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十三

“陛下,怎么了?”

“别挡路!”

李广宁从前方传来。他声音低沉,似乎有些不悦。但他的脚步却很快。下一句话响起时,他已经在韩渊的马车外了。

“开门。”

车帘挑起的瞬间,杜玉章被韩渊按着肩膀跪在了地上。他下意识地伸手撑地,掌心中碎瓷又扎入半寸,疼得他一个寒颤,喉间低吟出声。

“陛下?您怎么来了?”

韩渊演技一流。他声音里满是惊讶,似乎当真没想到李广宁会出现似的。他慌慌张张地起身,又将杜玉章从地上拽起来,

“杜大人方才不小心弄碎了杯子,这马车又颠簸。见了血,我才着急找大夫……却惊了圣驾,真是死罪!”

说罢,他将杜玉章从地上搀扶起来。看到杜玉章眉毛蹙着,脸色那样难看,他心里还暗笑一声——果然是三年不见,老杜也学坏了啊。方才那样惊讶的样子,结果这装模作样起来,怎么比我还夸张?怎么,生怕陛下不肯心软?

可等到他将杜玉章掌心翻过来时,他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怎么伤口竟然这么深?那碎瓷片几乎全部压进掌心,血流汩汩,顺着手腕往下淌。看这样子,要是再深些许,就该将手掌整个扎透了!

“杜大人!”

韩渊这下是真的有些急了,

“怎么伤得这么重?真是……徐将军!大夫还没找来吗?”

“回韩大人,随队没有大夫,回去找又太远了!前面就是和谈会场,时间也快到了……陛下,不如我派人送这位杜先生回去疗伤,大队人马接着向前?”

李广宁瞥了杜玉章一眼,眉头锁起,有些犹豫。杜玉章却已经开口,

“不必了。我跟着一起去会场。”

“可是,你的伤……”

“不是什么大事,暂且包扎一下就是。若我没有料错,到了那边,我能找到人帮我医治。”

——能找到人医治?

——那边草原一片,周围数里没有人烟。临时搭了几顶大帐篷,双方人马都在里面起居,是为了肃清周围环境,好叫两边的机密与利益交换不要被外人刺探了去。

——所以去了那边,能有什么大夫?大燕队里没有,就只能从西蛮那边找了!

李广宁目光晦暗,下巴绷紧。他一言未发,转身离开了马车。

“陛下!”

杜玉章突然开口,李广宁顿住脚步。他没有回头,就站在原地。

“我能坐您的马车吗?”

“大胆!你是什么人?竟然觊觎陛下圣驾……”

又是那个太监尖声尖气骂起来。直到李广宁开了口,

“刘昂。”

“是,奴才在!”

“去取几个软垫,放在马车里。要厚实一点的。”

“奴才遵旨!”

“还有,明天起,你不要跟着朕了。”

“啊?”

刘昂一脸哭丧,似乎怎么也想不出来,自己这几日趁着王礼那老家伙抱病,辛苦爬到了陛下脚边。明明每日都挖空心思讨陛下欢心,怎么最后还落得个被赶走的下场?

韩渊在一边看着,唇边带笑,心里想——这么没眼力见的太监,一天里触了陛下两次逆鳞。竟然敢赶这位爷心尖子上的人走,也不看看自己几个脑袋?

若是陛下不心疼,能听了一声杜玉章有恙,连派个人来看看都等不及,立刻下了车亲自过来?若是陛下不在意,杜玉章一张嘴喊了声“陛下”,陛下能立刻乖乖站定,听他讲话?

就这等眼力,这种智商,还想要接王礼的班?

不过话说起来,陛下脾气当真好了不少啊。若是三年前,这种货色,只怕早就拖下去乱棍打死了!

……

李广宁在前面走,杜玉章就跟在他身后,一直到了马车门前。

他发现,李广宁今日所坐的马车,与平时那种不一样。平日里都是高头大马,高门大厢,端的是皇家气派。今日这辆,却低矮许多,里面空间却很宽敞。

淮何替李广宁掀开车帘。杜玉章发现,里面也没设座位,而是一条软毛垫从头铺到尾。车厢里软垫不少,还有一个小小桌案。上面一方香炉,安神香徐徐燃烧着,散发缥缈香气。

——想来,是陛下头疼得厉害。所以不耐久坐,特意备了这种能够躺着休息的马车。那安神香,恐怕也是同样的用途吧。

杜玉章静待片刻。李广宁站在门口,却没有动。

“陛下……”

杜玉章声音有些虚。他想,不会是李广宁突然改了主意,又不愿与他同乘了吧?

李广宁四处望望,目光最后定在了淮何身上。他问道,

“你们平日受伤,是谁处置?”

“回陛下。若是平日里受伤,有军医处置。若是战斗中来不及,都是自己处理。我们有药囊。”

“药囊?那是什么?”

“是特制的包裹,系在腰间。里面都是救命的东西。军旅生涯,说不准何时就要战斗,所以药囊就和自己的命一样,我们从不离身。”

“那你今日带药囊了么?”

“呃……”

一向稳重的淮何却有些支吾。他的药囊平日确实从不离身,反倒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秦凌却总是嫌沉,丢在一边了事。

……所以昨日争斗后,他才把自己的金疮药丢给了秦凌。是怕秦凌带着伤,还得回去翻箱倒柜地找药。他现在手里是真的没有了。

不过看了看杜玉章掌心,他也搞清楚情况了。他一拱手,

“陛下是要替杜公子疗伤是么?请陛下放心,包在我身上。”

淮何没带药囊,但他带了一整队兄弟。很快,他凑齐东西,将杜玉章带到一边。

“您忍着些。”

淮何话语温和,下手却果决。他眼睛眨都没眨,就把那瓷片拔了出来,又眼疾手快洒了药粉。杜玉章疼得一抖,立刻用手捂住嘴,没有叫出声来。

“若是疼,叫出来也无妨。”

淮何悄声安慰道,

“您不是军人,这里不会有人笑话您的。”

杜玉章摇了摇头。

他是很疼,但他不想让李广宁听到。

单看方才那安神香,他就猜到李广宁是烦忧交加,头疼得很。马上就要去会场上和谈,这又是一场硬仗。这时候,何必叫他烦心?

“好了。”

淮何细心地将杜玉章手掌包扎起来。杜玉章道了谢,才要抽身而去,淮何却扣住了他的手腕。

“杜先生。”他手指隔着杜玉章袖口按住他,声音与手指一样平稳,“昨日我没有去,也不知道是何情况。只是陛下……”

他停顿片刻,抬起头,看向杜玉章的眼睛。

“陛下这几年来,确实很苦。若是可以,杜先生,您能否待他好些?”

“……”

杜玉章垂下眼帘,从他掌中抽出手腕,

“我会的。”

……

很快,杜玉章来到李广宁马车前。李广宁依旧站在原处,没有动过。

听到身后脚步声,他便上了马车。杜玉章这次根本没等他唤,更不曾开口问什么“陛下我是否能上车”,就直接跟了上去。

杜玉章一抬头,似乎对上了李广宁的目光。可就在这时,身后车帘被拉上,挡住车厢内大半光线,车内突然暗了下来。

杜玉章眨了眨眼,才能重新看清四周。可李广宁早就偏过头去了。

大燕皇帝歪在垫子上,单手支着下颌。他一双鹰眼盯着车子角落,好像对那空无一物的暗处突然起了极大的兴趣。

杜玉章便在他脚边坐下。他抱着膝盖,看着李广宁的脸。

几乎有一炷香的时间,李广宁一动未动。杜玉章也就那么看着他,安安静静。

终于,李广宁动了——他闭上了眼睛。然后拽过旁边一张薄毯,开始装睡。

“……”

不知为何,杜玉章心中突然一软,有些想笑。

——这是他的君主,他的陛下,他的男人。

贵为九五之尊,却在他面前显出这样孩子气的一面。仿佛东宫里那个行事独断,却带着少年意气的太子哥哥,隔着十余年的时光,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杜玉章凑近了些,凝视着李广宁的面容。终究是憔悴了,他眼下一圈青,嘴唇也有些干裂了。杜玉章依旧带着笑意,却忍不住一声轻叹。

却不料,李广宁蒙着毯子,这么轻的声音竟也叫他听到了。他粗声粗气质问道,

“叹什么气?”

“陛下,我没有。”

“还敢抵赖?!我明明听到……”

李广宁声音十分烦躁。他一把掀开毯子,冒出头来——然后,他嘴里的话就断在了半空,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看到杜玉章面上笑意浅淡,那双桃花眼弯弯带笑,满是温柔与眷恋。

那个人看着他,眼神里都是欢喜。那种流淌而出的,抑制不住的,发自心底的欢喜。

——就像某年某月某一日,桃花树下那白衣少年回眸时,人面桃花相映红。那时候,杜玉章的笑容也这样欢喜,带着不染尘瑕的笑意。

李广宁心里突然一酸。他抿住唇,狠狠别过头去。

可他却忍不住,余光偷偷看向杜玉章。杜玉章依旧静静看着他。他眼角笑意淡了些,可眼睛里的缱绻眷恋,却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认的。

他轻声道,

“……陛下。”

李广宁收回目光,没有回应。杜玉章那边传来窸窸窣窣衣料声。他直起身子,膝行几步,到了李广宁面前。

目光相遇,又迅速分开。李广宁眉头拧得死紧,偏头不去看他。

但两人距离这样近,近到呼吸交错,近到李广宁稍微垂眸,就能看到杜玉章的睫毛颤动。

避无可避。

“陛下。”

杜玉章又唤了一声,声音很轻。他低下头,两手盖在李广宁手背上,将那人骨节分明的手握在掌心里。

“昨天的事情……”

杜玉章才说了半句,马车突然一个颠簸。杜玉章身子一晃,直接撞在了李广宁的肩膀上。李广宁下意识伸出手去——等到二人反应过来时,杜玉章已经扑到李广宁怀中了。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十四

杜玉章趴在李广宁怀中,李广宁的背抵着车厢壁。方才李广宁胳膊搂紧他的腰,但车停稳了,那手臂也慢慢松开了。

杜玉章什么都没说,只是反手按住那手臂,让它紧紧环住自己的腰。

“!”

李广宁明显有些恼怒。他用力一挣,却没能挣开。再要挣时,杜玉章幽幽开口,

“陛下,臣的手掌受了伤,使不上力气。若陛下再用力些,臣就真的抱不住陛下了。”

“……”

“所以陛下若是真的不想碰臣,就告诉臣知道。臣自己起来,陛下也可省些力气。”

李广宁动作一下子僵了。可他脸上神情越发恼火,低声吼道,

“杜玉章,你这是在胁迫朕?”

“臣不敢胁迫陛下。”

“一口一个臣,你说给谁听呢?”

“臣永远是陛下的臣子,大燕的子民。”

“臣子,臣子!好得很!杜玉章,你是嫌朕过得太过舒坦,一大早特意过来想气死朕不成?让开!”

“陛下!臣一早过来,不是为了惹陛下生气。”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嗯?”

“臣是专程来向陛下赔罪的。”

“……”

“陛下,昨天的事情……是臣不对。臣来向陛下赔罪。”

“……”

李广宁凝视杜玉章,明显蹙了眉头。片刻,他轻声道,

“然后呢?”

“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陛下能够成全。”

李广宁脸色变了。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不想此时,外面传来阵阵交谈声。

“陛下还没有下车?”

“还没有动静。恐怕是之前几日太过劳累,在车上睡着了。我们也不敢强行去叫……”

“若是这样也好。那一根名贵的安神香,也算发挥了些效力。既然如此,就不要打扰陛下,让陛下再休息片刻吧。”

“可西蛮人已经到了,正在往帐篷里走……叫他们等太久,会不会不好?”

“你管他们呢?叫他们等着去!一群蛮子,也能与我煌煌大燕相提并论?”

李广宁推开杜玉章,坐起身来。

“你说的事情,我们之后再说。”

他声音有点哑,眼神避开了杜玉章。他的手指尖冰凉,但他起身动作却控制得很好,没让杜玉章看出什么异样。只是,杜玉章依然本能地觉得他不太对劲——或许是因为他太镇定,镇定到有些僵硬了。

“陛下,我……”

“我说了,等等再说!你就那么迫不及待想离开我吗?”

杜玉章愣了一下。

——什么离开?他何曾说过要离开?

“陛下!”

“我说了,你的什么请求,等朕回来再说!你急什么?你就这么急不可耐地要我放了你,要留在什么西蛮,要去和苏汝成双宿**?”

两人对视,都没说话。李广宁脸色更加难看了。他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杜玉章,让开。”

“我……”

“让开!你不要说话!”

杜玉章不开口,李广宁只觉心中煎熬。可是杜玉章开口了,他却又胆怯了,只想将这要命的时刻向后拖延片刻也好。

“……我要去做正事,没空与你纠缠这些。你若是还懂些事,就别在这时候打扰我。”

李广宁一边说,一边闭了闭眼。他只觉头痛更甚,太阳穴仿佛要炸裂开了 。

昨晚,他等了整整一夜,杜玉章都没有来……苏汝成那一句“躲到我身后,离他远一点”却在他脑海中转了一夜。

明明打翻奶茶壶的瞬间,他只想将杜玉章推到安全的地方,离滚烫的茶水远一点……可杜玉章下意识的动作,居然是在躲避他……原来在他眼里,更可怕的不是烫伤,而是自己?

李广宁本以为,他趟过这么多泥泞坎坷,但最终总会柳暗花明。可他没想到,看似柳暗花明的前路,竟然是一道更甚的泥潭。经过这么多努力,他以为他终于爬出之前自己亲手挖下的深渊,能与他最爱的人在一起,挣脱沉重的过去,彼此扶持着向前……

可杜玉章只用一句话,就将他信心打碎了。

他爱杜玉章。那么爱,无论如何都想和他在一起。可杜玉章呢?他还爱自己吗?

不,或许该问的不是那个人爱不爱……而是那个人的爱能有多浓烈,在自己长年累月的折磨与消耗下,还能支撑他不计前嫌,选择与自己共度余生?

毕竟……对手是苏汝成。

其实,李广宁昨天之前,从没真的将苏汝成当成一个对手。

他看不惯苏汝成,也不过是讨厌他胆敢觊觎自己的爱人。内心深处,并没有真的忌惮过他。李广宁一直认为,自己是皇帝、是大燕之主,他仪表堂堂、权倾天下,苏汝成不过是西蛮这部落小国的少主,凭什么与他并论?就算西蛮现在称霸草原,可权力财力地位,苏汝成无论哪一点,都不能与自己抗衡!

但昨日,他突然意识到……苏汝成有一点,是他永远都没办法相比的。

苏汝成一直以来,从不曾伤害过杜玉章。

所以杜玉章,真的不会舍弃自己吗?真的不会抛弃自己这个给了他无数噩梦般折磨的旧人,选择全新的生活吗?

李广宁不敢想,却又无法真的不想。

昨晚那一夜,他的内心被恐惧、懊悔与焦灼深深折磨着。他盼着杜玉章来,又怕杜玉章来了,却用轻飘飘一句话,就给他判处了极刑。

结果,杜玉章当真一夜未归……

到天边蒙蒙亮时,他脑中已经全是杜玉章与苏汝成卿卿我我,甚至缠绵纠缠的场景了。

头好疼……

李广宁指甲掐在太阳穴边,掐出一道深深的紫痕。他的头疼得快要裂开,他已经快要被自己逼疯了。

“既然如此,就听陛下的。”

杜玉章轻声道,

“您先去忙您的正事。我就在这马车里等陛下。陛下回来后,我想与陛下谈一谈。”

……谈什么?谈你若是不喜欢朕了,朕是不是会将你锁在深宫?谈若是你喜欢苏汝成了,朕要不要放你自由?

李广宁后槽牙咬得死紧,太阳穴边突突直跳。他一言不发,转过头去,就要下车。

“等等,陛下。”

杜玉章却从后面拽住他袖子,牵住他的手。李广宁手指僵硬,被杜玉章握在掌心里,

“还有这个,陛下您也拿着,或许有些用处。“

那是一沓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小楷,字迹清俊洒脱。一句句誊写得干净整齐,看得出费了不少功夫。

“之前陛下说想体察民情,了解商贩们的诉求与想法。那日从集市回来后,我整理了一部分。只是时间仓促,没能全部整理完,不过最主要的部分都列在这里了。等会陛下可以看一看,若西蛮那边提出这话题,也好有个准备。”

“……你昨夜整晚都没有过来找我,是因为动笔写这个?”

“那倒不是。”

“……”

杜玉章没留意到李广宁面色变幻,只是将那些纸理整齐了,塞在李广宁手心中。

“若是昨夜才动笔,哪里来得及?我前后写了好几日,还没能写完,昨夜勉强整理出来个雏形。好在谈判不是一天的事,还有几日时间,还有时间继续完善修改。”

“所以你昨夜一整夜,都在弄这个……”

李广宁对于“昨晚一整夜你究竟在干嘛”的执着,终于叫杜玉章意识到了什么。他怔愣抬头,

“听说陛下昨日一夜没睡。难道,陛下一直在等我来找陛下?”

“……”

李广宁脸色微妙,

“听说?你听谁说的?是不是韩渊?他对你胡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

杜玉章坐直了身体。

“韩大人只是说,陛下昨晚心情很不好,谁也不肯见。叫我别再任性,更别折腾陛下。他还说,说我不该伤陛下的心,说陛下伤重未愈,却一日日煎熬心血,都在为这和谈准备,人都瘦了一圈。”

“……哦。”

李广宁神情有些不自在。杜玉章抬起手,顺着李广宁腰线将他衣服向后拢起——那袍服宽大,穿在身上确实看不太出体态变化。可杜玉章这样一拢,就露出李广宁腰侧轮廓,确实清减了不少。

——为什么昨日他来找自己的时候,自己竟然没看出他的憔悴和疲累呢?

——是因为他一直在笑着,一直在放低身段去哄自己,没有提到他的难处?所以自己也理所应当地忽略了他的辛苦……

——还是因为自己心思全在那场假祭祀上,在自己的情绪与委屈上。所以根本没有想过他是不是也有委屈与情绪,更没有好好看一看他?

杜玉章低叹一口气,将头轻轻抵在李广宁小腹上。

“……陛下,昨日我不该与你怄气。我说我喜欢上了别人,说我在祭祀上提到的那个人不是你,其实是骗你的。”

“……”

“我没有喜欢上别的人。我只喜欢一个人,从最初对他倾心后,就再没有改变过心意。”

李广宁的心仿佛忽悠一下子荡上半空,连呼吸都轻柔起来。

他低头看着杜玉章。那人的脸抵在他小腹上,看不见表情。李广宁伸手揉在他头顶,他的手指插进那一投诉柔软乌黑的头发里。

马车里,仿佛时间都停止了。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倚在一处。

只可惜这份静谧终被打破,马车外传来了韩渊的声音。

“陛下,西蛮人已经到了。您若是身体不适,不如今日就让白皎然出席?您在马车中先休息一日。”

“不必!”

李广宁扭头答了一声,又转过头来,轻声说,

“玉章,等我回来。我也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对你说。”

“好。”

杜玉章点点头。

“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等着陛下归来。”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十五

马车外,韩渊肃立一边。车帘子掀开,他赶紧低头,连个余光也不往里面瞟——车停了这么久,陛下还不肯出来,鬼知道这两个人在里面干什么?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人生在世,不该看的就不能看,这才是大燕第一奸臣的保命要诀。

李广宁走出来了,杜玉章却没有。韩渊瞥了皇帝陛下一眼,见他脸色比方才好看多了,不但没那么苦大仇深,甚至还有几分清神气爽。再看看他衣襟上,似乎有揉搓过的痕迹,不像方才那么挺括。

——不错啊,老杜。平时执拗点,关键时刻还是很能抓住要点的。男人嘛,再怎么生气,也扛不住自己心爱之人主动缠绵。先把百炼钢先缠磨成绕指柔,其他的事情都好说……

“韩渊。”

“臣在。”

李广宁突然开口,将韩渊从不可言说的感慨里一下子拽了出来。

可李广宁没了下文,只是用一种叫人心里发毛的表情盯着他看。

那一瞬间,韩渊还以为自己暗地编排龙床上的事儿,被陛下看出来了。但转念一想,应该不会吧。自己表情管理一向挺到位的,不该这么明显的啊?

“你和杜玉章关系不错?”

“呃……曾经同朝为官,彼此还算熟悉。”

“你知道朕皇宫不远处那座肃王旧宅么?”

“回陛下,臣有所耳闻。”

那座宅子曾经属于一位老亲王,占地很大,地段极佳,是座价值连城的大宅院,而且距离陛下的行宫非常近。莫非,陛下想要将这个宅子赏给杜玉章?

这算不算千金买一笑?

韩渊还在想着,便听到李广宁慢悠悠说了一句,

“听说过就好。那宅子空闲多年,韩渊,朕赏给你了。”

“?”

韩渊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给他?为什么?如果说是表彰他当初舍生忘死救人,但他也将陛下当成了诱敌的饵——说起来,不治他的罪就不错了,还赏?

何况,那件事都过去十多天了。真要赏,也不该是现在啊?

“赏给臣?这……”

“怎么,不想要?”

“不不不。臣感恩涕零,无以言表!感谢陛下厚爱,臣必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韩渊赶紧狂拍马屁,之后才弱弱来了一句,

“只是陛下,臣无功受禄,不胜惶恐啊。”

“惶恐?呵。”

李广宁斜过眼看他一眼,

“韩爱卿胆大包天,谁的舌头都敢嚼。朕可没看出你哪里惶恐。”

“……”

韩渊脸色顿时有点难看了。聪明如他,哪里听不出李广宁话里有话?可问题是,他背后编排的人多了去了,从皇帝到太后就没有他不敢说的人。这一时,还真不知李广宁是在说哪一桩。

“行了,别想了。”

李广宁却显得心情大好,拍了拍他肩膀,

“韩爱卿不必惶恐。朕又没说要割了你的舌头。话呢,你该说就说——说得好了,日后朕还有赏!记住了没有?”

说罢,他心情很好地走进和谈会场去了。留下韩渊琢磨片刻,禁不住偏头向马车里望过去。

——杜玉章……是不是跟陛下谈情说爱情浓之时,顺嘴就把老子给卖了啊?

——要不然,陛下怎么突然发疯呢?不行,等会得去问问他!这人也真是的,背后编排上峰,难道不是官场上结交损友的先决条件?转头你就去上峰那里告密,还能不能愉快相处了!

……

接下来就是和谈。

李广宁走进会场之时,苏汝成已经坐在位置上等着他了。见他进来,苏汝成眼神如刀,恶狠狠盯在李广宁脸上。若是他眼刀真的带刃,只怕李广宁身上能多出好几个血窟窿。

他对李广宁的敌意,比起昨日更加赤裸裸。连大燕这边的官员都感觉到了,一个个都危襟正坐,紧张不已。他们都为了这场谈判准备了好几个月,很怕最后关头出了纰漏,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可李广宁心态,却与昨日截然不同。看到苏汝成这么生气,他不但不气,反而有些得意——你千里迢迢赶回来,有什么用?

我们家玉章亲口说的,他从认识朕那天起,就从来没喜欢过别人!

此刻的李广宁,颇有种万千宠爱在一身的正宫心态。他挺着脊背,带着一脸矜持微笑,端着架子坐下了。

“苏少主,早先的文书你也都看过了。可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

“那就开始吧。”

李广宁在大燕至高无上,西蛮那边,首领也早就不问政务,苏汝成也是权柄独揽。两边一号人物亲自过问,哪还有什么问题?加之前期双方准备充分,这和谈进程推进得飞快。很快,具体条款都定了下来,只剩下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还需要进一步敲定。

“大概就是这些了吧。”

整整谈了一个上午。

苏汝成一推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书,向后靠在椅背上。

“西蛮这边没什么异议。大燕皇帝陛下,你们呢?”

“朕还有些补充条款,需要与西蛮商议。”

李广宁从怀中掏出一叠纸,在桌面上展开。

“这上面提到的问题虽然微末,却也关系到集市能不能办好,能不能推而广之到西蛮与大燕边境全线。所以也不可小觑。”

“你们愿意将自由贸易和谈的协定,推广到全境?”

苏汝成大吃一惊。商业贸易有利双方百姓,对于生产技术本来就不那么发达的西蛮更是好处多多。但是双方来往多了,也容易发生乱子。所以他们三年来都只能在平谷关这个试验点做贸易——就这么个口子,已经给西蛮带来了极大的好处。

当然,也还是有麻烦和阻力的。不然,那作乱的徐家军旧部,是怎么起事的?

“我可没说过要全线展开。”

李广宁淡然道,

“只不过是有备无患,若能将这些问题一一解决,可以考虑再多开几个试验点。日后时机成熟时,倒可考虑以点连线,扩大到全境。不过现在呢,你高兴还太早了。连区区一个平谷关都管不好,还想要更多?怎么可能呢。”

李广宁口气十分倨傲。苏汝成身后那些西蛮人,个个脸上不忿,其中一个更是撸起袖子,就要反唇相讥。

苏汝成却一抬手,阻止了他。

“大燕皇帝陛下教训的是。事关重大,更应该稳扎稳打。却不可冒进。”

听到这话,李广宁挑起眼睛,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这个苏汝成,年纪轻轻坐稳了西蛮权力的宝座。看来,不仅靠他蛮横的武力。自己这样挑衅,他也能够沉得住气……

“你所谓不可冒进,是打算怎么办呢?”

“大燕皇帝陛下,贸易所图,不过是双方互惠互利,彼此互通有无。更进一步,则是以大燕之富庶,贴补我西蛮之民生;以西蛮之战马,巩固大燕之国防。若两国货物互通,政务合作,则你我二国周围再无敌手可以与你我抗衡。以前,总以为你们需要战马,我们需要粮食金银,就只能去打,去抢……其实也完全可以彼此买卖,最终将四面宵小震慑在西蛮与大燕脚下。”

“……”

李广宁挑起眼睛看了看他,一挥手,将己方官员全都屏退了。只留下最亲近的几个人在身后,他才轻声开口,

“……你方才说的那些,是杜玉章告诉你的吧?”

“不错。”

“我说呢,越听越耳熟。想来你们西蛮,也出不了我玉章这样一个战略眼光卓绝,见识高且深远的治国良才来。”

“阿齐勒确实是治国良才。但若我不是那种虚怀若谷的君主,他也不会愿意将这些惊世骇俗之论说给我听的。对于西蛮的未来,我与阿齐勒志同道合。”

李广宁听了这话,心中顿时不悦。于是他咳了一声,将手中那叠纸向前推了推,

“他也替你写过这么长篇大论的稿子,好叫你拿来与我大燕谈判用吗?”

“……”

苏汝成一看上面的字迹,脸色顿时黑了。

“这是他昨夜写的?”

“那倒不是。”

李广宁矜持地抬起下巴,

“这么多内容,一夜怎么写得完?他好几天前就开始写,昨晚勉强整理出了大概。不过他惊才绝艳,只是个大概也够用了。”

这还不够。李广宁突然扭头,对韩渊道,

“对了,你叫人送些补身的汤水去,服侍玉章喝下去。本来昨夜就熬了一夜,今早他与朕在一处时,又耗了太多体力。他出了许多汗,这里风大,记得好生照顾他,别叫他染了风寒。”

“……”

韩渊心里“呵呵”。都是男人,哪个听不懂这话外之音?

不过才拿了陛下的大手笔赏赐,韩渊自然要给几分面子。

“是,陛下!我再吩咐他们送一床软被去——杜大人春衫单薄,得盖得暖和些,才能休息好。”

说罢,他装模作样地出了门。在门口偷偷看了苏汝成一眼,发现西蛮少主的脸色,铁青铁青的。

——对不住,苏少主。不是我韩渊不够朋友,实在是你这个不要脸的程度,真的跟我们陛下没法比。斗嘴你没胜算的,不如好好和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