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韩白】错之四

“你先别冲动。你是为了维护老师,这个当然不能随便就革除功名。我想你老师也不会同意……”

“不,白大人不是我的老师。虽然白大人曾经对我有恩,也曾经指导过我的文章,但我从没有对他行过拜师礼。”

韩渊立刻打断了黄大人的话,他声音提的很高,似乎很激动。正好方便书院前的闲人们将这些话尽收耳底。

“但是白大人确实对我有恩情!我家境贫寒,父亲早逝,只有一位老母亲与我相依为命。往日里除了读书,有时帮工下地,有时替他人写信算账,做些杂工——虽然很想参与科举,可是却不知其门而入。那一日我在京城做工,晨起练习文章破题,恰好到了白大人府边的小路上,打扰了白大人的清净。他不仅没有怪罪我,还将我带入府中询问我情况,替我介绍参加科举的门路——若没有白大人,怎么会有我韩渊的今天?”

这番话说的真是义正言辞——叫他这样一形容,白知岳完全是偶遇韩渊,惜才如命,才将他介绍进了考场!他们不但之前素不相识,更没有什么师徒关系!所以什么拉帮结派,什么假公济私,那都是一点没有的!

偏偏,现如今韩渊还真没有对白知岳行过拜师礼——白知岳之前倒是想来着,不是没来得及嘛。

所以这些话,那是一句假话没有。

而且,他这一身打扮,当真是贫苦人家才有的。那一身长衫,干净笔挺,却有好几处补丁。衣领袖口都洗白了,一看就穿了许久,又极为爱惜。

说不定,这就是他最好的一身衣服了吧?

围观群众从来都是很有想象力的。尤其其中还有些大妈大婶,本来看韩渊腰身笔挺,相貌英俊,就很喜欢。一听他又出身贫苦,偏偏知恩图报,宁愿不要前程去报答白大人的知遇之恩,更觉得感动。一时间,外面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这不就是圣贤书上说的圣人品格吗?”

“对啊,恩人被诽谤,不出头,难道要做缩头乌龟?”

“不应该罚他啊!该罚那边那个胖子!踹他一脚怎么了?这种人就该打——哎哟,这人长得可真丑!真是丑人多作怪!”

“你们说,他怎的有胆子污蔑白大人啊?难道……背后有奸臣指使?”

黄大人脸色更难看。

方才那些话,完全是将韩渊今日所为,往白知岳弟子身上引。毕竟,若他是为了自家老师出头,那与路见不平,性质可就大大不同了。何况他还得了探花,到时候他话中有意无意提一提胖子挨打前说的闲话,说不定就能引起有心人的猜测——哦,得了第三,也是白知岳门下。结果听别人说同样白知岳门下得了第一的那个有问题,就受不了了,要出手伤人……怎么回事?莫非,是真被说中了,才恼羞成怒?

偏偏韩渊拒不接招,第一句话就将他与白知岳的师徒关系给撇清了。甚至还闹出了一场“不要功名”的闹剧——开玩笑!堂堂探花!又不是一百零几名的同进士!是你自己一句说不要就能不要的吗?

这种事,出了结果就等于朝廷出了官方的风向!若是真的革除了韩渊的功名,就等于朝廷公开表示,哪怕有人污蔑朝廷命官,也不能出手教训;哪怕有人为了恩情和大义而仗义出手,也不能收到朝廷的一丝庇护!

他敢担这份责任吗?且不说陛下会不会龙颜震怒,单说白知岳那边,就一定会记恨上他,抓住这个漏洞,让手下那帮疯狗御史往死里参他的本子!他敢得罪白知岳吗?

他若是敢……他就不会让对面这个蠢胖子暗地里煽风点火,却不敢出面与白知岳对上了!

这时候,韩渊抬起头,冲他拱了拱手。

“所以黄大人,今日学生不愿叫您为难。这功名若是该革除,您就做了主吧。”

——怎么回事?韩渊他看出什么来了么?不然在场这么多考官,为何偏偏就咬定叫我拿主意?

“这这这,我还要与诸位同僚们商量……”

“啊?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赏罚学子,只需要一位主考大人就能够定夺。原来是需要所有大人一起决定才行?”

“不不不,你没说错!这种事一位大人就能做主的——黄大人,你看?”

偏韩渊的话提醒了其他人。担责任又容易得罪人的事,谁也不想沾手。黄大人想责任均摊,他们却想叫黄大人一人出头。其中一个甚至热心地催促起黄大人来,

“今天毕竟特殊!放榜的重要日子,那么多人都看着呢!不给个结果,会不会引起舆论非议?黄兄,您抓紧给个结果啊——这边韩渊的喜报都准备好了,是给还是不给啊?”

黄大人还没开口,看热闹的倒开始起哄了。

“什么,他考上进士了?能考上进士太不容易了,刚才他就看到金榜了吧?可还是能挺身而出……”

“对啊!到手的功名啊!这,太叫人感动了……这样的人朝廷不用,居然要罚?”

“人家大人没说要罚啊!你们别乱讲!这样重情重义的人做了官,才是我们大燕的福气!”

“说起来,我们那边的县太爷今年到了任期了,这位小官人会不会去我们那里做县令啊……”

说这话的是个大姐,话才出口脸都红了,也不知道心里在想啥。一边跟她一起来的女伴推了她一把,两人一起捂着嘴笑。结果大姐不说话了,她那位女伴胆子更大,直接问出声来,

“这位小官人,你叫什么名字啊?取中了第几名?”

韩渊微微一笑,向她颔首。他声音不高不低,却叫人听得清清楚楚,

“在下韩渊,渊薮的渊。”

他也不说是第几名,可金榜就在那里,人人都是长了眼睛的。瞬间,场上凝滞片刻,一群人的眼睛都忙忙地往金榜看,再三确认了,视线又瞬间都转回了韩渊身上。

“第三……”

“真的是第三?”

“探花郎啊!”

人群轰然,各个脸上红光满面,眼睛里发亮。好像韩渊高中探花,他们也与有荣焉——大燕人爱看热闹,更喜欢这种戏剧性情节,这是古已有之的了。

“不敢当,不敢当。这个探花……”韩渊向书院外拱拱手,笑容带了点苦涩,声音也低了些。他摇摇头,不再说了。

众人这才想起,韩渊的探花说不定还没能拿到手,就要拱手让人了。

很快,人群中喧闹声更甚,有忙着安慰韩渊的,有吵吵嚷嚷请考官们法外开恩的,有向胖子吐吐沫的,还有趁乱挤过来问韩渊籍贯何地年龄几何是否婚配的……一时间沸反盈天。

黄大人脸都青了。边上的考官们则是彼此对了眼神,那是心照不宣的看戏表情——都是官场上修炼成精的老狐狸,到这时候还能看不出韩渊在造势?这时候,谁要是敢真革了他的功名,那不但是跟白家过不去,更是与京城的百姓们过不去了!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谁做谁倒霉,说不定明天就被编成奸臣折子戏,到酒楼里串场去了!

好在这倒霉差事落在黄大人脑袋上了,跟他们都没关系。真是万幸万幸。

黄大人的脸色变幻不已,眼睛从韩渊身上挪到那胖子身上,又从胖子身上挪到激动的围观群众身上。最后,他终于下了决心,咬牙切齿地说,

“韩渊,你今日所为,虽然冲动,但没有过错——是他诽谤朝廷命官在先,侮辱你老师在后!所以……”

“不不不,黄大人又说错了。那不是我的老师。虽然若是有机会,我真的很希望能拜入白大人门下,只怕我材质愚钝,却没有这个福分。哎,若是真能如愿,我一定在白大人座下苦心学习,也如他一般爱民如子,鞠躬尽瘁。那就了了我的夙愿了。”

黄大人一听,脸色更难看几分。

果然如他所料,围观群众又开始起哄——

“这么好的弟子,品行好又有才华,白大人为什么不要?”

“对啊对啊,收了他啊。”

“老师慧眼识珠,弟子知恩图报,弟子高中三甲却愿意为了维护老师的名誉出手,最后老师将这弟子收为徒弟,真的成了师徒——哎呀,这不是话本里才有的情节吗?”

……果然,围观群众都喜欢传奇故事。在一波波的声浪里,韩渊微微一笑。

他知道,造势已成。过几日,就算有心人传出他拜师白知岳的消息,在这些市井小民里也不会再引起反弹了。没有人会相信他与白知岳早有师徒之约——不然他干嘛不在老师家里等喜报,却要自己穿着旧衣服步行而来呢?

人们只会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故事。而现在这个故事,韩渊已经写好了剧本,赢得满堂喝彩了。

“……”

黄大人深深看韩渊几眼,点了点头。

“果然是可塑之才,不愧是韩渊。虽然只是探花郎,但这份城府与本事,却是出类拔萃的。韩渊啊,我很期待你日后在朝堂上的表现啊!好,好!那今日我就做主,不罚你!你快领了你的喜报,回去向白大人报喜去吧!”

这话带着笑说出来,可他与韩渊正对面,韩渊能看出他眼中没有半分笑意。可他不动声色点了头,恭敬行礼道,

“多谢黄大人。”

“至于你……”

黄大人看着那胖子,这次眼中的怨气就不加遮掩了。

“你敢在书院前闹事,污言秽语,惹出这种事……来人,将他给我押到后面,等候发落!”

“什么,别啊!不要啊黄大人!黄大人,我有钱的,我还有钱可以……呜呜呜!”

不等他说完,黄大人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怒道,

“竟然还想贿赂我?罪加一等!快,将他押下去!”

韩渊站在一边,心中更加确认,这一出散布谣言的闹剧始作俑者究竟是何人了。但他不动声色,只是向一边退了半步。

胖子被押送下来的时候正从他身边过。他一抬脚,将那胖子绊了个趔趄。

“啊……”

韩渊伸手扶了一把,似乎方才不过是无心之失。之后他对那胖子笑了笑,说了句什么,依然是彬彬有礼。看样子,一点也不计较方才的事情。

反而是那胖子脸色突然变了,眼睛瞪得溜圆,一脸青色。

那两名围观大姐又偷偷嘀咕起来,似乎说的是什么,“果然长得帅的心地也好,这么大度。你看那个丑胖子,啧啧,人家扶他一把,他还要瞪人家!”

没有人听到韩渊对胖子的那一句耳语,内容却不是什么“小心”或者“好自为之”。

而是——

“陵西王家是么?韩某记住了。”

——希望你也能记住韩某人。

——因为,日后咱们恐怕还是会打交道的。

【韩白】错之五

一串咳嗽爆发,叫韩渊突然睁开了眼睛。那遥远记忆中的金榜提名日,就这么在眼前烟消云散。

黑夜中,那根长烛还没有燃尽。草原上夜风大,就算帐子里都挂上了厚重的帘子,依然有丝丝凉风灌入,烛上火光舞动跳跃,在墙上映出许多光怪陆离的影子。

韩渊怔愣片刻,拉起被子,将自己的脸掩在里面。

竟然梦到了科举放榜那一日。

那一次,是他仕途的真正起点。经此一役,白知岳对他大为欣赏,从此为他保驾护航,护着他一路高升。而他自己,凭借勃勃野心与满腹才华,一面专心民生积累官誉,在百姓中博取名望;另一面以白知岳的人脉为起点,广交朋党打击政敌,一时间风头无两。不过几年时间,他以雷霆之势让整个朝堂看到,一颗政坛新星如何冉冉升起。

直到李广宁继位,他终于混到了皇帝的心腹位置,成了他的“眼睛”。从此后,他与陛下分享数不清的秘密。

朝堂上风光再盛,都比不上一句“简在帝心”。

他的位置终于稳了。

他的野心也终于有了可堪盛放之地。

他回过头,想要对白皎然说上一句——我终于可以护住你,可以保你一世荣华富贵,一世官场亨通。

可是……

可是一路上,他根本没有注意过,白皎然看着这一切时,错愕的眼神。

最终在那兵荒马乱的一夜中,二人关系逐步走到僵局,最后几乎断绝了来往。春风得意的韩大人,府上永远车马川流,想上门拜访他的人从门前可以排到城门外。

可他却只有在逢年过节拜访白府时,能够见到自己最喜欢的人一面。

那个放榜日……

是不是那时候,他狠辣的行事风格,已经在白皎然心里,写下了第一笔浓重阴影?

直到今日,那阴影还挥之不去。让白皎然能对他说出,“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其实你也不一定要陪我走同一条路”。

韩渊想到这里,心中无比苦涩。又辗转许久才再次沉入梦乡。那时候天边都有些白了。

所以他就睡的沉了些,直接误过了早膳时间。直到草原上那座营帐里,白皎然再次坐在谈判桌边,与对面的苏汝成礼貌问安时,他还没有来。

白皎然身边座位空空荡荡,仿佛突然缺了一堵叫人心里安稳的墙。叫他心神不宁,总是无法集中精力。

“白大人?”

“啊?”

白皎然又一次走神,然后被对面的苏汝成唤醒。他脸红了,连连道歉,

“苏少主,实在对不住。是我的错。”

“你是累了吧?唉,你们大燕人本来就文弱,你又是千里迢迢过来。哪里能跟我这种天天骑马打猎的相比?这么高强度的谈判,确实不太适合你。”

苏汝成却浑不在意,随意将桌上的文书一推,

“已经是最后一日了,咱们该谈的也都差不多了。要我说,别谈了,剩下的留给下面人去处理,如何?”

“这……”

——其实没什么不行。

——不,准确地说,按照大燕的惯例,这些琐事本来就该下面官吏去执行。

——其实白皎然早就可以开这个口了,但他没有。

他又往旁边的空位置看了一眼,心里叹口气。若今日的谈判就这样结束了……今日,他恐怕就见不到韩渊了吧。

“你觉得如何?今晚我们篝火联欢吧?我给你们弄几只牛羊,围着篝火烤牛羊吃!也让你们看一看,我西蛮人的摔角长歌!”

“我……”

白皎然其实兴趣不大。但是他又想,韩渊或许是喜欢这些的。毕竟,从以前开始,他就是个爱说爱笑爱热闹的脾性。

若他不是这样,恐怕也不会交到那么多狐朋狗友。

那他是不是也不会成为后来的奸臣头子,贪官魁首了?

白皎然的思绪又一次飘远,但好在这次,他自己拽了回来。

“好,那就叨扰苏少主了。”

“怎么这么客气?韩渊是我兄弟啊。就凭你和他的关系,你也算是我弟……朋友了。而且啊,我还有些事情很好奇,想跟你打听打听。”

好歹是顾忌了在场还有其他人,“弟媳”二字总算没有说出口。但苏汝成偏偏要那样冲着白皎然笑,一边眉毛还挑起来,好像唯恐对方听不懂他话里有话。

白皎然的脸一下子红了。

苏汝成一摆手,将帐子里面的人都赶了出去。白皎然那边本来还有几个文官,是协助整理文书的。苏汝成瞪了他们一眼,那些人以为西蛮少主想跟自家大人谈些机密,也都自觉退下了。

“真有眼色。你们大燕人就是这点好,不像我手下这些,不用脚踹都不知道该滚蛋。”

苏汝成哈哈一笑,看着白皎然。

“白大人,算起来我们其实认识挺久了。当初在京城外,你曾经送我一本书,你还记得么?”

“……记得。””里面都是阿齐勒的语录,你亲手抄写的。我留到现在,没事还会拿出来读一读。”

“苏少主喜欢,我很欣慰。”

“当然喜欢啊……怎么可能不喜欢。所有和他有关的东西,我都很喜欢……”

苏汝成笑容淡了些,眼神里有了忧愁。但他很快回了神,有些恳切地探身,

“所以……白大人,有没有人曾对你说过,你和阿齐勒很像?”

“啊?”

“是真的,你们确实很像。明明都是文弱的文官,说话都和声和气的。可偏偏都有股子凛然不屈的意思,叫人喜欢,却生不出亵渎之心。白大人,你可不知道,我……”

他有些激动了。毕竟杜玉章跟着李广宁走时,只请人给他捎了个口信,竟没有亲自见他一面。他这几日虽然如常说笑坐卧,可心中那份创伤,又怎么可能这么快痊愈?

苏汝成胸膛起伏,用力摇了摇头,像是要赶走那些痛苦思绪。他有点激动地抓住白皎然的手,

“我是真的不明白!老子年轻英俊,帅气逼人,能力强、脾气好!对阿齐勒更是百依百顺!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你们那个狗皇帝了?就算我西蛮没有大燕有钱,可阿齐勒他根本就不是那种贪财虚荣的人啊!他究竟为什么不要我?”

“呃……”

那好歹是大燕的皇帝陛下啊!“狗皇帝”?

白皎然还第一次被当面辱骂顶头上司。这可真是太刺激了。他脸上一时红一时白,都忘了将手从苏汝成手里抽出去了。

“老子整整喜欢了他三年,从不敢对他不尊重!可那狗皇帝欺负他还骗他,最后用个假身份竟然就把他抢走了!为什么?我想不明白!我心里……我……”

“苏少主,您冷静些。杜大人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

“所以这想法到底是什么呢?”

苏汝成语速更急,声音也更大,

“我想不明白,就想来问问你白大人。我觉得你们是一类人,或许你能懂。可回头一看,你白大人居然也选了韩渊那种败类?那家伙皮厚心黑,虽然多年前曾经帮过我,可我不得不说句公道话——他跟你白大人站在一起,就是一忠一奸,对比鲜明!实在不般配!我不明白,像你和阿齐勒这样的人,哪里都好,为什么都这么眼瞎?”

“……”

“真的,我不敢去问阿齐勒,只能问问你了。你们都在想什么?为什么不选我这种好男人,要选……”

嘭地一声,营帐门被踹开了。

苏汝成的话被断在半空,二人一起向门口看过去。

韩渊倚在门上,脸色难看得很。他视线沉沉,投在白皎然脸上。白皎然心中先是一轻,随即却突然有些紧张。

为何韩渊嘴唇看起来这样白,没什么血色?

“放手。”

“……”

苏汝成没理这茬。他注意力也在韩渊脸上。

“韩渊,你这脸色……怎么,病了?”

“老子叫你松手!”

韩渊嗓子有些哑,一声吼出来,竟然破了音。苏汝成也听出他不是玩笑,立刻松开了白皎然。

“今天不谈判了?”

韩渊没理他,扭头问白皎然。白皎然眼睛盯在他脸上,有些犹豫地问,

‘韩渊,你的脸色确实好难看……”

“所以今天是不谈了吗?还是我迟到了,你们已经谈完了?”

“不谈了。本来以为你不来了,就没特意通知你。对了,韩渊,苏少主说晚上……”

“既然谈完了,你们两个单独留在这里,是在谈什么呢?”

这话说得阴沉。韩渊眼神如刀,狠狠割向苏汝成。苏汝成一直微蹙眉头,看着他。这时候终于忍不住了,

“韩渊,你什么意思?我可当你是朋友。朋友妻不可欺,我还能对白大人怎么样吗?”

“你当然不敢对他怎么样!若你动他一根指头,我一刀捅你个对穿!”

苏汝成脸色一青,张口就想骂人。可他是真当韩渊是朋友,脏话在嘴里逛了一圈,居然咽回去了。他憋着气,低吼道,

“那你搞这一出,是什么意思?”

“我倒要问问你苏少主,是什么意思!

你喜欢杜玉章,我从中做过梗吗?我冒死救他!我将他送到你手上!三年啊,是个猪都他妈拱了一地窖的白菜了!你睡不到他,那是你废物!难道还指望我将他打昏了塞进你帐子里?

杜玉章这件事,我帮过你没有?我仁至义尽没有?我为了救杜玉章被陛下流放,差点死在西域——我过来找过你没有?我没有!为什么!因为陛下多疑,我身后肯定有密探!我他妈不想连累朋友!

可是你,苏汝成——你就这么报答我?”

“我怎么你了?韩渊?我就摸了白大人的手——摸个手而已!我又没有轻薄他,我问他个话而已!”

“去你妈的‘问个话而已’!”

“韩渊!”

白皎然急着拽住韩渊,

“你冷静点!你干什么?苏少主真的只是问了几句话!”

“我去你妈的只是问了几句话!”

谁料,白皎然这一句话,竟然激得韩渊更加激动。他呼吸急促,不知是因为发热还是情绪太激烈,脸颊通红。他一把将来劝阻的白皎然扯到身后,向前探着身子,手指几乎指到了苏汝成鼻尖上。

“苏汝成,你听见了吗?!去你妈的‘问了几句话而已’!去你妈的‘一忠一奸’,去你妈的‘不般配’,去你妈的‘眼瞎’!苏汝成——我去你妈的!”

“韩渊!你够了!”

白皎然用力拽住他的手腕,

“你想干什么?你发什么疯?苏少主是西蛮的少主啊,你想挑起战端吗?你赶紧跟我走……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白皎然心里一惊,伸手去够韩渊的额头。可他手被韩渊一把抓住。他从没见过韩渊对他露出这样恶狠狠的神情。

“战端?你怕引起战端,哈?他是西蛮的少主,所以你就任凭他在你面前说出这种话——你怕他?你得巴结他?是吗?白皎然,是不是?”

“韩渊,你太过分了!我为何要怕苏少主,更谈不上巴结他!”

白皎然突然感觉手腕一疼。

韩渊钳住他手腕的那只手滚烫烫地,叫人心里发慌。

“所以白皎然,你也觉得他说的对——是不是?!”

【韩白】错之六

“韩渊!”

一只手用力按住韩渊肩膀。那手掌骨节分明,带着多年练武而来的粗糙老茧。这是苏汝成。

韩渊胸膛起伏着,突然爆发出一串咳嗽,带着空音。

“当真病了?我叫图雅来给你看看?”

韩渊摆摆手,想将苏汝成的手甩掉。但没能成功,他也就没再尝试了。

“你太激动了。你该知道我说的那些没有恶意,而白大人……”

苏汝成看了白皎然一眼,声音更低了些,

“韩渊,其实我知道你应该不是冲着我来的。不过若你一定要闹一场,不如就冲着我来。不然,怕是不好收场了。”

“……”

“你这样在乎他的想法……你很怕?”

韩渊眼睫一颤,两腮线条绷紧了。他隐忍抬头,对上苏汝成的目光。

他什么都没说。苏汝成却很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有什么事情回去单独说。”

“……”

“还不走?”

韩渊站在原地,两手攥得死紧。他深呼吸几个来回,手掌慢慢松开了。

再开口时,他声音也平静了许多。

“……刚才我听说,今晚有一场篝火会。”

“嗯。若你不方便,也可以延期。”

“延什么期?有什么不方便的?几点,我一定到。”

苏汝成扬起眉头。他很想说,你那脸色都白得可以刷墙,不如回去老实躺着吧。可韩渊却不依不饶,

“苏汝成,你不是已经传令下去了么?说改就改,你们西蛮就这么随便?我说了会到就会到,怎么,怕老子太能喝,给你西蛮喝穷了?”

苏汝成撇撇嘴,呸了一声。

“我西蛮再穷,轮不到你个被大燕赶出去的丧家犬说三道四。”

“丧家犬?哈,整个西域十八国,最后面那八个加起来也就跟老子差不多有钱。你穷,老子又没嫌弃你,谁叫你是老子兄弟呢——今晚上老子给你出十箱葡萄酿,喝不完你拿回去泡澡都行。”

两人视线一对,彼此心照不宣。什么穷了富了,喝不起酒了?跟那一点关系都没有。

韩渊是怕苏汝成难做。

毕竟是两国邦交,不能太过随意。苏汝成发出了邀请,方才白皎然也应允了。若是突然取消,或者大燕这边主事的官员不出席,难免会惹来诸多猜测。甚至,会被认为是瞧不起西蛮,故意扫西蛮人的面子。

当然,苏汝成在西蛮权势威重,能够将下面不忿的声音压下去。但韩渊怎么可能将烂摊子两手一推,叫朋友替他善后?

“……行。你说的。”

苏汝成冲韩渊咧嘴一笑,

“我就等着你韩大人的美酒给我泡澡了。”

说完,他又拍了拍韩渊的肩。韩渊冲他拱拱手,转身走了。

“韩……”

白皎然竟然被他丢在身后,这还是第一次。他伸手喊了一声,又讪讪住口。苏汝成从旁边看过去,见他满脸不知所措,忍不住叹了口气。

“追上去啊。”

“啊?”

白皎然回头看他一眼,有些犹豫,

“可韩渊好像不高兴了。他会不会不想见我?”

“怎么会不想见你?此刻他唯一想见的恐怕就是你。”

苏汝成撇了撇嘴,

“莫非,以前他不高兴了,你都任他自己走开?”

“……他从前,并没有和我不高兴过。”

苏汝成眉毛一挑,看了白皎然片刻。

“难道从前只有你不高兴,他从背后追着你跑?你病了痛了难过了,他跟着你哄着你安慰你?反过来,却没有么?”

“……”

“白大人,看不出你居然这样跋扈任性啊。”

白皎然一怔,脸色微妙。他长了这么大,从没有人用“跋扈任性”四个字形容过他。

可现在没空为自己辩解。他心里惦记着韩渊,忍不住往那人离开的方向看过去——韩渊的身影已经很小,再耽误下去就该看不见了。

“苏少主,对不住。不能再说下去了,我得先去找他——失礼处请多包涵,告辞!”

说罢,他急匆匆扭身而去。

留下苏汝成一个人,抱着胳膊琢磨方才这档子事。

——这个白皎然,脾气还真挺好。若说他当真是“跋扈任性”,其实苏汝成自己也不太信。

——可是怎么就能将局面搞成现在这个样子呢?韩渊那一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样子……

——说起来,他刚才到底为啥那么激动?他究竟在怕什么?

苏汝成又回想了一遍自己方才说的那些玩笑话。

……你居然也选了韩渊那种败类?那家伙皮厚心黑……他跟你站在一起……一忠一奸……对比鲜明……不搭调……眼瞎……

苏汝成突然一顿,默默地咽了口吐沫。

“日。原来是这个。原来韩渊心里的刺是这个……艹,那老子这次,岂不是戳到韩渊的心窝子了?”

……

韩渊人高腿长,走得也快。白皎然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赶了片刻,终于喊了一声,

“韩渊!等我!”

韩渊一下子住了脚,转过头看他。 他喉头上下滚动,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他最后只是笑了笑,

“白大人追着我干什么?”

“我……”

白皎然一时语塞。他觉得韩渊的眼神很深,里面像是有什么他读不懂的情绪在涌动。

“白大人,若你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你别走!你等等我,韩渊!”

一听说韩渊要走,白皎然立刻急了,快跑了几步。却不防脚下绊在纠缠草茎上,一个踉跄。

糟糕!眼看就要扑到地面上了,长长的草叶指向半空,差点戳进他眼睛。白皎然下意识闭上眼,做好摔个狗啃泥的准备。

可他没有。

他摔在一双手臂里,被扶着起了身。他睁开眼,抬起头,看到韩渊的脸就在面前。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像是汪着一潭深水。

“你追过来干什么?”

韩渊低声说,

“能不能放老子一马?皎然,我现在真的有点累了。”

“你在说什么?”

白皎然两手捧在他腮边,感觉到掌心里那么烫。他抱住韩渊的脖子,额头抵在韩渊额头上——滚烫滚烫的,叫他心里一哆嗦。

“韩渊,你病了啊。你得跟我去看大夫。”

“……”

“你不能自己走。韩渊,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可你得听我的——我带你回去。”

白皎然捧着韩渊的脸,两人呼吸交错。韩渊喉结缓缓移动着。下一瞬,他用力一扣,将白皎然猛地扣进怀中。他手臂那样用力地勒住白皎然,叫他喘不过气来。

韩渊的身体也那么热,呼吸都带着喘音。韩渊的脸就埋在他肩窝里,鼻息灼**扑在他耳边。

“韩渊……”

白皎然侧过脸,想要看看韩渊。可韩渊抱得太紧了,他根本挣不脱。转过脸,也只能是与他面颊相贴,他能感觉到韩渊的脸也是滚烫的,腮边筋肉微微发抖。

“韩渊……”

白皎然声音很轻很轻,

“你到底是怎么了?”

“……”

“刚才我是不是应该早点来追你?你不高兴了?”

“……”

“我是因为第一次见你发脾气,有点傻了。我反应不过来……”

“我没发脾气。”

“你明明就……”

“老子说了没有!”

斩钉截铁,咬牙切齿。白皎然一时哑然。

还说没有发脾气……难道方才营帐里那一幕,是自己的幻觉不成?

“可你明明就……”

“别说话。”

“你……”

白皎然突然被捏住了鼻子。他双眼睁大了,惊愕地转向韩渊。可韩渊伸出一只手,五指大张,盖住了他的眼睛。

眼前一片漆黑。鼻子更是被捏得结结实实,白皎然下意识地张开嘴,随着空气一同进入他口中的,还有韩渊的唇舌。

“你干什么韩……呜……呜啊……嗯……”

可能因为在发烧,韩渊的吻比平时灼热那么多。白皎然根本没机会喘息,他被吻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前一片金星。他喘息越来越急促,几乎要窒息了……捏住他鼻子的手终于放开了。

韩渊也在喘息,就在他耳边。可是捂着白皎然双眼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所以白皎然根本看不到抱着自己这个男人的表情。他只能听到那人声音断断续续,在自己耳边响起。

“我没生气……我只是,有些失态。没事的,皎然……那些都不重要的……你别在意……你忘掉吧,好不好?”

此时的韩渊,声音低哑,语气也与之前营帐里完全不同。那时候的他像是一座亟待喷发的火山,叫白皎然心惊肉跳。可现在,他低沉着声音哄劝着白皎然。

——别着急,也别慌。没事的。我在这里。

——只要我在这里,你就不会有事。什么事情我都有办法,你都不用担心……你只要依靠我就好。

这是韩渊一向会有的样子。是他的“常态”。按理说,白皎然应该很熟悉这样的他,应该很安心的。

可是白皎然却一点也不安心。一股莫名的心惊,在他心底蔓延。

他突然发现,自己从前真的没有见过这个男人“失态”。在他面前,韩渊永远带着一脸痞笑,永远成竹在胸,似乎万事都不在他眼中。他那么值得依靠,从不会有任何问题。

可是,这可能吗?真的有人能解决一切,永远让人依靠,永远不会失态,不会发火,更不会倒下?

一阵风吹过,带着凉意。韩渊突然咳嗽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带着带着胸腔里的回音。白皎然忙去扶他,韩渊单手捂着嘴,冲他摆了摆手。

似乎是想叫他躲远点,别让自己的病气冲撞了他。

“你……这样不行!你还走得动吗?”

白皎然想扶着韩渊往前走,但韩渊弓着身子,看样子很难受。白皎然不确定他还能不能跟着自己走回去。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大夫。”

说罢,白皎然转身就要跑,手腕却被人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