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酒馆镇民大会的隔天,爸爸用业余无线电号召在哈兰庄园开会。

现在天色已经黑了,大家还在等会议开始,等得不耐烦了。他们从小屋和储藏室搬出椅子,随意放在泥泞的地上,面向狂厄尔的门廊。

瑟玛坐在白色塑胶椅上,娃娃以很不舒服的姿势趴在她腿上,其实这孩子已经太大,不适合继续坐在妈妈腿上了。泰德站在妻子身后抽烟,脸皱成一团,眯着眼。妈妈坐在瑟玛旁边,那张木条躺椅只剩一个扶手,蕾妮坐在她旁边,金属折叠椅深陷进泥巴里。克莱德和唐娜像卫兵一样站在玛莎和爱涅丝的左右,两人拿着刀将树枝削成尖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爸爸身上,他和狂厄尔一起站在门廊上。他们手上没有威士忌,但蕾妮看得出来他喝了酒。

沉闷的雨下下停停,这种雨像上帝对人间吐口水。到处一片灰——天空灰暗,细雨蒙蒙,在幽暗中连树都看不见。狗群大叫咆哮,拉扯生锈的铁链,几条站在小狗屋上,远离被挖得乱七八糟、流出泥水的地面,看着庄园中庭的聚会。

爸爸看着聚集在面前的人们,这是人数最少的一次。过去几年,孩子长大成人搬离祖父的土地,去外地寻找自己的人生。有人去白令海捕鱼,有人去国家公园当巡警。听说艾索搞大了一个原住民女孩的肚子,目前住在某个尤皮克族部落。

“大家都知道今天开会的目的。”爸爸的长发肮脏凌乱,一把大胡子太久没有修,看起来像毛绒地毯,他的皮肤依然带着冬季的苍白。一条红头巾几乎包住他的整个头,以免乱发飘到瘦削的脸上。“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过特定的那种生活。”

站在爸爸身边的狂厄尔郑重地点头。

爸爸拍拍厄尔干瘦的肩膀。“这位伟人比我们所有人更有先见之明。他知道政府迟早会辜负国民,贪婪与犯罪将摧毁我们所爱的美国特质。他来到北方,把你们全带来,就是为了要过更好、更俭朴的生活,回归大地。”爸爸停顿一下,看着聚集在他面前的人。“原本一切顺利,但现在有问题了。”

“快告诉他们,恩特。”狂厄尔弯腰,拿起藏在椅子下面的酒壶,砰的一声打开瓶塞。

“汤姆·沃克是个有钱的自大的浑蛋。”爸爸说,“好,这个我可以忍受。像他这样的人大家都遇到过。他没有参加越战。他这种人能找到一百万种方法逃过征兵。不像我和阿波,还有我们的弟兄,只能当他们的炮灰。不过呢,哈,这个我也可以算了。他总是自命清高,老爱用钱砸人,这些我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就连他动不动盯着我老婆看,我也可以饶过他。”他走下摇摇晃晃的门廊台阶,踏进沿着台阶底像小溪一样流动的泥水。“不过,我绝不容许他摧毁卡尼克,破坏我们在这里的生活。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希望这里保持野性、自由。”

“恩特,他只是要整修酒馆,不是要盖会议中心。”瑟玛说。因为她声音太大,娃娃站起来走开,去和玛莎、爱涅丝玩。

“他还要开饭店。”狂厄尔说,“可别忘记了,丫头。”

瑟玛看着她父亲。“拜托,爸爸,你们太小题大做了。这里没有公路,没有水电。抱怨这些一点儿意义也没有。算了吧。”

“我不想只是抱怨。”爸爸说,“我要采取行动。我对天发誓,一定会做到。有谁要加入?”

“对极了。”狂厄尔有点儿口齿不清。

“他一定会调整价格。”克莱德抱怨,“等着瞧吧。”

“我搬来远离文明的地方,不是因为附近有大饭店。”爸爸说。

狂厄尔含糊地嘟囔了一句话,然后喝了一大口酒。

男人聚集过去拍爸爸的背,好像他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没过多久,男人全都跑过去了,泥泞的庄园中庭只剩下女人坐在那里。

“整修酒馆只是件小事,恩特未免太激动了。”瑟玛看着那些男人。看得出来他们正在咀嚼自以为有道理的愤慨,每个人都气呼呼的,酒壶传来传去。“我以为他说说就算了。”

妈妈点起一支香烟。她的模样疲惫憔悴。“他从来不会那么简单就算了。”

“我知道他不会听你们的劝。”瑟玛来回看着妈妈和蕾妮,“不过我担心他真的会闹出大事。或许汤姆·沃克拥有新卡车和半岛上最好的土地,不过他非常慷慨热心。去年娃娃生病,汤姆一听大玛芝说起,立刻一个人赶来这里,开飞机送她去基奈看医生。”

“我知道。”妈妈轻声说。

“你最好当心点儿,不然你老公会把这个镇弄得四分五裂。”

妈妈疲惫地笑了一下。蕾妮明白,和爸爸相处很难,就算像化学家处理硝化甘油一样小心也没用,迟早他还是会爆炸。

* * *

又一次,蕾妮的爸妈喝得大醉,她得开车载他们回家。回到小屋,她停好卡车,扶妈妈回房。她倒在床上,大笑着把手伸向爸爸,他一直在她身上摸个不停。

蕾妮爬上阁楼,现在她有床垫了,这是他们从垃圾堆捡来的,用漂白水清洗过。她躺在貂皮毯下,努力入睡。

不过之前在酒馆发生的事情一直萦绕在她心头。那个场面让她很不安,但她无法明确指出究竟是哪个时刻让她感觉不对劲儿,可能只是因为她察觉爸爸内心的偏执,或许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次比以往更严重。

改变,微小却明显。

爸爸很生气,甚至暴怒,但为什么?

因为他被油管工程开除?因为三月的时候他看到妈妈和沃克先生一起坐在他们家的餐桌旁?

原因一定没有表面那么简单。镇上多开了几家店,为什么会让他这么火大?老天最清楚,他比其他人更爱去踢腿麋鹿喝威士忌。

她翻身拿放在床边的盒子,里面装着迈修这些年写的信。他每个星期都会写信。每封信她都背下来了,随时可以回顾。有些句子一直在她心中。“我慢慢好起来了……”“昨晚我出去吃饭,看到一个少年拿着一台很大的拍立得相机,我立刻想到你……”“昨天我第一次进球得分,真希望你在场……”而她最喜欢他写“蕾妮,我想你”,或是“我知道说这种话很逊,不过我梦见你了。你有没有梦见过我”。

不过今晚她不想思念他,不想感觉他在多遥远的地方,没有了他的友谊,她是多么寂寞。她不想读他的信,纳闷他会不会回来,担心写信给他的时候,会不会在无意间流露真正的心声。她搞不好会说出“我很害怕”。

于是她改为拿起最新的书——《荆棘鸟》,迷失在一个荒芜的土地上被禁止的爱情故事中。

时间早已过了午夜,她还在看书,突然听到爸爸妈妈房门口的珠帘晃动。她以为接下来会听到柴火暖炉的门打开又关上,却只听到脚步声。她悄悄下床,手脚并用爬到阁楼边缘往下望。

黑暗中,只有柴火暖炉散发的光芒,她的眼睛花了一点儿时间适应。

爸爸一身黑衣黑裤,头上戴着阿拉斯加群英队的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他背着一个很大的工具袋。

他打开大门,走进夜色中。

蕾妮爬下阁楼的梯子,悄悄走到窗前往外望。一轮满月照亮积水泥泞的院子,偶尔会出现几块顽强不肯融化的棕色的冻结脏雪。到处是一堆堆废弃物,大部分半藏在高草丛和紫色柳兰间。一箱箱钓具和露营用具,生锈的铁片箱和各种器具,坏掉的栅门,一辆爸爸没空修理的脚踏车,一堆泄气的轮胎。

爸爸将工具袋扔进卡车后斗,然后蹒跚着走向旁边的夹板小屋,那里存放着工具和可以再利用的废弃物。

不久之后,他走出来,一边的肩上扛着斧头。

他坐上卡车开走。

他在做什么?

* * *

第二天早上,爸爸非常开心,蕾妮很久没有看到他这个样子了。他把凌乱的黑发扎成髻束在头顶,像小狗耳朵一样倒向一边,整体感觉像怪异的耶稣与日本武士混合体。他浓密的黑色大胡子卡着很多木屑,唇髭也是。“我们的贪睡虫起床啦。昨天晚上,你是不是熬夜看书了?”

“嗯。”蕾妮不安地观察他。

从昨夜就压在心头的担忧渐渐散开。他的心情很好。

真是松了一口气。四月的第一个星期六,这是一整年中她最喜欢的一天。

鲑鱼日,今天镇上的所有人会齐聚庆祝即将到来的鲑鱼季,镇民大会发生的不愉快将被抛在脑后。她听说以前住在这里的原住民也会在这一天庆祝,只是名称不同,他们相聚祈求上天赐予丰富的渔获,现在只是镇民热闹玩乐而已。

两点刚过,所有杂务都处理完毕,蕾妮抱起装满食物的保鲜盒,跟着爸爸妈妈走出小屋。一望无际的蓝天之下,卵石海滩灿烂耀眼,破掉的蛤蜊壳散落在地上,仿佛新娘礼服上的片片蕾丝。

他们将食物和毯子放上卡车后斗,加上装雨具和备用大衣的袋子(这个时节,天气很不可靠),一个喷漆罐往远处滚去。他们挤进驾驶座的长条椅,爸爸发动车子出发。

进到镇上,他们把车停在桥边,往杂货店走去。

一转过街角,妈妈说:“怎么回事?”

大路上挤满了人,但气氛不对。马路上应该架起大型烤架,男人围在旁边烤麋鹿汉堡、驯鹿香肠、新鲜蛤蜊,互相吹嘘钓鱼的成绩,畅饮啤酒;女人应该聚集在餐馆,忙着张罗放在长餐台上的食物——比目鱼三明治、一盘盘黄金蟹、一桶桶蒸蛤蜊、一盆盆烤豆子。

然而现在一半的镇民站在靠海的那边,另一半的镇民站在酒馆门前,仿佛上演诡异版的O.K.牧场枪战 (1) 。

然后蕾妮看到酒馆。

所有窗户都被砸破,木门被砍烂,黄铜铰链上只剩下几块碎片,烧焦的墙壁上有着大大的白色喷漆涂鸦:警告,休想乱搞,傲慢的浑蛋,拒绝进步。

汤姆·沃克站在被捣毁的酒馆前,大玛芝和娜塔莉站在他的左边,罗德斯老师和师丈站在右边。其他和他站在一起的人蕾妮都认识,大多是镇上的商店老板、渔夫和观光钓鱼业者。这些是来阿拉斯加寻找机会的人。

马路另一头的木栈道上,站着的都是住在荒野的人:化外之民,独来独往的人。他们住在深山野地,只有靠船和飞机才能到,这些人来阿拉斯加是为了逃避债主、政府、法律、赡养费、现代生活。就像她爸爸一样,他们希望阿拉斯加保持野性,永远不要改变一分一毫。如果顺他们的意,永远不会有电力、游客、电话、柏油路、抽水马桶。

爸爸自信满满地上前。蕾妮和妈妈加快脚步追上。

汤姆·沃克大步走到马路中间迎战。他将一个喷漆罐扔在爸爸的脚边。罐子发出哐啷声响,往旁边滚去。“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干的?你以为大家不知道是你干的?你这个疯子浑蛋。”

爸爸微笑:“汤姆,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有人搞破坏?一定是因为你吵着要改变。真可惜。”

在蕾妮眼中,与爸爸相形之下,沃克先生显得雄壮威武、沉着镇定。蕾妮无法想象汤姆·沃克喝醉酒东倒西歪、自言自语、半夜醒来尖叫哭号。“欧布莱特,你连孬种都算不上。你只是蠢蛋,半夜偷偷摸摸砸窗户、在墙上喷漆,破坏这些我本来就打算拆掉的东西。”

“汤姆,他不会做这种事。”妈妈小心保持视线向下。她知道绝不可以直视汤姆,尤其是这种时候。“昨晚他在家。”

沃克先生上前一步:“恩特,给我听清楚。这次我就当作无心之过饶了你。不过,卡尼克一定要进步,我会全力推动。从今以后,如果你胆敢再以任何方式破坏我的生意,任何方式,我不会召开镇民大会,也不会报警,我会直接找你算账。”

“有钱人,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害怕?”

这次沃克先生微笑着说:“我说过了,你是蠢蛋。”

沃克先生转向镇民,很多人聚集过来听他们吵架:“大家都是朋友,都是街坊乡亲,在墙上喷漆写几个字没什么大不了,快点儿让派对热闹起来吧。”

大家立刻动起来,各自找事情做。妇女三三两两走向餐台,男人去烤架生火。马路尽头,乐队开始演奏。

躺下吧莎莉,在我怀中安歇……

爸爸牵起妈妈的手,带着她往街上走,随着音乐的节拍点头。

蕾妮被独自留下,站在那里,困在敌对双方交火的战场上。

她一直很清楚阿拉斯加危机四伏——气候、野兽、突然在脚下破裂的冰层、地震、火山、她爸爸——但这里的人很团结,互相照应,教导他们如何生存,送他们食物。

现在她感觉这个镇出现了裂痕,各有主张的两群人争辩卡尼克的本质应该是什么。

可能会越演越烈。

破坏酒馆的行为,显示出爸爸的愤怒有了新的层面。他竟敢公然做出这种行为,她感到很害怕。自从沃克先生和大玛芝命令爸爸冬季去油管工作,他一直很谨慎。他从来不打妈妈的脸,也不打会看得到淤血的地方。他非常努力控制脾气,想尽办法压抑。他对沃克先生敬而远之。

现在看来,他似乎不想继续下去。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他们的生活原本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但现在被打破了。她想起很久以前有过的一个念头,当时他们还住在安全的西雅图,感觉像是上辈子的事了,那时她觉得她们母女站在随时可能坍塌的悬崖上。现在终于发生了吗?在这里?

蕾妮没有察觉汤姆·沃克走过来,直到他开口说话。

“你好像很害怕。”沃克先生说。

“你和我爸爸的纷争可能会导致卡尼克分裂。”她说,“你应该知道吧?”

“相信我,蕾妮,没什么好担心的。”

蕾妮抬头看沃克先生。“你错了。”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回答。

* * *

第二天蕾妮去打工的时候,大玛芝对她说:“你担心太多了。”过去一年,她在杂货店打工,负责补货、清扫存货上的灰尘、用古老的收款机结账。她赚的钱足以买很多底片和书。可想而知,爸爸一开始极力反对,但这次妈妈鼓起勇气对抗,坚持十七岁的孩子放学后要去打工才对。

“这次的破坏行为不是好现象。”蕾妮望向窗外,往被毁的酒馆看去。

“唉,男人就是蠢。你该趁早记住这件事。看看那些公麋鹿,它们全速朝对方撞过去,大角羊也是。他们会弄得吵吵闹闹、轰轰烈烈,但一点儿意义也没有。”

蕾妮无法苟同。她看出他的破坏行为造成什么后果,她周遭的人都受到影响。她以前无法想象,在烧焦木墙上写几个字的杀伤力竟然像子弹一样,射进小镇的心脏,但现在她知道了。昨晚在大街上的派对像往年一样热闹,狂欢到天色开始变暗,但她看得出镇民分成两派,一边认为改变与进步只有好处,另一边反对。派对终于结束时,所有人各自散去。

各自散去。这个镇上的人原本最喜欢做什么事都要在一起。

* * *

周六晚上,蕾妮与爸爸妈妈去哈兰庄园烤肉。结束之后,他们像平常一样,在泥地上生起很大一堆篝火,围着喝酒谈天。夜晚降临,天空逐渐变成紫色,让每个人变成深黑色的影子。

蕾妮坐在门廊上,借着提灯的光再次阅读迈修最近写的一封信,从这里,她能看见大人聚集在火堆旁。酒壶在众人手中传来传去,从这里看过去,形状像黑色土蜂。火堆发出噼啪、咝咝的声响,但还是能清楚地听见男人的交谈,他们的火气越来越高涨。

“……占领我们的镇……”

“……傲慢的浑蛋,自以为是我们的主子……”

“……接下来他就会引进电力、电视……把这里变成拉斯韦加斯。”

车头灯射穿黑暗,院子里的狗群发狂,吠叫呼号,一辆白色大型双轴卡车隆隆驶过烂泥,停车时激起泥水。

沃克先生从昂贵的新卡车上下来,迈着自信的步伐昂然走向火堆,态度怡然自得,仿佛这里是他家。

不妙。

蕾妮折好信纸塞进后口袋,走下台阶踏进泥地。

火光将爸爸的脸映成橘色。他的包头垮下来,垂在左耳后面。“看来有人迷路了呢。”他因为喝太多酒所以声音有点儿奇怪,“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沃克。”

“奇恰客竟然说这种话。”他灿烂的笑容减轻了这句话的羞辱力道,也可能反而加重了。蕾妮无法判断。

“我来这里已经快五年了。”爸爸紧紧抿着嘴,几乎看不见嘴唇。

“这么久了呀?”沃克先生雄壮的臂膀抱胸,“我的几双靴子比你去过阿拉斯加更多地方。”

“给我听着——”

“乖,不要吵。”沃克先生笑着说。蕾妮看出他的眼睛没有笑,里面一点儿笑意也没有。“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他们的。”他抬抬下巴指着克莱德、唐娜、瑟玛、泰德。“我从小就认识他们。我还教过克莱德猎鸭子呢,记得吗,克莱德?小时候,我因为对瑟玛没礼貌,结果被她赏了一巴掌。我来找我的朋友,有事跟他们说。”

爸爸一脸不快,而且烦躁。

沃克先生对瑟玛微笑,她也报以微笑。“我第一次喝啤酒就是和你一起,记得吗?踢腿麋鹿是我们的酒馆,我们的。唐娜,你们在那里结婚呢。”

唐娜看了丈夫一眼,不知道该不该笑。

“事情是这样的,老酒馆该整修了。我们需要一个可以欢聚谈笑玩乐的地方,而且不会有木头烧焦的臭味,离开时也不会满身煤灰。不过整修需要很多工程。”沃克先生停顿一下,轮流看着每个人的脸,“也需要很多工人。我可以从荷马请人过来,给他们四美元的时薪整修酒馆,不过,我比较想把钱留在镇上,给我的好友乡亲。大家都知道,冬天来的时候,口袋里有点儿零钱很有帮助。”

“时薪四美元?很高呢。”泰德看瑟玛一眼。

“我希望尽量公道。”沃克先生说。

“哈!”爸爸说,“他想操纵你们、收买你们。不要听他的话。我们很清楚怎样对我们的镇最好,不要他的臭钱。”

瑟玛厌烦地看了爸爸一眼:“汤姆,这份工作可以做多久?”

他耸肩:“必须在天气变冷之前完工,瑟玛。”

“你需要多少工人?”

“有多少我都要。”

瑟玛后退,转向泰德,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厄尔?”爸爸说,“你不会任由他做这种事吧?不能只是因为他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

狂厄尔满是皱纹的苍白脸孔挤成一团,像干掉的苹果:“恩特,这里难得有工作机会。”

蕾妮看出这句话对爸爸的影响,他整张脸暴怒扭曲,吐了一口痰,握紧双拳。

“我要做。”泰德说。

沃克先生得意地微笑。蕾妮看到他的视线转向爸爸,停留了一分钟。“很好。还有谁?”

克莱德上前,爸爸发出像是爆胎的声音,抓住妈妈的手臂拖着她走向停在庄园另一头的卡车。蕾妮必须在会吸脚的浓厚泥浆中奔跑才能追上。他们全家上了车。

爸爸踩油门的时候太用力,轮胎在烂泥中空转了一阵才抓住地。他挂挡倒车,回转之后高速驶出敞开的闸门。

妈妈握住蕾妮的手,她们都很清楚最好别开口。他开始自言自语,拍打方向盘,好像要强调他的想法。

“一群该死的白痴……让他赢……可恶的有钱人,自以为拥有全世界。”

回到小屋,他猛然停下,打到停车挡。

蕾妮和妈妈坐着不动,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他没有动,只是透过满是蚊子尸体的肮脏风挡玻璃,看着烟熏室和后面的黑暗树丛。天空是很深的紫棕色,点缀着百万颗明亮的星星。

“下车。”他咬牙切齿,握住方向盘又放开,仿佛触电般,“我需要思考。”

蕾妮打开车门,她和妈妈急着想消失,差点儿从车上跌落。她们手牵手,拖着脚步走过烂泥,登上台阶,打开门,进去之后关上,希望能够上锁,但她们知道绝不可以。万一他发狂,很可能会不惜烧掉房子也要找到妈妈。

蕾妮走到窗前,拨开窗帘往外望。

卡车还在对着夜空喷废气,两道头灯明亮照耀。

她看到他的身影,依然在自言自语。

蕾妮靠近妈妈说:“捣毁酒馆的人就是他。”

“不是啦。他在家,和我一起在睡觉,而且他不会做那种事。”

蕾妮心中有一部分想继续瞒着妈妈,不想让她难过,但真相快把蕾妮的灵魂烧出一个洞了,只有说出来才能灭火。她们是伙伴,她和妈妈是一起的,她们之间没有秘密。“你睡着之后,他开车去镇上。我看到他扛着斧头出去,看到卡车后斗有一罐喷漆。”

妈妈点起一支烟,沉重呼了一口烟。她细瘦的肩膀因为沮丧而垂下。“我还以为……”

蕾妮懂。希望,闪亮迷人,专门拐骗没有防备的人。她很清楚希望有多诱人、多危险。“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他已经因为失业在火大了,现在又加上酒馆的事情——汤姆的事情——他很可能会爆发,做出鲁莽的行为。”

蕾妮感受到妈妈的恐惧,以及默默伴随而来的羞耻:“我们必须非常小心。这件事搞不好会闹得很大。”

妈妈沉重地叹息:“哦,这下可好,又多了一件要担心的事。”

(1)  O.K.牧场枪战(O. K. Corral):一八八一年发生在美国亚利桑那领地汤姆斯通的一场枪战,对美国历史有着深远影响,象征法制与犯罪之间的斗争。由于改编为许多影视作品而影响着美国的大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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