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冬天带走了他们的人:一个在阿拉斯加土生土长的人,一个很清楚如何求生的人。

蕾妮忍不住一直想,一直烦恼。如果连吉妮娃·沃克——可以叫我小吉、吉妮、发电吉,怎么称呼都行——都如此轻易丧命,其他人更是难以自保。

他们踏着沉重的脚步回去开车。瑟玛说:“老天,吉妮从来没有在冰上出过错。”

“谁都会出错。”大玛芝说。她的黑脸庞因为哀伤而垮下。白雪落在她的头发上,让她看起来像个老人。

诺拉·霍金斯郑重点头:“这个月我在那条河上走过十多次。老天,都已经是深冬了,她怎么还会踩破冰掉进去?”

蕾妮在听,也没有听。她满脑子想着迈修,想着他一定非常痛苦。他亲眼看着妈妈踩破冰层死去。

发生这种事,怎么可能走得出去?每次迈修闭上眼睛,是不是那一幕就会重演?他会不会一辈子都因为噩梦而尖叫惊醒?她该怎么帮助他?

回到家,她浑身发抖,不只是因为寒冷,也是因为全新的恐惧(这样一个平凡的星期日,却可能失去爸妈或自己的生命,只是走在雪地上……然后就这么去了),她写了数不清的信给他,但每一封最后都被撕掉,因为感觉不对。

两天后,她依然努力想写出完美的信,镇民聚集参加吉妮娃的葬礼。

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午后,数十辆车开进镇上,找到地方就停,马路边、空地上,其中一辆就停在了路中间。蕾妮第一次看到镇上同时出现这么多卡车、全地形沙滩车、雪上摩托车。所有店家都打烊,包括踢腿麋鹿酒馆。卡尼克缩成一团避寒,蒙上冰雪,白天的朦胧日光隐约照亮了它。

只是因为少了一个人,整个世界就在两天内崩塌,发生急遽改变。

他们把面包车停在阿尔卑斯街下车。她听见马达吃力运转的声音,大声抱怨着为山丘上的教堂提供电力。

他们排成一排,涉雪登上山丘。老教堂的窗户满是灰尘,暖炉烟囱冒出浓烟。

在紧闭的门前,蕾妮稍微停留,脱下镶毛皮的兜帽。她看过这座教堂几百次,但不曾进去。

外面看起来很大,但里面其实不大,白色木板墙的油漆剥落,地板是松木的。大堂里没有椅子,整个空间挤满吊唁者。一个穿着迷彩雪裤和毛皮大衣的男人站在最前面,他留着八字胡、络腮胡、长鬓角,整张脸完全看不见。

蕾妮在卡尼克见过的所有人都来了。她看到大玛芝站在罗德斯老师和娜塔莉中间;哈兰家全体出席,互相靠得很紧密。就连疯子彼德也来了,他把鹅抱在怀里。

她最关心的人站在最前排。沃克先生身边站着一位漂亮的金发年轻女子,她一定是爱莉斯佳,从大学回来,旁边还有一些蕾妮没见过的亲戚。右边最尾端,迈修和家人站在一起,但又感觉很孤独。吉妮娃的男朋友卡尔宏·莫维不停左右移动重心,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眼圈泛红。

蕾妮想让迈修看见她,但即使教堂的双扇门打开又关上,即使冷风冰雪吹进来,他依然毫无反应。他站在那里,弯腰驼背,下巴压低,遮住侧脸的头发感觉好像整个星期没有洗。

蕾妮跟随爸爸妈妈走到狂厄尔一家后面站定。狂厄尔立刻递给爸爸一个扁酒瓶。

蕾妮注视迈修,祈求他看她。她不知道等他们终于能说话时要说什么,或许她什么都不说,只是牵起他的手。

神职人员——他究竟是教士、牧师、神父,还是什么?蕾妮不懂这种事情,总之他开始说话。“在这里的每个人都认识吉妮娃·沃克。她不是这个教会的成员,但她是我们的一分子。汤姆把她从费尔班克斯带来的那一刻,她就成为我们的人。她热衷于所有事物,从不轻言放弃。记得吗?那次爱莉怂恿她在鲑鱼节上唱国歌,她唱得难听极了,就连狗都开始哀嚎,玛蒂达也逃跑了。好不容易唱完之后,小吉说:‘我根本不会唱歌。管他的,我的爱莉要我唱,我就唱。’还有那次钓鱼比赛,吉妮的钓钩刺中汤姆的脸颊,她吵着要拿最大鱼奖。她的心像阿拉斯加一样大。”他停顿叹息,“我们的小吉,她懂得如何去爱。虽然最后这段日子,没人搞得清楚她究竟是谁的老婆,不过无所谓,我们全都爱她。”

会场响起笑声,平和而哀伤。

蕾妮听到一半就恍神了。她甚至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这一切都让她想到自己的妈妈,万一失去她会是什么感觉。然后她听见人们纷纷转向大门,靴子沉重的脚步声,木地板嘎嘎作响。

结束了。

蕾妮想过去找迈修,但是办不到,所有人都往大门的方向挤过去。

根据蕾妮的观察,葬礼上完全没有人提起仪式结束后要去踢腿麋鹿酒馆,但最后所有人还是全部出现在那里,就像旅鼠一样。或许这是成年人的本能。

她跟着爸爸妈妈走下山丘,穿过马路走进焦黑破败的酒馆。一踏进门口,她立刻嗅到木头烧焦发出的煤烟酸味。显然那个味道永远不会消失。酒馆内阴森昏暗,有如长满大树的森林,屋椽上挂着瓦斯灯,摇动时发出嘎吱声响,洒下一道道光束照亮下面的顾客。每当有人开门,灯就会被风吹动。

老吉姆站在吧台里,尽他所能以最快的速度倒酒。他一边的肩膀上挂着湿答答的灰色抹布,水滴到法兰绒衬衫上形成深色水渍。蕾妮听说他在这里当酒保已经几十年了。他开始在这里工作的时候,住在这片荒野里的人不是为了逃避第二次世界大战,就是刚从战场上回来。爸爸一口气点了四杯酒,一杯接一杯迅速喝完。

地上的木屑散发出一种像谷仓的灰尘气味,让这么多人的脚步声变得安静。

所有人同时在说话,压低音量表示哀悼。蕾妮听见片段内容。

“……很漂亮……连身上的衣服都愿意送人……她做的荨麻面包最好吃了……真可怜……”

她看出死亡对人们产生的影响,看出他们茫然的眼神,他们静静摇头,欲言又止,仿佛无法决定该以沉默还是言语缓解忧伤。

这是第一次有蕾妮认识的人死去。她在电视上看过,也在心爱的书本中读过(《局外人》里的约翰尼死去时,蕾妮真的是伤心欲绝),但现在她看到死亡真实的一面。在文学作品中,死亡有很多意义:信息、净化、复仇。有一种死亡只是单纯的心脏停止跳动,而另一种则是自愿做出的抉择,例如佛罗多前往灰港岸。死亡令人哭泣,令人满心哀伤,但在最棒的书中,死亡也会带来平静、满足,一种故事结局就该如此的感觉。

她发现在现实中并非如此。死亡只是结束,只是一个人留下的空洞。哀伤敞开人的内心。

死亡让她思考上帝在这种时候给予的安慰。她第一次纳闷爸爸妈妈相信什么、自己相信什么。

友谊。

这个答案在心中浮现。她无法体会失去妈妈有多惨,光是想象就让蕾妮觉得反胃。妈妈就像风筝线,没有她坚强稳定的把持,孩子只能随风乱飘,迷失在白云之间。

她不愿意思考那样的失落,那足以压断骨头的沉重,但是在这种时候不可能逃避,而当她鼓起勇气面对,不眨眼、不闪躲,她发现一件事:如果她是迈修,现在一定很需要朋友。谁知道朋友该如何帮忙?是该沉默陪伴,还是该不停说话掩饰沉默?哪种比较好?她得自己想出该怎么做。不过她很确定给予友谊绝对是正确的。

沃克家的人一进来,她立刻知道了,因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大家转头看着门口。

沃克先生走在最前面,他个子太高、肩膀太宽,得低下头才能走进低矮的门。金色长发落在他脸上,他伸手拨开。他抬起头,发现所有人都站起来望着他,他突然停止动作。他看着所有朋友,视线缓缓扫过整家酒馆。那个漂亮的金发女生站在他身后,脸上带着泪痕。她一手搂着迈修,动作像特工人员护送人人喊打的尼克松远离暴民。迈修拱着肩,驼着背,垂着头。卡尔跟在最后面,眼神涣散。

沃克先生看到妈妈,朝她走来。

“汤姆,非常遗憾。”妈妈抬起头看他。梨花带雨的她显得超凡脱俗,蕾妮第一次看到她这么美的模样。

沃克先生注视着她:“我应该和他们一起去。”

“噢,汤姆……”她轻触他的手臂。

沃克先生按了妈妈的手一下。“谢谢。”他沙哑地低声说。他用力咽了一下,抬头看着聚集过来的朋友。“我知道大家都不爱教堂葬礼,不过实在太冷了,而且吉妮娃很喜欢教堂的感觉。”

众人喃喃附和,躁动不安得到控制,安心中带着哀伤。

“敬小吉。”大玛芝举起烈酒杯。

“敬小吉!”

大人互相碰杯之后喝光,去到吧台前再点一轮酒。蕾妮看着沃克一家在人群中走动,每次遇到人都会停下来交谈。

“真高调的葬礼。”狂厄尔醉醺醺地高声说。

蕾妮转头看汤姆·沃克有没有听见,但沃克先生在远处和大玛芝、娜塔莉说话。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爸爸灌下另一杯威士忌。他的眼神因酒醉而迷茫。“我还觉得奇怪呢,州长大人竟然没有特地飞过来指导我们该有什么感觉。听说他和汤姆是一起钓鱼的好朋友。他最喜欢讲这件事,生怕我们这些下等人忘记。”

妈妈靠过去:“恩特,今天是他太太的葬礼,不能——”

“你给我闭嘴。”爸爸嘶声说,“我都看到了,你刚才一直黏着他——”

瑟玛挤过来:“哦,真是的,你们两个别闹了。今天是哀悼的日子,收起你们的嫉妒十分钟好吗?”

“你以为我嫉妒汤姆?”爸爸转头看妈妈,眯起眼睛的样子很吓人,“我有理由嫉妒他吗?”

爱莉斯佳拥着迈修由吊唁者中走过,在后面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把他留在那里之后又离开。

蕾妮小心在人群中行走,每个人都很臭,柴火烟味加上汗臭、体臭。在深冬洗澡是一种奢侈,所有人洗澡的次数都不够。

迈修独自站在一旁,感觉像成双成对的木柴架少了一个。他茫然望着前方,背对着焦黑剥落的原木墙。他的袖子沾到煤灰。

他变了很多,她非常吃惊。才短短几天,他的体重不可能减轻多少,但他的脸颊凹陷、颧骨凸出。他的嘴唇脱皮流血。他的前额发白,与被风吹红的脸颊形成强烈对比。他的头发肮脏、油腻,扁塌的细细发束垂在脸的两旁。

“嘿。”她说。

“嘿。”他木然回应。

接下来呢?

千万别说很遗憾,那是大人说的话,而且很蠢。不用说也知道你很遗憾,而且一点儿帮助也没有。

可是该说什么呢?

她谨慎地小步往前移动,小心不碰到他。她站在他身边,靠着烧焦的墙。站在这里,她能够看到所有东西,挂在焦黑屋椽上的灯,墙上挂着蒙尘的古董雪鞋、渔网、越野雪橇,烟灰缸满出来,烟雾茫茫。她也能看到所有人。

她父母和狂厄尔、克莱德、瑟玛挤在一起,哈兰家的其他人也都在。即使隔着抽烟制造出的迷蒙蓝灰色烟幕,蕾妮依然能看出爸爸的脸非常红(这表示他喝了太多威士忌),说话时愤怒地眯起眼睛。妈妈站在他身边,一脸沮丧无奈,不敢动,不敢加入谈话,不敢看丈夫之外的人。

“他说是我害的。”

突然听到迈修说话,蕾妮太过惊讶,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到沃克先生。

“你爸爸?”蕾妮转向他,“不会吧,这件事不是任何人的错。她只是……我是说,冰层……”

迈修哭了起来。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泪水簌簌流下脸颊,因为太过紧绷,整个人都在轻微颤抖。在他眼中,她瞥见更大的世界。感觉孤单、害怕,面对阴晴不定、暴躁愤怒的爸爸,这些不好的事情会让人做噩梦,让人畏惧。

不过,再怎样都比不上亲眼看着妈妈死去。那会是什么感觉?要怎么才能放下?

她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女生,有着自己的烦恼,要怎么做才能帮助他?

“昨天他们找到她了。”他说,“你听说了吗?她少了一条腿,脸也——”

她碰碰他:“别想——”

她一碰,他发出痛苦的哀号,引来所有人的注意。他再次号叫,全身发抖。蕾妮呆住,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应该走开还是靠近?她听从本能,一把抱住他。他整个人融化在她怀里,紧紧抱住她,力道大到她无法呼吸。她感觉他的眼泪滴在脖子上,温热湿润。“都是我害的。我一直做噩梦……醒来时我觉得好生气,难以承受。”

蕾妮还来不及开口,那个漂亮金发女生来到迈修身边,一手搂住他,将他从蕾妮身边拉走。迈修跌进她怀中,动作很不稳,仿佛就连走路也很陌生。“你一定是蕾妮。”她说。

蕾妮点头。

“我是爱莉,迈弟的姐姐,他跟我说过你的事。”她微微颤抖,看得出来努力想挤出笑容,“他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蕾妮一瞬间无法呼吸,片刻之后才说:“我们的确是。”

“太好了。我住在这里的时候,学校没有和我同年的人。”爱莉将头发别到耳后,“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去费尔班克斯是个好主意。因为……卡尼克和开垦园有时候感觉好小,像个小点。不过我应该留在这里……”

“不要。”迈修对姐姐说,“拜托。”

爱莉的笑容撑不住了。蕾妮完全不认识她,但看得出来她很努力保持镇定,也看得出来她有多爱弟弟。这让蕾妮产生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仿佛她们共同拥有很重要的东西。“我很高兴他有你。他现在……很挣扎,对吧,迈弟?”她哽咽,“不过他会没事的。我希望。”

蕾妮突然明白怀抱希望会如何毁掉一个人。当人一心希望能有最好的结果,得到的却是最糟的,会发生什么事呢?难道最好不要抱持任何希望,只做最坏的打算?她爸爸不是一直这样教她吗?要为最恶劣的状况做准备。

“他当然会没事。”蕾妮虽然这么说,但其实并不相信。她深知噩梦会对人造成怎样的影响,可怕的记忆能够彻底改变人的性格。

* * *

开车回家的路上,没有人开口。

妈妈缩在座位上,弯腰驼背,一直偷看爸爸。

他酒醉、愤怒,在驾驶座上躁动,猛拍方向盘。

再过几分钟就要日落了。

黑暗。

蕾妮确切感觉到每一毫秒日光消失,像槌子打在骨头上一样剧烈。她想象爸爸听得到,每一秒消失的声音,像石墙上滚落的石块,落入幽暗混浊的水中。

妈妈伸手触碰他的手臂:“恩特?要不要换我开车?”

他甩开手,嘀咕着说:“你最会这个,对吧?摸男人。你以为我没有看见,你以为我是笨蛋。”

妈妈瞪大眼睛看着他,恐惧刻蚀着她细致的五官:“我没有。”

“我看到你仰望他的表情。我都看到了。”他低声含糊地说了什么,甩开她的手。蕾妮似乎听到他低声说“呼吸”,但无法确定。她只知道她们麻烦大了。“我看到你摸他的手。”

真的很糟。

他一直嫉妒沃克先生有钱……现在又多了别的理由。

回家的路上,他不停地低声自语,“婊子”“贱货”“说谎”,手指不停敲着方向盘,像在弹钢琴一样。回到开垦园,他蹒跚着下车,站在原地摇晃,望着小屋。妈妈走向他。他们站着不动,看着对方,呼吸紊乱。

“你又要耍我……是吧?”

夜色降临,又快又急,将他们笼罩在黑暗中。

“恩特?”妈妈摸摸他的手臂,“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想和汤姆——”

他抓住妈妈的手臂,将她拖进小屋。她努力想挣脱,差点儿往前跌倒。她按住他的手,想让他放开,但一点儿用也没有。“恩特,拜托。”

蕾妮跑过去追上,跟着他们走进小屋,一路说着:“爸爸,拜托,放开妈妈。”

“蕾妮,去——”妈妈没有说完。

爸爸打妈妈,非常用力。她往旁边飞出去,头撞上原木墙,然后瘫软倒在地上。

蕾妮尖叫:“妈妈!”

妈妈手脚并用跪起来,然后摇摇晃晃站直。她的嘴唇破皮流血。

爸爸再次动手,而且更用力。她撞上墙,他低头往下看,发现指节上有血,他呆呆地注视着。

他发出尖锐哀恸的凄厉哭号,在原木墙之间回荡。他蹒跚着后退,拉开距离。他看着妈妈许久,绝望的眼神中充满忧伤与憎恨,然后冲出小屋,用力摔门。

* * *

蕾妮站着,只是站着。

刚才看到的事令她太害怕、太惊讶、太惶恐,她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

她应该用全身的力量撞开爸爸,挡在他们中间,甚至去拿枪。

她听见门用力关上的声音,终于从麻痹中惊醒。

妈妈坐在柴火暖炉前的地上,双手放在腿上,头往前垂,头发遮住脸。

“妈妈?”

妈妈缓缓抬头,将头发别到耳后。她的前额一片红肿,下唇裂开,血滴在裤子上。

不要只是站着。

蕾妮跑进厨房,用桶里的水打湿一块布,回到妈妈身边跪下。妈妈露出疲惫的微笑,感觉像个破娃娃,用布按住流血的嘴唇。

“对不起,宝贝女儿。”她隔着布说。

“他打你。”蕾妮依然因为事情发生得太快而惊愕。一秒之间,她的世界天翻地覆,彻底掏空。她知道爸爸喝太多酒,知道他脾气火暴,知道他因为战场上的经历而受苦,但这……

这是她不曾想象过的丑恶。他会乱发脾气,没错,但打人?流血?不……

在家里应该很安全,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应该很安全。他们应该保护孩子不受外界危险伤害。

“他一整天都很焦躁。我不该和汤姆说话。”妈妈叹息道,“我猜他八成去哈兰庄园找狂厄尔喝威士忌,用仇恨下酒。”

蕾妮看着妈妈被打到淤血的脸,她的血染红湿布:“意思是说都是你的错?”

“你还太小,不会懂。他不是故意那样,他只是有时候……太爱我。”

真的吗?大人的爱就是这样吗?

“他是故意的。”蕾妮轻声说,冰冷的领悟如潮水冲刷而过。片段回忆对上,像锁的零件一样紧密结合。妈妈身上总是有淤血,她总是说自己笨手笨脚。从小到大,他们一直隐瞒这个丑恶的真相,不让蕾妮发现。以前可以用墙壁和谎言瞒过她,但现在这栋小屋只有一个房间,再也无法隐藏。“他之前也打过你。”

“没有。”妈妈说,“真的很少。”

蕾妮努力在脑中拼凑,想让一切变得合理,但她做不到。这怎么可能是爱?怎么可能是妈妈的错?她原本以为自己很了解家人,没想到他们完全不是那样,之间的差异变得像沙漠一样无边无际,满是碎玻璃与尘土。

“我们必须理解、原谅。”妈妈说,“当所爱的人生病的时候、苦苦挣扎的时候,这样做才是爱他。就好像他得了癌症,这样想就对了。他会好起来的,一定会。他真的很爱我们。”

蕾妮听出妈妈快哭出来了,这样的感觉更糟,仿佛她的泪水加以灌溉,让这样的丑恶成长茁壮。蕾妮将妈妈拥进怀中紧紧抱住,抚摩她的背,妈妈也曾经无数次这样安慰蕾妮。

蕾妮不知道她在那里坐了多久,抱着妈妈,一次又一次回想那恐怖的一幕。

然后她听见爸爸回来的声音。

她听见蹒跚的步伐踏上露台,他摸索着想打开门锁。妈妈一定也听见了,因为她手脚并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推开蕾妮,同时说:“上楼去。”

蕾妮看着妈妈站起来,染血的湿布掉落,接触地面发出啪嗒一声。

门开了,冷风蹿入。

“你回来了。”妈妈喃喃地说。

爸爸站在门口,脸上写满痛苦,眼眶含泪。“珂拉,我的天。”他的声音沙哑哽咽,“我当然会回来。”

他们朝对方走去。

爸爸跪倒在妈妈面前,膝盖撞在地板上发出很大的声响,蕾妮知道他明天一定会淤血。

妈妈靠过去,双手伸进他的发丝中。他把脸埋在她的腹部,开始发抖哭泣。“对不起,我只是太爱你……爱让我发疯,比平常更疯。”他抬起头,泣不成声。“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宝贝。”妈妈跪下,抱着他前后摇晃。

蕾妮感觉她的世界突然变得好脆弱,整个世界都好脆弱。她几乎不记得“以前”的生活,或许其实她完全不记得,或许她脑中的印象——爸爸把她扛在肩上、拔下雏菊花瓣、拿着蒲公英给她吹、睡前读故事给她听,说不定这些都只是从照片上取的画面,建构出想象的生活。

她不知道,她怎么可能知道?妈妈希望蕾妮像她一样,轻轻松松假装没事。即使道歉像保证会悔改的承诺一样不可靠,依然必须原谅。

多年来,从小到大,蕾妮都这样做。她爱爸妈,两个都爱。即使没有人告诉她,她依然知道爸爸内心的黑暗很不好,他做的事不对,但她相信妈妈的解释:爸爸生病了,他知道错了,只要她们够爱他,迟早他会好起来,变回“以前”的样子。

只是现在蕾妮再也不相信了。

现实摆在眼前:冬天才刚开始。寒冷黑暗还会持续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她们孤立无援,和爸爸一起被困在这间小屋里。

没有119可以求救。一直以来,爸爸总是告诫蕾妮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其实家里才最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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