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韩白】错

“陛下就这么走了?”

草原深处,韩渊坐在自己的帐子里,半倚在床上。他单手撑着头,撩起眼皮盯着眼前那小吏。

“回韩大人的话,陛下确实走了。原本预备直接回京城,随行的大人们也都跟着一起上了路。可是没走多远,大家才停下来休息一次,陛下就改了心意。他让诸位大人按照原定计划回京,自己则带着一些侍卫,直接往东边去了。”

“这样啊。也好,不然那一位的身份,也确实是个问题。”

韩渊点头,表示知道了。那来报信的小吏才要退下,韩渊又叫住了他。

“对了,这消息你去禀告了白大人不成?”

“回韩大人的话,小的正是从宰相大人那里来。是他提醒小的,这件事该报给韩大人知道。”

“……是吗。”

韩渊捏了捏眉心,唇角随意一勾。明明是笑,可看起来却有些苦涩。

“若是以往,也不必再折腾你一次。他自己顺口告诉我也就是了……”

这话像是自言自语,那小吏一时不知道怎么接。他职位低微,不怎么在韩渊白皎然身边往来,当然更不知道这二人之前是如何形影不离,如今却已经几日不曾说过一句话。

于是只好沉默。

房间内安静了片刻,韩渊摆摆手,

“你去吧。”

“是,韩大人。”

那小吏诺诺答应着,脚底下却迟疑。韩渊见他不走,低声问道,

“还有事么?”

韩渊说着,又用力捏住眉心,皱起眉头。他忍着一阵阵涌上来的恶心——自那一日染了风寒,他就一直低热不退。每日头晕恶心,吃不下饭。可眼前公务繁多,只剩下他和白皎然两个主持大局,他又没法偷懒静养。拖来拖去,小病也给拖得有些大发了。

只是他原本身体底子好,还能死撑着。远远看去,除了脸色难看些,依然是那个精力充沛到可怕的韩渊韩大人。

“没什么……就是……韩大人,您是不是病了?”

韩渊动作一顿,抬起眼皮。他看了看那小吏有些畏缩的神色,轻声问道,

“莫非,有人托你打听我不成?”

“没……没有。”

那小吏一慌,忙说道,

“我是看韩大人您脸色不好,有些担心大人。只是问一句,大人您别怪罪……”

“这有什么好怪罪。”

不知是不是错觉,小吏觉得韩渊声音里突然带了些失落,

“我没事,不过是累了些,睡得少了些。你们不必担心。倒是白……倒是……”

他眯起眼,犹豫片刻,才措好词,继续说道。

“倒是你如果遇到其他大人,可以劝告一句。他们从京城来,不比我从西域到西蛮都待过。本来就不适应,就不要太累。若是病了,这里缺医少药,恐怕会很不妥。”

说完,他又叮嘱一句,

“我说的,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韩大人!”

“嗯,去吧。”

那小吏走过,韩渊轻叹了口气。

房间里生着火炉,可韩渊却依然觉得有些冷。他裹紧身上袍服,用力揉了揉额角。他当真很累,身体又不舒服,很想倒头就睡,什么都不要去想。

可书案上,还堆着半人高的文书。

每一份都不能轻忽,都要人好好审阅。就这么几日时间,就这么两个人。他推脱出去,只怕明日这些东西就要堆上那人的桌案了。

罢了。

他那边的文书,本来也不比这里少。恐怕此刻也在灯光下奋笔疾书呢吧。

韩渊轻声叹了口气,又揉捏着额头,坐在书案后面。

“来人,将火炉烧得再旺些。今夜怎么这样冷。”

说完,他坐在书案后。侍从进来,替他换了一根全新的长蜡烛——这一夜又不知道要忙到多晚。有备无患,还是长蜡烛好。

待到都处理完毕,夜已三更。韩渊长吐了一口气,将还染着墨的毛笔丢在桌上,溅了一边书册上满是墨滴。他却顾不得收拾,直接倒在一边的床榻上。

裹上被褥,许久都不觉得暖和。反而是头更加昏沉,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看来,真的得找个大夫喝点汤药了。

韩渊想找人去唤,却又有些迟疑。因为随行的大夫都是跟着白皎然来的,都驻扎在白皎然那边营帐里。他怕半夜三更大张旗鼓地去找,惊动了白皎然,连累他担心。

其实也没什么。若是往常,这种风寒,抗一抗就过去了。这一次恐怕也是之前战场上那两箭伤了元气,又没有好好养着。但是自己从来身体都好,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偶尔一声咳嗽,再上昏沉沉的头。虽然难受,但也没到不能忍耐的地步。韩渊在床上躺了片刻,终究还是睡着了。

却不知怎么,竟梦到了当初与白皎然一起考科举的时光。

……

那是科举考试过去,即将放榜的那一日。

“韩兄!”

破庙里,韩渊蹲坐在地上,一边啃馒头,一边看书。听到这声音,他唇边露出一点笑容,快速嚼了嚼嘴巴里的馒头,用力咽下去。

然后他从一边水桶里舀出一勺,咕噜噜灌下去。这才一抹嘴巴,站起身。

白皎然刚好跨过门槛,与他一个照面。

两人都停了动作,看着对方笑了。

“韩兄,你怎么又跑回来了?我爹说了,在家里给你收拾一间客房,你就住在白府就是了啊!”

“明日就要去看榜,总要回来拿几件衣服。”

“可是父亲也给你预备了衣服了呀……”

“老师他自然想的周到。不过我觉着,去取榜单时候还是穿自己衣服好些。”

白皎然不太明白他心思,稍微撅起嘴,想了一会。不过他心思单纯,只觉得韩渊恐怕是不想忘本吧……

“只是,你非要自己去取榜单吗?榜单是可以送到家里去的……”

“我家就一个老母,没钱给送榜人赏钱。还是免了免了。”

“这个也可以送到我家去的啊……你是我爹的弟子,本来给老师报喜也没什么问题啊。”

白皎然说到这里,声音略低了些。他有些不确定地看向韩渊,轻声问,

“韩渊,你是不是对我家有些看法?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不高兴了?”

“……”

韩渊才套上自己那套唯一整洁些的长衫,正了正衣冠。他斜眼看了白皎然一眼,嘴唇勾起来。

“这话怎么说?”

“不然你怎么不愿意叫他们送榜单过来……也不在我家里住,不穿我爹给你的衣衫。莫不是,不想让外人知道你与我府中亲密……”

“哈,你说这个。”

韩渊直起身子,整了整下摆。

“恩师对我太没信心,只觉得我能考个进士——进士榜上一百来人,他儿子和弟子一起上榜,那自然是个美谈。说明他老人家教导有方,果然是国之栋梁,文官里面的楷模。到时候,我穿着你们白府的衣服,在你们白府门口,等著书院里敲锣打鼓送喜报,那当然是恩师他光荣,小生我也跟着沾光。”

他说到“恩师”时,语气里听不到一丝敬畏,反而带了三分戏谑。不过白皎然并没听出来,只是疑惑问道,

“这样不好吗?”

“好啊——前提是,我真的是个榜上几十名开外的进士的话。”

“啊?可是你当然能考得上进士啊……你这样有才华,不可能名落孙山的。”

“我当然不可能名落孙山。只不过,若是你白府家的儿子与弟子,一下子包揽状元榜眼,皎然,你说其他的那些考官大人们,会怎么看?”

“……”

白皎然一愣,低头想了想。

“那恐怕,就有点太出风头了吧。从前却没有过哪个文官,能一门包揽前几的。原本大家不分伯仲,但若是哪一家太出挑,会引起很大轰动。”

白皎然不喜欢出风头,也不喜欢自己家里门庭若市,都是些阿谀奉承拉帮结党的家伙。只是想象一下自家出了状元榜眼后会是什么状况,就皱起了眉头。

但他想一想,又摇头道 ,

“不过,我觉得我的卷子没那么好。说是前十,应该不成问题。但若说一定能在前二,却有些托大了。”

韩渊闻言一笑。

白皎然的卷子他没有看过,但是凭往日他与白皎然切磋文论,自然知道,说只能在这一届学子里排个前十,是有些谦虚的。本来有资格进入最后这一场考试的学子,都是些达官贵人的子弟或者弟子,彼此也算熟悉。白皎然在里面,总能排个四五名以内。

可他是白知岳的儿子啊。谁敢将他排挤到三甲以外?不,何止三甲……本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就算真有人比他略胜那么一筹,但本来也都是极好的文章,也拿不出一眼就能看出上下的依据。这种情况下,谁敢将他排在后面?怎么,对威风赫赫的御史台白大人不满,想要结仇么?

所以韩渊心里笃定,白皎然必然是第一。

至于他自己……

光论文辞上他当然也是前列,只有几人与他不相上下。但是他文中见识,却绝不是那些日日混迹书院和酒楼,只在官员大宅打转的书生之见,能比得了的!

毕竟是抡才大典,选的是要干事的,而不仅仅是写文章的。主考官们毕竟宦海沉浮几十年,这个道理他们懂。

所以韩渊心里明白,若不论身份,自己或该是独占鳌头的。不过有了白皎然,恐怕只能名列第二。

——当然,输给白皎然,他倒是心甘情愿的。只是二人同为白知岳门下子弟,若真的这么出风头,恐怕……会有有心人蠢蠢欲动,搞些暗地勾当了。

【韩白番外,篇幅长,想改个写法,尝试把许多原定的短番外揉到一起……效果未知……就当我任性一把吧。】

【韩白】错之二

“总之,你白皎然是恩师的儿子,人人都知道。你不用管其他,享受你金榜题名的荣光就好。至于我么,我就低调一点,直接去书院取榜。若真有什么事,也能够随机应变。”

“啊?可是韩渊,会有什么事?”

“……谁知道呢?”

结果不出韩渊所料。就在他书院门外,金榜之前,真的有人在煽风点火。

二人到达书院外的时候,门口已经是人山人海。书院门口立着两人多高的金榜,大红的榜单上,自上而下写了一百多名学子的姓名和籍贯,都按照考试名次依次排开。最上面三十人的名字,用的是掺了金粉的墨汁书写。这就是所谓的“金榜”名字由来了。

按理说,科举这种大考试,三年一共才选上百人。其实能够考上的,都是万里挑一的人中龙凤了。但是在看热闹的人眼中,基本看不到排名靠后的那些人。大红榜单一贴出来,所有人眼睛就只盯着前三十。当然,其中最显眼的就是三甲——状元,榜眼和探花。

考试院前人满为患,不过大部分是看热闹的。能够金榜题名的人总是极少数。大部分都只能在考试院外看着别人高中进士,然后恰掉一整颗柠檬。

白皎然其实有些紧张的,他呼吸都乱了,用力踮起脚,依然只能看到人头,看不到金榜。

“我们再过去一点吧,韩渊,我看不到……到底是什么名次啊?”

“你看不到?”

韩渊气定神闲,勾唇一笑。

“要不要我将你扛起来,你坐在我肩膀上,就能看到了。”

韩渊仗着身高优势,不用垫脚就能看清金榜上面的字。他当然能看到,为首第一个名字,就是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白皎然。

“那怎么行啊?又不是小孩子……”

白皎然急得直跳,可惜他身子还未长成,还是个稚嫩少年身量。就算用力跳起,眼前也不过是从后脑勺变成了一排排冠冕,依旧是看不太清。

“得了,看给你累的。我帮你。”

“哎哎哎哎韩兄?别……放我下来!”

韩渊却不理他,直接一把搂住他腰身,将他举到半空。白皎然手忙脚乱了一阵,发现韩渊并没打算将他举到自己肩膀上坐着,才大松了口气。

“看见没有啊?”

韩渊带笑的声音从下面传出,

“第一名,那是谁啊? ”

“……”

等了片刻,白皎然没声音。韩渊抬头一看,发现他一脸怔愣,两眼睁大,居然还有点不敢置信。

那样子傻乎乎的,可韩渊见了,心情却莫名地好。他“呲”地一声笑,将白皎然放了下来。

“恭喜咱们的新科状元郎了。”

“啊!韩渊!我也看到你了……就在最上面……是探花……”

“是吗?”

韩渊方才就看了一眼榜首,是白皎然,他就放下心来。至于他自己,他还真不太在乎。

探花。虽然没有达到他自己预期,不过他也没太在意。或许是这场考试也有和白知岳一个级别的大佬,既然第一名都给了他儿子,那第二就不好还让他弟子占了风光,总得叫别人也分一杯羹吧。

第三其实也不错了。不过韩渊还真没太激动。对他这种人来说,太过聪明,又太有野心,想做什么事情都不会太难。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就能抓住,然后狠命地爬上去。

比如现在,他心思已经转到了这场考试之后,他该怎么抓住机会,求一个能出功绩的外放官位。狠狠干上几年,积累出成绩,再顺利转回京城官场。背靠白氏,广交朋党,然后……

“状元郎居然是那个白皎然……”

突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引起了韩渊的注意。

他眯着眼睛,向那个方向一看,正看到一个满脸油光的胖子开了腔。

“果然啊果然。当初听说他今年参加的时候我会知道,这前三甲必然有他一个名字。没想到,居然这么不加遮掩,直接就拿下了状元……”

“公子,这话从何说来啊?”

马上,就有一个紧跟着他的尖嘴猴腮的帮闲搭话。

“难道你不知道他?”

那胖子搓了搓并不存在的胡须,

“不知道他,也该知道他爹啊。”

“啊?白皎然……姓白……难道是白知岳?”

帮闲一脸夸张,声音也高了几度。果然,引起了周围一些人的注意。

韩渊脸色一沉,冷笑一声。他将白皎然往一边推了一把。

“皎然,你去你家马车里等我。”

“那边那两个人,在说我家里的事……”

白皎然虽然不会将人往险恶了想,可他也不是听不出那语调阴阳怪气,带着恶意。他蹙起眉头,有些犹豫,

“他们……”

“不用管他们。你去等我就是。”

韩渊顺手在他头顶揉了一把,

“等会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过来。”

“发生什么……会发生什么?韩渊,你要去跟他们打架?”

白皎然一惊,

“你可别乱来,这里是书院门口,是传播圣贤妙义所在!又是放榜日,多少主管官员都在,若是在这里打架,我爹的面子也不够用的!你会被革除功名,再不能参加科举了!你不要冲动……”

“冲动?”

韩渊舔舔嘴唇,看了白皎然一眼。

“你认识我这么久,何曾见我冲动过?”

这话很有说服力。白皎然眼里,韩渊从来是游刃有余,谈笑间就能将任何事都办的妥妥帖帖。所以他很放心地说,

“嗯,我就知道韩兄心中自有沟壑的。那我就去等你,你拿了榜单就赶紧回来,我爹应该还等着你去报喜呢!”

“你放心。”

得了回复,白皎然转身就走了。韩渊目送他爬进马车,唇角的笑容不见了。

他身后,那话题还在继续。

——“什么,白知岳的儿子?白知岳不是每次科举都做考官吗?他儿子就恰好点了状元?难道……”

——“哎呀呀呀,这种事……”

——“原来这样啊……”

——“我说呢,这人也不算特别出名,怎么就考上状元了?”

——“不出名?那是咱们这群就知道老实读书的人不知道!人家在主考官圈子里,可是出名得很呢!不光他,上次那个状元杜玉章,不也是有个好爹?”

——“那你可说错了。杜玉章有的不是好爹,是这个……他跟东宫里那位……”

——“哦哦哦,这样!原来靠这个!啧啧,这群官宦公子,真不要脸!”

——“我看这个白皎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听说他前几日认识了一个穷男人,日日勾着那男人下馆子,还带人回家,据说那一晚那男人都没有走!你们说,那种穷鬼,他白公子为什么巴巴缠着?听说那人蜂腰猿背,一把好腰。你们说,他图的是什么?下贱啊下贱……哎呀!”

听到这里,韩渊目光仿佛结了冰。才保证了绝不冲动的他,上前一步,狠狠一脚踹了过去。

那胖子正口沫横飞,却不防被人一脚踹在背后。他狗啃泥一样趴在地上,挣扎几下才爬起来。

“是谁?!找死是不是!”

他身后,韩渊抱着胳膊,目光冷冷地扫过去。

那眼神,就好像看什么路边的脏东西一样。

“滚。”

“你说什么!”

胖子恼羞成怒,从地上爬起来就要来揪韩渊衣领。可惜韩渊身材高大,他却是个五短身材,跳起来都打不到韩渊的脸。他伸手,韩渊往后一仰,轻轻松松躲过他的手。油腻公子怒吼一声,退而求其次,抓住了韩渊的衣襟。

可韩渊一抬手,直接按在他脸上,将他推开了些。

两人一时僵持。韩渊长手长脚,身体健壮,五指张开抓住他的脸,就好像铁钳一样又稳又狠。那胖子五短身材,虚胖虚胖,骂几句人都带喘的。胳膊没韩渊长,力气也没他大,当然更没他那样灵活,有心去打韩渊几下,都因为被抓住脸庞而够不着。韩渊手掌提起来些,他的脸也不得不跟着仰起来些,看起来别提多滑稽了。

“给我打他!打死他!”

胖子自己挣不脱,但还能呜呜咽咽地叫帮手。

身边几个帮闲本来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惊呆了。但此刻听了这句吼,他们突然回过神来,真的一起扑了上去。

却又同时住了手。

因为韩渊松开了胖子的脸,反背了他胳膊,将他挡在自己身前。

那张胖脸上带着几个清晰的手指痕迹,正对着帮闲们的拳头。

“叫他们滚下去。不然,我就要去书院告你了。”

韩渊语气淡然,

“你没听说,在书院门口犯规,是要直接革除功名,永远不能再参加科举的吗?”

这句话说出来,周围人的眼神都有点变了——这个大个子看起来一脸聪明相,原来居然是个傻子吗?现在打人的可是你自己啊!你这不等于是在提醒人家去告你,毁了你一辈子的前途吗?

果然,被他制住的那胖子脸上突然狂喜,放肆叫嚣起来,

“对,对!我可以去告你!哈哈哈,你这个该死的穷酸,竟然敢打你爷爷我的脸!我这就去老师那里告你!你,你等着!”

……老师啊。叫得还真亲切。

不过一句话,韩渊就套出了自己想知道的。果然,这人不是凑巧到了这里,说些煽风点火的屁话。

他背后还有个“老师”,而且,说不准就在前面那几位考官里面。看来自己的推测没有错,就是有人看不惯白知岳今年风头出尽,想要搞点舆论攻势——功名这东西,是学子们最看重的。在他们中散播点谣言,激起点波澜,虽然不能真的伤到白知岳什么,但总能伤害到他的官誉,叫他灰头土脸些。

最重要的是,他一定要顾忌自己的名声。之后对他门下这几个弟子的安排,就不敢太过高调了。

所以严格说来,这可是与韩渊和白皎然的切身利益相关。无论如何,都得管一管。

韩渊心思转的极快,一瞬间就想明白了来龙去脉。可他脸上却装出一副惊愕神情,

“告我?你,大庭广众污蔑朝廷命官白知岳大人,讥讽新科状元白皎然,哦,还暗指东宫内秽乱徇私。哪一桩认真追究起来,都是要下大牢的。你还想告我?用你的猪脑子想一想,到底是你告得我再无功名,还是我告得你家破人亡?”

“你!”

那胖子脸色突然惨白了,似乎被韩渊的话吓住了。看那意思,竟然是想退缩回去,不去告了。

——蠢货,蠢货。不给他把路一直铺到脚底下,竟然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迈腿。

韩渊心中啧啧,面上却装作突然恍然大悟,一副”惊怒交加”的神情,

“你们这些人突然都围着我做什么?哦,我知道了,你们都是一伙的!”

帮闲们面面相觑。他们确实和那位胖公子是一伙的没错,可他们方才都没有动,哪里来的“突然”围着你?他们一直围着你的呀!

韩渊没看他们,只看着胖子。结果那胖子依旧没什么反应,一双小眼睛倒是瞪得很大,好像还没从刚才的惊骇中回过神来。

果然是人头猪脑。韩渊没办法,只好又说了一句,

“别以为你们人多,想要诬告我,就能够颠倒黑白!我告诉你们,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周围还有那么多人,一定有人听到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话究竟是谁说的!别以为周围都是你们的人,就能……”

那胖子听到这里,眼睛一亮,像是活了过来。

韩渊却是暗地吐了口气——要是这死胖子再不开窍,聪明如他都要被难住了。若真是那样,他总不能揪着胖子的耳朵,教他该怎么陷害自己,倒打一耙地去书院告自己吧?

真的是太不容易了。面对这种烂泥扶上墙,送人头都不会收割的猪对手,叫人心好累啊。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片刻功夫后,韩渊终于如愿以偿,被那胖子揪到书院门口去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韩白】错之三

却说那胖子,得了韩渊苦心提示,终于想到了陷害眼前这位的法子。他不觉大为得意,觉得自己简直聪明到家了。

“哈哈哈,你这蠢书生!那角落,周围就那么几个人——谁知道到底哪句话是谁说的?我看,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就都是你说的!”

围着他的几个帮闲。平时也靠着奉承他混吃混喝,没一个好东西。此刻听了这话,他们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对啊,这些污蔑白大人,新状元,还编排太子殿下的话,分明都是你说的!”

“就是就是,我们公子听不下去,斥责了你几句!怎么你就血口喷人了呢!”

“快快快,前面就是书院,扭送他见官!我就不信,这青天白日,没有王法了!”

“也不看看我们公子是什么门户,你这种 穷酸也敢跟我们公子叫嚣!”

——门户?什么门户?

韩渊上下打量这胖子——一身华服,趾高气昂,腰间还附庸风雅地栓了个玉佩,可惜下面大金坠子暴露了他的底细。看起来,断不是什么王公贵族,更不是书香门第。

十有八九,是个商贾子弟。

“外地来的?”

“啊?”

“怪不得这么土鳖。”

韩渊呵呵一笑,

“京城里就是只猪,都知道天子脚下,校尉到处走,御史多如狗。说话办事不能太绝,因为你不知道你得罪的,到底是什么人。”

胖子脸色胀红了。他“呸”了一声,用力扯着韩渊的衣领,

“你是什么人?你想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哈哈哈,唬人唬到老子头上了!你看你穿的破破烂烂,看榜连个下人都没有,你会是什么大人物?我呸!”

一边说,他一边扯着韩渊衣领不放,直奔前面书院而去。韩渊咧嘴一笑,连挣扎都没有挣扎一下,直接跟着他走了。

外地来的,还是个商户。能主动惹到这种官场间倾轧里来,看来不光脑子不太好使,身后肯定也没有得力的靠山。不然,不至于干这种给人当枪使的脏活。

所谓人傻,钱多,没人罩——韩渊心中一声冷笑,觉得自己今日运气真不错。这样的肥羊撞到手里来,不坑他坑谁?

半路上,不知身后那些帮闲谁给韩渊使了个绊子。韩渊一个踉跄,却没有摔倒,长腿一跨就稳稳立住了。可他怀里却掉出一个竹号牌,被一边那人捡了起来。

“考生?还带着号牌……”

这号牌一人一个,只有数字没有名字,是当初考试时考生的考场隔间号码。考完试也不能丢,因为当真金榜题名时,还要用它来领取榜单。

——他……他是考上进士了?不然为什么要带着这个来金榜前?

那胖子咽了口吐沫,一股邪火猛冲上头顶——他家中殷实,是个富商家族,一心附庸风雅科举做官。可是他考了三次了,整整十年,连个同进士出身都混不上!那白皎然杜玉章都是大官的儿子,他比不上,可眼前这个书生比他年轻那么多,穿着也那么破,居然也踩在他头上!

还敢瞧不起自己……不过是个穷酸,想来也不会有什么背景!今日我还真就要将事儿办绝了,不光要他到手的进士鸡飞蛋打,还要他下大牢,吃廷杖!是他胆敢对自己不敬,他自找的!

“遇到我,真是你运气不好,活该倒霉……呵呵……”

他咬牙切齿挤出这一句。韩渊听了,斜眼看看他。

“正巧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胖子根本没品出韩渊话中深意。他将韩渊拽到书院门口,老远就对着一群主考官们吼道,

“主考官大人!此人德不配位,学生要举报他!”

本来喧闹的金榜前,看榜的闲人都被吓得闭了嘴。

“怎么回事?”

“竟然还真有到书院告人的?”

“这得是多大的仇啊——难道是偷了他老婆?还是挖了他家祖坟?不然也不至于啊……”

众人都很惊愕。毕竟,对读书人来说,科举功名可是一辈子的事业啊。告到书院,真的查实了,那一辈子都别想科举做官。大燕立国几百年了,没几个这么缺德的——平白毁人一生,不是逼人家跟你拼命吗?

旁边的几位主考官也一脸惊讶。

只不过他们惊讶的不是有人会在这放榜的日子跑来寻晦气,状告考生行为不端。

而是被他拽过来的人,大家都认识——这不是白知岳之前才收的弟子,宝贝得不得了的韩渊吗?

就因为距离考试太紧,来不及搞拜师仪式,算不上正经师徒。白知岳那老家伙硬是拉着韩渊挨个主考官的府上都走了一大圈!那意思就是,你们都认认脸,这小子我定下了。等放了榜发现这是个好苗子,你们别想起什么歪心思,跑来跟我抢弟子!

就为这个,这些日子他们不知道看到韩渊多少次,尤其这小子不但态度好,嘴巴甜,拍马屁功夫更是妙哉妙哉,走到哪里都一片喝彩。白知岳不知道多得意了,看样子,若是他有个女儿,当场就能许配到韩家。

早上看到金榜名次,考官们还聚众感叹过上天不公——人家儿子生得好,能夺头筹,这个比不了。可是随便在家里打拳都能捡到个混官场的好苗子,还能凭本事考中前三……怎么这么好的事,就偏偏落在白家了呢?

这会听到居然有人要举报韩渊,他们当然吃惊了。

什么情况?

举报这位——御史台白知岳的未来门生,才布了榜的新科探花,大燕官场明日之星?到底什么情况?难道白知岳犯了事,明天就要罢官了?不然怎么会有这么不长眼的,往朝堂重臣眼珠子里揉沙子?

主考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个呆若木鸡。

反而是韩渊见了他们几个,唇边露出个恭谦微笑,还不失礼数地点头示意。

胖子见几位大人都惊呆了,还以为是摄于自己的一身正气。他心中得意,声音更高,

“主考官大人,学生要举报他!请各位大人定夺!”

“什么?你……要举报他?我劝你三思而行,你知道他是……”

其中一个姓黄的主考官开口,似乎想要抢在他说话前息事宁人。毕竟白知岳真是春风得意之时,东宫太子对他那儿子很欣赏,人人都知道。尤其今年那小子还争气,点了状元。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白知岳现在就是权臣,日后恐怕更是一门两权臣,地位更上一层楼。现在明面上得罪白知岳,可不是什么好时机。

谁料,韩渊拱拱手,笑道,

“主考官大人,请您让他讲完吧。我也很感兴趣,这位兄台要举报我什么。”

说罢,他将衣领从胖子手中拽出来,拱了拱手,

“来,兄台请讲。”

“你别以为你现在对我恭敬三分,我就不告你了!”

那胖子还以为韩渊怕了他,气势更盛,

“他欺压考生,横行霸道,方才在场边挑衅滋事,还污蔑白知岳白大人和今日新科状元白皎然!”

“什么?他……污蔑白大人和白皎然?”

主考官脸都僵了。眼神齐齐投向胖子,眼神里全是关爱神经病的怜悯与抑制不住的嫌弃。看起来,若不是围观看榜的人太多,他们能当场将那胖子赶出去。

“真的!他方才说什么白大人徇私舞弊,才让他儿子白皎然当了状元!我听不下去阻止他,他反而向我动手——大人您看,我这新买的袍子,被他踹出这么大个脚印!我气不过,他还说,若我敢来告官,他就要污蔑我,将这盆脏水泼在我头上!可是大人,我绝不是被他吓一吓就退缩的人。我们陵西王家虽然做的是布匹生意,可从来都是读书传家,圣贤曾经告诫我们……”

这就是卖乖讨好,想在主考官们面前露个脸了。

这胖子毕竟家里是做买卖的,算盘打得精——他维护了主考们的声誉,那主考们总不会亏待他。赶紧将自己身世禀告上去,是想暗示考官们给个机会来往——无官不贪,主考们又不会跟钱过不去。对方不过是个穷酸,傻子也知道该选谁。

虽然这一次他过来污蔑白知岳他们,是背后有人牵线搭桥,有人指使。可被韩渊中间一搅合,预期效果没达到,估计这根线也搭不上了。

正好,眼前都是主考官,都很有权势。他家里又肯出钱,若是能借此攀上哪个大人,下一次科举不就有戏了?

“一派胡言!”

却没想到,那位姓黄的主考再次开了口。

“你大概不知道,这朝中各位大人为了避嫌,从不曾在自己子弟参加科举的时候去做主考。今年白大人从头到尾都不过问书院中事,连一步都不曾踏入。今年的考试,都是我们在操持。白大人怎么可能舞弊?一听,就知道你说的是假话。”

“大人说的是,这话当然是假的!这穷酸就是这么污蔑白大人……”

“别说了!信口雌黄,其心可诛!”

黄大人却突然开口,喝止那胖子,看样子半句都不想让他多说。可韩渊突然开口,

“黄大人,请容学生细细禀报。”

“这……”

“黄大人?难道有什么缘故,不能让学生在这里说出苦衷?”

那黄大人一顿,脸色不太自然。但很快笑道,

“当然没有。我只是不想让这人妖言惑众,对白大人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黄大人一片苦心,学生明白。”

韩渊面上带笑,言语恭敬。可是他依然说了下去,声音还特别地大。

“我今日来取榜单,却听到有人在污蔑白大人,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我对白大人心中仰慕许久,闻言不忿,自然正色喝止。谁料此人不但不服气,还威胁我说,除非我跪下求饶,否则就要来书院诬告我,将他所说的话黑白颠倒算在我头上,叫我自己掂量着办。”

“竟然有这种事?”

“确实有这种事。”

韩渊点了点头,

“我见他在书院前颠倒黑白,实在气愤不过,就踹了他一脚。他说的这一点是实话。学生也知道,不该在这书院前,圣贤布道的地方动手打架,以至于斯文扫地。学生认罚——各位考官大人,学生愿按照书院规定,接受惩罚,革除功名!”

此言一出,众考官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开什么玩笑?!

新科探花,革除功名?就因为有人污蔑他老师,他路见不平,替老师维护了尊严?

不用说会得罪白知岳,这都算是小事了!就说这可是国家的科举大典,陛下会亲自过问!这么大的事一定会惊动皇上的!

主考官们一个头两个大。一双双眼睛,全都怨恨地盯向了胖子——都是你惹出了这么大的事……连累了我们,该死!

而其中,就数那位黄大人,眼神最恶狠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