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蕾妮的梦中在下雨。她站在河岸上,全身湿透。她一次又一次拉起兜帽,但每次都一转眼又不见了。雨水滑落她的头发,让她视线模糊。

河水暴涨,发出像狮子吼叫的声音,伴随响亮的雷鸣,突然间融冰了,房屋尺寸的巨大冰块从陆地脱落,往下游滚去,沿路卷走所有东西——树木、船只、房屋。

破春,融冰,世界重整的时期,冰脱离土地变成水,只在一瞬间发生,声音有如骨头断裂。在这个季节,所有东西都难以全身而退。

“你必须渡河。”

蕾妮不知道这句话是她听到的,还是自己说出来的。她只知道必须渡过这条河,不然冰会把她卷走,水会涌入她的肺。

问题是没有可以过去的地方。

冰凉的波浪高耸如墙,地面被冲走,树木倒地,有人尖叫。

是她在尖叫。河水有如铲子打中她的头,让她东倒西歪。

她挥舞双手,尖叫,感觉自己不停坠落。

“过来这里。”一个声音大喊。

迈修。

他可以救她。她呛了一下,努力想游到水面上,但有个东西困住她的脚,将她往下一直拉、一直拉……

烂泥、树枝、岩石、黑暗。

蕾妮倒抽一口气醒来,看到自己在安全的房间里,墙边堆着一摞摞书本,还有贴满照片的笔记本,而装着迈修来信的盒子就在身边。

噩梦。

印象已经模糊了。她好像梦到河流,破春融冰,在阿拉斯加的另一种死法。

她换衣服准备上学,穿上吊带牛仔裤、脱线的法兰绒衬衫。她将头发往后拢,编成松松的蜈蚣辫。家里没有镜子(这些年来被爸爸全部打破了),她无法确认好不好看。蕾妮已经习惯用裂开的玻璃充当镜子,倒影变成一片片的。迈修回来之前,她完全不在乎这些。

她下楼,将一摞课本放在厨房餐桌上,然后坐下。妈妈端来一盘早餐放在她面前,有驯鹿香肠、比司吉和肉汁酱,还有满满的一碗蓝莓,这是去年秋天他们采的,长在一片俯瞰喀什马克湾的沙峭壁上。

蕾妮吃早餐时,妈妈站在旁边抽着烟看着她。

“昨天晚上你花了一个小时打水,只为了要洗澡。今天还编了辫子。顺便告诉你,绑得很漂亮。”

“妈妈,这只是日常卫生。”

“听说迈修·沃克回来了。”

蕾妮早该知道妈妈一定会发现这两件事的关联。因为爸爸和乱七八糟的生活,蕾妮有时候会忘记妈妈头脑多好、观察力多敏锐。

蕾妮继续吃早餐,小心地不对上妈妈的眼睛。她知道妈妈会怎么说,所以蕾妮不打算告诉她。阿拉斯加非常大,有很多地方可以藏起友谊这样的小东西。

“真可惜你爸爸那么讨厌他爸爸。真可惜你爸爸有控制不住脾气的毛病。”

“现在换成这个说法了吗?”

蕾妮感觉妈妈在注视她,有如白头鹰紧盯波浪寻找银色鱼皮。这是蕾妮第一次对妈妈有所隐瞒,让她感觉很不舒服。“你快要满十八岁了,是年轻小姐了,而且这些年你和迈修互相写了至少一百封信。”

“为什么要说这些?”

“荷尔蒙就像焖烧锅,只要一对上眼,你就会直飞外太空。”

“哈?”

“我在说爱情,蕾诺拉,激情。”

“爱情?见鬼了。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扯这些。没什么好担心的,妈妈。”

“好。你要保持头脑清醒,宝贝女儿,不要犯下和我一样的错。”

蕾妮终于抬起头:“什么错?爸爸,还是我?难道你——”

门开了,一道金色阳光跟着爸爸进来,他今天早上洗澡了,并且换上了比较干净的棕色帆布长裤和T恤,满脸笑容。他用脚关上门:“好香噢,珂拉。早安,蕾妮,昨晚睡得好吗?”

“当然喽,爸爸。”她说。

他亲吻她的头顶:“准备好要去上学了吗?我载你。”

“我骑脚踏车就好。”

“今天这么晴朗,不能让我载第二喜欢的女生去兜风吗?”

“没问题。”她站起来,拿起课本和便当盒(依然是小熊维尼那个,现在她很喜欢了)。

“在学校要小心。”妈妈说。

蕾妮没有回头。她跟着爸爸出去,坐上卡车。

他把一盘八轨道磁带放进音响,然后调大音量。喇叭大声播送《说谎的眼睛》。

爸爸跟着唱,越唱越开心,还叫她一起唱。车子转上大路,伴着隆隆的引擎声驶过烂泥往镇上前进。

他突然猛踩刹车:“王八蛋。”

沃克先生的车道上立起一道粗糙原木做成的拱门,他就站在下面。横梁上手工雕刻出一行字:“沃克湾野外活动营区”。

爸爸挂挡停车,下车之后在凹凸不平的路上直直前进,甚至没有避开泥水洼。

沃克先生看到他走来,放下手上的工作,将榔头插进腰带,垂在那里的样子感觉像枪。

蕾妮往前靠,透过满是灰尘与蚊子尸体的风挡玻璃专注地往外看。

爸爸对沃克先生大吼大叫,而他只是微笑,粗壮的手臂抱胸。

蕾妮觉得爸爸好像娇小的杰克罗素猎犬,凶巴巴地拉扯牵绳,对巨大的罗威纳犬狂吠。

爸爸还在骂个不停,沃克先生直接转身,回到拱门下继续工作。

爸爸站着不动一分钟后,回到车上,用力关上门。他气冲冲地挂挡、踩油门。卡车猛然前进,喷出黑烟。“该有人挫一挫那个王八蛋的气焰。我在越南遇到过这种人。烂人孬种军官,害死善良的好人,还拿到勋章。”

蕾妮很清楚,这时候绝不能说话。去学校的路上,他不停喃喃自语。王八蛋,自大的混账,自以为高人一等……蕾妮知道他离开学校之后一定会直奔哈兰家,找人和他一起骂。经过上次的破坏事件,说不定用骂的已经不足以泄愤。

他把车停在学校前面:“今天我要搭渡轮去荷马。五点你下班的时候,我会去接你。”

“好。”

蕾妮收拾好课本和便当盒下车。走向学校的路上,她没有回头,爸爸也没有按喇叭说再见。她听见他猛踩油门,轮胎激起碎石。

她走进教室,所有人都已经在座位上了,罗德斯老师站在黑板前,写着莎士比亚作品中的五步抑扬格。

迈修在位子上转身面向她。他的笑容拉扯她,仿佛科幻小说中的重力牵引。

她在他对面坐下。他专注地看着她。爸爸看着妈妈的时候就像这样吗?好像是,有时候。那样的眼神让她感到不安,有些焦虑。

他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草草写上几个字,然后从桌子底下传给她。上面写着:“放学以后要不要翘班?我们可以找点儿事情做。”

快拒绝,她心里想,但嘴巴却说:“我爸爸五点会去接我。”

“所以你答应喽?”

她忍不住微笑:“嗯。”

“酷。”

这天接下来的时间,蕾妮感觉既紧张又亢奋。她坐不住,差点儿答不出关于哈姆雷特的问题。不过她大声读课文,努力抄笔记,尽可能不让迈修或任何人发现她心里的感觉多诡异。

放学时间到了,她第一个站起来。她冲出学校,奔向交易站。她推开窄窄的店门,听到迎客铃叮咚作响,她大喊:“大玛芝!”

大玛芝正忙着拆一箱卫生纸。她的所有商品都是从索尔多特纳采购来,标价之后上架出售的。“什么事,孩子?”

“我今天不能来打工。”

“哦,好吧。”

“你不想问原因吗?”

大玛芝微笑着站直,一手撑住后腰,好像弯腰会痛:“不想。”

迎客铃再次响起,迈修走进店里。

“我说过了。”大玛芝说,“我不想知道。”她转身背对蕾妮和迈修,走下拥挤的走道,消失在一堆捕蟹笼后面。

“走吧。”迈修说,“跟我来。”

他们溜出店门,跑步经过正在整修踢腿麋鹿酒馆的工人,冲上俄国东正教教堂旁的山丘。到了那里,终于没有人能看见他们了。

他们步行到海峡,找到一块空地,喀什马克湾碧蓝的海水在他们眼前敞开,水面上有十多艘小船。

迈修从腰上的鞘里拔出刀,砍下一堆松树枝。他把树枝放在地上,用清香的绿叶搭建出有遮阴的窝:“来这里坐吧。”

蕾妮坐下,感觉底下的植物松软有弹性。

他在蕾妮身边坐下,双手交握枕在脑后躺下:“往上看。”

她抬起头。

“不是这样,要躺下。”

蕾妮模仿他的动作。高高的云杉直指天空,头顶上,蕾丝般的白云飘过浅蓝色的天空。

“有没有看到那条贵宾犬?”

蕾妮看到一片云,形状像修剪过的贵宾犬。“那片像宇宙飞船。”她感觉自己逐渐放松,陷入长满苔藓的柔软土地,在这里他们称之为青苔沼泽。

她看着云朵缓缓飘过,变换形状,在眼前变成全新的模样。她多么希望人也这么容易改变。“费尔班克斯是什么样子?”

“人很多,至少我这么觉得。大概是因为我喜欢空旷安静吧。不过我的阿姨和姨丈很开明,而且能和爱莉住在一起也很酷。她……经常担心我。”

“我也是。”

“嗯,我知道。我想道歉。”他说。

“为什么?”

“去校外教学那天,我推了你……我以为……自己已经没问题了——那个,其实那时候,我问题很大,只是我不知道。”

“我懂。”她说。

“你怎么会懂?”

“我爸爸因为战争所以经常……做噩梦。有时候他会因此发狂。”

“我看到她……在冰层底下,在我的脚下漂浮。她的头发整个散开。她尖叫,一直抓冰层,然后就消失了。”他颤抖着呼了一口气。她感觉到他抛下她,独自走进满是荆棘的黑暗回忆,然后她感觉他回来了。“要是没有我姐姐和……你的信,真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我知道这个感觉很奇怪,但真的是这样。”

听到他说的话,蕾妮感觉身体底下的土地崩落(就像梦里那样),她摇摇晃晃悬在边缘。现在的她知道很多十四岁时不知道的事情——关于冰、失去,甚至恐惧。她无法想象以任何方式失去妈妈,看着她在冰层下挣扎却无法救她——

她转头望着他的侧脸,在她还有勇气的时候尽量看久一点儿。他鼻子的线条,刮过胡子之后留下的金色胡茬,嘴唇的弧度。“你很幸运能有爱莉斯佳这样的姐姐。”

“嗯。以前她想去Vogue 杂志之类的地方工作。现在她想回开垦园,和爸爸一起工作。他们打算在家里的土地上建一座野外活动营区。这样沃克家的子孙才能继续在同样的地方生活。”他似乎觉得这种想法很好笑。

“你不喜欢?”

“我喜欢。”他淡淡地说,“至少现在我觉得不错。我想把我爸爸教我的事情教给我的孩子。”

这句话让蕾妮感觉到两人之间的差异。她绝对不想那么做。她抬头看天空,贵宾犬变成了宇宙飞船。

“我读过一本很酷的书,叫作《童年末日》,描述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的故事。我很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也想知道有千里眼的感觉……”

聊着聊着,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她没有躲开。握着他的手、接触他,这种感觉像是全世界最自然的事。

* * *

蕾妮很快就发现她麻烦大了,她无时无刻不在想迈修。在学校里,她研究他的一举一动,密切观察他,仿佛一个捕食者,试图从行为判断意图。有时候,他的手会在桌子底下碰到她的手,在教室里经过时碰到她的肩膀。她不知道那些短暂接触是有意还是无心,但每次匆匆触碰都让她的身体产生本能反应。有一次,她甚至从椅子上稍微抬高身体,靠向他的手掌,像猫儿撒娇。她没有经过思考就那么做了,那只是一种陌生的需求,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偶尔他和她说话的时候,他似乎注视着她的嘴唇,就像她盯着他的嘴唇那样。她发现自己偷偷描绘他脸庞的地形,记住每处山峰、凹陷、谷地,仿佛她是探险家,而他是她发现的新大陆。

她忍不住一直想他,在学校应该要读书的时候,在家里应该要做事的时候,她都在想他。这样不正常,说不定她有什么毛病。已经数不清多少次,妈妈得大声叫,她才有反应。

她很想和妈妈谈谈,问她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紧张躁动的感觉。梦中的抚摩与亲吻让她即使醒来之后依然心神不宁,渴求一种说不出是什么的东西,但爸爸的状况显然恶化了,小屋里充斥着不好的能量。

自从踢腿麋鹿酒馆事件之后,他的改变让蕾妮和妈妈如坐针毡。那些变化或许微小,但对于习惯观察他一举一动的她们而言,每个不同之处都无比重大,令人惊恐。

妈妈担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于是蕾妮将那种诡异莫名的渴望藏在心中,试着自己琢磨出道理。

此刻,蕾妮母女在哈兰庄园,和瑟玛一起在外面的不锈钢台面上杀鱼,将肉切成长条。鱼肉要泡在特制酱汁中腌几天,然后放进烟熏室至少三十六个小时,之后还有更多事情要做。

泰德忙着修理狗屋。克莱德正在处理牛皮,准备做成皮革绳索。十三岁的爱涅丝在远处练习投掷流星镖,射在树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玛莎在削木头准备制作巨大的投掷器。唐娜在晾床单,用夹子固定。爸爸和狂厄尔去荷马了,应该很快会回来。

瑟玛将一桶漂着浮沫的脏水隔着桌子往外泼,鱼内脏在泥泞的地上滑,狗群咆哮着争夺。

蕾妮坐在一张塑胶椅上修理捕蟹笼。娃娃坐在旁边的地上,絮絮叨叨说着她找到的鸟巢。

庄园里的气氛有些紧张。上次沃克先生来到这里,提醒哈兰家人从很久以前他就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并且提供高薪工作——从那之后,她察觉大人看彼此的眼神变得很怪。更准确地说,他们的视线刻意闪躲。

鸿沟裂开,不只是镇民彼此对立,哈兰庄园也一样。蕾妮不太确定谁站在哪一边,但大人都知道。她很确定那天之后,爸爸再也没有与瑟玛和泰德讲过话。

一阵响亮的喇叭声吓了蕾妮一跳。她手中的捕蟹笼落下,重重砸在脚踝上,她痛呼一声踢开。

狗群开始狂吠吵闹,从狗屋上跳下来,几乎将系绳拉断。

爸爸的卡车开进来,经过水坑时溅起泥巴,摇晃着开过隆起处,重重落在处处泥水的草地上,最后停在工具棚旁边。

两边的车门同时打开,爸爸和狂厄尔下车。

爸爸从后斗拿出一个大纸箱,用双手抱起来。他将箱子搬进庄园,里面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他走上放蜂箱的高处,俯瞰所有人。狂厄尔跟着上去站在他旁边。老人家感觉很累,或者说比平常更累。过去一年,他的头发几乎掉光了,前额皱纹很深,像是用记号笔画上去的。他的下颌、脸颊、鼻子、耳朵都冒出了白毛。

“大家过来。”狂厄尔挥手召集。

瑟玛在脏兮兮的裤管上抹抹手,然后过去和丈夫站在一起。

蕾妮悄悄来到妈妈身边。“他们好像喝醉了。”她说。

妈妈点头,点起一支烟。她们走到瑟玛旁边。

爸爸站在高起的土堆上,姿态仿佛大祭司,低头微笑看着聚集在眼前的众人。

蕾妮知道那个笑容表示他又想出了了不起的主意,她看过太多次。新的开始,他最喜欢这样。

爸爸一手按住厄尔单薄的肩膀,意味深长地捏了捏:“厄尔非常慷慨,让我和家人加入你们所建造的世界,这里安全又美好。我们几乎是哈兰家的一分子。你们一直以温暖的态度对待我们。我知道珂拉多重视和瑟玛的友谊。老实说,来到这里我们才终于有了归属感。”他放下箱子,发出哐啷声响,用橡胶靴的鞋尖推到旁边。“阿波希望我继承他的小屋。为什么?为了让我和这里的家人分享技能,保护大家的安全。他希望有个能信任的人来保护家人。你们都很清楚,我非常认真地看待这份责任。你们每个人都枪法一流,也熟练使用弓箭。你们的避难包准备齐全,苗头不对一拿起来就可以立刻上路。我一直以为无论发生戒严、核武战争,还是大规模传染病,我们都能够从容应付,但我错了。”

蕾妮看到瑟玛蹙眉。

“什么意思?”克莱德粗壮的手臂抱着胸。

“上个星期,一个敌人轻轻松松闯进来,没有人拦阻他,没有任何东西挡住他。他来到这里,用花言巧语和金钱利诱,让我们产生分裂。你们很清楚这是真的,你们都感觉到气氛不再团结,都是汤姆·沃克害的。”

瑟玛嘀咕:“又来了。”

“恩特,”泰德说,“只是工作而已。我们需要钱。”

爸爸微笑着举起双手。

(蕾妮很熟悉那种笑容,绝不是开心的表示。)

“我没有责怪任何人,我懂。我只是指出你们没发现的危险。当大难临头,所有乡亲都会哭哭啼啼来求情。他们想要我们的物资,你们会忍不住想要分享。大家都认识那么久了,我能理解。因此,我也要保护你们不被自己的软弱所害。”

“阿波会希望我们这么做。”狂厄尔卷起一支烟,点火之后吸了很深、很深的一口。蕾妮以为他会当场暴毙。“快告诉他们吧。”他终于呼出那口烟。

爸爸蹲下,打开箱盖拿东西。他站起来,一只手拿着一块木板,上面钉着几百根钉子,每根之间的距离很近,感觉像武器,另一只手拿着一颗手榴弹。“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大摇大摆进来。首先,我们要盖一座墙,装上刀片刺网,然后在庄园周围敌人可能入侵的地方挖壕沟,放进钉床、碎玻璃、金属刺,想得到的东西都可以。”

瑟玛大笑。

“丫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狂厄尔说。

“把手榴弹装在密封罐里。”爸爸因为自己的妙招而喜不自禁,“拔掉插销,把手榴弹装在罐子里,压住保险栓,然后埋起来。如果有人踩到,罐子会破掉,然后就砰!”

没有人说话,他们呆站着,只听得见狗的叫声。

狂厄尔拍拍爸爸的背:“真厉害的主意,恩特,真厉害。”

“不行,不行,不行。”

因为狂厄尔放声大笑,过了一会儿才听到瑟玛颤抖的声音。她迈步上前,推挤到最前面,然后再前进一步,独自站在那里,像一支箭头。“不行。”她说。

“不行?”她爸爸撇起没牙的嘴。

“爸爸,他疯了。”瑟玛说,“我们这里有小孩子。老实说,酒鬼也不算少。这里是我们的家,不能在附近放置会爆炸的陷阱,很可能我们自己人会先被炸死。”

“瑟玛,安保不是你的工作,”爸爸说,“是我的。”

“错了,恩特,我的工作是保护家人。我愿意配合储藏食物、装设滤水装置。我愿意教女儿有用的技能,像是射击、打猎、放捕兽夹。我甚至愿意任由你和我爸爸说些什么核武战争、大规模传染病之类的鬼话,但我不愿意这辈子每天都担心可能不小心莫名其妙害死人。”

“鬼话?”爸爸的声音很低沉。

突然间,所有人开始七嘴八舌争吵。蕾妮感觉他们之间的鸿沟裂开,越变越大。他们分成两派:一派想要保护家人(大部分的人),另一派想要杀死所有胆敢靠近的人(爸爸、狂厄尔、克莱德)。

“我们这里有小孩。”瑟玛说,“你们不能忘记这件事。我们不能装炸弹或诡雷。”

“可是那些人会拿着机关枪杀进来,”爸爸寻求支援,“杀光所有人,抢走所有东西。”

蕾妮听见娃娃问:“真的吗,妈?真的会这样?”

争吵再度爆发。大人挤在一起,针锋相对,大吼大叫,闹得脸红脖子粗。

“够了!”狂厄尔高举骷髅般的双手说,“我不容许家里吵成这样。而且我们确实有小孩子。”他转向爸爸。“抱歉,恩特,这次我赞成瑟玛的想法。”

爸爸后退一步,拉开和狂厄尔之间的距离。“没问题,厄尔。”他咬牙说,“你说怎样就怎样,兄弟。”

就这样,哈兰家的争执画下句号。蕾妮看到他们立刻团聚在一起,家人之间互相原谅,开始谈论其他事情,不时传出笑声。蕾妮很想知道,他们有没有人发现爸爸独自站在旁边,看着他们,嘴巴抿成愤怒的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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