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十

“咳咳……淮……何……”

这何字因了痛楚,带着含糊音调。听起来就像是一句“淮哥”。淮何眼睫一抖,嘴唇抿了起来。

可他心里清楚,这只是错听。眼前这个人,自打从少年变成一个男人,就再不肯叫他一声“哥”。

——他已经比自己还要高了。可他那性子,究竟何时肯改?他这样,叫自己怎么放心松开手,让他自己去闯荡一片天地?

——自己的一片苦心,他究竟懂不懂?

淮何想到此处,心底更沉重。可他脚上力气却没有松懈半分,踩得那么狠,又那么稳。

“秦凌,你知不知道。就只你方才所说那大逆不道的话,我就该在这里直接杀了你。”

“……你想杀我?”

“你目无军纪,肆意妄为,若是当真在战场上,你知道你会惹出多少祸事,害了多少同袍性命?!在陛下身边,你依旧不肯收敛性子,反而变本加厉?杜玉章是陛下心爱之人,苏汝成更是西蛮的少主,关系到大燕边境安宁!杀了他们?后果如何,你想过吗?你不怕死,可若你当真做出这等混账事,那罪过你万死莫辞!这种念头,你一分一秒都不该起——起了,就该以死谢罪!你到底懂不懂?”

“那你就杀啊!淮何!我就是想给陛下出气——凭什么,陛下要容忍他嚣张?是他该死!”

“住口!”淮何气得浑身发抖,“你太不懂事了!”

“到底是我不懂事,还是你看我生厌了?之前说要将我赶出侍卫队,现在又要直接杀了我——你杀啊,你若是下得了手,你就……”

“……我是该杀了你。若不是我答应过老将军……你以为……”

秦凌脸色变了。

方才被那样重击,又被淮何踩在脚下,他依然憋着一股劲,似乎随时想要翻身反击。可这句话说出来,他脸色却瞬间白下去,看得淮何心中一惊。

——方才明明留了劲力,虽然那道伤口狰狞可怕,其实只是皮肉伤……未曾伤筋动骨,就连血涌都渐渐止歇了……难道自己还是下手重了,错伤了他哪里?

淮何松开脚,也放下了剑。他俯身下去,细细查看那人伤势,却没有想起来看看那人的表情。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秦凌的手紧紧握着剑柄,手背上青筋暴起,不住地抖。

“没事。”

淮何松了口气。他站起身,

“起来吧。”

淮何伸手去拉秦凌。秦凌一动不动,他就架着那人的肩膀,将他扶着坐起来。

秦凌的体重整个压在他肩上,那么沉重。

淮何蹲在秦凌面前,将他衣襟撕开,又取了金疮药。可才拧开瓶塞,他的手腕就被秦凌用力握住,连瓶子都叮当掉落地上。

药粉撒了一地。

“别碰我。”

“不要任性。伤口不敷药,怎么能好?”

“不好不正合了你的意?你不是想杀我?那就让我自生自灭吧。”

“……”

淮何想,我怎么可能让你自生自灭。这么多年,你就像我的亲弟弟……我怎么可能舍得不管你,让你自生自灭?

可是爱之深,责之切。你到底懂不懂。

但他没有说出口。多年军旅生涯,其实他也并不是那种懂得将柔情说出口的人。

于是相对无言。

那药瓶被捡起来了,又被秦凌打落在地。最终,淮何只能叹一口气,将葫芦型的药瓶塞进秦凌怀中。

“你不用我,那你回房自己包扎。明日陛下同白大人他们去和谈现场,你也不必跟着。在家休息就是。”

“嫌我给你丢人,给你惹事?”

硬邦邦一句话,叫淮何眉头蹙起。他想说我并没有嫌弃你给我丢人,但又觉得他才这样闹过一场,不该助长他嚣张气焰。

“既然知道,下次就别到处惹事。”

秦凌没有回应。他站起身,自顾自走了出去,也没有关门。冷风呼呼从门口吹进来。淮何收拾了一地狼藉,再回头看,发现他人已经不见了。

“不知他的伤包扎好了没有……”

淮何自言自语一句,有些担心。可转念一想,他并没有用力,不过是浅浅皮外伤。若是平时操练没能收力,其实伤势不见得比这次轻。

但不知为何,他还是有些心神不宁。于是他走出房门,一直走到秦凌的房间外看了一眼。

灯光亮着,秦凌似乎在翻找什么东西。很快,他坐下来,开始换衣服。

——应该是涂过药,也包扎过了。明日不用他跟着,休养几日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

淮何放了心,就回了自己房间,熄灯睡了。

……

这一夜,因着李广宁的异常,所有人都紧张而不安。因此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一夜中还有另一件变故发生。

午夜时分,秦凌一人一马,离开了将军府。

不过李广宁的贴身侍卫去替他办事,从来不分白日黑夜。夜半时分出发,也没什么奇怪。所以,就算之前有人隐约听到在淮何房间里似乎传出了争吵声,甚至听出了那是秦凌的声音,也没有放在心上。

——淮侍卫长和秦副侍卫长,又吵架了啊?

——说起来,淮侍卫长这么稳重的一个人,却只有在面对秦凌的时候才会失态啊。但是他们看起来,又关系很好的样子……

那些泛泛之交这样想。而与这两个人更熟悉一点的那些侍卫,则会暗地感叹——秦老将军,真是收了一个好亲兵。这世上有几个人肯自断前程,只是为了照顾所侍奉的将军留下的独子,而且一照顾就是十年?

不过不管如何,他们也只是模糊地想一想,就那么过去了。

他们中没有人能料到,秦凌竟然就这么从御前侍卫队中彻底消失了。

之后很久很久,都再没有人见过他。

……

苏汝成没有骗人,他确实被雪狼抓伤了。那伤口很深,几乎能够看到肋骨。

“少主!你真是……这样的伤,怎么随便捆一捆就算了?边缘都已经开始红肿发疮了,再耽误下去,你就会发热,说不定会有危险!”

图雅一边熬煮草药,一边不住抱怨。草药散发着苦冽气味,他用滚水烫了布条,用火焰烧灼过的刀尖挑着,替苏汝成擦拭伤口。

“嘶……轻点轻点!”

“不要喊!轻了怎么能好?”

图雅明显怒气升腾,下手也重。苏汝成叫苦不迭,

“你下手怎么这么重啊?是你叫我快些赶回来的啊,那封信不是你写的吗?”

“我是叫你赶回来,可我不知道你受伤了啊!那当然是养伤要紧……”

“我要是真养伤要紧,今天就来不及救下阿齐勒了!那个大燕皇帝,若不是行凶被我打断,鬼知道他会干出些什么!……嗷嗷嗷嗷!图雅!”

苏汝成一把将图雅推开。他喘了半天粗气,可怜巴巴望向杜玉章。

“阿齐勒,你来替我处理伤口好不好?”

杜玉章愣愣抬头。

方才苏汝成与图雅聊得热闹,其实他根本一句也没听进去。他人虽然在这屋子里,神魂却早就不在了。

满脑子,都是李广宁离开那个眼神。一遍又一遍,不住回放着。

“阿齐勒?可以吗?”

“啊?嗯。”

杜玉章从杜玉章从图雅手中接过了小刀,

“我来吧。”

之后许久,都没人说话。杜玉章一向是细心的,就算心绪再乱,他依然专注地替苏汝成处理伤口。他的手很稳,呼吸也很平稳。苏汝成能感觉到他凑近去看伤口里面的时候,呼吸就拂在他皮肤上。

苏汝成看着他。耳边一缕头发垂下,眼睫长长,间或眨一眨。像是一把扇子,扇过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图雅。”

苏汝成突然出了声。图雅抬头,看到他摆了摆手,

“有阿齐勒在,这边不用你帮忙了。你熬过了药,就先去休息吧。”

“啊……”

图雅目光从苏汝成身上移到杜玉章脸上。他眼睛突然一亮,嘴角翘了起来,高兴都写在了脸上。

“好的少主,那我走先走了!你们慢慢聊——晚安!”

但图雅不知道,他走后,这房间里气氛并没有变得旖旎。甚至连原本吵吵闹闹的温馨也不见了。

房间里很静。苏汝成看着杜玉章,可杜玉章一直不曾开口说话。他认真地处理着伤口,直到最后将干净的布条缠绕在创口上,然后抬起头来。

视线却正与苏汝成凝视他的目光撞在一处。

苏汝成看着杜玉章微微一笑,垂下了眼帘。这神情再熟悉不过,杜玉章在他面前总是这个样子——淡淡的,对他礼貌而温和,也会笑,甚至开些玩笑。但再怎么玩闹,都像是带着些倦容似的。

但是苏汝成分明记得,三年前二人初遇时,杜玉章绝没有这样温和。那是个带着刺的青年,会在大街上叱责他,叫他“规矩些”,喜怒哀乐都那么鲜明。那个叫他一见钟情的人,却像是旧日里的月光,只存在于他的记忆中。

“阿齐勒。其实,图雅给我写信,你不知道的吧?”

“……”

“他在里面说的事情,也不是真的。你在祭祀上所说的那个人,根本不是我——是不是?”

“……”

“那个人,从头到尾都是大燕皇帝。对么?”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十一

明明是三个问句,语气中却不带一点疑问。苏汝成其实早就知道答案的。

但当看到那封熟悉的杜玉章才会用的信笺时,他的心脏还是不能抑制地狂跳起来。这微弱的一点点希望,还是会抑制不住地从心底萌生……如果他真的,真的喜欢我……

所以才会带着来不及处置的伤,策马狂奔一日一夜,赶到这个人身边来。

可是今天,他再次见到了那个语带讥讽,喜怒都鲜明的杜玉章——就在李广宁的怀中。他终于发觉,原来那个人并不曾真的变过。只是自己终不能,真的触碰到他心灵深处,释放出那个最鲜活的他。

其实,苏汝成回来的时间点,要比杜玉章所以为得更早一点。

两人那一场争执,他其实听去了大半。

旁观者清。他能听出杜玉章在一次又一次给出机会,希望大燕皇帝能说出实情。他也听出了杜玉章的失望,和失望背后的深情。

直到,那人赌气地说自己所爱并非大燕皇帝……终于引得对面人勃然大怒,场面几乎无法收拾。

苏汝成是从这里开始,再也听不下去了的。

“阿齐勒,你生他的气,所以你骗他说你不喜欢他了。你说你要留在西蛮。”

——可就算你在骗他的时候,都不肯说出一句喜欢我……

苏汝成突然顿住。犹豫片刻,他用力闭了眼睛,深吸口气。然后接着说,

“阿齐勒……”

“我问你一句话,希望你认真告诉我。”

“我们认识了这么久。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过一点点喜欢我?哪怕一点点也可以,只是一瞬间的动摇都可以——你有过吗?”

不敢看向杜玉章的脸,盯住地面的眼,和抓住床边的泛白的指节。苏汝成等待许久,等得他眼中最后一点希冀都化为乌有。

长久的沉默后,回应都像是一声叹息。

“对不起。”

“……”

“是我不……”

“不要道歉。”

将杜玉章剩下的话都硬生生截断了,苏汝成语速又快又急。他摇摇头,脸上挤出笑容,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是我,从头到尾都是我,擅自去喜欢你的。我这样纠缠你三年,你对我一向很好,你只是……只是不能喜欢上我,你有什么错?又有什么不好?没有,你太好了,你的错就是你太好了,叫我情不自禁喜欢你……”

“……”

“甚至今天这样的时候,你就算想去骗骗李广宁,都不肯用我做个幌子。你这样的人……我有什么可怪你?”

“……”

“你回去休息吧。其实我没事了。快走吧,这么晚了……”

杜玉章动了动嘴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苏汝成已经站起身来,将他推出了房间。

“晚安,阿苏勒。”

然后,他连一声回道晚安的机会都没有给杜玉章,就直接关上了房门。

杜玉章在安静中站了片刻。他突然觉得那么难过。他想,方才苏汝成的那个问题,其实他心里是有一个答案的。

但是他不该说。

这辈子都不该说。

他只能给那个对他这么好的人,一声对不起。却还得到那么温柔的评语……他哪里好?不,他一点都不好,他真的很自私……

他站在门外,看到苏汝成熄灭了灯。又过了一会,他才长叹了一口气,从门前走开了。

杜玉章却并不知道,熄灭了灯后的苏汝成,背靠着房门坐了许久。那个人听着他细碎的脚步声从门前挪开,渐渐远去了。

“杜玉章。”

这三个字从苏汝成口中吐出来,带着碎石般的音感。他自嘲般笑了笑,指尖抚过被细致包扎过的肋骨处。

就算被那样柔和地对待,触碰时依然觉得疼。

“其实你骗骗我,我也不会生气的。你可以骗他说你不喜欢他了,为什么就不能骗骗我,说你也曾经喜欢过我呢?”

——就算知道你是骗我的,我也会很高兴。

——我真的不会生气。可你为什么,就不肯骗骗我呢?

……

第二日。

日出时分,连街上卖早点的摊子都还没有出摊。踏着清晨的雾气,这座别馆中却已经走出了一个人。他裹着长及脚踝的斗篷,依然有些挡不住早起扑面而来的凉意。那长长的斗篷遮住他半边眼睛,只露出一个清秀的下巴轮廓来。

守卫的西蛮武士见到他,显然吃了一惊。但他们依然恭敬地问好,放了行,没有多说一句话。

“少主怎么没陪着杜先生一起?”

“少主似乎受了伤……怕是不方便走动吧。”

“那也不对劲啊?以少主对杜先生的宠爱,怎么会让他独自步行着出门?”

望着杜玉章的背影,西蛮武士窃窃私语一阵,却也猜不出头绪。他们当然也不知道,他们的少主此刻正站在窗前,凝望着杜玉章远去的身影。

不加阻拦已经是他最大的温柔。可他却做不到,再一次亲手将这个人,送回到大燕皇帝的怀中了。

杜玉章手中有之前韩渊给他的通行牌,在平谷关外也没有遭到阻拦。相反,守门的小吏见了他的通行牌,极其殷勤地派出马车,将他一路送到了将军府外。

“这位公子,您要找的是不是白大人?据说他一直都在这边住着。您若是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小的,小的一定尽心尽力!”

“多谢您。”

打发走了小吏,杜玉章深吸一口气,叩响了将军府的门。

很快,门开了。依然是上次那个管家,见到杜玉章他似乎有些吃惊。

“你是上次那个杜公子?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找……”

“不论你找谁,都不行。快些走吧,今日我们将军,和白韩两位大人都不方便见客。”

那管事不由分说就要将杜玉章推开。他神色焦急,似乎将军府里有什么大事,绝不敢让杜玉章撞见似的。

“麻烦您替我通报一声,说杜玉章来了。不论韩白哪位大人在,都一定会见我的!”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赶紧走吧!”

管事半推半拉杜玉章,想将他赶出门去。杜玉章扶住门框,低声道,

“可我有要紧事……”

“你长得斯斯文文,怎么这样死皮赖脸?”

那管事真的急了,下手重了不少。他推得杜玉章向后一个踉跄,正绊到门槛,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杜大人?”

一个清脆的少年音响起。杜玉章猛然抬头,

“白大人!我有要紧事,我要见……”

陛下两个字在杜玉章口中转了个圈,又咽了回去。管事还在,李广宁是微服私访,不能随意吐露行踪。但只要见到白皎然就好了,见了他,就一定能见到陛下……

“杜大人,您快起来。摔伤了吗?”

将军府的门半开着,遮盖了里面大半风景。杜玉章只能看到白皎然焦急的脸,和伸出的那只手。他被白皎然扶了起来,还未等站稳,就迫不及待低声问道,

“白大人,你能帮我找到陛下吗?”

说着,他扶着白皎然的胳膊,向内一步迈进了将军府。抬起头时,他愣住了。

数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了他。就在他对面,三辆马车并排停在庭院中。马车背后,几队侍卫身着各色制服,已经整装待发。

文武官员数十人,都在看着他。站在众人之前的那一位,一双鹰眼,双眉微蹙,神情带着几分凌厉。

正是李广宁。

杜玉章愣在原地。他确实想要见李广宁,却没想到是这样猝不及防,又是众目睽睽之下。他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呆呆站着。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在李广宁身上,李广宁却直接偏过了脸。杜玉章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从自己面上扫过,视线却没有片刻停留。

李广宁一掀袍摆,自顾自登上马车,一句话也没有说。

“你是什么人?”

徐浩然在武官之首,又是这将军府的主人。见到杜玉章,他先是一惊,随后向李广宁瞥了一眼——这样随意闯进来人,却恰好是撞到了微服私访的御驾!

——陛下不会生气吧?

看到李广宁如常上了马车,他才松了口气。但对面前这个不认识的读书人,态度就更为严厉了。

“本官问话,你怎么不答?私闯将军府——来人,将他给我押下去关起来,好好问话!若查证图谋不轨,定要严惩不贷!”

“等等。”

发话的人是白皎然。他走过来,客气地对徐浩然说,

“这人是来找我的。徐将军不忙着处置他,交给我就是。”

“白大人?按理说,白大人发话,下官不敢不从。只是……”

徐浩然又看了李广宁一眼,神情尴尬。他的意思也很清楚——陛下在此,却突然闯进来个人。就算是宰相开口保他,自己也不敢随便同意啊!

白皎然也看了看李广宁。

李广宁单手支着额头,揉捏着眉心。他微微扬头,下巴绷成一条冷淡的折线。那双唇抿着,神情仄仄。看起来疏离又疲惫。

白皎然也有点拿不准主意了。

——杜大人来了,陛下不该直接将他叫进自己的马车,与自己同坐吗?

——为什么陛下今日这样奇怪,竟一点都不理会杜大人?

“陛下,杜……”

白皎然才开口,就被人拉了一把。他身后,韩渊上前一步,向李广宁恭敬道,

“陛下,都准备好了。是否出发?”

“走吧。”

“是!”

韩渊直起身,挥一挥手,

“即刻动身!”

侍卫们齐齐应了,各自握紧兵器,拉紧缰绳。

杜玉章依旧站在原处。他看着马车里的李广宁向后靠去,骨节分明的手指才从眉心挪开,就支在了额边,重重按着太阳穴。

一个杜玉章不认识的太监趋前几步,替他放下车帘。

杜玉章听到那太监尖细的说话声,

“万岁爷,您还头疼着呢?要不,就不去了?咱家请大夫给您熬一碗安神静心的药……”

“不用。”

“可奴才担心万岁爷的身子……”

“滚。”

那太监本想讨好,却触了逆鳞。他顿时吓得脸色蜡黄,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车。

侍卫替李广宁挂好车帘。就在马车车帘掀起的瞬间,杜玉章看到李广宁的棱角分明的脸一闪而过。车厢里光线昏暗,他眼下阴影显得分外浓重。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十二

头疼?

杜玉章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当初在东宫的时候,李广宁心事就重,也很要强。若有要事,他成夜不睡也是有的。天长日久,就落下了思虑过重就会头疼的毛病。这也是老毛病了,原本杜玉章也知道。

只是几年不见,杜玉章几乎忘了这件事了。

其实,方才那太监根本用不着问什么休不休息,要不要醒神汤。李广宁从不喜欢难为自己,若没有什么事,他自然会在房间里歇着。一定要出去,就是有必须出门的理由。所有问来做什么?平白叫他烦心。

这种时候,若是王礼在,只会自己将事情都安排妥当,叫李广宁少操些心。然后适时送上那一碗熬好了的醒神汤。从前在东宫的时候,这碗汤常常是王礼端给他杜玉章,杜玉章再亲手端进去的。

——王礼人呢?

杜玉章环视一圈,并没有看到那位熟悉的老人的身影。领头的将军他不认识,就连李广宁身边的侍卫,都换了一批人。

毕竟是三年过去了。大燕的朝堂上,李广宁的身边,其实也早就是一代新人换旧人。

这一瞬,杜玉章有些恍惚。他从没有这样真切地感受到,时间将他与李广宁推着向前走了多远,又曾分隔了多久。

“……还不让开?”

一声带着怒火的低斥,叫杜玉章一个激灵。他回过神,才看到李广宁所坐那辆马车已经逼近自己面前,车夫挥着鞭子,对自己怒目而视。

“再不让开,就抽你了!一点眼力见也没有?你可知这马车上坐的是谁?快让开!”

车夫被阻了前路,神情极为不耐。手中鞭子高高扬起,示威般甩在地上,清脆地一声响。尘土四溅,扬了杜玉章一脸。

“咳咳……”

一边咳嗽,杜玉章一边向后退了几步。今日不知怎么了,他从进了这将军府就处处不对劲。呆头呆脑,竟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恐怕看在旁人眼里,就像是个笨拙的蠢货吧。

就在他的茫然中,马车开始向前。三辆马车,一辆接一辆地从他眼前经过。他盯着最前面那辆,一直到它出了将军府大门。车帘一直遮得严严实实,晃都没晃一下。

反而是最后面的一辆突然停了下来。

车帘一掀,韩渊的脸露了出来。

“等什么呢?上车啊。”

……

杜玉章失了魂般坐在韩渊身边,就连韩渊往他手里塞了一个茶杯,他都没有察觉。直到马车一个颠簸,茶水溅到手背上,他才受惊地低头看了看。

“怎么,魂儿丢了?”

韩渊斜着眼睛瞥他,

“和陛下怄气呢?”

“……”

“那天集市上的事,若是你要怪,就来怪我。萨满祭祀的主意是我出的,就连那个假祭司也是我找的。你要气不过,就跟我绝交个一年半载的——可别再折腾陛下了。没意思。”

“……”

“陛下昨天,跟失了魂一样。王总管连夜来找我,我去看了一眼,陛下没见我。我还以为他要颓丧个几日,结果陛下今早上一早就堵在我和白皎然房门前,说今日与西蛮的和谈,他要亲自去。”

韩渊喝了一口热茶,

“……我还以为他是想去找你。”

“是啊,今日是最后的谈判了。”杜玉章愣愣地说,“西蛮那边也在准备了。这几日我没有帮他们整理文书……也不知他们准备得如何。”

“杜玉章,你还真把自己当成西蛮人了?”

韩渊几乎被他气笑了,

“他西蛮文书准备得充不充分,管你什么事?你怎么不来替我们大燕筹备呢?”

“……大燕有白大人。”

“白大人怎么了?白大人就活该累死吗?杜玉章,你有没有良心——当年他可是挺心疼你的,天天陪你办公到半夜三更。怎么到他主政,你就忍心让他自己挨累?你可知这次案牍文书就垒起半人多高,人坐在书案后面都看不到!”

韩渊义愤填膺,咣当拍了桌案。车子又颠簸,茶壶盖一下子震了出来。韩渊眼疾手快,又将它一把接住。

“对不住。”

“算啦,不跟你计较。”

韩渊将茶壶盖放了回去,似笑非笑地来了一句,

“反正挨累的也不是白皎然。”

“啊?不是白大人?那……”

“之前为了你和陛下,老子受了伤,差点死在平谷关外。”

韩渊话说一半,突然扯开领子,精壮的肩膀露出一半。一道深深的箭疤钉在锁骨处,皮肉猩红狰狞。

“看到没有?你和陛下欠了我半条命。”

“……”

“后来白皎然一直在照顾我。这十天来,不眠不休案牍操劳的,不是他。”

杜玉章抬起眼帘。他心中突然一动,脱口而出,

“是陛下?”

“嗯啊,是陛下。”

“……”

“所以你什么时候回来,去辅佐陛下?”

“……白大人文思敏捷,足以胜任。”

“别再打白皎然的主意。老子回来了,舍不得他那么累。这他妈是人干的活吗?十天功夫,活生生把人熬瘦一圈。白皎然不能干——老子心疼啊。”

韩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仰头喝了个干净。明明是清淡茶汤,倒被他喝出了烈酒的气势。

“……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也心疼心疼你的陛下?”

“陛下……是九五之尊。一言九鼎,身边能人无数。他高居天子之位,若是他需要,有的是人去辅佐他。韩大人这话说得太过偏颇,陛下何至于这样孤立无援?让我觉得,你就是想逼我心生愧疚。”

“哈,我逼你愧疚?杜玉章,三年不见,长进不小,都学会不讲理了。这话说得好,有我老韩不要脸的风范。”

韩渊笑着摇头,手中茶杯咣当撞上了杜玉章手里那只,

“来,喝一个,敬杜大人的脸皮。”

“韩大人,你就别拿我开心了。”

“我没拿你开心。杜大人,你自己心里清楚,愧疚和心疼是不一样的,对吧?”

“……”

“何况,就算真是愧疚,也断没有我逼一逼你,就能叫你心中不舒坦的道理。你心里究竟为什么难受,你该比我更清楚。陛下其实也可以让旁人代笔——不,准确地说,陛下就该将这种事交给旁人去做。堂堂大燕天子,朝堂上养那么多文官武官,难道都是吃白饭的?你说他为什么非要事必躬亲?是为了叫你愧疚,叫你心疼?可是看你的样子,昨日陛下去找你时候,并没有对你说过他这十天是怎样劳心劳力,为了这次边关谈判熬尽心血吧。”

——何止没有诉苦。李广宁根本没有一个字,提到这些。杜玉章恍惚间想起昨日,似乎李广宁一直挂在嘴边的,只有“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和“跟我回去”。

“所以你看,杜玉章。陛下做这些,也只不过是因为有的人特别看重这些——那个人太傻,也不知道喜欢喜欢高官厚禄良田美宅什么的,反而就想着边境安定,生民乐业安居。陛下没办法,想讨他欢心,就只能投其所好——这十天里,陛下心里大概想的是,若这次谈判成果很好,那个人一定会很高兴吧。”

韩渊说到这里,视线已经毫不掩饰地盯在杜玉章脸上了。他一边将空茶杯在手指间旋转得飞快,一边说,

“所以啊,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你知道这么大个国家,要国泰民安,要百姓安定,究竟他妈的多难吗?你出的难题,难道真打算袖手旁观,累死陛下拉倒?到了现在你还不吐口,你可知道陛下的伤还没好,醒过来之后却一天都没休息过?老杜啊,差不多行了。不是我说你——难道你还想跟苏汝成成个亲,捞个西蛮少主夫人当一当?”

——昨日陛下不是没有见你吗?怎么连这话,你都知道了?

杜玉章神思恍惚,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将这句话脱口而出。直到啪擦一声清脆响动,他才发现,韩渊手中那茶杯已经落在地上摔碎了。

“……”

韩渊也不笑了。他坐正身子,将手往案桌上重重一拍。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给我说一次。”

“昨日陛下去找我……出了些误会。”

方才韩渊一番话说得杜玉章心头沉重,紧绷绷的十分难受。他也只简略将昨日争吵和误会的经过说了,就不再开口。

韩渊捏着下巴琢磨了片刻,深深吸了口气。

“陛下竟然没有揍你。”

“……”

“你给陛下带了绿帽子。可陛下竟然没有揍你,更没有强行将你带走……”

“韩渊,我和苏少主根本就没有私情。”

“我当然知道。”韩渊不耐烦地打断他,“可陛下知道吗?陛下什么脾气,什么性子,你自己不清楚?他居然能忍得了这个?别说是他,若是小兔崽子敢给我……我肯定二话不说先上去把他给……咳咳。总之这事情不太对劲啊。”

韩渊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是不是有什么没说,在瞒着我?昨天陛下就很不对劲,加上你说的这些——你给我老老实实说个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其实谈不上瞒着你。”

杜玉章心情更加低落。他垂下头,沮丧得仿佛一朵蘑菇,

“只是,我恐怕是……伤了陛下的心了。”

“陛下心思深沉,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你想伤到陛下的心,还真不太容易。怎么回事?”

随后,他将奶茶壶泼倒那一幕说了出来。说完后他心里更不舒服,抬起头却发现,韩渊看他的眼神,似乎带着怜悯。

“杜大人,我从前倒没发觉,你往人心里捅刀子的能耐居然这样一流。叫我说你什么好?”

“……”

“陛下骗你是不对,独断专行更是不对,可他不知道他那么做不对啊。他是皇帝,从来是万人围着他转,哪能突然就开了窍,一下子就尽善尽美?”

“我从没要他尽善尽美……”

“我知道。你只是生气,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和陛下不一样——他不知道那样会伤人,所以他才伤了你;你明知道这样子伤人心,伤心了会疼得厉害,你为什么还要去伤他?”

“……”

“杜玉章,你不是这种人啊。怎么突然这样任性起来了?你任性也不要紧,可你不能故意往人心里的伤疤里戳。你若是真不能原谅陛下,就与他分手也就罢了。可你原谅了他,却又冷不丁旧事重提,还让他以为你喜欢上了苏汝成——杜玉章,这事情做得可太不地道了。”

杜玉章嘴唇抿了又抿,幽幽叹了口气。

“其实最开始说那句话,我也不过是与陛下赌气。本想叫他也知道被人骗了心里难受,再当场跟他说清楚。可没想到突然生了变故。那壶奶茶……苏汝成又突然现身……我……阴差阳错,到了今日这局面。韩渊,你说我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直接去找陛下啊。”

“可我看陛下今日神情,似乎并不愿意理我。”

“你居然担心这个?就算你直接闯进陛下的马车,又能如何?陛下能舍得治你的罪,砍你的头不成?”

韩渊一声轻哼。可看到杜玉章神情,他却又叹了口气。

“罢了。送佛送到西。谁让那萨满祭司的主意,是我老韩出的呢。”

说着,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瓷,搁在手心。杜玉章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听到他低声问了一句,

“对了,杜大人——你怕疼吗?”

“有点。怎么了?”

“怕也没办法。忍着吧。”

话音未落,他已经握住了杜玉章掌心,将那块碎瓷狠狠扎进他皮肉中去了。

“啊!”

杜玉章一声低呼。他耳边已经传来韩渊“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杜玉章!你怎么了?你没事吧——来人!徐将军,随军有大夫吗?快进来给他看看啊!”

杜玉章惊得睁大眼睛,想要开口说话,却被韩渊捂住了嘴。

韩渊一边大呼小叫,一边却带着笑,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

“……你可悠着点,想好了再说话。我这可是欺君。”

“什么?你……”

“这可都是为了你,杜玉章。你等会可别坑我啊!我不比你,你欺君是情趣,我欺君可是死罪。”

“……”

杜玉章无话可说。也没机会让他多说。因为韩渊话音才落,前面滚滚车轮声已经停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