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七岁的蕾妮在大雪中沉稳地驾驭雪地机动车。她独自在广袤的冬季原野。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她跟随车头灯的指示,转向通往旧矿场的路。过了一千六百米左右,大路变成小径,蜿蜒起伏。拖在后面的塑胶雪橇在雪地上碰撞,现在里面没有东西,她希望很快就会载上猎物。爸爸至少说对了一件事:蕾妮成了神枪手。

她驶过路堤,绕过树木和结冰的河流,有时候她会在雪地机动车上飞起来,打滑失控;有时候她会因为欢喜和害怕而尖叫。在这里,她彻底畅快自在。

越往高处去,树木逐渐变得稀疏、矮小、瘦弱。她开始看到嶙峋峭壁,露出地面的花岗岩覆盖着白雪。

她继续前进,下坡、转弯,撞穿一道积雪,避开几根枯树干。她必须全神贯注地驾驶,不能分心思考和感受其他事物。

上了山丘,雪地机动车往左滑,失去抓地力。她松开油门,降低速度,最后停下来。

她通过人造橡胶面罩的小孔用力呼吸。蕾妮看看四周,刀锋般的山峰、蓝白冰河、黑色花岗岩。昏暗的灰色日光下,一切都变成黑白灰,到处是锐利边缘、嶙峋峭壁的单色调世界。已经三月底了,冬季来到尽头,然而在这里,在这不合时节的低温中,依然严寒刺骨。

她下车后不停发抖。在这种高海拔的地方,即使穿着层层厚重衣物,她依然觉得冷。她奋力抵抗强风,解下背包和雪鞋。

大雪横向飞来。她把雪地机动车推到大树下,用油布盖好,虽然效果有限,但多少有点儿保护作用。雪地机动车顶多只能骑到这里。

天空稍微变亮一点儿。每次呼吸,日光便稍微扩大一些。

小径转向上,通往一座陡峭山峰,路越来越窄。走了不到八百米,她看到一堆冻结的羊粪,于是跟着脚印往高处爬。

她拿出望远镜,搜索周围一片雪白的山地。

那里有一只米白色的大角羊,顶着巨大的弯角,走在一道山脊上,四蹄在积雪的崎岖地面上灵巧移动。

她脚步谨慎,沿着狭窄的山脊前进,往上爬进树林里。她在那里再次发现它的踪迹,一路跟着走到一条冰冻的河边。

新鲜的粪便。

大角羊在这里过河,踩破冰层,游过寒冷的河流。大片的冰凸起,在水中载浮载沉,因为旁边的冰层很坚固,所以无法漂走。

一棵老树横在冰上,上冻的枝丫散开,沿着树干有几处河水流动。

她仔细观察。大雪盘旋吹拂冰面,积在树干的一边,另一边则像小龙卷风一样散开。有些地方的积雪完全被吹散,留下裂开的晶莹银白冰层。她知道在这里过河很危险,但绕路可能得花上好几个小时,而且天晓得有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过去。她大老远来到这里,不能空手而回。

蕾妮拉紧背包,绑好猎枪,脱掉雪鞋绑在背包上。

她低头看着那棵树,直径大约六十厘米,树皮剥落、结冰,到处积雪结冰,她做个深呼吸,爬上树干。

世界瞬间收缩,变成像树干一样小、河面一样宽。粗糙的树皮刺进她的膝盖。冰和树皮的气味充斥她的鼻子。四周响起冰破裂的声音,有如来复枪发射的巨响。

她顺着树干往前望。

那里,对岸,她只要想着那里就好,不要听冰层裂开的声音,也不要看底下奔流的冰冷河水,更不要想会掉下去这件事。

一点儿又一点儿,她手脚并用往前爬,风呼啸吹过,用力推她,雪花点点沾在她身上。

冰猛烈、响亮地裂开。树往下落,在她眼前穿透冰层,沉下去又弹起来。冰冷的河水溅起,积聚在冰层上,映着幽微的日光。

蕾妮趴下。树发出深沉的咔咔声响,然后下沉到更深的地方,撞到东西。

树干弹回时,她差点儿跌落。

她急忙站起来,伸出双臂保持平衡。脚下的树仿佛在呼吸,扩张、收缩、移动。

距离对岸还有大约两米。她想到迈修的妈妈,她的遗体出现在距离落水处几千米的地方,惨遭动物啃食。她绝对不可以踩破冰层跌下去。很难说尸体会出现在什么地方,阿拉斯加的河水流向四面八方,揭露出应该永远深藏的秘密。

她迅速往前跑。接近对岸时,她纵身一跳,高高跃起,手脚挥舞,仿佛想要飞起来,然后重重落在对岸冰雪覆盖的岩石上。

血。

她尝到血味,口中温热的金属滋味,感觉血流下冰凉的脸颊。

她突然开始发抖,察觉衣服湿了,不知道是因为流汗,还是被河水溅到,手腕和靴子上都有小水滴。她的手套湿了,靴子也湿了,但幸好都是防水的。

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检查伤势。她的前额破皮,咬到舌头。派克大衣的袖子湿了,好像有一点儿水从领口喷进去,但不太严重。

她重新拉好背包,拿起来复枪,再次出发,渐渐离开河流,但保持在能看到的距离。

雪扫过她的兜帽,钻进去积在脸颊上,她继续跟踪脚印和粪便,一路往上,穿过凸出的岩石架。在这样的高度,世界在白雪中一片死寂,雪花与她呼出的白烟让视线变得朦胧。

她突然听见声音。树枝折断,羊蹄滑过岩石。她闻到猎物的气味,躲进两棵白雪覆盖的树木之间,举起枪。

她从瞄准器看过去,找到了那只大角羊,瞄准。

她保持呼吸平稳。

等候时机。

扣下扳机。

羊没有发出声音。完美一击,正中目标。没有痛苦,羊先是跪倒,然后整个倒下,滑落岩石,停在积雪的岩石架上。

她朝猎物走去,在雪中跋涉。她想现场处理好,尽快把肉装进背包里。基本上这算违法盗猎,大角羊的狩猎季是秋天,但冰箱里没肉就是没肉,垦荒的人总得生存。她估计这只羊处理完毕之后大概会有九十斤的肉。背着这么重的东西走回停放雪地机动车的地方,这条路将非常漫长。

* * *

蕾妮操纵雪地机动车驶过雪白的长长车道,往开垦园前进。她小心控制油门,慢慢骑,留意每个坑洞与转弯。

过去四年,她变得像阿拉斯加的所有东西一样:野性不羁。她的头发长度几乎到腰(她从来不觉得有必要剪),颜色变成很深的红木色调。婴儿肥的少女脸蛋变瘦,轮廓分明,雀斑消失,乳白肌肤衬出一双水蓝眼眸。

下个月,爸爸就会回到小屋。自从那天汤姆·沃克和大玛芝来过之后,爸爸一直遵守他们的约定。或许满怀怨恨、态度恶劣,但他听从他们的“命令”。每年感恩节过后,他就会离开(通常这时候,他做噩梦的次数会增加,会开始自言自语、挑衅寻事),去北坡修筑油管。他赚了很多钱,每个星期都寄回家。她们用这笔钱整修开垦园,过起安稳的生活。现在她们养牛、羊、鸡,拥有一艘捕鱼用的铝制快艇,圆顶温室里的菜园欣欣向荣。她们卖掉面包车,换了一辆还算不错的卡车。现在面包车变成一位老隐士的家,远在麦卡锡附近的森林里。

爸爸依然很难相处,阴晴不定、爱闹情绪、乖戾暴躁。他对沃克先生的憎恶严重到危险的程度,一点点挫折(或是威士忌加上狂厄尔)就会让他爆发,不过他并不蠢,他知道汤姆·沃克和大玛芝随时盯着他。

妈妈依然会说:“他改很多了,你不觉得吗?”蕾妮有时候会相信。也可能她们只是适应了环境,就像在冬季换上白羽毛的雷鸟。

他去油管工地之前,天色逐渐变黑的那一个月,以及他回家探望的冬季周末,她们像科学家一样仔细观察爸爸的情绪,如果发现他一只眼睛微抽就要小心,那表示他的焦虑开始上升。蕾妮学会趁他爆炸之前拆除引线,如果来不及,就先闪到一边去。她得到的惨痛教训是,她出面干预只会害妈妈被打得更惨。

她骑着雪地机动车进入一片雪白的前院,看到汤姆·沃克的大型双轴卡车停在大玛芝的万国收割机卡车旁。

蕾妮将雪地机动车停在鸡窝与小屋之间,一下车,她的靴子立刻陷进表面结冰的积雪中。在开垦园这里,天气变得很快,越来越暖。过不了多久,屋檐上的冰柱就会开始融化,滴滴答答个不停。

她从雪地机动车拖着的红色塑胶雪橇上卸下在野外处理好的猎物,将装在白色袋子里的血淋淋的羊肉扛在肩头。跋涉经过牲口,它们看到她,纷纷发出各种叫声。她登上整修之后变得稳固的台阶,进入小屋。

屋里温暖明亮。几秒前,她呼吸还有白雾,进来之后就没有了。发电机运作时发出像割草机的声音,为屋内提供电力照明。黑色的小柴火暖炉散发热气,依旧是他们刚搬来时就有的那一个。

厨房里新的流理台上,大型手提录音带音响播放着音乐。有人调大音量,那首歌是比吉斯合唱团的迪斯科舞曲。烤面包和烤肉香气四溢,整间小屋都闻得到。

感觉得出来爸爸不在。他离开的时候,家里的气氛完全不一样。

大玛芝和沃克先生坐在餐桌旁玩牌,这张桌子是去年夏天爸爸做的。

“嘿,蕾妮。看着他们,别让他们作弊。”妈妈在厨房大喊。这些年来厨房逐渐整修,添购了瓦斯烤箱炉具和冰箱。沃克先生为流理台铺设瓷砖,送来一个比较好的水槽。她们依然没有自来水,屋里也没有厕所。大玛芝做了一个碗盘架,她们每次去荷马的救世军二手店都会添购餐具。

“哦,他们正在作弊。”蕾妮笑着说。

“我可没有。”大玛芝拿起驯鹿香肠塞进嘴里,“我不必作弊就能让这两个人输得惨兮兮。快过来,蕾妮,跟你玩才有点儿挑战。”

沃克先生大笑着站起来,椅脚刮过云杉木地板。“看来有人猎到羊喽。”他从水槽下面拿出白色大塑料布铺在地上。

蕾妮将袋子重重放在塑料布上,然后在旁边跪下。“没错。”她说,“在波特山脊那里。”她打开袋子,拿出在野外处理过的羊尸。

沃克先生磨利乌鲁刀之后交给她。

蕾妮动手将后腿肉分割成肉排和烧烤肉块,去除肉上泛着银光的筋。

妈妈由厨房出来,满脸笑容。在冬季,她似乎一直笑嘻嘻的。她在阿拉斯加变得茁壮,就像蕾妮一样。很讽刺,她们两个都觉得冬季最安全,虽然世界变得很小、很危险。爸爸不在,她们终于可以自在地呼吸。现在她们母女一样高了。因为以蛋白质为主食,她们的体形像芭蕾舞者一样精瘦轻盈。

妈妈在餐桌边坐下,然后说:“这次我赢定了。你们最好先想想该怎么打。”

“真的会赢?”沃克先生说,“还是像平常一样只是差点儿会赢?”

妈妈大笑。“汤姆,你很快就会知道我的厉害。”她开始发牌。

蕾妮在冬天会稍微假装,就像在夏天一样。例如此刻,她假装没发现妈妈和沃克先生看彼此的眼神,他们都小心避免肢体接触。妈妈提起他的名字时偶尔会叹息。

有些事情太危险,他们都很清楚,尤其是感情。

蕾妮弯腰切肉。她太专心在刀子上,以至慢了半拍才听见引擎声。然后她看到车头灯由窗户射进来,断断续续的强光照亮屋内。

不久之后,小屋的门开了,爸爸走进来。他戴着褪色磨损的卡车司机帽,低低压在眉心上,长长的胡须没有打理。在油管工地待了几个月,他变得精壮剽悍,感觉得出来酒喝得太多、饭吃得太少。严酷气候让他长出皱纹,皮肤像皮革。

妈妈连忙站起来,神情焦虑。她在冬季储存的欢乐瞬间蒸发。“恩特,你提早回来了!你应该先告诉我你要回来。”

“可不是,”他说,“看得出来你为什么想知道。”

“只是邻居聚在一起玩牌而已。”沃克先生推开椅子站起来,“不过我们该走了,让你们好好享受天伦之乐。”他经过爸爸(爸爸没有后退让路,沃克先生不得不改道),拿起挂在门边的派克大衣穿上。“谢谢招待。”

他离开之后,妈妈注视爸爸,她的脸色惨白,嘴巴微张,有种好像喘不过气的忧虑神情。

大玛芝站起来,一手搂住爸爸拉过去,力道之大,让他猛嘘一口气。“我来不及收拾东西,所以今晚先住在这里。你应该不介意吧?我相信你不会。”

爸爸完全没有看大玛芝,眼里只有妈妈:“大块头女人想做什么,我哪有资格多嘴?”

大玛芝大笑着走开。她躺在沙发上,穿着拖鞋的脚架在新茶几上。安克雷奇有家饭店倒闭出清,她们买下了这张沙发。

妈妈急忙走向爸爸,伸出双手将他拥入怀中。“嘿。”她呢喃,亲吻他的喉咙,“我好想你。”

“我被开除了,那群王八蛋。”

“可怜的恩特,”妈妈说,“你总是走霉运。”

他轻触妈妈的脸,抬起她的下巴,激情热吻。“老天,我爱你。”他贴着她的嘴唇说。他的触摸让她发出呻吟,整个人贴在他身上。

他们往卧房走去,拨开珠帘时发出叮当声响,显然完全没有意识到屋里还有其他人。蕾妮听见他们倒在床上,老旧弹簧嘎嘎作响,他们的呼吸加速。

蕾妮跪坐在地上。老天,她实在无法理解爸爸妈妈的关系。蕾妮觉得很可耻,她们母女对爸爸的爱始终无法动摇,让她感到难受苦恼。他们全家都有病,她知道。从大玛芝怜悯的眼神中也看得出来,她偶尔会那样看妈妈。

“孩子,这样不正常。”大玛芝说。

“哪里不正常?”

“天晓得!我认识很多结过婚的人,只有疯子彼德最幸福。”

“玛蒂达是只很特别的鹅。你想吃东西吗?”

大玛芝拍拍大肚腩:“当然喽。我最爱你妈做的炖肉。”

“我去盛一点儿。他们进去房间不会这么快出来。”蕾妮将切好的肉包起来,用放在水槽旁桶里的水洗手。她进厨房,把收音机开到最大声,但依然掩盖不了卧房里久别重逢的热情。

* * *

四月,冰雪开始融化,万物复苏,热闹嘈杂。这里的人称之为“破春”,不难理解为什么。这个季节阳光回来,照耀着漫长冬季留下的脏污大地。世界震动,想甩掉寒冷,发出类似大型机器运作的声音。房屋大小的冰块崩落,顺水流往下游,碰撞所有经过的东西。树木闷声抱怨,因为湿润的土地不够稳固而倒下。

遗失在大雪中的物品重新出现:被风吹走的帽子、一卷绳索、扔进雪堆里的啤酒罐漂浮在泥泞的路面上。黑色松针堆在污浊水坑中,暴风吹落的树枝浮在水面上,从各个角落往下流。羊群站在会将人往下吸的烂泥中,烂泥深到它们膝盖的位置,用再多干草也吸不干净。

树旁的雪洞积水,流向路边,只要一挖地就会冒出来,提醒大家阿拉斯加其实是雨林。无论站在哪里都会听到冰裂开的声音,水从树梢与屋檐落下,整条马路边都在滴水,已经过度饱和的地面上只要有任何凹陷,就会立刻积水。

动物从躲藏的地方出来。熊爬出洞窟,踏着笨重的脚步下山觅食。麋鹿和熊在镇上从容漫步。所有人转弯的时候都会放慢速度。成群野鸭和野雁归来,呱呱叫着停在海湾的波浪上。鸟儿回归宣告春季来临。大自然正在进行春季大扫除,清除冰雪、寒冷、严霜,擦干净窗户让阳光照进来。

漫长严酷的冬季中,黑暗让世界变得有如尘埃般微小。春季总是仿佛复仇一般归来,给他们像今天这样的晴朗日子。

美丽的蓝色傍晚,天空的颜色有如旧牛仔布。

蕾妮穿上Xtratuf牌的橡胶靴,到外面喂牲口。现在他们有七只羊、十三只鸡、四只鸭。她在深及脚踝的烂泥中缓慢走动,沿着爸爸上次出门时留下的胎痕前进。她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转向那个悦耳的声音,看着他们家通往外面世界的海湾。那里依然是一片弯弯的野地,几棵连根拔起的树倒在地上,海水恣意疯狂地涌入又退去。每天两次,急速涌入的海水会淹没海湾,不知情的游客可能还来不及发现危险就已经受困或被灭顶。即使在自家的后院里,她也绝不会掉以轻心,不过当潮水涌入,拍打满是贝壳的海岸,那样的美景总是令她忘记呼吸,屡试不爽。

现在她看到游客划着轻艇,五颜六色的船队从水面上漂过。

妈妈来到蕾妮身边,她身上有着熟悉的气味——香烟、玫瑰果香皂、薰衣草护手霜。只要闻到这个香味,蕾妮就会想起妈妈。妈妈一手搭着蕾妮的肩,调皮地撞一下她的屁股。

她们看着小艇划进海湾,听着游客的欢笑在海面回荡。蕾妮很想知道这些外界的孩子的人生是怎样的,他们在夏季来到北方,扛着背包登山,梦想能够在“远离尘嚣”的地方生活,然后再回到位于郊区的家中,重拾瞬息万变的生活。

她们身后,红色卡车隆隆发动。“你们两个,该出发了。”爸爸大喊。

妈妈牵起蕾妮的手。她们转身,朝爸爸走去。

到了爸爸身边,蕾妮说:“这次开会,我们不该去。”

爸爸看着她。在阿拉斯加的这些年,他老了很多,变得瘦削结实。他的眼角与凹陷的脸颊都出现了皱纹。“为什么?”

“去了你只会不高兴。”

“你以为我会怕那些姓沃克的家伙?你觉得我没种?”

“爸爸——”

卡尼克改头换面,和他们刚来时非常不一样,爸爸痛恨所有改变。他讨厌载游客从荷马过来的渡船。他讨厌必须放慢车速,因为游客走在马路中间,目瞪口呆地到处游荡,指着每只鹰和海豹。他讨厌镇上新的钓鱼观光产业,因为太热门,所以有时候餐馆会没有空位。他讨厌来观光的人,他说他们只会到处乱看。他讨厌这一切,但最讨厌的莫过于新搬来的外地人,他们在小镇附近盖房子,用篱笆圈地、建造车库。

在这个温暖的春季傍晚,全新的食钓店(卖零食和钓具的地方)生意很好,冰激凌店门外大排长龙。几个大胆的游客跑到大马路上拍照,交谈的音量太大,吓到拴在路边的几条狗。

踢腿麋鹿酒馆贴着一张告示:星期六晚上七点举行镇民大会。

“这里变成西雅图了吗?”爸爸嘀咕。

“上次开会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妈妈说,“那次汤姆捐献木材整修码头。”

“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找地方停车,“你以为我需要你说?我怎么可能忘记?汤姆·沃克自以为了不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他把车停在焦黑的踢腿麋鹿酒馆前。酒馆敞开大门迎接镇民。

蕾妮跟着爸妈进去。

镇上发生了那么多变化,只有这里始终如一。只要这里有酒卖,卡尼克居民不在乎烧黑的墙壁与焦臭味。

酒馆里已经挤满了人。穿着法兰绒衬衫的男男女女围在吧台前(以男性居多)。几条瘦狗窝在吧台凳下面,不敢干扰店里的人。酒馆里播放着音乐,所有人同时在说话。一条狗跟着嚎叫,但只叫了一声就挨踢,它赶紧闭嘴。

狂厄尔看到他们,挥挥手。

爸爸点头,走向吧台。

老吉姆守着吧台,数十年如一日。他的牙齿全掉光了,眼睛湿湿黏黏的,胡子稀疏,寡言少语。他在吧台里动作很慢,但待人和气。大家都知道老吉姆愿意让客人赊账,也愿意客人用麋鹿肉交换酒。听说汤姆的爸爸在一九四二年建造这间酒馆时就是这样了。

“威士忌,双份。”爸爸对吉姆大喊,“给我老婆一瓶雷尼尔啤酒。”他拿出一沓在油管赚来的钞票,用力往吧台上一拍。

他端着威士忌和妈妈的啤酒,走向一个阴暗的角落,厄尔、瑟玛、泰德、克莱德和哈兰家的其他人都在那里,各式各样的塑胶椅围着一个倒放的酒桶。

瑟玛抬头对妈妈微笑,将一张白色塑胶椅拉到她身边。妈妈坐下,两个女人立刻头靠着头开始聊天。过去几年,她们两个成为好朋友。这些年来,蕾妮逐渐了解瑟玛,她就像每个有胆量在阿拉斯加荒野生活的女人一样,强悍、稳重、诚实到不留情面。不过最好不要轻易招惹她。

“嘿,蕾妮。”娃娃微笑着露出一口歪七扭八的牙。这可怜的孩子,她的牙齿有些从粉红牙龈往内长,有些往斜里长。她的金发有如光轮,像鸟窝一样卡着树叶和树枝。她的运动衣太大,裤子太短,羊毛袜和踝靴上方至少露出七厘米小腿,像茅根一样细瘦。

蕾妮坐在八岁小女生旁边:“嘿,娃娃。”

“艾索昨天在家,我差点儿拿弓箭射他。”她笑嘻嘻地说,“老天,他真是个讨厌鬼。”

蕾妮憋住笑。

“有新照片可以给我看吗?”

“当然有。下次我们去你家的时候,我会带去。”蕾妮靠在烧焦的原木墙上。娃娃靠在她身边。

前面的吧台响起钟声。

交谈声降低,但没有完全停止。镇民大会或许是荒野居民接受的例行活动,但挤满阿拉斯加人的地方不可能彻底安静。

汤姆·沃克满脸笑容地走进吧台:“嘿,各位乡亲,感谢大家来开会。我看到现场有很多老朋友,也有不少新面孔。新来的乡亲,你们好,欢迎来到卡尼克。我相信一定有人不认识我,我先自我介绍,我叫汤姆·沃克。我父亲艾克哈·沃克来到阿拉斯加的时候,你们大部分的人都还没有出生。他来这里淘金,不过却靠土地起家,就在卡尼克镇上。他和我的母亲开垦了约两点四三平方千米的土地,取得所有权。”

“又来了。”爸爸酸溜溜地对着酒杯说,“接下来他一定会搬出他的州长死党,说他们小时候一起去钓螃蟹的陈年往事。老天……”

“我的家族三代都住在同一块土地上。这里不只是我们生活的地方,还是我们的根。不过时代在改变,你们都很清楚我的意思。新面孔就是改变的证明。阿拉斯加非常神奇,是最后的疆界。大家都希望在改变更多之前,来看看我们的州。”

“所以呢?”有人大声说。

“观光客涌入。国王鲑鱼季的时候,他们占据基奈河岸,他们在我们的水域划独木舟,他们挤满渡船,一批批来到码头。邮轮会带来更多人,不是区区几百,而是成千上万。我知道过去两年泰德的观光钓鱼生意业绩翻倍,餐馆经常没位子。听说夏季的时候,从塞尔多维亚和荷马开来的渡轮每天都会载满游客。”

“我们就是不想要那样才会搬来这里。”爸爸大喊。

“汤姆,你说这些是为了什么?”坐在角落的大玛芝高声问。

“玛芝,问得很好。”沃克先生说,“我决定花钱整修踢腿麋鹿,让这家老店焕然一新。我们每次来喝酒都弄得手掌和裤子脏兮兮的,是时候该有新酒馆了。”

有人大声欢呼表示赞同。

爸爸站起来:“你以为我们需要像城市一样的酒吧?你以为我们需要欢迎那些穿凉鞋、挂着相机跑来的白痴?”

大家转头看爸爸。

“我认为刷刷油漆、放点儿冰块不会有坏处。”沃克先生心平气和地说。

大家都笑了。

“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远离外界,远离那个乱七八糟的世界。我主张大家一起对大人物先生说不,我们不需要改善这家酒馆。奇恰客要喝酒就去咸狗酒馆吧。”

“真是的,我又不是要建一座桥通往大陆。”沃克先生说,“别忘了,这个镇是我父亲建造的。你还在外界参加小联盟征选的时候,我已经在这家酒馆工作了。这家店完全属于我。”他停顿一下。“彻彻底底。你忘记了吗?现在想想,那家旧旅舍好像也该整修一下,游客需要住宿的地方。哎呀,干脆取名叫吉妮娃旅舍好了。她一定会喜欢。”

沃克先生故意刺激爸爸,蕾妮从他的眼神中看得出来。这两个人之间永远存在敌意。哦,他们努力掩饰,尽量互相回避,但那份敌意永远都在,只是这次沃克先生不肯让步。

“妈的,你相信吗?”爸爸对狂厄尔说,“接下来还有什么新花招?赌场?摩天轮?”

狂厄尔皱着眉头站起来:“汤姆,先等一下——”

“厄尔,只是十个房间而已。”沃克先生不温不火地说,“一百年前,俄国毛皮商人走在这里的街道上的时候,那家旅舍已经在营业了。旅舍是我们历史的一部分,现在却被木板封起来,像个一身黑衣的寡妇。我会让它重新绽放光彩。”他停顿一下,直直看着爸爸。“我要改善这个镇,没有人能阻止我。”

“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能让我们乖乖听话!”爸爸大喊。

“恩特,”瑟玛说,“我觉得你太小题大做了。”

恩特怒瞪瑟玛:“我们不要一堆游客爬上我们的屁股。我们要抗争。去他妈的——”

沃克先生伸手敲吧台上方的钟。“酒水由本店招待。”他微笑着说。

大家立刻鼓噪起来,鼓掌、欢呼,争先恐后地挤到吧台前。

“不要被他用几杯免费的酒收买了。”爸爸大喊,“他的想法烂透了。如果我们想住在城市里,早就去别的地方了,妈的。万一他不肯就此罢休呢?”

大玛芝侧身挤到他旁边。“恩特,你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她穿着长度到膝盖的手工串珠麂皮外套,里面的法兰绒睡裤塞进毛皮雪靴里。“你在码头修理船只引擎赚钱,有人逼你申请执照吗?没有。我们不会做那种事。就算汤姆想把这里变成芭比梦幻屋,也没有人会说不可以。这就是我们来到这里的原因,做我们想做的事,而不是你要我们做的事。”

“我这辈子一直受他那种人的气。”

“是吗?说不定是你有问题,不是他。”大玛芝说。

“给我闭嘴。”爸爸怒吼,“过来,蕾妮。”他抓住妈妈的上臂,拉着她离开酒馆。

“欧布莱特!”

蕾妮听见沃克先生洪亮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爸爸已经快到门口了,这时停下来转过身,把妈妈拉到身边。她脚步踉跄,差点儿摔倒。

沃克先生走向爸爸,一群人跟着过去,靠得很近,每个人都端着酒。乍看之下,沃克先生很轻松自在,但他的眼神,加上看着妈妈时抿嘴的动作,感觉得出来他其实非常愤慨。

“别这样,欧布莱特。不要跑掉嘛,要敦亲睦邻呀。”沃克先生说,“老兄,这个计划可以让大家赚钱,而且改变很自然,无法避免。”

“我不会让你改变我们的镇。”爸爸说,“你再有钱,我也不当一回事。”

“你终究得接受。”沃克先生说,“你别无选择,干脆有风度地认输吧。快进来喝一杯。”

风度?

到现在沃克先生还不懂吗?

爸爸对任何事都不会轻易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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