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大雨滂沱。

我奔到楼下的时候公交车站早已空无一人,仿佛刚才那个我肖想了四年的声音只是一个幻影,这个地方所有的痕迹被大雨冲洗得一干二净,空气里是灰尘的味道,混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烟味。

我浑身湿透,站在五分钟前他站的位置,痴傻地望着目光中隔着密密水珠的步行街道尽头,轻唤了一声:“哥。”

我与他似乎总是这样交错着时间与空间呼唤着彼此的名字。

话音初落,朝我头顶不断砸下来的雨滴被生生截断,我抬头,眼前是黑色的伞檐。

雨水顺着边沿又形成一幕水帘,我倒抽一口冷气,转身看到的却是眼神复杂的原历。

他斟酌了片刻,解释道:“老师有急事找他。”

语毕又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止住了。

我颓然点头,和他站在伞下相顾无言。

雨声哗啦啦响,良久,我开口低声道:“齐晗,他是我哥。”

眼前的人呼吸一滞,过后笑了一下:“原来是你哥。看你这反应,我还以为是你前男友。”又问我:“大学四年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我摇了摇头:“那时候年纪小,尽欺负他。为了点小事离家出走,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原历沉默半晌,叹了口气道:“鸿钧。”

“什么?”

“学校安排的酒店。”他说,“只是不知道房间号。你可能得等等他。”

暴雨过后的晚风总是带着点刺骨的凉意,在身上的T恤被我的体温捂干不知道多久以后,齐晗终于出现在了鸿钧的门口,和他一起下车的还有两位建大的教授。

他当时并未注意到躲在花坛旁边无比狼狈的我,下车之后和他们一起谈笑风生地跨进大门直奔电梯。

我原本是有些庆幸的,毕竟以这样的姿态来面对这场别久重逢对我而言实在不太体面。

直到我搭乘送他们上楼后的第二趟电梯到21楼。

踏出电梯门的前一刻我决定从离电梯最近的右边房门开始敲起,这样或许在保安拉我离开之前找到我哥房间的概率会稍微大一点。

其实深究下来概率都是一样的,我当时大概是已经紧张到开始胡思乱想了。

那时的我只觉得时间紧迫刻不容缓,出了电梯只管低头右转开始寻找目标,还没跨出两步,耳后便传来齐晗的声音:“哥在这儿。”

我顿住,片刻过后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去,齐晗就倚在电梯门左边的墙柱上,正直直看着我,左手小臂挂着他今天穿的那件风衣,右手夹着快要抽完的烟头。

两相无言。

我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立在原地,不敢有别的举动,等待着齐晗下一步给我的审判。

他看了我许久,狠狠抽完最后一口烟之后对我招了招手:“过来。”

我依旧僵在原地,只是左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不知不觉指甲已经隔着一层衣料快要嵌进掌心的肉里。

他见我没有反应,低头把烟丢进脚边的垃圾桶,大步流星地朝我走了过来。

齐晗到我面前停住,鞋尖快要和我的抵在一起,双手在我身旁抖开风衣之后给我披上才一把把我抱到怀里,表面一派风平浪静的人抱着我的时候力气却那么大。

他弯腰拿侧脸去蹭我的耳朵,又扭过头亲了亲,我听见他极力压制到平缓的呼吸和说话语调:“别哭了,哥在这儿。”

鼻息之间是一股浓浓的烟草味,我想这味道是我烫在他身上的疤,一辈子也好不了了。直到泪水把他的衣服洇湿一片,湿漉漉的布料触感又传到我的脸上,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哭了。像十七岁生日那天一样,被打了要齐晗问过之后才感觉到痛,如今哭了也要齐晗抱着才知道难过。

我所有的感官和知觉被眼前的齐晗,耳边的安慰和嗅到的烟味调动复活起来,终于抬手回抱住了他,死死环着臂窝里的那一截腰,整张脸埋在齐晗肩膀下的胸膛上,开始闷声哭起来。从最开始的小声呜咽到后来逼得他不得不把我抱回房间的号啕大哭,他安置在自己沉默里的耐心给我一种仿佛四年前那个不告而别的人是他,从始至终受尽委屈的只有我一个人一样的错觉。

最后哭到头脑发昏,我开始止不住地打喷嚏,他才发现不对劲,匆匆忙忙让我脱了衣服进浴室洗澡。

躺进浴缸的那一瞬间我恍惚有种时间的交错感。

似乎好久以前,也是在这样刺目的灯光下,齐晗把我的腿架在他双肩,细细替我清理着身体。

那时候的我懵昧轻狂,脚趾夹着他的耳垂摇来摇去,我曾那样歪着头问他:“齐晗,谁是你恋人?”

你。

你是谁。

齐野。

齐野是谁。

我弟弟。

你弟弟是谁。

我恋人。

当时只道是寻常。

此时的他依旧低着头,把我的双脚放进他怀里,握着我的脚踝,拇指在那上面轻轻摩挲着。

或许这个场景实在是久违又熟悉,他与我想到了一起,缓缓开口道:“你十七岁那年……哥也这么给你洗澡。现在你二十二岁,哥还是这么给你洗澡。”

我听完扬了扬嘴角,心里却酸楚到语塞。

“可是中间那几年,”他突然抬头,脸上闪过几分痛苦和迷茫,“那几年……去哪儿了?”

齐晗手里的动作渐渐停下,就这么直直地望着我苦笑。

他问我:“崽崽,那几年……我们去哪儿找回来?”

是啊,我们要怎么找回来?是在没有齐晗的豫城,还是在丢了齐野的禾川?又该去找谁要,是最无辜的妈妈,还是只想好好相爱的情人?

似水流年在分隔了我和齐晗的那些迢迢远路里淌走了,我们找不回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齐晗哭,原来他哭那个模样,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小小一滴眼泪顺着他外眼角流下去,流到下颌骨,悄无声息滴进浴缸的水里。

我抬手去给他擦泪,忘了自己一身都是水,手抚上他的眼睛,徒然弄湿了他大半张脸。

他皮肤很凉,那么烫的掌心也没有给他捂热,于是我又转去拨了拨他的刘海,顺着额头摸他的眉骨和鼻梁,最后指尖停在他的鼻尖上。

我说:“哥,我想你。”

“哥知道。”他说,“哥知道的,崽崽。你一定是忍不住了,才会打那个电话。你想回家,想让哥找到你,对不对?”

我看着他的眼睛,宛若回到几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开口,像是写好了另一封情书:“阳台的花开了,哥来接你回家。”

**********

后半夜我一直发着低烧,脑子里混混沌沌,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等我去找,每每有点头绪,下一秒又像被吞进另一个深空,怎么也够不着。

第二天跟着我哥踏进安检口那一瞬我才清醒过来,短暂的近乡情怯战胜了十几个小时以来一直处于峰值的激奋情绪,我有些无措地对我哥吞吞吐吐道:“妈那边……”

他没回头,只把手朝身后的我探了过来,抓住我的手腕快速走着,眼睛在四处寻找登机口,话里带着些兴奋的急切:“哥慢慢给你说。”

我任由他牵着在候机厅里兜兜转转,他说完这句话的一瞬间我又开始放任自己的大脑随处漫游继续混沌,后来我发现了那个我一直够不着的东西,其实我心里担忧的所有未知,我都并不太在乎答案,因为只要齐晗在我身边,世间再多波涛汹涌向我奔袭而来,他都会用自己所做好的一切准备无声地告诉我———“别怕。”

“哥无所不能。”

而我永远相信他。

母亲选择了保守治疗,在一年前和童叔叔搬去了美国,再也不会回到这个让她伤心了半生的地方。或许想到自己再怎么拿命去爱的儿子下半生也不会面见几次,鸟儿早就飞离了母亲的笼子,也总不想让他恨着自己。即便临走前她也没告诉我哥关于我的一切,后来在机场告别的时候她却像给他立任务一样,大概是想看看我与他之间到底有多情比金坚,附在他耳畔给我发了特赦:“如果你能找到他,就带他回家。”

早上八点我踏进家门的时候眼前的一切都让我有种经年种种恍如昨日的不真实感。我惯用的水杯还一尘不染放在沙发前的矮几上,临走之前看的那本书依旧躺在当年被自己随手搁置的餐桌角落里,最喜欢的滑板安安静静靠在客厅的空调旁边。

这个家在四年前我离开的那天是什么样,如今回来的时候依旧是什么样。仿佛我哥找回我只花了短短一个早晨的时间,我幼稚地假装出走,被他轻轻松松找到又抓回了家,此刻他站在玄关处转身把我带进怀里,声音里终于透露出了一点疲惫:“我们回家了。”

我的回应告诉了他男人爱哭其实与年龄无关,十八到二十一岁之间一直没有太大情绪波动的我在短短的一天之内向他的肩膀贡献完了我四年间储蓄的所有眼泪。

原来十几岁那个被我哥惯得不讲道理的齐野从来不曾长大或者消失,他一直留在齐晗的怀里,留在禾川的这个家,没在二零一三年的夏天被我带走过。

我回到我哥身边,他就跟着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