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韩白】错之七

白皎然回头,看到韩渊一手捂着嘴,咳得满脸通红,那双眼睛却定在他身上。

“等等……”

“怎么能等!你病得这样厉害……为什么你之前不告诉我你病了!?”

“你别……咳咳……着急……咳咳咳!”

韩渊握着白皎然的手冰凉,带着滑腻的冷汗。他想说什么,却只能憋出几个字,反而引起了更猛烈的咳。

白皎然第一次见到韩渊这样虚弱的样子,偏偏在这空旷的草原上。

“放开我……你这样不行的!干什么这样倔啊!”

韩渊却捂着胸口,固执地摇着头。直到这一阵缓过去,韩渊弯着腰,喘了几口气。然后他才站起身,辨认了一下方向。随后,他冲正南方指了指,

“你不要回谈判的地方。往前面去,我的马车在那边。你叫车夫带着你去找大夫……然后你在营帐里等,叫他们……咳咳,他们来接我就好。”

“知道了!”

白皎然往前一步,手腕上却又传来拉力。他用力一甩,将韩渊的手甩开,

“还做什么?”

“你慢点走……别,咳咳,别着急。”

“……”

韩渊松手了,白皎然却木愣愣杵在原地,一时没有回神。

他这才明白过来,方才韩渊不让他走……恐怕,是怕他太过着急,路上会出事。

——虽然,这里距离和谈之处那么近。他根本想不到自己会有什么事。

白皎然心里突然有点难受。韩渊却误以为他在担心。他好像已经缓过来了,除了声音低哑,脸色苍白,他举止神态都没有流露出虚弱的痕迹。

他冲白皎然摆了摆手,

“去吧。我没事。”

“……我马上就回来。”

“我等你,你慢慢走。不用急。”

白皎然脑子里有点乱。他真的听话地慢慢迈步,向前走去。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回头,发现韩渊也在看他。

见到他回头,韩渊冲他挥了挥手。

白皎然就又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脑子里却是方才回头时候看到的画面——

广阔无垠的大草原上,韩渊独自站在原处,看着自己的背影。他很高大,也很强壮。可方才那一瞥之下,与几乎吞没了天地的空旷相比,他却显得那么孤独。

好像孤零零的他,一个人撑起了背后的那一片天空。他看起来游刃有余,所以就不会有人想起来问一句……那么大的一片天,扛起来重不重?

……

白皎然又走了几步,距离远到他韩渊已经看不到他了,就用力奔跑起来。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直到了马车前。车夫跟着韩渊许久,对白皎然很熟悉。见他满脸汗水,气喘吁吁,吃惊不小。

“白大人!你怎么了?”

“韩大人……他……”

“我家大人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车夫大惊,

“早上我就劝过他!都已经晚了,也不差他一个人,为什么一定要来会场?病成那样,拖了这么久,这是要生生熬坏身子吗?阿甲,快过来!大人出事了!”

阿甲就是那名心直口快的侍从,他正在一边饮马。听了对话,他二话不说,拉开车门扶着白皎然上车,自己也跟着跳了上去。

“白大人,您指个路!”

“好。就往北去,那个方向……”

车夫一扬鞭子,马车开动。两声询问同时响起,带有相似的焦急,

——“韩渊他是怎么了?他病了很久?”

——“我们大人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两人同时说话,就看谁官更大。阿甲尴尬地摸摸鼻子,先回白皎然的话。

“回白大人,我们大人上次送您回去那一次,就染了风寒。后来迟迟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重。我们都有些担心,您也知道,这草原上缺医少药的,大人之前又才受了伤,并未能痊愈。可怎么劝他都不听,每日都挑灯夜战,忙到深夜……白大人,我是个侍从,大人不肯听我的劝。可他从来最听您的,您劝劝他吧?”

“那一天之后,他就病了?”

白皎然有些恍惚,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大人自己不说,谁敢用这种事去打扰您?”

阿甲依旧心直口快,

“何况,您也没问过啊。”

“……”

“再说了,您和我们大人这么好。之前天天形影不离的,我们大人病了这么久,您难道没发现?”

“我……”

白皎然咬住了嘴唇。片刻,他才艰难地答道,

“确实怪我。这么多日过去了,我竟真的没有发现……”

“这怎么能怪您呢?”

阿甲却没有半点讽刺他的意思。他一边焦急地探着头,寻找韩渊的踪迹,一边还在不停说着,

“您很忙啊,我们都知道的。我们大人总说,你日理万机,事情特别多,他若是不多帮着做些,一定将您累垮了不可。唉,我们大人是真的看重您啊,白大人。我跟了他这么多年,就没见他对谁这么上心过。当初离开京城前惦记着您,去了西域这么多年,回来还是惦记您——若不是知道您要来西蛮,我猜我们大人根本不会在这边落脚的。”

“……”

“我们大人也是个苦孩子出身,跟我一样。像我们这样的穷孩子呢,都是最讲义气的。白大人您一看就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可您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有钱人不一样。所以我们大人才和您最好,我一看就看出来了。白大人,我们大人对你可是真心实意,你可不能……”

前方车夫终于忍不住,用力咳嗽了几声。

“咳咳!阿甲,你还不专心做你的事情,对着宰相大人聒噪些什么?伺候好白大人就行了,有你说话的份吗?小心大人等会知道了,要罚你去洗尿壶!”

那马夫年岁大,人也老成。他很怕阿甲口无遮拦,得罪了白皎然——脾气再好,那也是当朝宰相,朝堂重臣。什么“苦孩子”“富贵公子”的,还扯到了什么“狗眼看人低”“讲不讲义气”上……更何况他那几句问话,就好像在暗讽白皎然薄情寡义一样。这样口无遮拦,也不怕犯了忌讳?

却不想,阿甲没来得及搭腔,白皎然却开了口。

“不,他说的很对。韩渊他确实很好,很重感情。却是我,太过忽视了他,竟然连他生病了都没发现。”

白皎然语气中是失落和自责,

“是我对不住他,我该反省才是。”

“……”

车夫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眼眶微红,绝不是作伪,不觉心里暗叹一声。

他与阿甲不同,多少有点察言观色的本事。加上白皎然也不是第一次坐这辆车,他与韩渊的关系,其实他多少有些察觉。之前几日见韩渊一直郁郁寡欢,白皎然又久不出现,他还以为二人间出了什么问题,甚至是一刀两断了。

但看现在白皎然的样子,又蛮不是那么回事。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容不得他细想。因为阿甲一声惊叫,是已经看到了韩渊的身影了。

……

韩渊坐在地上,一只手扶着额头,微闭着双眼。方才目送白皎然走后,他一直硬撑着的一股气就松懈下去了。感觉站着有点打晃,他就干脆坐在了地上。

说实话,若不是怕等会马车过来,车夫看不到他的人,他都有心直接躺下了。这一阵一直吃不下东西,又连续熬夜,本来就有些虚。今早起来晚了,他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就直奔谈判场而去。

结果在门外,就听到苏汝成对自己那样的评价。

当然,作为损友,苏汝成再说得严重百倍他也不会真的生气——前提是,若听得那个人,不是白皎然的话。

白皎然。皎如明月,清正不阿的白皎然。脾气比谁都要软,涉及到他的圣贤教诲心中信条,却比谁都倔的白皎然。

韩渊是个奸臣,他自己知道啊,不用谁去提醒!他是奸臣,他结交朋党,他弄权舞弊——可他也在做事,在造福百姓,在为大燕尽力!面对谁,他都敢说一句我问心无愧,我就是有本事,我比你们这些废物孬种都强!

可唯独面对白皎然,他心虚。

在白皎然面前,他的一切道理都不是道理,一切苦衷也都不是苦衷。白皎然太清亮了,他就像是一盏灯。在他面前,你身上所有的脏与污,都能够照的清清楚楚。

韩渊心里,谁都可以瞧不起他,唯独白皎然不行。因为他受不了。

可偏偏,这大燕的官场上谁都没资格瞧不起他韩渊,唯独白皎然可以。

他怕。怕到了骨子里。怕到今日听了苏汝成那一番话,哪怕明知是玩笑,脑子也是嗡地一声,一股子火从胸口窜到了天灵盖。而白皎然居然没有替他说话,没有反驳苏汝成半句,更叫他掌心与心口都是冰凉的……

——怎么办?

韩渊脑子昏沉沉的。他觉得冷,又觉得燥。身上冷得有些哆嗦,鸡皮疙瘩一层层地起,心里却窝着一股火,从里往外透着燥热。

他甚至不敢病,也不敢放松片刻。他费了全部心思去应对如山的公务,也不过是为了在谈判桌上,继续坐在白皎然身边。

他得继续坐在那人身边。哪怕一天就说那么几句话,他也得靠那几句话活着。他还得想办法,叫那人别丢掉他,别去走那条荆棘密布的献身路……

可谈何容易?

他韩大人机变百出,却全都是些下三滥的手段。官场犹如酱缸,谁比谁更脏?若韩渊不够心黑手辣,他就护不得那人一世周全。

可他当真心狠手辣,满身油垢脏污,却又如何去面对那个人,如何能向他伸出手来,求他一个拥抱?

那个人……又怎么容忍得了这一份与他信念相悖的脏?

——“其实,你也不是一定要陪我走这条路的……”

韩渊病了几日,这句话就在他脑子里回响了几日。这一次,他是真正切切地被难住了。从来手段倍出只手遮天的韩渊韩大人,被他心爱的人用一句话,就给逼到了死路上去了。

怎么办……

到底,他能怎么办?

……

“大人!你没事吧?站不起来了?”

阿甲一惊一乍的声音响起,吵得韩渊脑子嗡地一声。他抬起头,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句,

“别咒老子。谁他娘的站不起来了?过来,扶我一把。”

“这还说不是站不起来?”

阿甲嘀嘀咕咕凑过去,伸手扶住韩渊胳膊。韩渊借着他的力气起身,身子晃了晃,还真有些站不稳——毕竟发了这么久的烧,又在这里被冷风吹了一阵。他确实有点体力不支。

哼哼唧唧靠在阿甲身上,正准备往马车方向走。结果,韩渊一抬头,就看到白皎然跟在阿甲身后。

“……”

韩渊一把推开了阿甲。他站直身体,努力控制自己小幅度的晃动,轻声问道,

“皎然,你怎么又回来了?”

【韩白】那一夜

韩渊一把推开了阿甲。他站直了,轻声问,

“皎然,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来扶你吧。”

“谁用人扶?我又没什么事。”

韩渊说着,慢慢走到马车前,单手攀住车身,站稳身体。这时他才扭头问白皎然,

“倒是你,怎么这么不听话?我不是说叫你回去在营帐里等我,你跟着跑来做什么?”

“我放心不下你。”

“……”

韩渊脸色柔和了些,他拍拍白皎然的手背,

“心意我领了。但我真没什么事,你不必担心。外面风大,你回车里坐着去。”

“你先上车,我跟着你。”

韩渊本来想让白皎然先上,他跟在后面。若是真的有什么不行,还能扶着阿甲。可白皎然这样说了,他也就没有办法了。

他慢慢抬脚,蹬在车辕上,足下用力。却不想人在半空,却是眼前一虚,脚下也软了。他连一声都没出,直接向后仰过去。

就在这时,白皎然伸出双臂,将他接在怀里。阿甲也赶紧跑了一步,从背后支撑他的身体。两边合力,总算没叫堂堂韩大人一头从自家马车上载下去。

“……”

“还说没事?”

白皎然小声埋怨一句。见韩渊脸色白得厉害,就不再数落他了,而是架住他胳膊,将他扶进车里,

“来,快上车吧。”

“就是。都这样了,还这么逞强,大人你可真叫人操心……”

白皎然没有说什么,身后的阿甲却不满地嘀嘀咕咕。音量不大不小,正好叫车里人都听的清楚。

韩渊脸色有点难看,

“阿甲,闭嘴。”

“大人,不光是我们担心你,白大人也很担心你啊。刚才那一下,给我吓出一身冷汗!大人,真是求求你了,你这次是不是就别再逞强,也该回去好好养病了?”

“阿甲!“

韩渊一声呵斥,车厢里安静下来。韩渊感觉到白皎然的视线投在自己脸上,似乎欲言又止。

他轻轻吐了口气。

“皎然,叫你看笑话了。”

“……”

“不过我真的没什么大事。方才也不过是站起来的急了,一时头晕。”

“大人你怎么这样嘴硬,白大人又不傻,看不出你怎么回事吗?大人,你越瞒,越显得心虚啊……”

车夫“咳咳”两声,阿甲条件反射般闭了嘴。

可这次韩渊没有骂他。

他脸色灰败,微闭上眼,向后靠在车厢上。然后深深吐出一口气。

——阿甲说的很对。在白皎然面前,他总是下意识地想表现得更可靠些,更游刃有余些。可是他现在情况这么糟糕,白皎然也不是傻子。他方才那一番掩饰,恐怕看起来十分好笑吧。

车子走得很快,路上也有些颠簸。韩渊的头靠在车厢上,随着车身起伏,不住撞到僵硬的墙壁。

一双手垫在他脑后。

他睁开眼,看到白皎然正满脸担心地看着他。

“……”

韩渊坐起来些,将白皎然的手从脑后抽出来,握在手心里。

“我没事。”

“你一直在对我说你没事。”

白皎然声音不太大,在韩渊耳边响起来,

“就连病了,也没有告诉我知道。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在生气什么,或者在顾虑什么。韩渊,你是决心与我疏远吗?”

“怎么会?”

韩渊握住白皎然的手,苦笑着摇摇头。

“我只是……”

片刻停顿。白皎然追问道,

“只是什么?”

“没什么。”

白皎然垂下头,不说话了。过了一会,他手臂一揽,将韩渊环进了自己怀里。

“……”

韩渊脸上一僵。他人高马大,长手长脚,却被矮了他半头的白皎然搂在怀中。这还不算,白皎然将他的头按在了自己肩头,还是那种小鸟依人的感觉。

无语片刻,韩渊发问,

“皎然,你这是干什么?”

“你现在很难受吧。”

“……我没事的。倒是你,这是想干什么?”

“如果是我病了,你就会让我靠着你休息。”

白皎然努力挺直腰,这样,比他高上半头的韩渊靠着他的时候,才能舒服些。

“我记得以前,你都是这样的……”

韩渊又沉默了一会,心头竟然生出丝丝酸涩来。他一向是强悍如土匪,坚韧如野草,从没想过自己也有被人小心翼翼呵护的那一天。

——虽然这感觉不但不甜蜜,反而有点怪异。

“其实我真的没……”

“你还记得那一次,我们在山神庙里躲雨吗?”

白皎然清清冷冷一句话,将韩渊堵了个张口结舌。

那一次,两人坐着牛车去县里,却遇到了瓢泼大雨。堵在山上下不来,在山神庙里过了一夜……

然后他还……还趁着白皎然懵懂无知,哄骗他做了些坏事……

那时候他仗着白皎然还不太通情事,编了一套话术将白皎然哄得彻底。可是现在白皎然已经与他水**融过,总不会还是那个不懂这些的乖宝宝。

他这时候旧事重提,是想做什么?

韩渊喉结上下滚动着,忍不住咽了口吐沫。他偷眼看了白皎然,白皎然神色却如常。没有什么窘迫,更不像要旧事重提找他算账。相反,他低垂眼睫,神色里还有些怀念。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娇生惯养的,拖累你许多,可你对我一直很有耐心。下山后,我病了,你一边做事一边照料我……那是我第一次在外面住那么久,还生了病。但你陪着我,我倒没觉得自己可怜,还觉得挺开心。”

“那一次,你回了京城就和我发脾气。我还以为你很不高兴。”

“我确实不高兴,可那是因为你算计了张老先生。和你这个人,其实关系不大的。”

“张老先生……哦,你说那个木头脑袋。”

“韩渊,你怎么还这样口无遮拦?”

白皎然眉头一下子皱起来,“张老先生为人正直,年纪又那么大了,你怎么这样说他?那时候你也是,骗他耍弄他……”

他还想说下去,可看到了韩渊苍白的脸色,就咽回去了。只是叹了口气,

“韩渊,你总是这样,喜欢骗人。偏偏你又聪明,想骗谁都能做得到。那时候在山神庙上,你也骗了我,搞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哦,乱七八糟的事情。”

韩渊撩起眼皮,重复了一句。然后他轻轻笑了一下。

……

【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咳咳,所谓“乱七八糟”的事情哈,咱们这里重点讲一下。

事情发生在韩渊考取探花后不久。

状元宴后,进士们的去处就定下来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韩渊居然没有留在京城里做哪个衙门的属官,却去了京郊的一个县城里做了县令。

在这帮进士眼里,这几乎和流放差不多。

相比这个,白皎然以状元之身,竟然去了清水衙门翰林苑,做了了清贵学士,也就不显得特别突兀了。

旁人都以为是有人在整白知岳,让他这一次没捞到有权的官位。却没几个人知道,这安排,竟然是韩渊和白皎然主动要求的。

不管原因如何吧。这二人上任后,一个在京城日日苦读圣贤书,另一个在县城忙着夏收,忙得不亦乐乎。一晃眼,两人有一个多月不见了。

恰好这时候,韩渊隔壁县城的那位县太爷要称病休养。那位县令和白家还算是熟人,白皎然就收拾了一下,跑到了城郊,打算慰问一下老先生。

然后再顺便看看韩渊怎么样了……他才不肯承认,为了找个借口来看韩渊,其实他找了好久了呢。

真的只是顺便,顺便而已。

白皎然到县衙门的时候,韩渊正往外走。两人一个照面,都停住了脚步。

白皎然眼看着韩渊愣了一下,那张英俊的棱角分明的脸,一点点亮了起来。从眼睛里流淌出温暖的笑意,让白皎然心头一跳,脸上突然红了。

“韩兄……”

他想说,你站在夕阳里,显得分外英俊。可他不知道,点亮韩渊脸上笑容的,其实从来都不是什么阳光,而是他自己。

“来了?”韩渊痞气一笑,“正好,咱们走吧。”

“……去哪?”

“去了就知道。”

韩渊毫不客气,单手揽住白皎然的肩膀,顺便从他手中接过一大堆用油纸包好的点心。白皎然被他强拉着出了县衙,才发现后门停着一辆牛车。

“韩兄你到底去哪?我坐了马车来…可以送咱们一程。”

“乡下道路泥泞,骏马容易崴了脚,反而不好。牛车更稳妥些——小路不平整,多少有些颠簸。你能不能行?”

“没问题的。”

“没问题就好。“

等到当真上路,白皎然才知道问题大了去了。

这道路哪里是泥泞不平?根本全是高低石头!他被颠簸得七荤八素,一阵阵想吐。

突然,一只胳膊将他揽进怀里。白皎然摔在韩渊胸前,难受得差点吐出来。

“唔…“

“颠得难受了?你靠着我睡一会吧。“

一只手轻柔地抹过白皎然的脸,叫他合上眼皮。韩渊的声音从白皎然头顶响起,带着一丝歉意。

“你闭上眼睛,休息一会。我也是第一次来,不知道这边是这样的情况……难受得很厉害吗?”

【韩白】那一夜之二

“读万卷书,行万里里,本该如此……是我太过娇气了。拖累了韩兄行程。“

白皎然有些歉意,韩渊却比他更觉抱歉。

“什么拖累。等你明年再来,我将这县城到乡间的路都修建好,叫你舒舒服服坐着马车到乡下去。”

“韩兄要修路?那真是好事。百姓往县城来会容易许多。只是,徭役会不会更重?”

“我想最好不要动徭役,最好能筹到一笔钱,用来雇佣人修理。徭役伤民,被摊派的本地百姓不一定精通这些活,还需要自己带着干粮,耽误自己家里农活。但雇来的人不但精通活计,还会在本地吃喝拉撒,花出去的雇佣费用一大半回到了本地百姓手中,是件好事。”

“好是好。只是……”

白皎然想,只是这份雇佣的工钱从哪里来?

他却不知韩渊想的是,徭役都要小民自己出钱,大户反而受益。这种事——还是要大户出血雇人,让小民一起受益才好!

“今日我去乡间,就为了这件事。据说去年收成不好,今年大户们都嚷嚷要减税三成。我倒要去看看,到底不好到了什么程度!”

“你当真要给他们减税?”白皎然有点担忧,“可是若真的减税,给朝廷交的钱粮定额却不能少。韩渊,那你手里款项更不够了,还怎么修路修桥?”

“不是有那些大户么?一个个都以耕读传家,圣贤祖训自居,也该他们出点血……那个,接济一下乡里乡亲?”

韩渊怕吓到白皎然,特意将吃大户说得清新脱俗了些。果然,白皎然不疑有他,还赞同地点了点头。

但他还有一点疑惑。

“可若是他们不肯呢?”

“不肯?”

韩渊一笑,露出两颗雪白的犬齿,“老子是本地父母官,那就是他们的亲爹——爹开口了,他们敢说一句不肯?”

——这叫什么话?

白皎然的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

“韩渊,你……你还要升迁呢,可要注意官誉啊!”

官誉,就是为官的名声。别看“名声”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重要得很。

一个官做的好不好,不光是上头宰相御史皇帝说你好,下面百姓也要说你好——这里的百姓,特指当地大户。毕竟他们人多势众,到你卸任的时候,他们能给你举着万民伞造势,也能找几个人当街告状说你横行乡里,玩死你不要命。

所以一般做官都不会太得罪本地大户。你好我好大家好,来日方长呢是不是?

但韩渊从来不是一般人。做了官,自然也不会是一般的官。

何况,他也没打算得罪本地大户——他打算得罪的,是隔壁张老先生治下的大户啊。

刚才我们是不是说了,白皎然这次下乡送温暖,打得是去“探望隔壁县抱病的县太爷”的名号?

这位张老先生,就是那个要“抱病回家”的县太爷——而他的“抱病回家”,韩渊可得负上不可推卸的责任。

说起这位县令老先生,其实满朝堂都很有名。

有名不在于他学问做得好,也不在于他做官时间长。在于他是个一根筋——他家原本十分特别极其有钱,但是他整个青年时代和中年时代,都只做了两件事:考科举和接济穷人。可以说,这是位将圣贤书照本宣科到了极致的男人,圣贤本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他却做到了。

后来朝廷表彰先进,想要破格给他个官当当,他拒绝了。一根筋的老先生表示,他一定要考上科举,这才是正道。

在朝廷授意下,又破格给了他个同进士出身。当年操办这件事的就是白知岳,所以白皎然某种意义上来说,跟他算是熟人。这也是他来看老先生的原因——只是此刻,他还不知道这一场“抱病”的真相,究竟如何。

真相如何呢?

其实概括来说很简单,就四个字——忍无可忍。

而如果要展开来说,事情是这个样子的。

在韩渊来之前,张老先生已经在县令位置上做了好多年,从不曾收过一分黑钱。可他每日除了捧着本圣贤书哆哆嗦嗦地念,就连办案也是照本宣科。老先生自命清高,从不肯下到现场好好看看证据,更不要提动刑侦查。

但是他清廉啊。而且特别慈悲心肠——只要囚犯没有杀人放火,在他堂前大哭几声“我还有八十老母三岁小儿要养……我要改过自新从此礼义廉耻信奉圣人教条……”他就信了。县城里面的无赖都学会了这一招,将老实人们欺负得欲哭无泪。而时间久了,老实人被逼无奈,也只好做无赖自保。

无赖太多了,本县的老实人都不够用了。这些无赖就把主意打到了邻县头上,天天去偷鸡摸狗,调戏妇女。等到有人来抓,就直接往自己县城一跑——由于县城之间各管一摊,这些县令又不好去老先生的县城抓人。何况抓了人也没什么好处,送回老先生那里一样是放了。关在自己县城?难道囚犯养活着不要花钱吗?

这种僵局一直持续到韩渊来到这几个县中的一个,接任县令的那一天。他行礼还没放下,就已经在大街上抓到了一个无赖。

那无赖极其嚣张,叉着腰理直气壮对他说,

“我又不是你县城子民,你凭什么抓我?送我回我自己县城里,我们县令才有权审我!”

韩渊呵呵一声,大手一挥,直接赏了他一串耳光,将无赖打得懵逼当场。

“你你你…你怎么打人?”

“我打你怎么了?你到老子的地盘嚣张你还有理了?你再敢废话一句,老子直接打死你,你信不信?”

无赖张大嘴巴——他见识少,见过的官员都是一脸道貌岸然,从来没见过这么劲爆的县令。

到底他是无赖,还是这县令是无赖?

其实偷鸡摸狗而已,真不至于当场打死(要不然,以前那些被气得嘴巴歪歪的县令们早就将他们打死了)。但是韩渊气势太足,无赖终究没敢再多说一句,就地怂了。

——怂了就好办。

韩渊心想,就怕他不怂。这种又怂,又偏要装社会的小无赖,最适合杀鸡儆猴了。

然后无赖就被关在一个笼子里示众。笼子边上竖了个牌子——偷窃财物,本县不辞辛苦,代为看押。食宿费用自理,代看押费用一个银角。

每次这个无赖喝一口水、吃一口饭,旁边费用都会加一笔。就算他不吃不喝,费用一样在长——代理看押费不就是干这个用的么?

韩渊生怕老学究县令不知道这件事,特意写了封信送过去。老学究得到消息,大惊失色,赶紧来看。

见到自家子民被韩渊像关鸡崽子一样关在笼子里,还挂着狗牌子,老学究眼泪都要下来了。无赖更是比见了亲爹都亲,差点当场跪下。

“大人!我知道错了啊大人!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孩儿,他们都在家里等米下锅我才出来偷东西啊大人!我回去一定要熟读圣贤书改过自新——大人,您带我回去吧,我任凭你处置!”

“韩大人,这是我县里的子民,他已经知道错了,这……”

“老县令果然教化得方,一张脸往这里一摆,不用说话他就认错了。”

韩渊微微一笑,

“带走可以。他偷了一只鸡,应当判刑一月,吃喝拉撒一天一个银角子。三两银子,您给付了吧。”

“我……”

老先生瞪大眼睛,

“哪有住在监牢中还要付钱的?”

“住在您本县监牢自然不用付钱,毕竟那些衙役是朝廷掏俸禄养活,监狱也是朝廷在维修。可我这里不一样啊……”

“有什么不同?难道韩大人县城衙役不吃朝廷俸禄,不用朝廷修建监狱?”

“那自然是用的。可朝廷掏钱是让他们做好本县关押,却不是给邻县救援的——一码归一码,活我们替老大人干了,这份钱,自然也就替老大人笑纳了呀。”

“这……”

老大人心中一梗,却又说不过韩渊。只是俸禄都是定数,每月发给衙役,不能克扣;他又没有外快,只能自己掏钱。三两银子啊……是他小半个月的俸禄了!

“韩大人,这……这人也没有关上一个月啊。只有几天而已,钱数上是不是……”

“老大人说的有理,我也不能占邻县便宜。”

韩渊大手一挥,“来,将他送回监牢去,关满一个月再放出来!”

“不要啊大人!大人救我!我改过自新啊!大人!圣贤书说不能见死不救啊大人!”

耳听那无赖一阵鬼哭狼嚎,老县令咬紧牙关,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三两银子——

“好吧……这钱我付给你。韩大人,将我的子民放了吧。”

韩渊愣了一下。他还真没想到老县令当真自掏腰包付了钱。但很快,他嘴角一勾,若无其事地将钱揣进了自己口袋。

“好。老大人,回去看好你的子民。不然啊……”

这一声意味深长的“不然啊”,似乎没起到什么作用。之后几个月里,周围县城各个有样学样,将老县令折腾得要死要活。其他人倒没有韩渊这么不要脸,一收就收一个月的钱,但是零敲碎打也架不住人多啊!

很快,老县令就上书朝廷,称病休养了。

你们看,人家老先生岁数可以给韩渊做爹了,又是清誉传遍京城的老学究,韩渊都是说坑就坑,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区区几个没人疼没人管的大户,韩渊得罪一下又怎么了?在他眼里,这还叫事吗?

当然了,得罪大户的事情,目前还要往后放一放。

因为得罪大户的前提条件是见到大户,而见到大户的前提条件,是牛车把韩渊拉到大户家门前。

可非常不幸的是,牛车现在抛锚了。

就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地里,头顶上还下着瓢泼大雨。韩渊,连同他身边的白皎然,都没有一丝丝防备地被浇成了落汤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