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费尔班克斯的四月很难捉摸。今年被不合时节的低温笼罩,雪下个不停,鸟儿不来,河水持续结冰。就连老人家也开始抱怨,他们在这个号称美国最冷城镇的地方住了几十年。

迈修练习结束之后,走路离开冰球场,把装备背在肩上。他知道他的外表和其他十七岁少年没两样,长发结冰、冰球制服汗湿,不过外表会骗人。他很清楚,过去几年和他一起读书的同学也很清楚。哦,他们相当友善(在这种远离文明的地方,谁都不会批评谁,想做怎样的人都可以),不过他们一直和他保持距离,小心观察他。他“崩溃”的谣言流传得很快,堪比基奈半岛的森林野火。他还没走进九年级教室坐下上第一堂课,大家已经听过他的事了。即使在蛮荒的阿拉斯加,高中生依然是群体动物,一旦团体中出现弱者,他们会立刻察觉。

冰雾,悬浮着结冰污染物的沉重灰色迷雾,使得费尔班克斯变成一座巨大的哈哈镜屋,所有东西都虚实难辨,所有线条都朦朦胧胧。整个城镇弥漫着散不掉的废气臭味,像赛车场一样。

马路对面的两栋低矮建筑仿佛互相扶持,在阴暗的天色中显得荒凉孤寂。镇上很多房子都像这样,感觉像是匆忙盖好的,很快就要被拆掉。

在灰暗迷雾中,人们像炭笔素描,只有线条。游民窝在门口,经常有喝醉的人深夜走出酒吧冻死。迈修此刻看到的这些人,说不定活不到明天或下星期,更别说有这场意想不到的暴风雪。这座城镇位于阿拉斯加荒野内陆,距离海边的度假景点很远,离壮丽的德纳里火山也很远。这里的冬季从九月持续到来年的四月,夜晚覆盖大地长达十八个小时,每天都有意外事故,随时有人失踪、迷路。

他走向他的卡车,夜色降临。就这样,一眨眼就天黑了。路灯是唯一的光,星星点点,偶尔会出现蛇一样的车头灯。他穿着派克大衣,里面是冰球制服、长袖卫生衣、冰球裤、毛皮雪靴。以费尔班克斯的标准而言,现在其实不算太冷,才零下几摄氏度而已。他没有费事戴手套。

卡车很快就发动了,这种季节不用等太久,深冬的时候温度经常降到零下二十五摄氏度,去买东西、办事的时候车子根本不能熄火。

他坐上舅舅的大型双轴双门卡车,缓缓行驶过镇上,提高警觉,随时留意动物、打滑车辆、在不该玩耍的地方玩耍的小孩。

一辆被撞凹的道奇车超到他前方,后面的风挡玻璃上有张贴纸写着:“警告。兴致来的时候,这辆车会没有驾驶员自己上路。”

在这里有很多这种保险杠贴纸。阿拉斯加内陆深处到处是边缘人。人们信仰奇怪的宗教,祀奉排他性很强的神,地下室里《圣经》的数量和枪支一样多。如果想要住在一个无拘无束的地方,没有人会管你要做什么,不在乎你在院子里停放露营车、在门廊上放冰箱,阿拉斯加就是最适合的地方。他的阿姨说,是冒险的浪漫,才吸引这么多特立独行的人。迈修不知道他是否同意这种说法(老实说,他很少花费心力想这种事情),不过他知道越是远离文明,事情就会变得越奇怪。费尔班克斯的所有居民几乎都是从其他地方来的,有人是为了在油田工作,有人是为了来捕鱼,也有人是为了来淘金。大部分的人经历过一次黑暗荒芜、长达八个月的冬季,就会尖叫着逃离这个州。少数留下来的那些——不适应社会的人、爱冒险的人、抱着浪漫情怀的人、喜欢孤独的人——几乎不会离开。

他花了十五分钟才开上通往开垦园的路,又开了五分钟才抵达这些年他称为家的地方。二十年前,他母亲的家人在这里开垦,当时这片土地很偏远。随着时间过去,城镇逐渐扩大,相互之间越来越近。费尔班克斯或许地处偏僻,距离北极圈不到一百九十三千米,却是阿拉斯加第二大城,因为油管而迅速发展。

开到树木夹道的长长车道尽头,他将车停进巨大的木板建筑的车库兼工坊,旁边停着瑞克姨丈的全地形沙滩车和雪地机动车。他离开座椅裂开的卡车,经过一堆装着钓鱼和露营用具的箱子,绕过几个生锈的金属玩意儿,还有坏掉的闸门和只剩一半的脚踏车。所有垦荒的人都不会轻易丢弃东西,瑞克姨丈也一样。今天的垃圾可能会变成明天的必需品。上星期他们用装汽油桶的Blazo木条箱做成兔窝,用被撞坏生锈的汽车保险杠做成牲口饲料槽。

屋子里,墙壁是粗略打磨过的木板,在光影下显得很乱。他的阿姨和姨丈一直想要装上石膏板,却从来没有付诸行动。一座L形抛光木流理台勾勒出厨房的轮廓,下面是绿色橱柜,这是从安克雷奇一栋废弃豪宅搬来的。南方来的人在这里盖起所谓的“梦想家园”,结果却撑不过第一个冬天。放着三张高脚凳的吧台将厨房与餐厅隔开。再过去是客厅,那里有一套很大的格纹沙发(包含移动式脚凳),两张老旧的安乐椅面向俯瞰河流的窗户。到处都有书架,书本多到满出来。几乎所有能放东西的地方都有提灯或手电筒,这里经常会停电,因为大树太多,而且气候恶劣。这个家里有电力、自来水,甚至有电视机,但没有抽水马桶。老实说,沃克家的人一点儿也不在乎。他们从小学习垦荒,非常乐意过这种生活。就算停电,有发电机就能解决,而且南方的人无法想象,只要勤于维护,茅厕也可以非常干净。

“嘿,你回来啦。”坐在沙发上的爱莉抬起头,看来她正在写作业。

迈修将体育用品袋扔在门边,把球棍立在极地特有的玄关——挂满大衣、堆满靴子的一个空间,隔开室内外。他挂好大衣,踢掉靴子。现在的他长得很高,有一米八七,进门时必须低头。

“嘿。”他一屁股坐在她旁边。

“你臭得像山羊。”她合起课本。

“两次射门得分的山羊。”他往后靠,头枕在沙发椅背上,望着横过天花板的交叉屋梁。他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点儿紧张,有点儿软弱。他忍不住用穿着袜子的脚不停点地,手指快速地敲着扶手。

爱莉注视着他。像平常一样,她化妆的手法很随便,好像画到一半突然不想画了。她的金发往后梳成乱乱的马尾,稍微有点儿偏左。她的美专属于阿拉斯加少女,浑然天成,不修边幅,周末时她们不会去逛街看电影,而是去打猎。

“你又来了。”他说。

“什么?”

“盯着我看,好像我会突然爆炸还是怎样。”

“不是啦。”她柔声说,挤出笑容,“只是……你知道。你今天过得不顺吗?”

迈修闭上双眼叹息。姐姐拯救了他,毫无疑问。他刚搬来这里的时候还无法走出哀伤,总是噩梦缠身,幸好有爱莉给他稳稳的支撑,只有她说的话他才听得进去。不过还是花了很多时间,刚开始三个月,他几乎没有开口说话。他们送他去看的心理医生对他毫无帮助。第一次去咨询时他就知道,他不愿意回应陌生人的帮助,尤其是谈话时把他当小孩的人。

是爱莉救了他。她从不放弃,一直关心他的感受。当他好不容易找到能够表达的言语,他展现出的哀伤无穷无尽、太过惊人。

想起当时他哭得多惨,他依然感到难为情。

他哭的时候,姐姐抱着他轻摇,妈妈如果在世一定也会这样做。这些年下来,他们姐弟累积出叙述悲伤的词语,学习说出失去母亲的遗憾。他和爱莉聊他们的伤痛,直到再也无话可说。他们也花很多时间默默陪伴,并肩站在河边抛飞蝇饵钓鱼,在阿拉斯加山区的陡峭步道健行。随着时间的流逝,少年的悲恸变成青年的愤怒,再逐渐化作成人的忧伤,终于到了现在,虽然伤心依旧在,但只是他的一部分,而非整体。最近他们开始聊未来,而不是过去。

这个改变非常重大,他们姐弟都能体会。爱莉一直躲在学业中,以那个超脱的精英世界作为盾牌,抵挡身为女儿失去妈妈的残酷现实,她一直待在费尔班克斯陪伴迈修。妈妈过世之前,爱莉怀抱很大的梦想,打算搬去纽约或芝加哥那种有公交车、剧场、歌剧院的繁华城市。不过,失去亲人的悲伤让她整个人由内而外重整,就像迈修一样。现在她知道家人有多重要,不能轻易放弃所爱的人。最近她在考虑搬回开垦园陪爸爸,说不定会和他一起工作。迈修知道他继续留在这里只会让姐姐走不了。他必须推她离巢,否则她会永远守在他身边。

“我想回卡尼克读完高中。”他对着沉默的姐姐说。他猜得到她没说出口的问题,于是主动回答。“我不能永远逃避。”

爱莉一脸惊恐,他能理解。她陪他走过最惨的时光,身为姐姐,她担心他会再次落入抑郁的深渊:“可是你很喜欢冰球,表现也很出色。”

“再过两个星期,球季就结束了。我九月就要去上大学。”

“蕾妮。”

她能看穿他的心思,迈修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他和爱莉无话不谈,包括蕾妮,以及她的来信对迈修的意义。“万一她要去外地上大学呢?我想见她,说不定以后没机会了。”

“你确定你准备好了?回去之后,无论去到哪里,你都会想起妈妈。”

终于来了,最重大的问题。老实说他不知道是否能够承受这一切——回到卡尼克,看到那条吞噬妈妈的河流,近距离目睹爸爸的哀伤——不过有一件事他很确定。蕾妮的信件对他而言很重要,甚至可以说那些信救了他,就像爱莉一样。尽管相隔遥远,过着不同的生活,蕾妮寄来的信件与照片总能让他想起自己原本的面貌。

“在这里也一样,走到哪里都会想起她。你不会吗?”

爱莉缓缓点头:“我敢发誓,我总是觉得眼角能瞥见她。晚上我会跟她说话。”

他点头。偶尔早晨刚醒来的时候,会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世界恢复正常,他只是个住在正常家庭的正常少年,妈妈很快就会叫他下楼吃早餐。那样的早晨,安静只会让他更难过。

“要我陪你回去吗?”

他很想。他希望她在身边,握着他的手,让他心情平稳。“不用了。你要到六月才放假。”他听出自己语气中的没把握,知道她也听出来了。“更何况,我觉得必须自己面对。”

“你知道爸爸很爱你。你回去他一定会很高兴。”

他知道。他也知道爱会结冰,形成厚厚的冰层,掩饰藏在底下的漩涡与暗礁。过去几年,他和爸爸很难交谈。哀悼与内疚让他们不再是原本的自己。

爱莉伸手握住他的手。

他等她开口,但她没有说话。他们都很清楚为什么,没什么好说的。有时候为了前进,必须先后退。虽然他们还很年轻,却深刻体会了这个道理。还有另一个事实,他们努力掩饰、保护,让对方不必面对:有时候,后退比前进更痛苦。

或许一直以来,哀恸一直等着迈修回去,在黑暗冰冷中耐心等候。说不定一回到卡尼克,他奋斗的成果都会化为泡影,他将再次崩溃。

“现在的你比较坚强了。”爱莉说。

“到时候就知道了。”

* * *

两周后,迈修驾着姨丈的水上飞机经过水獭湾,侧翻转弯,降低高度,降落在下面平静的碧蓝海面上。他将引擎熄火,漂向那道泛白的木拱门,上面写着沃克湾。

他爸爸站在码头尽头,双手垂在两侧,感觉莫名地不知所措,午后艳阳让他的金发闪耀着光芒。

迈修由浮筒跳上码头,将飞机系好。他弯腰背对父亲,绳子系好之后继续保持这样的姿势。真正回来需要勇气,他想争取一点儿时间凝聚。

终于他站直了转身。

他爸爸过来了,一把抱住迈修,力道几乎压碎他的骨头。他抱着不放太久,迈修得用力才能吸到气。爸爸终于后退看着他,爱在他们四周现形,微微发光,这个版本的爱充满遗憾与回忆,边缘带着几许悲伤,但依然是爱。

距离上次见面才短短几个月。(只要严酷的气候许可,开垦园繁重的工作略有空当,爸爸就会尽可能去费尔班克斯探望迈修,以及看迈修打冰球,但他们从来不会谈起那些真正重要的事情。)

爸爸似乎老了,艰辛生活与无情气候在他的皮肤上留下纹路。他露出笑容,就像他这一生做的每件事情,毫无保留、不需借口、没有遗憾、抛开安全网。汤姆·沃克这个人一眼就能被看透,因为他让你进入他的内心。你立刻就会知道,这个人只会说出眼见的事实,无论别人是否喜欢,他建立了一套人生准则,其他规矩都不重要。迈修没有见过比爸爸笑得更痛快的人,他只见过他哭一次,在冰上那天,之后再也没有见过。

“你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更高了。”

“我像浩克一样,一直变大,撑破衣服。”

爸爸拎起迈修的行李箱,带他走上码头,经过几乎拉断系绳的渔船,海鸟在头顶呱呱鼓噪,海浪拍岸。太阳晒着海草,海浪压倒苦草,散发出的气味迎接他回家。

走上阶梯顶端,迈修第一次看到那栋巨大的原木房子——正面高耸的船首造型,以及环绕式露台。梯形窗户透出温馨灯光,照亮挂在屋檐上的花盆,里面依然种着去年就枯死的天竺葵。

妈妈的花盆。

他现在才惊觉,原来时间可以把数年的人生一下子拉回去,一瞬间他回到十四岁,从内在如此深的地方发出哭喊,以至内心仿佛时光超前,等不及想恢复完整。

爸爸继续往前走。

迈修强迫自己移动。无论往哪里看,都有很多需要重新利用或整修的东西:一卷卷生锈的刺网;报废的牵引机;一台挖土机的挖斗,迈修印象中从来没有用过;烟熏室侧倒在地上,以免被冬季狂风吹进海里。他的靴子在泥地上发出咕叽声响,留下的每个脚印都立刻被水淹没,记录他回归的路途。他走过因为日晒雨淋而变成灰色的野餐桌,登上木制阶梯,来到漆成紫色的大门前。旁边挂着一个虎鲸造型的金属板,镂空的文字写着:“欢迎!”(这是迈修送的礼物,妈妈每次看到都会笑。)

泪水涌上眼眶,他急忙抹去,在冷静稳重的爸爸面前哭哭啼啼,他觉得很难为情。他走进屋内。

感觉和以前一模一样。客厅里零散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家具,有些是回收再利用,有些是古董,一张老旧的野餐桌铺着亮黄色桌布,中央放着一个插满蓝色鲜花的花瓶。花瓶周围放着各式各样的蜡烛,仿佛中世纪围着城堡而建的村落,全都是手工以蜂蜡制作,添加玫瑰果精油。到处可以看到妈妈留下的痕迹,他几乎能够听见她的声音。

屋子里有带树皮的深色原木墙,可以饱览美景的大窗户,两张棕色皮沙发,还有奶奶从外界运来的钢琴。他走到窗前往外看,透过自己朦胧的倒影看着海湾和码头。

他感觉父亲来到身后。“欢迎回家。”

家,这个字有很多层次的意义,一个地方,一种情绪,许多回忆。“她走在我前面。”他听出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他听到爸爸猛抽一口气。他会阻止迈修吗,打断这个他们从来不敢提起的话题?

一瞬间沉默,比吸一口气的时间还短,然后爸爸用厚重大手按住迈修的肩膀。“谁都管不住你妈。”他淡淡地说,“不是你的错。”

迈修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有太多话要说,但他们向来绝口不提。这样的对话要从何开始?

爸爸用力抱紧迈修:“你回来就好,我开心死了。”

“嗯。”迈修沙哑地说,“我也是。”

* * *

四月中,早上不到七点,晨光便一缕缕变得明亮,照耀大地。蕾妮第一次睁开眼睛时,虽然外面还很黑,但她感觉到季节改变带来的活力。身为阿拉斯加人,她能够感受到最初的曙光,看到天色从墨黑变成炭灰。光带来希望,白天即将来临,一切将重新好转。他的状况也可能改善。

然而今年春天不一样。即使阳光回来了,她爸爸却更加恶化,愤怒、激动,而且嫉妒汤姆·沃克。

一种可怕的感觉在蕾妮心中累积,快要发生不好的事情了。

今天上学的时候,她一直拼命忍耐头痛,放学骑自行车回家时又开始肚子痛。她想说服自己只是生理期,但她知道并非如此,是压力造成的。她担忧,她和妈妈再次进入提心吊胆的模式。她们经常互使眼色,走路如履薄冰,尽可能隐形。

她熟练地骑在凹凸不平的路上,小心保持在两条泥泞胎痕间凸起的路面上。

到了前院,她下车,橡胶靴踩进水坑,院子低洼泥泞,水到处流动,废弃物随意放置任其生锈,四处冒出长草丛。她立刻发现红色卡车不在,表示爸爸不是去打猎,就是去哈兰家了。

她把脚踏车斜靠在小屋墙上,开始处理杂物,喂牲口,确认它们有水喝,收好晾干的床单。她正要去溪边打水时,听到快艇引擎像弹橡皮筋的高亢声响。她将装着干净衣物的篮子靠在腰间,停下脚步望着海面,一手遮住眼睛。

一艘铝制快艇转入海湾,几千米的范围内只有引擎噗噗噗的噪声。蕾妮将洗衣篮扔在门廊上,跑向通往海滩的阶梯。这些年来他们慢慢整修阶梯,几乎所有木板都换新了,只有一两处能看到原本的老旧灰色木板。她穿着满是泥巴的靴子,走下之字形阶梯。

那艘船悠闲地驶来,尖尖的船头昂然傲立波浪中。一个男人站在驾驶台前,引导小船上岸。

迈修。

他将引擎熄火,踏进深度到脚踝的水中,扶着油漆剥落的白色船身。

她难为情地摸摸头发。今天早上她偷懒,没有绑辫子也没有梳头。身上这套衣服,她星期五穿去上学,星期四也穿的同一套。法兰绒衬衫上八成是烧木柴的烟味。这样还不算太惨,惨的是星期六她穿着同一套衣服去钓鱼了。

哦,老天。

他将小船拉上海滩系好,踩着及膝橡胶靴朝她走来。他凝望着她,好像等她开口说话,但她发不出声音。这些年来她一直想象这一刻。在幻想中,她总是知道该说什么。当一个人在阁楼里做梦时,她总是认定他们会立刻开始聊起来,重拾友谊,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不过在她的心中,迈修永远是十三岁的模样,那个带她去看青蛙卵、白头鹰雏鸟的少年,那个每个星期写信给她的少年。“亲爱的蕾妮,新学校很难适应,我觉得没有人喜欢我……”她回信的对象也是那个少年。“我很清楚当转学生的感觉,烂透了。我来教你一些小秘诀……”

眼前这个……男人,完全不一样,是她不认识的人。他高大,一头金色长发,帅气的长相可以去当电影明星。对这样的迈修,她该说什么?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本老旧、破损、发黄的《魔戒》,这是蕾妮送他的生日礼物。她还记得自己写在里面的献词:“永远的朋友,就像山姆和佛罗多。”

写下那句话的是另一个女孩——“以前”的蕾妮,当时她很乐观,不知道爸爸和妈妈的真相,不知道她的家庭问题多严重。那个女孩相信只要两个好朋友互相支持,绝对可以闯入魔多,拯救世界。“山姆和佛罗多。”他说。

“山姆和佛罗多。”蕾妮跟着重复。

他凝视着她。

蕾妮知道这种感觉很疯狂,但他们似乎在无言中交流,谈论书籍、不灭的友谊,克服难以超越的障碍。或许他们谈论的并非山姆和佛罗多,或许他们谈论的是他们自己,他们如何在长大的同时保持赤子之心。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包装好的小礼物交给她:“送你。”

“礼物?今天又不是我的生日。”

蕾妮发现她拆开包装时手在抖,里面是一台沉重的黑色佳能Canonet相机,装在皮盒里。她惊讶地抬头看他。他知道,他记得她多爱拍照。“谢谢。”她说。

“我很想你。”他说。

“我也很想你。”她轻声说,知道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状况已经改变了。他们不再是十三岁。更重要的是,她爸爸变了。和汤姆·沃克的儿子做朋友,她一定会惹祸上身。

她很担心自己竟然不在乎。

* * *

第二天在学校,蕾妮难以集中精神,她不停斜眼偷看迈修,仿佛想一再确定他真的在。罗德斯老师得大声叫蕾妮好几次,她才听得见。

放学的时候,他们一起走出校舍,并肩踏进阳光中,走下木台阶,踏进泥泞的土地。

她扶起靠在金属网栅栏上的脚踏车,这道栅栏是两年前建造的,当时一只母熊带着小熊为了觅食而直闯校门。“我等一下再回来骑沙滩车。如果可以,我想陪你走回家。”

蕾妮点头。她的声音似乎失踪了,一整天她对他说不到两句话,生怕会出糗。他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不知道该如何跟同龄的男生说话,尤其是她太重视他对她的看法。

她一手牢牢握住裂开的塑胶扶手,推着从垃圾堆捡回来的脚踏车往前走,在卵石路上发出咔咔声响。

她清楚地意识到他的身体,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他的身高、肩膀的宽度、自信轻松的脚步。他的口中有薄荷口香糖的气味,皮肤和头发上有市售洗发精和肥皂的复杂香气。就连脚踏车的哐啷声响和踩在新铺碎石上的脚步声,都无法让她分心。她与他……波长相符,那种奇怪的心灵相通,仿佛掠食动物与猎物之间的感应,突然出现一种有如危险生生不息的联结,她完全无法理解。

他们转向阿尔卑斯街,走到镇上。

“镇上变了很多。”迈修说。

他在酒馆前停下脚步,一手遮着眼睛,看焦黑木墙上的喷漆涂鸦:“看来有人不希望改变。”

“看来是这样。”

他低头看她:“我爸爸说破坏酒馆的人是你爸爸。”

蕾妮抬头看他,羞惭在内心纠结。她很想说谎,但办不到。她也不能说出真相背叛爸爸。大家都猜想破坏酒馆的人是她爸爸,只有她一个人确实知道是他干的。

迈修重新迈开步伐。终于离开爸爸愤怒的证明,她松了一口气,跟上他的脚步。经过杂货店时,大玛芝欢呼着跑出来,粗壮的手臂敞开。她给迈修一个拥抱,然后用力拍他的背。她终于放开他后退,注视他们两个,浓密的眉毛蹙在一起。

“你们两个当心点儿。你们的爸爸关系不太好。”

蕾妮离开,迈修跟上。

她想微笑,但惨遭捣毁的酒馆加上大玛芝的警告,让这一天失去了光彩。大玛芝说得对,蕾妮在玩火,爸爸随时可能开车经过这条路。万一让他看见她和迈修·沃克一起走路回家,绝对会出大事。

“蕾妮?”

她发现迈修得用跑才能追上她:“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蕾妮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是为了他一无所知的事情道歉,为了把他拖进注定不幸的未来。于是她说了一些很逊的话,关于她最近正在读的一本书,剩下的路程。他们只能说些不痛不痒的事情——她喜欢的书,他在费尔班克斯看过的电影,钓国王鲑用的新鱼饵。

虽然他们已经走了将近一个小时,但感觉几乎只是一瞬间。蕾妮看到挂着牛头骷髅的金属闸门,门边停着一台黄色大型挖土机,沃克先生站在一旁。

蕾妮停下脚步:“你爸爸在做什么?”

“他打算清出一些面积的地盖小木屋,还要在车道上立一座拱门,让客人知道我们在哪里。他好像要命名为沃克湾野外活动公司之类的。”

“让游客住宿的地方?就在这里?”

蕾妮感觉到迈修的视线停留在她脸上,几乎有如真实触碰。“当然喽。这是可以赚钱的事业。”

沃克先生朝他们走过来,摘下头上的卡车司机帽,露出前额一长条没晒黑的皮肤,然后搔搔汗湿的头发。

他走近时,蕾妮说:“我爸爸会很讨厌那道拱门。”

“你爸爸什么都讨厌。”沃克先生微笑着说,用揉成一团的头巾擦去眉毛上的汗,“你和我家迈弟交朋友,绝对是他痛恨清单上的第一名。你应该知道吧?”

“嗯。”蕾妮说。

“走吧,蕾妮。”迈修握住她的手肘,带她离开,脚踏车跟着哐啷作响。到了蕾妮家的车道,她停下脚步,望着树荫下的路。

“你该走了。”她收回手肘。

“我想陪你走回家。”

“不行。”她说。

“因为你爸爸?”

她多希望世界裂开把她吞掉。她点头:“他不赞成我和你做朋友。”

“管他的。”迈修说,“他不能阻止我们交朋友,谁都不能。爸爸跟我说过他们吵架的事,真的蠢毙了。谁在乎?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可是——”

“蕾妮,你喜欢我吗?想做我的朋友吗?”

她点头。这一刻让他们感觉郑重、严肃,许下约定。

“我也喜欢你。好啦,就这样,我们是朋友,谁都没办法阻止。”

蕾妮知道他的想法多天真、多谬误。迈修没有遇到过愤怒、不讲理的家长,也没有看过拳头打断鼻梁,更不知道以破坏作为开头的狂怒,会发展成他无法想象的后果。

“我爸爸的脾气……很难预料。”蕾妮只能勉强想出这个形容。

“什么意思?”

“万一他发现我们互相喜欢,说不定会……伤害你。”

“我可以和他一决胜负。”

蕾妮感觉一波歇斯底里的狂笑涌上。迈修和爸爸“一决胜负”,这件事太可怕,她连想都不敢想。

她应该立刻走开,告诉迈修他们不能做朋友,其他选项都太疯狂。

“蕾妮?”

他的眼神动摇了她的决心。有人这样看过她吗?她感觉有个东西蠢蠢欲动,或许是渴求,可能是安心,甚至是欲望。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不能就此抛下,她孤独等候了这么多年,即使她感觉到危险悄悄钻入水中朝她游过来。“绝不能让我爸爸知道我们是朋友,绝对不可以,永远不可以。”

“好。”迈修说,但她看得出来他不明白。或许他明白失去至亲的痛苦与折磨,从他的眼中看得出来那黑暗的体会,但他不知道恐惧的滋味。他以为她的警告太夸大、没必要。

“我说真的,迈修,绝不能让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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