起了歪心思……”

“徐宁!你这话说得未免太过分了!”

“究竟是我过分,还是你……”

“我怎么样?!”

张煜从不愿抢白徐宁,哪怕是争吵中也是一样。徐宁脾气暴躁,他是知道的,也更知道那人本来就心直口快,却没有恶意。

可这次他真的忍不住打断了徐宁的话,这在从前几乎没有过。徐宁自己也发现了异样,顿住话头,偏头看过来。

却发现张煜已经是唇青面白,微微喘息。他那双桃花眼眸子颤动,两只手用力握住椅背,依旧能看出他气得发抖。

徐宁心下一凛。

张煜本来就心思细腻,是个操心的命。可他身子现在一年弱过一年,最受不住思虑过度,更不要提怒火灼心。若真的叫他生了一场大气回去,只怕今晚都过不去,直接就能怄得他再病一场!

该死,该死,这几年他不就是顾虑张煜的身子,才对他千依百顺,连话都不敢说重一句。可今日却这样失态,要与他这样吵上一架!

说来说去,都怪那个女人,和她留下这一对小杂种!到如今,他还是忘不了那一日他被梅香从府衙中连夜找回来的情景——

满府的人都被张煜赶出了房间,连靠近房门都不许。唯独他自己一个人和那女人留在里面,门窗也闭着,似乎唯恐别人听到他们的谈话一样。

可张煜的禁令管得了旁人,当然管不了他这个主人。

他心中惦记着梅香所说,

“夫人已经一日夜没睡,自从那女人将他找过去,不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夫人脸色就差到了极点了!我们都怕那女人藏了祸心,要害夫人,想劝夫人回去休息。但夫人不肯,还将我们都赶了出去——大人,我中间擅自闯进去一次,见夫人脸色是惨白惨白的,站着都好像有些不稳当似的!我去扶着夫人,他却不许,叫我出去,说他自己在里面就可以,说他与那女人还有话说……可夫人分明是撑不住了的,握着我手时候,他掌心里冰冷,但身子却滚烫!我劝不动夫人,但我真的害怕,夫人的身子根本煎熬不起,现如今就只有大人您能管得了夫人了!大人,您快回去看看吧!那女人说不定有些问题,说不定她用了什么邪法,将夫人的心神也给魇住了!”

这所谓“心神魇住”的说法,徐宁当然不信。但他从来对那女人都有最深的戒心,他怎么知道那女人会不会临死前故意说出什么恶毒的话,来刺激张煜?

可他没想到,在他推开那扇房门前,听到的却是那女人气若游丝,却挣扎着吐出这样一段话:

“这是我的命。我真的恨,恨得死不瞑目!你这样好的一个人……我这辈子冷暖自知,从不觉得自己对不起谁。可唯独你……你这样的人,我却唯一对不起的是你……我真的不稀罕欠别人情,更别说是你!

张煜啊张煜……

为何当初我在那座庙里看到的是徐宁……而不是你?”

徐宁头皮一麻,一股怒火腾地烧到了天灵盖。

什么庙?

还能是什么庙!

当年他被这女人一眼看中,就被纠缠不休的那座庙!这一年多他最恨的就是当初他为何要答应同僚一起去这座庙……不然,他与张煜恩爱缠绵的小世界,怎么会顷刻就被压得粉碎?

这女人……这女人却在此时说这种话……她究竟想干什么?

死皮赖脸缠着自己还不够,还要觊觎自己最重要的人?是谁害得张煜到今日,她究竟还有没有一点脸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