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二天早上,妈妈用开朗的语气喊她:“快起床,贪睡虫!该上学了。”

这句话非常正常,每个妈妈都会对十四岁的孩子这么说,但蕾妮听出言外之意——拜托,假装没事。这样的恳求形成危险的约定。

妈妈想要蕾妮一起加入这个可怕的沉默团体,但蕾妮不愿意。她不想假装昨天发生的事情很正常,但她只是个孩子,她能怎么办?

蕾妮换好衣服,谨慎地爬下梯子,害怕看见爸爸。

妈妈拿着平底锅站在扑克牌桌旁,里面装着香脆的培根,仿佛这个早上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她右脸肿了,太阳穴周围一片青紫。她的右眼肿胀发黑,几乎睁不开。

蕾妮感觉内心压抑的愤怒挣脱而出,感到不安又困惑。

她懂恐惧,恐惧逼人奔逃躲藏,羞耻逼人沉默噤声,但愤怒要的东西不一样——释放。

“不要这样。”妈妈说,“拜托。”

“不要怎样?”蕾妮虽然不是故意的,但语气很尖锐。

“你在批判我。”

蕾妮愕然惊觉确实如此,她真的在批判妈妈,这样让她感觉很不孝,甚至残忍。她知道爸爸有病。蕾妮弯腰取出垫在桌子底下的书,换上另一本。

“状况比你所想的复杂。他不是故意动手的,真的。有时候,我会刺激到他。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不该那样。”

蕾妮低头叹息。她缓缓站起来,转身面对妈妈。“可是……现在我们在阿拉斯加,妈妈。需要帮忙的时候没办法求救。我觉得我们应该离开。”她自己都不知道心中有这种想法,说出口才发现。“冬天还很长。”

“我爱他。你也爱他。”

没错,但这是正确答案吗?

“更何况,我们没有地方可去,也没有离开的资金。我的私房钱只剩十五美元,就这么一点儿钱走不了多远。即使我愿意夹着尾巴回父母家,也没有办法去。我们必须扔下这里的所有东西,徒步走到镇上,搭便车去荷马,然后请他们汇钱给我买机票。”

“他们会愿意帮我们吗?”

“或许。但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而且……”妈妈停顿一下,深吸一口气,“他绝不会让我再回到他身边。如果我逃跑,一定会伤透他的心,再也没有人会像他那样爱我……他很努力了。你也看到他有多自责。”

她说出了最悲哀的实话。妈妈太爱他,无法离开他。即使她的脸淤血红肿,她依然爱他。或许她一直以来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或许没有了他,她真的不会呼吸;或许没有了他的爱慕,她真的会像少了阳光的花朵一样枯萎。

蕾妮想问:爱就是这样吗?但还来不及开口,小屋的门打开了,一股冷风吹进来,白雪盘旋。

爸爸走进小屋之后关上门。他脱下手套,对着拱起的手呼气,跺脚清掉毛皮靴上的雪。雪积在他的脚边,坚持了一下,然后融化成水洼。他的毛帽被雪染白,浓密的八字胡和粗硬的络腮胡也一样。他的样子像深山野人,牛仔裤似乎结冰了。“我的小图书馆管理员在这里呀。”他对她露出忧伤的笑容,几乎不知所措。“我帮你把早上的杂事做好了,鸡和羊都喂过了。妈妈说要让你多睡一会儿。”

蕾妮能够看见他对她的爱,在遗憾中闪耀。这份爱侵蚀了她的愤怒,让她再次质疑一切。他不想打妈妈,他不是故意的,他有病……

“上学要迟到了。”妈妈平静地说,“来,早餐带着吃。”

蕾妮收拾好课本和小熊维尼便当盒,穿上一层层保暖衣物——靴子、考伊琴毛衣 (1) 、派克大衣,戴上麝牛毛帽和手套。她吃着卷起的果酱松饼,打开门走进白茫茫的世界。

她呼出的气在眼前结成白雾,遮蔽一切,只剩下她和她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以及身边那个同样呼出白雾的男人。面包车慢慢出现在眼前,已经发动了。

蕾妮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打开前座车门。因为太冷,她试了几次,老旧的金属车门终于被打开,她将书包和便当扔在地垫上,爬上破旧的仿皮座椅。

爸爸坐上驾驶座,启动雨刷。收音机开始播放,音量非常大。“半岛油管”频道正在进行晨间报告。住在野外没有电话,也没有邮务服务的居民,只能以这个方式联系。“……住在麦卡锡的毛理斯·拉弗,你妈叫你联络你哥,他身体不舒服……”

去学校的路上,爸爸一言不发。蕾妮窝在座位上,专心想自己的事。听见他说“学校到了”,她吃了一惊。

蕾妮抬起头,白雪覆盖的校舍就在眼前。学校出现在雨刷扫过的扇形中,然后又消失。

“蕾诺拉?”

她不想看他。她想要表现出坚强,像阿拉斯加开拓女勇士,即使发生末日灾难也能幸存。她想让他知道她很生气,让冷漠成为她挥舞的利剑,但他再次呼唤她的名字,语气里满是懊悔。

她转过头。

他转身,背靠着车门。在外面的冰雪映衬下,他显得格外鲜活——黑发、深色眼眸、浓密的黑胡须。“蕾妮,我有病,你很清楚。心理医生说我的毛病叫作‘总体应激反应’。那只是狗屁,不过回忆闪现和噩梦都是真的。我的脑子里面有些非常糟糕的东西,我没办法赶出去。那些东西逼我发疯,尤其是现在手头这么紧的时候。”

“喝酒只会让状况更糟。”蕾妮双手抱胸。

“没错。这种天气也是。对不起,真的非常对不起,我会戒酒。那种事情绝不会再发生。我以对你们母女的爱发誓。”

“真的?”

“蕾妮,我会更努力,我保证。我爱你妈,就像……”他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她是我的海洛因,你也知道。”

蕾妮知道这样不对,正常的爸妈不会这么做,不该将所爱的人比拟为毒品,那种玩意儿会掏空身体、毁坏大脑,让人只剩死路一条。不过他们经常对彼此这么说。电影《爱情故事》里,女主角的扮演者艾丽·麦古奥说“爱永远不必说抱歉”,仿佛那就是真理、意义。他们的语气就像那样。

她真的很希望有这些就够了,他的懊悔、羞耻与悲伤。她希望能像以前那样,盲目地跟随妈妈。她希望相信昨晚的事情只是一次可怕的错误,绝不会再发生。

他伸出手,触碰她冰冷的脸颊:“你知道我有多爱你。”

“嗯。”她说。

“不会有下次。”

她必须相信他、信赖他。如果连这个都没了,她的世界会变成怎样?她点头下车。她在雪中跋涉,登上台阶,进入温暖的教室。

太安静。

没有学生说话。

学生各自坐在位子上,罗德斯老师在黑板上写上“二战”。阿拉斯加是唯一遭到日军入侵的州。教室里只有粉笔摩擦黑板的声音。下面的学生没有人说话、嬉闹、打来打去。

迈修坐在位子上。

蕾妮挂好派克大衣,跺跺脚清除兔靴上的雪。没有人转头看她。

她放好便当盒,走向自己的座位,在迈修身边坐下。“嘿。”她说。

他给她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没有看她的眼睛:“嘿。”

罗德斯老师转向学生。她的眼神落在迈修身上,变得温柔。她清清嗓子:“好。艾索、迈修、蕾妮,打开州史课本翻到第一百七十二页。一九四二年六月六日上午,五百名日本士兵入侵阿留申群岛的基斯卡岛,这是唯一在美国国土上进行的战斗。很多人忘记了,但……”

蕾妮想在桌子底下握住迈修的手,感受接触朋友带来的安慰,但如果他甩开呢?到时候她该说什么?她能用怎样的言语?她怎么能够告诉他,她的世界裂成两半,她发现原来爱可以很危险?

他已经知道了,比她更清楚。她不能抱怨一直以为家是白的,结果却证明是黑的,她在家里再也无法安心。他经历过那种事情,她怎么能抱怨这些?

如果是以前,她或许可以说出来,当时他们的人生还很单纯,但现在他伤心欲绝,连坐都坐不直,她当然不能说。

她差点儿对他说“时间久了就会没事”,但看见他眼眶中的泪水,于是闭上嘴巴。现在他们都不需要空言安慰。

他们需要帮助。

* * *

一月,气候变得更恶劣,寒冷与黑暗让欧布莱特一家三口更加与世隔绝。为暖炉添柴成为首要工作,一整天都不能停。他们每天处理大量木柴,劈砍、搬运、堆栈,要活下去就必须做,好像这样还不够辛苦,遇到爸爸状况不好、做噩梦的夜晚,他还会半夜把她们叫醒,命令她们把避难包里的东西拿出来又放进去,把枪支拆开再装回去,测试她们准备得是否完善。

每一天,下午不到五点,太阳就下山了,第二天十点才会升起,白天只有六个小时——黑夜却长达十八个小时。小屋里,种在纸杯中的菜苗毫无动静,完全没有新芽。爸爸在业余无线电前面一待好几个小时,和狂厄尔、克莱德讲话,但世界还是离他们越来越远。所有事情都很辛苦——打水、砍柴、喂牲口。去镇上需要太多规划,浪费太多宝贵物资,所以他们能不去就不去。

最严重的问题是存粮迅速减少。他们已经没有蔬菜了,马铃薯、洋葱、胡萝卜全都没了。高藏屋里只剩少量的鱼和一条麋鹿后腿。因为除了肉类,几乎没有其他食物,所以他们知道这些肉也撑不了多久。

爸爸妈妈为了物资短缺、家里没钱的问题经常吵架。上次葬礼之后,爸爸一直压抑脾气,但最近又慢慢失控了。蕾妮感觉得到,他的愤怒逐渐膨胀,占据内心。她和妈妈的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尽可能不触怒他。

今天蕾妮在黑暗中醒来,在黑暗中吃早餐、换衣服,在黑暗中抵达学校。睡眼惺忪的太阳十点多才现身,但太阳一出来,金黄光芒照进靠瓦斯灯和柴火暖炉照明的昏暗教室,所有人立刻兴奋起来。

“出太阳了!气象预报说得没错!”罗德斯老师站在教室前方说。蕾妮在阿拉斯加够久了,知道一月出现蓝天和阳光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我们需要离开阴暗的教室,出去透透气、晒晒太阳,让风吹走冬季的蜘蛛网。去郊游吧!”

艾索唉声叹气,他讨厌学校的所有活动。他从来不洗头,黑发像老鼠窝一样。他隔着刘海儿往外看。“噢,拜托……不能干脆让我们回家吗?我可以去冰钓。”

罗德斯老师不理会顶着肮脏乱发的少年:“你们三个高年级的,迈修、艾索、蕾妮,去帮小朋友穿外套、拿书包。”

“我才不要帮忙。”艾索没好气地说,“让那对小情侣去做。”

这句话让蕾妮满脸通红。她不敢看迈修。

“好,随便你。”罗德斯老师说。

蕾妮站起来,过去帮玛莎和爱涅丝穿上派克外套。今天其他人都没有来上学,从熊湾来这里的路程大概太艰辛。

她转身,看到迈修站在桌子旁,肩膀垮下,肮脏的发丝落在眼睛上。她过去,伸手碰碰他的法兰绒衣袖:“要我帮你拿外套吗?”

他努力挤出微笑:“嗯,谢谢。”

她拿起迈修的迷彩派克大衣交给他。

“好了,大家出发吧。”罗德斯老师率领学生离开教室,走向明亮灿烂的阳光。他们穿过小镇到港边,一架很大的河狸型水上飞机系在码头。

机身坑坑洼洼,需要重新上漆。每当浪潮打过来,飞机就上下沉浮,发出嘎嘎声响,拉扯系绳。他们接近时,机舱门打开,一个精瘦的男人跳到码头上,他的白胡子很像马桶刷。他戴着一顶破烂的卡车司机帽,穿着款式不同的两只靴子。他的笑容太大,脸颊的肉被推起,眼睛眯成两条线。

“各位同学,这位是来自荷马的迪特·曼斯先生,他以前曾经在泛美航空担任飞行员。快上飞机吧。”罗德斯老师说完之后,转向迪特说,“谢了,老兄,非常感激。”她忧心忡忡地回头看迈修。“我们需要清清脑袋。”

老人家点头:“别客气,蒂卡。”

来阿拉斯加之前,蕾妮绝不会相信这个人曾经是泛美航空的飞行员。但是在这里,很多人在外界的身份和现在完全不同。例如大玛芝,她曾经在大城市当检察官,现在却在自助洗衣店冲澡、卖口香糖;娜塔莉原本在大学教经济学,现在自己驾船捕鱼。阿拉斯加到处都有出乎意料的人,好比住在安克波因特的那个女人,她的家是一辆报废校车,靠帮人看手相为生,据说她以前在纽约市当警察。现在她整天肩膀上站着一只鹦鹉。这里的每个人都有两段故事:以前的生活、现在的生活。如果有人想崇拜诡异的神明、住在校车里、和鹅结婚,阿拉斯加人连一句话都不会多说。就算在露台上停着一辆旧车也没人会有意见,更别说只是生锈的冰箱那种小东西。在这里,只要想象得出来,爱怎么活就怎么活。

她低头弯腰登上飞机。进去之后,她在中间的位子坐下,扣好安全带。罗德斯老师坐在她旁边。迈修沉重地经过,头低垂着,不看她的眼睛。

“汤姆说他很少讲话。”罗德斯老师靠过来对蕾妮说。

“我不知道他需要什么。”蕾妮转身,看着迈修坐下将安全带扣上之后拉紧。

“他需要朋友。”虽然罗德斯老师这么说,但这个答案很蠢。大人常说这种话,说了和没说一样。他当然需要朋友,但身为朋友的人该说什么?

飞行员用力转了一下,螺旋桨启动。他登上驾驶舱,扣好安全带,戴上耳机。蕾妮听见玛莎和爱涅丝在后面的座位上嬉笑。

水上飞机的引擎隆隆作响,金属机身震动。海浪拍打浮筒,小飞机在海浪上滑行准备起飞。声音实在太吵,蕾妮什么都听不见。

飞行员说了几句话,什么万一得临时降落,要把椅垫怎样的。

“等一下,那不是坠机的意思吗?他在说坠机的时候该怎么办。”她心中开始恐慌。

“不会有事啦。”罗德斯老师说,“想当阿拉斯加人就不能怕小飞机。这是我们依赖的交通工具。”

蕾妮知道她说的有道理。阿拉斯加的马路普及率非常低,船只和飞机非常重要。不过,她从来没有坐过飞机,而这架飞机感觉十分不稳定、不可靠。她死命抓住扶手不放。她努力想将恐惧从心中扫除,飞机悠哉地破水而过,剧烈震动之后开始升空。飞机令人惊恐地摇晃,然后恢复平稳。蕾妮不敢睁开眼睛,她知道睁开一定会看到让她害怕的事情:螺丝可能松脱、窗户可能爆裂、飞机可能撞山。她想起几年前发生的安第斯山坠机事件 (2) ,幸存者被迫吃人。

她的手指很痛,可见她多用力抓扶手。

“睁开眼睛。”罗德斯老师说,“相信我。”

她睁开眼睛,将震动的鬈发从脸上拨开。

亚克力玻璃外的世界是她不曾见过的壮丽美景——蓝、黑、白、紫。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看,阿拉斯加的地质史展现在她眼前。她看到这片大地出生时的狂暴——里道特火山和奥古斯丁火山爆发;山峰从大海中隆起,然后由夹带岩石的蓝色冰河磨平,移动的寒冰河流雕塑出峡湾。她看到荷马夹在两座砂岩峭壁间——白雪覆盖的原野、伸入海湾的沙嘴。冰河塑造出这片地景,切割、碾压,挖出深深海湾,留下两旁的高山。

色彩浓艳饱和。蔚蓝海湾的另一头,高耸的基奈山有如童话故事的场景,锯齿形的雪白山脊高高插入蓝天。有些地方,陡峭山腰上的浅蓝色冰河像知更鸟的蛋。

高山绵延,吞噬着地平线。群山雄伟,高度惊人,嶙峋的白色山头上点缀着一条条黑色冰隙与青蓝色冰河。“哇。”她贴在窗前。

飞机降低,滑翔着接近一片小海湾。白雪覆盖一切,变成冰之后受海水冲刷,在海滩上形成一片片晶莹。水上飞机转向,然后侧倾转弯,重新拉高飞过一片雪白树林。她看到一头巨大的公麋鹿走向海湾。

飞机经过海湾,迅速降低高度。

她再次死命抓住扶手,闭上眼睛,做好心理准备。

飞机降落时的冲击力道很大,海浪重击浮筒,然后冲上结冰的卵石海滩,发出压到石头的声响。飞行员将引擎熄火之后跳下去,把飞机往岸上拖,绑在一根倾倒的树干上。融雪在他的脚踝旁边漂。

蕾妮小心翼翼地下飞机(在这里,冬季弄湿衣物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沿着浮筒往前走,然后跳上有许多融冰的海滩。迈修紧跟在后面。

罗德斯老师将几个学生聚集在结冰的海岸上:“好了,各位同学,两个小的和我健行去山脊上。迈修,你和蕾妮去探险,找点儿乐子。”

蕾妮看看四周。这里的景色美丽又壮观,令人赞叹。这里有一种深沉恒久的宁静,没有喧闹的交谈声,没有嘈杂的脚步声,没有戏耍的嬉笑声,没有引擎的噪声。在这里,自然的声音最大,海浪起伏冲刷着岩石,海水拍打着飞机浮筒,远处海狮聚集地躺在岩石上吼叫,吵吵闹闹的海鸥在天空盘旋。

岸边冰后方的大海是一片惊艳的水蓝,蕾妮想象加勒比海应该就是这种颜色,积雪的海岸上点缀着覆盖白雪的黑色岩石。白头山峰强势逼近。蕾妮看见山地高处,在难以攀爬的陡峭山腰上有几个象牙色小点,那是雪羊。她从口袋里拿出宝贵的最后一卷底片。

她等不及想拍照,但因为底片有限,所以必须慎选。

该从哪里开始?结了一层冰的岩石,一丛结冰蕨类长在白雪包覆的黑色树干旁,青蓝色的大海。她转头想跟迈修说话,但他不见了。

她转身寻找,感觉冰凉海水冲过靴子,看见迈修站在海滩远处,双手抱胸。他脱掉了派克大衣,将其放在只差几厘米就会被波浪弄湿的地方。他的头发垂落脸庞。

她踩水走向他,伸出手:“迈修,快穿上大衣,天气很冷——”

他躲开她的手,蹒跚着退开。“不要靠近我。”他厉声说,“我不想让你看见……”

“迈修?”她抓住他的手臂,强迫他看着她。他的眼眶泛红,泪水沾湿脸颊。

他推开她。她摇摇晃晃地后退,绊到一根漂流木,重重跌倒。

状况发生得太快,她一下子无法呼吸。她大字形倒在结冰的岩石上,海水朝她涌来,她抬头看着他,手肘刺痛。

“噢,我的天。”他说,“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

蕾妮站起来望着他。我不是故意的。这句话她听爸爸说过多少次?

“我不太对劲儿。”迈修的声音在颤抖,“我爸说是我害死我妈。我完全无法入睡,没有了我妈,家里变得太安静,我好想尖叫。”

蕾妮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需要听怎样的话?

“我一直做噩梦……梦见我妈。我看到她的脸,在冰层下面……尖叫……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想让你知道。”

“为什么?”

“我希望你喜欢我。有时候……你是……唯一……哦,妈的……算了。”他摇头,又哭了起来,“我是废物。”

“不,你只是需要帮助。”她说,“经历过……你遭遇的事情,谁都需要帮助。”

“住在费尔班克斯的阿姨要我去她家。她认为我应该学打曲棍球、开飞机……去看心理医生。而且去那里,我可以和爱莉在一起,除非……”他看着蕾妮。

“也就是说,你要去费尔班克斯了。”她轻声说。

他沉重叹息。她猜想这件事应该早就决定了,他只是一直在等机会告诉她。

他要走了,要离开了。

想到这里,一股痛楚悲伤在胸口蔓延。她会非常想念他,但他需要帮助。她比谁都清楚,噩梦、哀伤与失眠会对人造成多大的影响,这些东西加起来害处非常大。她不能只想到自己,必须为他着想才是真朋友。

我会很想你,她想这么说,但已经太迟了,现在言语毫无帮助。

* * *

迈修离开之后,一月变得更黑暗、更寒冷,每天的生活都是求生挑战。

一个格外寒冷的暴风雪夜晚,狂风拼命想吹进屋里,大雪纷飞。妈妈说:“蕾妮,要吃晚餐了,帮忙准备餐具好吗?”她用铸铁平底锅煎午餐肉,用锅铲压平。他们有三个人,但只有两片午餐肉。

蕾妮放下社会科课本去厨房,小心留意爸爸的动静。他沿着另一头的墙来回踱步,双手握拳又松开、握拳又松开,肩膀往内缩,低声自语。他的手臂太瘦,青筋凸出,肮脏发热的卫生衣下的腹部凹陷。

他用掌根猛拍前额,喃喃说着听不清楚的话。

蕾妮谨慎地侧身绕过餐桌,转弯进入小厨房。

她忧虑地看妈妈一眼。

“你刚才说什么?”爸爸突然出现在蕾妮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妈妈用锅铲压一片午餐肉,一滴油喷溅,落在她的手腕背面:“好痛!可恶!”

“你们两个是不是在说我的坏话?”爸爸质问。

蕾妮轻轻握住爸爸的手臂,带他走向餐桌。

“你妈在说我的坏话,对不对?她说了什么?有没有提到汤姆?”

蕾妮拉出一张椅子,温柔地扶他坐下。“你爱我,对吧?”爸爸说。

蕾妮不喜欢他强调的语气:“我和妈妈都爱你。”

妈妈仿佛接收到暗号,在这时登场,将一小盘午餐肉放在桌上,还有装满香喷喷黑糖烤豆的搪瓷碗,这是瑟玛给他们的。

妈妈弯腰亲了一下爸爸的脸颊,一手按住他的脸。

那个动作让他镇定下来。他叹息,努力挤出微笑:“好香噢。”

蕾妮坐下,动手盛菜。

妈妈坐在蕾妮对面,用叉子把玩烤豆,在盘子上移来移去,小心观察爸爸。他低声含糊地说了一句话。

“恩特,你要吃东西才行。”

“这种鬼东西,我吃不下去。”他挥手扫开盘子,盘子落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他猛然站起来,大步离开餐桌,动作非常快,抓起挂在墙钩上的派克大衣,用力打开门。“想安静一分钟都做不到。”他走出小屋之后用力摔门。不久之后,她们听见车子发动,打滑一下之后驶离。

蕾妮看着餐桌对面。

“吃吧。”妈妈弯腰捡起盘子。

晚餐过后,她们并肩清洗盘子并擦干,最后将它们放回流理台的架子上。

最后蕾妮问:“要不要玩快艇骰子 (3) ?”她问得有气无力,妈妈点头的动作也一样。

她们坐在扑克牌桌前,尽可能把游戏拖久一点儿,因为迟早会有人受不了这样的假装。

蕾妮知道她们都在等面包车开进院子的声音。她们都很担心,难以决定他在家比较糟,还是不在家比较糟。

感觉像过了好几个钟头之后,蕾妮问:“你觉得他去哪里了?”

“狂厄尔那里,如果车子开得上山。如果路况太差,八成会去踢腿麋鹿。”

“喝酒。”蕾妮说。

“喝酒。”

“我们是不是应该——”

“别说了。”妈妈说,“去睡吧,好不好?”她往后一靠,点燃一支宝贵的香烟,剩下的已经不多了。

蕾妮收拾好骰子、计分卡与黄色和棕色的假皮小骰盅,将它们全部放进红色盒子里。

她爬上阁楼,钻进睡袋,省掉刷牙这一步。她听见妈妈在楼下踱步。

蕾妮翻身拿纸笔。迈修离开几个星期了,她写了很多信给他,大玛芝帮忙拿去寄。迈修回信也很勤,一封封短信描述新加入的曲棍球队、学校有运动团队的新鲜感。他的字迹太潦草,她几乎无法解读。她耐心等候每一封信的到来,然后迫不及待地拆开。每一封信她都读了又读,像侦探一样,寻找深层的意义、线索、暗示,想知道他的心情如何。她和迈修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如何用文字这种没有人味的东西,为分离的生活搭起桥梁,但他们依然持续写下去。她还不知道他对自己的感受,也不知道他如何看待搬家与失去母亲这些事,但她知道他想念她。刚开始能这样,已经很足够了。

亲爱的迈修:

今天学校继续教克朗代克淘金热的历史。

罗德斯老师以你的奶奶作为例子,解释当时的妇女一无所有来到北方寻找——

她听见尖叫声。

蕾妮匆忙爬出睡袋,半滑着下梯子。

“外面有东西。”妈妈从卧房出来,高举着一盏灯。在灯光下,她显得狂乱、惨白,头发凌乱。

野狼嗥叫,高低起伏的凄厉呼号划破夜空。

距离很近。

羊群尖声回应,惊恐的惨叫声很像人类。

蕾妮拿起放在架子上的来复枪,准备开门。

“不行!”妈妈大喊,把她拉回去,“不能出去。狼群会攻击我们。”

她们掀开窗帘,打开窗户,寒冷扑面而来,冲进小屋。

银白月光洒落前院,虽然微弱暗淡,但足以让她们看见外面的情景。光照在雪地上,照亮银色毛皮、黄色眼睛、白色獠牙。狼群朝羊栏移动。

“快滚开!”蕾妮大吼,举起来复枪瞄准一个在动的东西发射。

枪响震耳欲聋,一匹狼痛呼悲鸣。

羊的惨叫哭嚎持续不断。

* * *

安静下来了。

蕾妮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妈妈在旁边。

暖炉的火熄了。

蕾妮发着抖,掀起层层毛毯与兽皮,重新起火、添柴。

“妈妈,快醒醒。”蕾妮用毯子包住身体。她们都穿着层层衣物,好不容易睡着了,但因为太累而忘记顾火了。

妈妈坐起来,将凌乱的头发从脸上拨开:“等天亮再出去。”

蕾妮看看时钟,六点了。

几个小时后,黎明终于来临,慢吞吞地将日光投向大地,蕾妮穿上白兔靴,拿起来复枪上膛,膛室关上时发出响亮的咔声。

“我不想出去。”妈妈说,“不过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安妮·欧克丽 (4) 。”她虚弱地笑笑,穿上靴子和派克大衣,戴上毛皮兜帽。她拿起另一把来复枪,上膛之后站在蕾妮身边。

蕾妮打开门,走到白雪覆盖的露台上,将来复枪高举在身前。

世界一片白上加白,白雪纷飞,笼罩大地,万籁俱寂。

她们穿过积雪的露台,走下台阶。

蕾妮还没看到尸体,但已经嗅到死亡的气息。

羊栏全毁,旁边的积雪上血迹斑斑,支柱和栅门被拆毁,支离破碎地倒下,到处都是粪便,一堆堆的黑色,混合着血液、碎肉、内脏,凝结的血迹延伸进森林。

一片狼藉,全毁了,畜栏、鸡圈、鸡窝,所有家禽、家畜全部消失,连残骸也不留。

她们呆望着凄惨的场面,终于妈妈说:“我们不能继续发呆下去。血味会吸引掠食野兽。”

(1)  考伊琴毛衣(Cowichan Sweater):是居住在加拿大考伊琴谷(Cowichan Valley)的印地安原住民所流传下来的传统编织毛衣,以黑白灰为基底,融入特有的狩猎文化及自然景观,并以几何学的方式呈现编织设计。

(2)  一九七二年十月十三日,一架载着乌拉圭橄榄球队的乌拉圭空军571号班机,从乌拉圭飞往智利参加比赛,在安第斯山脉因遇上乱流,偏离航线撞山。由于食物稀少,幸存者最后决定吃死者的遗体求生。意外发生七十二天后,他们才被智利空军救援队救出,最终只剩下十六名生还者。

(3)  快艇骰子(Yahtzee):一种以五颗骰子进行的计分游戏。

(4)  安妮· 欧克丽(Annie Oakley,一八六〇—一九二六):十九世纪闻名美国西部的女神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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