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26号

哥,我昨天差点把花枝弄丢了。

还为此向原历发了一大通脾气,其实明明不是人家的错。

后来我请他去酒吧喝酒道歉,结果他说我喝醉了发酒疯,大半夜在乾江大桥唱我住长江头。

2013年11月8号

哥,20岁了。

生日快乐,记得吃蛋糕,别给我留了。

2014年1月30号

哥,新年快乐。

别再在梦里问我了。

我答应你。

2014年5月8号

没有齐晗的第一个生日。

生日快……

算了,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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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想到高考过后胡遥会联系上我。

那是六月九号的凌晨。

原来过去的这一年上天没有眷顾我们四个中的任何一个人。

她们的事终究还是被捕风捉影的老师发现并且告知了家长———当然,只有成鞠的家长了。

于是在距离高考来临的前两个月,成鞠被迫休学出国,从此归来之时遥遥无期。

她让她等她。

到后半夜我实在分辨不清她在说些什么,从电话里传出的声音来听她那时应该已经烂醉如泥。

我一直没有挂电话,放在耳边的听筒里不断传出一贯冷静理智的胡遥疯狂嘶哑的哭嚎:“她说她可以什么也不要…只要我一句话,她就跟我走……只要我一句话……可我什么也没说……我为什么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她第二天醒来还会是往常那个淡漠自如的胡遥,这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后来我问她怎么找到我联系方式的,她说她干了当年我干的事———翻办公室偷档案。

我与她一直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络,只是我们都很默契地从不在对方面前提起另外两个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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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1月8号

哥,生日快乐。

2015年3月15号,凌晨两点

哥,崽崽拿到奖学金了。

你猜我第一件事是干嘛。

我去买了戒指。

我刚刚偷偷去了乾江边上,我对着上游禾川的方向下跪求婚了。

我说,齐晗,我们结婚好不好。

然后我把戒指抛进了江里。

风携誓水作媒,从今天起,我们就结婚了。

2016年5月8号

哥,我21岁了。

可以扯证了。

快带着户口簿来找我。

2016年5月9号

你怎么还不来。

我想你想得要疯了。

哥,你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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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岁生日那天我碰到一个提着花篮的卖花人。

我不知道是什么驱使我在公园的长椅上和她一起度过了那个傍晚。或许是她手里被我买下的那一篮子红艳艳的蔷薇花。

我们从对她花白发髻上插的鲜花与我俊朗外表的相互客套聊到了今天中午那个被我站在橱窗外垂涎了十五分钟最后还是放弃掉的生日蛋糕,又从两天前到她家别墅小花园里拿栀子花和她换蔷薇的邻居小男孩聊到了四年前的夏天我对我男朋友的表白和她逝去的爱人与儿子。

我们一同看着远处被夕阳镀得金灿灿的乾江江面,和对方絮絮诉说那些往日自己偷偷掩盖起来的,总被生活在不经意间露出蛛丝马迹的对过往恋人的思念。

我似乎很久没有和人这么东拉西漫无目的地聊过天了,离开齐晗以后,这个世界也找不出一个能随时接听齐野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的人。

看来人都得离开了依赖才能学会长大,有些人幸运,离开了其中之一,还能依赖着别的东西慢慢成长,有些人不幸,他们从一开始得到的就很少很少,被剥夺了一份,就什么都不剩了。

我总是做后者。

成长的代价对我而言实在太大太痛,要整整一个齐晗才能交换踏上这条旅程的权力。

我不想长大,我要齐晗。

于是这天刚满二十二岁的齐野复苏了身体里那份久违的任性,掏出了一个关机已久的电话,让他身边这位迟暮伙伴替他拨通了里面唯一一个号码。

我看着通话界面亮起,倒映出头顶上已经变得一片紫红的天。

命运拿四年时间考验我的成长速度,我只用了一个下午告诉它给我安排的这一切都在一声通音之后直接归零。

只短暂的一声。

而后是更为漫长的沉默。

对方极其小心轻缓地呼了口气,像是屏息了许久之后才有勇气发出动静,声音轻得像怕惊到打电话的人:“喂?”

而我终究还是很不道义地起身撒丫子跑了。

身后跟着传来带着地道豫城口音的呼唤:“诶!你的花呀———”

我在二十一岁的最后一天拿了一个傍晚的夕阳,一篮子鲜花的价格加上储存了一千四百多天的思念换了一秒齐晗的声音。

但我知道我赚了。

那晚我没睡着,希望时间能慢点走到十二点,因为这一次仿佛才是我过了十八岁以后拥有的第一个真正的生日。

只是没想到我哥那么快就找到了我。

那是三天后的一个下午,隔夜的雨从头一天晚上挨挨延延下着就没停过,我起床以后依旧睡意绵绵,从床上转移到沙发昏昏欲睡躺到下午,电视屏幕来回切换都是这几天被满城报道的第三医院医闹事件,我始终耷拉着眼皮将眠不眠,直到原历给我煮了碗面放在餐桌上,披了外套匆匆要走。

按照日常习惯我漫不经心过问了一句:“又有讲座啊?”

他当时已经站在玄关处开始穿鞋,低着头道:“建大医学系保研的学长来做交流。”

我在脑子里将这句话缓缓过了一遍之后,几乎在一瞬间清醒过来。

“建大?禾川那个建大?”

他点头,兴许是听出了我突然精神起来的语气,便多说了两句:“和你是本家呢。听说从大二起就年年在临床医学竞赛拿奖,大四就被预留保送名额了,但是人家哪也不去,非留在建大。哪像我们这些普通人,能去建大读医都烧高香了……”

“哪里?”我打断他。

“什么?”

“讲座,在哪里?”

他回过神:“噢,医学楼201。”

我从沙发上蹭了起来,原地来回踱了两步,双手不自觉地在大腿两侧揩来揩去:“你……你等一下……”

原历停下动作望着我。

而我还在原地手足无措地慌乱着。

出于一贯的教养他很有耐心地没有催我,即便知道时间在情绪激动的人这里是没有尺度概念的,但我原地打转了许久,再怎么也该度量到讲座快开始了。

后来我冲进房间去拿了那根枯枝,对着原历提出了在任何人看来都无比怪诞的请求———我让他拿着去上课。

他一贯坐在最前排的。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是出于什么目的,又在暗自奢望什么,明明当初主动离开的是自己,如今却又在这里借别人的手拿着旧物故泄春光。

原历出门以后我浑身泄气坐在地上发呆了许久,内心是从未有过的哀凉,为自己这样的行为感到无耻又可悲。

可终究还是低估了为人的贪念。

一个小时后我站在了医学楼201的会堂外。

讲台上那个与我一墙之隔的人在交流自己的学习经验,我侧身靠壁缓缓坐到地上。

终于又一次真真切切听到了那个上千个夜晚只能在梦里凭着记忆回想的声音。

似乎有些不一样了,比以前更低沉了些,是二十三岁的齐晗区别于十九岁齐晗的低沉。

我这才意识到时间的份量,四年光阴犹如白驹过隙,没有齐晗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于我而言只是重复了一千多遍的日升日落,味同嚼蜡的形式般的生活里我早已在感情的一片空洞中死亡麻木,可这四年却又实实在在发生过,无数个在深夜把我折磨得痛不欲生的噩梦和泛滥成灾的思念可以证明。我在医学楼201门口意图细细回忆这四年中哪怕自己稍微有一丝印象的生活点滴,闭眼却满脑都是某个傍晚那一瞥禾川的璀璨夕阳,时光的轨道仿佛只有今天在会堂门外的这一刻才和我离开的那个凌晨接上了头。

我的心似乎又开始绞痛起来,齐晗的声音像救命的毒药,听不见的时候我宛若心死,听见的瞬间逼我痛到清醒。

只有感觉到痛才能证明自己活着。

讲座接近尾声,他带着自己一贯谦润的语调问在座诸位还有没有需要解答的疑惑,大概是有不想结束的女生在想方设法拖延他的离席,就最近发生的第三医院伤医事件起身问了他这个无关学术的社会问题。

室内安静了片刻,我听见他低低笑了一声,在全场最沉默的时候开口说道:“其实我恋人曾经也有过这样的疑惑,有幸那时我能当面亲口告诉他我的想法,像今天告诉你们一样———”

我突然有些喘不过气,索性抬头望着天花板,那一瞬间眼前的一切模糊得不成样子,刹时崩溃的泪水顺着眼角流向耳后的发际,我开口,张合双唇同一墙之隔的他一起说着那年他为我拂去眼泪时所说的话:“我们不为这世间的恶意而存活,所以也不该因它们而消失。”

原来关于他的一切我也可以记得那么清楚。

爱一个人是贪婪又自觉的,满怀奢望什么都想要,可其实只要被施舍了一点边边角角就很容易知足。于我而言跑到这里偷听半场他的讲座已经是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去偷来的额外赏赐。

原历回来是三个小时以后,我躺在沙发上半明半寐之间听到离门不远的的电梯口仿佛有过一阵低声的谈话,可那过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却只有一个人的。

开门的声音将我惊醒,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做出从始至终都没踏出房门的姿态问道:“怎么回来这么晚?”

他收了伞,低头换鞋,声音听起来有些兴奋:“齐学长请我们吃晚饭,还特意点名要我去。”

我“唔”了一声,随口问着:“那他私下人怎么样?”

“很好,特别温和。”

他像是还有话没说完,我点头继续听着。

“就是……”原历的表情带着些难以理解的神色:“烟瘾有点大……”

我愣了一瞬,转过头去,脑海中开始不由自主拼凑出那个餐桌上能将满席照顾周全的齐晗在与人侃侃而谈的同时又为自己难以克制的抽烟频率不断抱歉的样子。

这是因为齐野而染上的恶习。

我没接话,突然的哽咽让我一时无法开口接话。

好在原历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依旧自顾自地说着:“本来他说要来家里坐坐,都到门口了,又被老师叫回去了……”

他声音越来越小,我却在一霎之间捕捉到了这条足够要我命的讯息。

“你说什么?”我猛然回头。

大概是被我突然提高的音量吓到,原历突然有些不明所以地指了指楼道的方向:“我说他……他……”

我起身朝窗户跑去。

房间在五楼,临街有一个公交站,不出所料这时候我能看到等车的齐晗。

他那天穿了件米色风衣,16骨的黑顶雨伞把他背影遮了大半,伞顶的位置来看他似乎比当年更高了一些。

公交的鸣笛在远处响起,我眼睛紧盯着那个小小的黑点不敢移动。

无数雨滴落在伞面,水迹即刻铺开,蔓延地又与别处来的融合在一起,给伞面上了层流动的水膜。

成串的水珠顺着伞骨轮廓往下蹿,密密麻麻,在他背后成了水帘。

水帘突然旋转起来。

那一刻我心跳跟着漏拍,近乎休克。

转念一想看到这栋建筑里隐匿在五楼窗口后的我于他的视角而言可以说是海底捞针,便充起了胆子又把目光一寸一寸挪了回去。

可他似乎从小血液里就装着我的定位捕捉器,一眼就能瞄准到我的位置,眼神毫无偏差地隔着二十米的距离和我对视着。

那一眼成了我后来许多年的梦魇,二十三岁的齐晗撑着黑色的雨伞,脸色苍白眉目温润,双唇翕合,声音散没在方寸之内的空气里,但丝毫不影响我明白他说了什么。

他叫我。

“崽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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