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五月,成千上万的鹬鸟回来,成群结队地从头顶飞过,在海滨稍事停留,然后继续北上。这个月,太多鸟类回到阿拉斯加,天空总是热闹繁忙,叽叽喳喳的叫声不绝于耳。

通常一年中的这个时节,蕾妮喜欢躺在床上听鸟叫,由歌声判断鸟的种类,以它们的来去感受季节流逝。

今年不一样。

感觉时间不再有弹性、无穷尽,她清楚地感受到每分钟,哀悼光阴逝去。

再过两周,学期就要结束了。

到时她就是高中毕业生了,但对她而言只是多了一张裱框的纸。她必须着手进行繁重的夏季杂务,然后呢?接下来她会怎样?上学就像骨干,没有了它支撑之后,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以后要怎么和迈修天天见面?想到即将失去他,她不由得感到惊慌绝望。

“你怎么都不说话?”爸爸将车开进学校停车场,停在迈修的老旧卡车旁边。

“没事。”她准备开门。

“你在担心安保,对吧?”

蕾妮转身看他:“什么?”

“自从上次哈兰家那件事之后,你们母女一直有点儿无精打采、闷闷不乐。我知道你们很害怕。”

蕾妮只是呆望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对。自从在哈兰庄园的计划被推翻,他就变得格外神经质。

“瑟玛太乐观,像鸵鸟一样逃避现实。她当然不想直接面对现实,因为太过丑恶。我们必须为最坏的状况打算。我拼死也会保护你们母女。你知道吧?你知道我有多爱你们。”

每次他说这种话,蕾妮都不知道做何感想。

他揉揉她的头发:“别担心,蕾妮,有我保护你。”

她下车之后关上车门,从后斗搬下脚踏车。她背起书包,将脚踏车靠在栅栏上,然后往学校走去。

爸爸按了一下喇叭,车子开走。

“喂!蕾妮!”

她转头往旁边看。

迈修站在学校对面的树丛里,挥手叫她过去。

蕾妮往回看,等到爸爸的卡车绕过街角不见踪影之后,她才急忙过去找迈修:“什么事?”

“我们今天逃课好不好?坐渡船去荷马。”

“逃课?去荷马?”

“来嘛,不要怕。”

蕾妮知道,应该拒绝的理由有太多,毕竟逃课违反规定,而且万一被爸爸知道,她会很惨。

“不会被抓到啦。而且就算被抓又有什么大不了?我们快毕业了。现在已经五月了,外界的毕业生不是一天到晚逃课吗?”

蕾妮觉得这个主意不太好,甚至可能有危险,但她无法拒绝迈修。

她听到渡船低沉忧伤的鸣笛,船即将在镇上靠岸。

迈修对蕾妮伸出手,接下来她发现他们在奔跑,离开学校停车场,跑上山坡,经过老教堂,奔向等候的渡船。

蕾妮站在甲板上抓住栏杆,渡船渐渐驶离港口。

整个夏天,可靠的“土斯塔美纳号”载送阿拉斯加人来来去去——从大城镇来的高中球队、渔民、野外活动爱好者、劳工、观光客。所有人都挤在船头往前看,沉醉于喀什马克湾的美景。船尾载着荒野居民需要的物资:建材、牵引机、锄耕机、钢梁。少数勇敢的游客将这艘船当作蓝领邮轮,前往偏远景点。渡船的航程让他们可以轻松欣赏美景打发一整天。对当地人而言,这艘船只是前往闹区的交通工具。

蕾妮搭过这艘渡船不下一千次,但现在她第一次有种自由自在的感觉。以前她觉得她的世界很小、很封闭,但现在从甲板往外望,她发现世界太大,几乎难以理解,仿佛这艘老旧的渡船将送她抵达全新的未来。

风吹动她的头发。海鸥与滨鸟在头顶吵闹,盘旋俯冲,轻轻松松随风飘起。海水平静碧绿,只有几艘船的马达激起水花。

迈修来到她身后,从她身体两侧握住栏杆。她忍不住往后靠,让他的身体带来温暖。“真不敢相信我们竟然做这种事。”她说。难得的一次,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平凡少女。这是她和迈修最接近正常高中生的一次,周六晚上去看电影,散场后去艾德熊汉堡店喝奶昔的那种青少年。

“我申请到安克雷奇的大学。”迈修说,“我要加入校队打冰球。”

蕾妮转身。他依然握着栏杆,如此一来,他等于拥抱着她。她的头发飞过脸庞。

大学。

“和我一起去。”他说。

这个想法有如一朵娇美鲜花,盛开之后在她手中死去。迈修的人生不一样,他聪明又富裕。沃克先生八成很希望儿子去上大学。“我们负担不起。而且爸爸妈妈需要我在开垦园帮忙。”

“可以申请奖学金。”

“我不能离开。”她低声说。

“我知道你爸爸很怪,为什么你不离开他?”

“让我离不开的人不是他,”蕾妮轻声说,“是我妈妈。她需要我。”

“她是大人了。”

蕾妮无法说出那些能够解释的话。她不能告诉他看着爸爸打妈妈的感觉,也不能告诉他如何习惯跑去拿抹布擦血。

他绝不可能明白,蕾妮有时候会觉得,因为有她在,妈妈才没有被打死。

迈修将她揽进怀中抱住。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她在发抖。“老天,蕾妮。”他对着她的头发低语。

这个昵称是否代表他想要让这个名字属于他?像是将全新的东西握在手中?

“如果能去,我一定会去。”她说。之后他们陷入沉默。她想着他们的世界差异多大,由此可以看出外面的世界多辽阔,他们只是千百万少年中的两个。

渡船在荷马靠岸,他们和一大群人一起下船。岸上挤满眼神明亮的观光客与衣着褴褛的当地人,他们牵着手混入人群。他们吃甜筒冰激凌,喝冰凉的可口可乐。他们在沙嘴尖端的餐厅露台吃大比目鱼配薯条,将又油又咸的薯条扔给在旁边等候的鸟群。迈修在纪念品店买了一本相簿送她。那家店专卖以阿拉斯加为主题的圣诞装饰品,以及印着搞笑标语的T恤,像是“你麋鹿了吗?”“赶蟹人生”。

他们天南地北地闲聊,感觉什么都没说,又像什么都说了,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关于阿拉斯加的美景、沙嘴人车拥挤的状况。

蕾妮在咸狗酒馆前面帮迈修拍照。这家酒馆在一百年前是邮局兼杂货店,服务这个连阿拉斯加人也称为“大地尽头”的偏远地区。现在这里变成风格怪诞的阴暗酒馆,当地人和观光客摩肩接踵,墙上贴满作为纪念的纸钞。迈修在凹凸不平的墙上贴上一张一美元钞票,写着“蕾妮与迈修”。

这是蕾妮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当他们必须回家时,水上出租车开往卡尼克,她坐在船尾,努力对抗一波波忧伤。

“真希望不用回去。”她说。

他一手搂着她拉过去。小船随着波浪起伏,他们摇来摇去。“我们逃跑吧。”他说。

她大笑。

“真的啦。我可以想象我们环游世界,背着大背包游遍中美洲,爬上马丘比丘看印加遗址。等到把整个世界看完,我们就定下来。我会成为……飞行员或急救人员。你会成为杰出摄影家。我们回到这里,我们归属的地方,然后结婚,生一堆不听话的小孩。”

蕾妮知道他只是说着玩,只是做白日梦,但他的这些话点燃她内心深刻的渴望,她从不知道原来她心中有这样的渴望。她必须强迫自己微笑,若无其事地玩下去,假装内心没有受到震撼。“我是杰出摄影家吗?我喜欢这个主意。我会化妆、穿高跟鞋去领我的普利策奖,说不定还会点杯马丁尼。至于小孩嘛,我不太确定噢。”

“一定要生小孩。我想要红头发的女儿。”

蕾妮没有回答。这个话题傻透了,但她为什么会感到心痛不已?他应该很清楚,不能做这么大的梦,而且说出来。他失去了母亲,她的爸爸很可怕。家庭很脆弱,未来也是。

水上出租车放慢速度,漂浮到码头边,船侧靠岸。迈修跳下船,将绳索套在金属桩上。蕾妮听到系绳拉紧的声音。她下船登上码头,迈修将绳索抛回船上。

“到家了。”迈修说。

蕾妮望着栖身于长满藤壶、泥泞不堪的高台上的小镇。

家。

回到现实生活。

* * *

第二天下午打工时,蕾妮不停犯错。她标错几箱卫生纸的价格并且把它们放错位置,然后呆望着她犯的错,心中自问:我可以去上大学吗?有可能吗?

大玛芝来到她身后说:“回家去吧,今天你的心思不在这里。”

“我没事。”蕾妮说。

“才怪呢,你明明有事。”她用了然于心的眼神看着蕾妮,“昨天我看到你和迈修在镇上走。丫头,你在玩火。”

“什、什么意思?”

“你很清楚是什么意思。你想谈谈吗?”

“没什么好谈的。”

“是吗?你大概以为我是昨天出生的吧?我只是想提醒你要当心。”

蕾妮没有回答。不知为何,她说不出话,也无法用逻辑思考。她离开杂货店,牵出脚踏车骑回家。回到家之后,她喂牲口,去几年前挖的涌泉打水,打开小屋的门。各种思绪与情绪在她心中肆虐,以至当她察觉自己和妈妈一起在厨房时,完全想不起来怎么会来到这里。

妈妈在厨房揉面团。门砰的一声关上,她抬起头,沾满面粉的双手离开面团:“出了什么事?”

“为什么你会觉得出了事?”蕾妮问,但她知道原因。她泫然欲泣——只是她不知道为何想哭。她只知道迈修改变了她的世界,拉扯到变形。他改变了她的观点,开启了她的心灵。突然间,她满脑子只能想着学期快结束了,他要去上大学。

失去他。

变回她原本的模样。

“蕾妮?”妈妈用抹布把手上的面粉擦干净,然后扔到一旁,“你好像很难过。”

蕾妮还来不及回答,外面传来车子接近的声音,她看到一辆白色卡车驶进庭院。

沃克家的车。

“哦,不。”蕾妮冲过去打开门。

迈修下车,站在他们的院子里。

蕾妮跑过露台,冲下台阶,靴子陷入松软的草中:“你不该来这里。”

“你今天在学校都不说话,一放学就直接跑去打工。我在想……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话?”

蕾妮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很高兴见到他,但也因为他在这里而感到恐惧。她觉得自己只能拒绝然后向他道别,其实她多么、多么想答应。他们两个都没有说话,她听见海浪涌上海滩又退去的声音。

爸爸从小屋旁边过来,拿着一把斧头。他因为操劳而脸色发红,满身大汗。他看到迈修,突然停下脚步:“迈修·沃克,这里不欢迎你。你们父子想要污染你们的土地,我无法阻止,但你最好离我家和我女儿远一点儿。听懂了吗?你们沃克家的人玷污了我们的美景,改建酒馆,开饭店,还有那个野外活动营区的鬼玩意儿。你们会毁了卡尼克,把这里变成他妈的迪士尼乐园。”

迈修蹙眉:“你刚才说迪士尼乐园吗?”

“你在学校也不准接近蕾诺拉。”爸爸说,“我知道只剩下一个月就要毕业了,不过我会紧盯你们两个。听懂了吗?快给我滚,不然我会当擅闯私人土地处理。”

“我走就是了。”他好像一点儿不害怕。怎么可能?他只是个少年,被拿着斧头的成年人威胁。

没想到看着他走竟会让她如此伤心。一开始她很生气、愤怒,然后是恐惧……丢脸……强烈到她快要哭出来。她的情绪如地震撼动了她。

她转身离开疯狂的爸爸,回到屋里,用力关上门。

不久之后,妈妈来了,温柔地保持沉默许久,然后只说了一句:“哦,宝贝女儿。”她走过来,敞开怀抱。

蕾妮扑进妈妈怀中。在妈妈温柔的接触下,蕾妮哭了出来。妈妈抱紧她,抚摩蕾妮毛糙不受控的头发,然后牵起她的手走到沙发前坐下。

“你喜欢上他了。很难不喜欢吧?看看他,长得那么帅,而且这些年来你孤独又寂寞。”

果然是妈妈,一语中的。

蕾妮确实长久以来一直觉得孤独。

“我懂。”妈妈说。

这些话带给她安慰,提醒她在广袤的阿拉斯加大地上,这栋小屋自成一个世界。在这里,她和妈妈互相支持着走下去。

“不过这样很危险。你应该知道吧?”

“嗯,”蕾妮说,“我知道。”

* * *

第一次,蕾妮体会到书中所说的伤心欲绝、无望恋情。她感受到的痛是真实的,她对迈修的思念是一种疾病。她终于不能再逃避,必须说出家里的事情。

她辗转反侧一整夜,第二天醒来时眼睛又刺又痒。阳光由天窗洒落,亮度足以让她想遮住眼睛。她穿上昨天穿过的衣服,爬下阁楼。她没心情吃早餐,直接出去喂牲口,然后跳上脚踏车离开。长满青苔的路太软,而且路面高低不平,她得用力踩踏板。到了镇上,她对在杂货店外洗窗户的大玛芝挥挥手,然后经过疯子彼德,转向学校停车场。她把脚踏车靠在金属网栅栏旁的高草丛中,抱着书包进教室。

迈修不在座位上。

“很合理。”她喃喃说,“他八成已经在逃回费尔班克斯的路上了。”

“嘿,蕾妮。”罗德斯老师开朗地说,“今天你可以帮忙上课吗?有一只老鹰受伤了,荷马的救援中心需要帮忙,我想去一趟。”

“好,没问题。”

“我就知道你是我的救星。娃娃、爱涅丝和玛莎在学乘除法。你和迈修今天应该读T. S.艾略特的作品。”

蕾妮强迫自己微笑。罗德斯老师离开教室后,几个小女生立刻开始说话。

蕾妮看了一眼时钟,想着迈修说不定只是迟到了,然后开始教那些小女生数学。

这一天过得很慢,蕾妮不断看时钟,终于时针和分针摆出像啦啦队抬腿的姿势,三点到了。

“好了,小朋友,放学喽。”

小朋友终于全部离开,教室一片寂静。蕾妮收拾好东西,最后一个出去。

走到外面,她推起脚踏车跳上去,慢慢踩着踏板经过大路中央。头顶上,一架小飞机经过,放慢速度绕个大圈,让观光客看看这个建在海滨高台上的小镇。沼泽生机蓬勃,一丛丛青草在风中摇曳。空气中有灰尘味,以及新长出来的草和泥水的气味,远处有艘独木舟在浓密植物间往大海前进。她听见酒馆施工的敲打声,但从外面看不到工人。

她骑上桥,通常在夏季刚开始的时候,在这种晴朗的天气,桥上应该挤满老人、模样强悍的女人,以及手中拿着钓鱼线,踮起脚尖,从桥边看着下面清澈河流的孩子们。

现在却只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迈修。

她停下脚踏车,一脚踩着地,另一脚踩在踏板上:“你在做什么?”

“等。”

“等什么?”

“你。”

他缓缓走向她,眼神专注。她有种感觉,他似乎以为她会想冲过去逃走,而他准备好要抓住她。“走吧。”到了她身边,他只说了这一句话,然后继续往前走。

蕾妮下车,跟上他的脚步。脚踏车在主街凹凸不平的碎石路上发出震动的声响,把手上的铃铛不时发出颤抖的铃声。

经过酒馆时,蕾妮紧张地看了一眼,但没有看到克莱德或泰德在工作。她不希望任何人告诉爸爸看到她和迈修在一起。

他们登上山丘,经过教堂,钻进浓密的云杉林。蕾妮放下脚踏车,跟随迈修走向凸出黑色岩石峭壁的岬角。

“昨天晚上,我无法入睡。”迈修终于说。

“我也是。”

“我在想你。”

她很想说一样的话,但她不敢。

他牵起她的手,带她走向之前做的窝。他们坐下,背靠着腐朽倒地的树干。

蕾妮听见下方海浪扑打岩石的声音。土地的气味清新,阳光由枝叶间洒落,投下星星形状的光影。“昨晚我告诉我爸爸我们的事,我甚至跑去餐馆打电话给我姐。”

我们。

“是吗?”

“爸爸说我想和你在一起等于玩火。”

想和你在一起。

蕾妮说:“大玛芝跟我说过一样的话。”

“我不在乎。”

蕾妮摇头。这样很浪漫,她很高兴,但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爱莉怎么说?”

“她问我吻你了没有,我说没有。她说:‘搞什么鬼,老弟,加快脚步吧。’她知道……我有多喜欢你。那么……我可以吻你吗?”

她若有似无地轻轻点头,不过这样就够了。他的唇以试探的动作掠过她的唇,一如她读过的所有爱情故事。初吻改变了她,开启一个她不曾想象过的新世界,辽阔、明亮、闪耀的宇宙,充满意想不到的各种可能。

他后退,蕾妮凝视着他,没想到竟然感觉泪水刺痛。“我们,这样,太危险。”

“嗯,我想是吧。不过无所谓,对吧?”他说。她听出他声音里的询问。

“对。”蕾妮轻声说。她知道她可能会后悔做出这个决定,但感觉像是注定的。“除了我们,什么都无所谓。”

* * *

蕾妮踩着脚踏车穿过绿树成荫的蜿蜒车道,感觉像飘在半空中。怎么可能呢?一个吻竟然能改变DNA,让她变成截然不同的人。

蕾妮,和我一起去上大学,拜托……

安克雷奇大学很漂亮……宿舍非常棒……你还来得及申请秋季入学。我们可以一起去。

一起……

回到家,她将脚踏车放在旁边,去喂牲口,但她实在太心慌意乱,不小心将整桶饲料倒进去,然后去山丘上新挖的涌泉打水。一个钟头后,她终于完成所有杂务,看到爸爸妈妈走下海滩,驾船出去钓鱼。

他们会去好几个小时。

她可以骑脚踏车去迈修家,让他再吻她一次。骑车过去再回来只要半个小时,爸妈根本不会发现她离开过。

别做蠢事,明天就可以和迈修见面了。

明天感觉像是下辈子。

她搬出脚踏车,跳上去出发,经过上星期爸爸从垃圾堆捡来的独木舟,还有那台越野摩托车破烂的骨架,爸爸修了很久还是无法发动。车道的树影落在她身上,感觉很凉爽。

即使如此,抵达沃克家的开垦园时,她依然满身大汗。

这个主意似乎不太好,她应该回头。

但她没有回头。她骑上大路,回到阳光下,经过约四百米的路程,抵达车道前的闸门。她绕过打开的闸门,经过那道上了油漆的拱门,木头上雕刻出浅金色的鲑鱼,她继续往前骑。

这么做很危险,她心中再次响起警告,但她无法在乎。她满脑子只有迈修,只想着他吻她时的感受,只想再吻他一次。

这里的路不那么泥泞,显然有人花时间铺上碎石、整理土地。她爸爸绝不会做这种事:把路铺平,让生活变得比较轻松。

她喘着气颠簸地把脚踏车停在沃克家的两层楼房前。

迈修抱着一捆干草要去喂牲口,一看到她,就将干草扔在地上,朝她跑过去。他穿着宽松的冰球衫、短裤、橡胶靴。“蕾蕾?”她喜欢他取的新名字,让她变成另一个人,只有他认识的人,“你没事吧?”

“我想你。”她说。蠢透了,他们才刚分开而已。“我希望……我们需要在一起的时间。”

“明天晚上,我会去找你。”他说。

“什、什么意思?”

“我会偷溜过去找你。”他的语气自信满满,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明天晚上。”

“不可以。”

“午夜的时候,偷溜出来见我。”

如果可以就好了。“这样太危险。”

“你们家有茅厕吧?所以出去很正常。他们会半夜跑去阁楼看你吗?”

她可以穿暖一点儿出去,只是不会马上回来。他们可以偷到一个小时的相处时间,甚至更多。只有他们两个。

如果现在拒绝,就证明她和妈妈完全不一样,她们的内心没有先天性的可怕缺陷。这表示蕾妮可以过理性的生活,可以有正常的爱,不会被比作海洛因,也绝不会让她哭着入睡。

“拜托?我需要见你。”

“蕾妮!”

她听见爸爸对她大吼。她推开迈修,但已经来不及了。她爸爸看到他们在一起,他大步走过来,抱着一支猎枪,妈妈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

“你跑来这里做什么?”爸爸说。

“我——我——”

爸爸举起枪。

“恩特,不要。”妈妈说。

“我不是说过不准接近我的蕾诺拉?”爸爸伸出手抓住蕾妮的上臂,把她拽到他身边。

“走吧。”他在蕾妮耳边说。

蕾妮发出绝望疼痛的低声啜泣,然后紧紧抿住嘴唇。她不希望迈修知道爸爸弄痛她了。“不要过来。”她对迈修说,“拜托。”

迈修焦急地想过去。

爸爸的枪口瞄准他。

迈修停下脚步,皱起眉头。

“我想也是。”爸爸说,“孬种,像他爸爸一样。走吧,蕾妮。”

蕾妮蹒跚地跟着爸爸,撞上他又拉开距离。一旦她离得太远,他就会把她拉回身边。在她身后,妈妈扶起蕾妮的脚踏车跟在旁边。

回到他们家的庭院,蕾妮甩开爸爸的手,差点儿摔倒。她蹒跚着走过潮湿的草地,面向他,气愤、羞惭、耻辱在心中爆发。“我没有做错事。”她大喊。

“恩特,”妈妈努力想讲理,“他们只是朋友——”

爸爸猛转过身看着妈妈:“怎么?你知道他们的事?”

“恩特,宝贝……”妈妈小心翼翼走向他,谨慎地保持安抚的语气,整个身体卑屈地缩在一起,“你反应过度了。他是蕾妮的同学。没什么。”

“你知道。”爸爸再次对她说。

“她什么都不知道,是我自己想去。”蕾妮哭喊道。

“对。”爸爸说,“我看到你出门。不过你也看到她出门,不是吗,珂拉?你知道她要去哪里。”

妈妈摇头。“不。”她的声音越来越无力,“我以为她要去打工,或是要去采香脂草。”

爸爸抚摩妈妈的脖子:“你骗我。”他扼住她的脖子用力掐。

“爸爸,拜托,都是我不好。”蕾妮说。

他转身,看着蕾妮,眼神狂乱绝望:“你说得对,或许该被教训的人是你。”

“我知道那个男生的事。”妈妈说,“是我让她去的。”

“妈妈,不要——”

“你妈应该知道不能欺瞒我。”他拽着妈妈往小屋走去。

蕾妮尖叫着跟上,想把妈妈拉开。

爸爸将妈妈推进屋里,把蕾妮推开。

门用力关上。

咔的一声锁上。

接着里面传出砸东西的声音,以及压抑的尖叫。

蕾妮拼命撞门、捶门,尖叫哀求着让她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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