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蕾妮到校的时候,罗德斯老师站在黑板前写阅读进度的页数。“啊,看来有人把瞄准器放得太靠近眼睛了。”老师说,“需要阿司匹林吗?”

“菜鸟常犯的错。”蕾妮几乎以脸上的伤为荣。这代表她逐渐成为阿拉斯加人了。“我没事。”

罗德斯老师点头:“坐下打开历史课本。”

蕾妮走进教室,她和迈修对看一眼。他的笑容非常大,她清楚地看到他的满嘴歪牙。

她侧身坐下时,两人的桌子碰撞了一下。

“几乎每个人第一次射击都会打到眼睛。我那时候眼圈黑了至少一个星期。会痛吗?”

“刚打到的时候非常痛。不过学射击真的很酷,我不——”

“麋鹿!”艾索大喊,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到窗前。

蕾妮和迈修跟着跑过去。所有学生一起挤在窗前观看,一只鹿角有十二根分叉的巨大公麋鹿,踏着沉重的步伐穿过校舍后面的操场。它撞倒野餐桌,将灌木连根拔起吃掉。

迈修弯腰靠近蕾妮,肩膀与她轻轻触碰:“我们编个理由逃课吧。午休之后,我会说要回家帮忙。”

逃课这个主意让蕾妮觉得相当刺激,她从来没有翘过课:“我可以说头很痛。只是三点放学的时候,我得回来。”

“酷。”迈修说。

“好了,好了。”罗德斯老师说,“看够了。蕾妮、艾索、迈修,拿出阿拉斯加州史课本,翻到第一百一十七页……”

这天接下来的时间,蕾妮和迈修紧张地盯着时钟。午休时间快到的时候,蕾妮跟老师说她头很痛,要请假回家休息。“我可以走路去杂货店,用业余无线电呼叫我爸妈。”

“没问题。”罗德斯老师一口答应,完全没有怀疑她说谎。蕾妮急忙离开教室关上门,她走到路边躲在树丛里等候。

一个半小时后,迈修满脸笑容大步走出学校。

“我们要去哪里?”蕾妮问。有什么地方可去?这里没有电视,没有电影院,没有可以骑单车的平整马路,没有可以喝奶昔的得来速餐厅,没有溜冰场、游乐场。

他牵着她的手,带她走向一辆满是泥巴的全地形沙滩车。“上车吧。”迈修跨上沙滩车,在老旧的黑色椅垫上坐定。

蕾妮觉得这样不太妙,但她不希望迈修觉得她胆小,于是她爬上后座。她别扭地抓住他的腰。

油门一催,车子出发,激起一团灰尘,引擎发出尖锐的声响,石头从宽轮胎下飞出。车子驶出小镇,轰隆隆过桥上了那条泥土路。过了简易机场,转弯进入树林,摇晃着经过一道壕沟,进入一条小径,车子开上之前她根本没看见的一条路。

车子骑上坡,进入一片高原。蕾妮看到一湾碧蓝海水,波涛拍岸。迈修放慢车速,熟练地驶过一片崎岖地面,车轮下已经没有路了。蕾妮被甩来甩去,不得不抱紧他。

终于,他停车熄火。

他们立刻进入一片寂静,只有下方海浪拍打黑色花岗岩的声音。迈修从三轮沙滩车上的包包里翻出一副望远镜:“来吧。”

他走在前面带路,脚步稳稳地踩在崎岖多岩石的地面上。有两次蕾妮脚下的岩石松脱,差点儿害她摔倒,但迈修有如山羊一般适应这里的地形。

他带她走到一片有如弯起的手掌伸出海面的空地。两张手工椅子放在面向树林的位置。迈修懒洋洋地坐下,指指另一张椅子要她也坐下。

蕾妮将书包放在草地上,然后坐在椅子上。迈修拿着望远镜观察树林。“在那里。”他把望远镜交给她,指着一丛树,“露西和瑞克。我妈帮它们取的名字。”

蕾妮透过望远镜看出去,从左到右缓缓移动,一开始只看到树木、树木和更多的树木,然后一个白点闪过。

她往左移动几度。

树木高处,两只白头鹰栖息在浴缸大小的巢里,其中一只正在喂食三只雏鸟。小宝宝高举鸟喙,互相挤来挤去,争抢反刍的食物。在波涛声中可以听到它们叽叽喳喳吵闹的叫声。

“哇。”蕾妮很想拿出书包里的拍立得相机(她去哪里都带着),但白头鹰距离太远,简单的相机拍不到。

“从我有记忆以来,它们每年都回来产卵。我妈第一次带我来的时候,我还很小。你真该看看它们筑巢的过程,非常不可思议。而且它们是终身伴侣。我一直很想知道,万一露西有个三长两短,瑞克会怎么样。我妈说那个鸟巢的重量将近一吨。从小到大,我不知看过多少雏鸟离巢。”

“哇。”蕾妮微笑着看一只雏鸟拍动翅膀,企图爬到其他雏鸟身上。

“不过我们很久没来了。”

蕾妮听出迈修的语气略带怅惘,于是放下望远镜看他:“你和你妈?”

他点头:“她和爸爸离婚之后就没来过了,我一直很难过。或许是因为我姐姐爱莉斯佳为了上大学搬去费尔班克斯。我很想念她。”

“你们姐弟好像很亲。”

“嗯。她很酷。你一定会喜欢她。她一直很想去大城市,不过她绝对待不久,一定会回来。爸爸说我们两个都要上大学,这样才知道人生有什么选择。老实说,他在这件事上相当霸道。我不需要上大学也知道长大要做什么。”

“你已经知道了?”

“当然。我想当飞行员,像我舅舅文特一样。我最喜欢飞上天空。不过我爸爸说这样还不够。看来我非得要懂化学之类的鬼东西。”

蕾妮能够理解。她和迈修都只是孩子,没有人在乎他们的想法,很多事情都瞒着他们。他们只能在大人给予的世界里糊里糊涂地活下去,很多毫无道理的事情让他们迷惑,但他们很清楚自己在食物链的地位有多低。

她往后靠在龟裂的椅背上。他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很重要的事情。她也必须说出来才行。真心的朋友不就是这样吗?她用力咽了一下,轻声说:“你很幸运,有个会为你着想的爸爸。我爸爸从战场回来之后,一直……怪怪的。”

“怎么个怪法?”

蕾妮耸肩。她不知道从何说起,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不会泄露太多。“他晚上睡不好,会做噩梦,天气差的时候也会发作。有时候啦。不过自从搬来这里之后,他就没有做过噩梦了,说不定他的状况改善了。”

“难说噢。在这里,冬天就像没完没了的黑夜。在黑暗中,有些人会发狂,尖叫奔逃,对宠物和亲友开枪。”

蕾妮感觉胃部纠结。她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事:冬天。现在有多明亮,到时就有多黑暗。她不愿意想冬季永夜这件事。“你最担心什么?”她问。

“我担心我妈会离开。我知道,她在开垦园盖了房子住下来,我爸爸妈妈依然彼此相爱,只是方式很诡异,不过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有一天她回家,突然说她不爱我爸爸了。她爱那个怪胎卡尔。”他在椅子上转身看蕾妮,“人突然说不爱就可以不爱,这样很恐怖,你懂吗?”

蕾妮太清楚这样的恐惧。世界很可怕,家庭很脆弱,家可以说是以希望建构起来的,那么万一有一天希望崩塌了呢?“嗯。”

“希望学校不要那么快放假。”他说。

“我懂。离暑假只剩三天了,到时候——”

学期一旦结束,蕾妮就必须整天在开垦园工作,迈修也一样。他们很难有机会见面。

* * *

学期的最后一天,蕾妮和迈修互相许下一个又一个承诺,说好九月开学之前一定要想办法见面,然而现实硬生生挡在两人之间。他们只是少年,什么都无法自己决定,尤其是什么时候要做什么。那天放学时,蕾妮走向在路边等候的面包车,心中孤单痛楚。

坐在驾驶座上的妈妈问:“宝贝女儿,你怎么好像没什么精神?”

蕾妮坐上前座。既然不可能改变,抱怨也没用。现在才三点,白天还很长,这表示要做好几个小时的家事。

一回到家,妈妈说:“我有个好主意。去拿那条条纹毛毯,还有冰桶里的巧克力棒。我在海滩等你。”

“要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

“什么?爸爸绝不会允许。”

“反正他不在家。”妈妈说。

蕾妮一秒钟也没有浪费,冲回家拿东西(以免妈妈改变心意)。她从厨房的冰桶里拿出细长的好时巧克力棒,然后抓起披在沙发椅背上的毛毯。她把毯子当披风裹在身上,跑下摇摇晃晃的阶梯,走向那片被海水冲刷的灰色的弯弯石滩,这是他们家的私人海滩。左手边有几个黑暗神秘的石窟,数世纪以来海水侵蚀出的杰作。

妈妈站在海滩上长出的高草丛中,已经点起一支烟。蕾妮相信将来想起童年,回忆一定会洋溢着海水、香烟与让·内特香水的气味。

蕾妮将毯子铺在凹凸不平的地上,和妈妈一起坐下,她们伸长腿,脚踝交叉,上半身互相靠近。在她们眼前,碧蓝大海不停往前涌,冲过卵石,发出沙沙声响。不远处,一只水獭仰浮在水面上,用黑色小前爪敲开蛤蜊。

“爸爸去哪里了?”

“和狂厄尔去钓鱼了。爸爸好像想跟厄尔借钱。家里最近有点儿吃紧。跟我妈要来的那笔钱还剩一点儿,不过我一直用来买香烟和拍立得底片了。”她对蕾妮温柔地微笑。

“狂厄尔对爸爸的影响似乎不太好。”蕾妮说。

妈妈的笑容消失了:“我懂你的意思。”

“不过他在这里很开心。”蕾妮尽可能不去想之前迈修说的话,冬天就快来了,到时将会非常黑暗、寒冷。

“真希望你记得你爸爸去越南之前的样子。”

“嗯。”蕾妮听过很多那个时候的事,她很爱听。妈妈最喜欢讲“之前”的事,回忆他们最初的模样。那些故事有如她深爱的童话。

她知道妈妈怀孕时才十六岁。

十六岁。

蕾妮九月就满十四岁了。真神奇,之前她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事。当然,她知道妈妈几岁,但她从不曾将两件事放在一起思考。十六岁。

“你怀我的时候,只比我现在大两岁。”蕾妮说。

妈妈叹息:“那时候我才高二。老天,难怪我爸爸妈妈会抓狂。”她歪着头对蕾妮露出笑容,非常迷人。“像他们那样的人,不可能理解我这样的少女。他们讨厌我的打扮、音乐,我讨厌他们的规矩。十六岁的我自以为什么都懂,也常这样对他们说。他们送我去念天主教女校,在那里,只要胆敢把裙子折短,露出膝盖上方两三厘米,就已经算是很叛逆了。我们受到的教育是要跪下祷告、嫁个好丈夫,不可以当医生,只能当护士,不过无论什么职业都比不上嫁个好丈夫。

“你爸爸来到我的生命里,有如一道狂放的大浪,让我神魂颠倒。他说的每句话都推翻了我保守的世界,改变了我。我忘记了没有他该怎么呼吸。他说我不需要上学。那时候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世界以光速变化。他说的每个字我都深信不疑。我爸爸妈妈是五十年代的老古板,我们是六十年代的新人类。我和你爸爸太相爱,所以忘记要小心,结果我怀孕了。我告诉我爸爸,他气炸了,要把我送去所谓的未婚妈妈之家。我知道他会把你送走,不会留在我身边。那一刻,我恨死他了,我从来没有那么恨过一个人。”

妈妈又叹息:“于是我们逃跑了。我才十六岁快满十七,你爸爸二十五岁。你出生的时候,我们一毛钱也没有,住在拖车园区,但这些都无所谓。我们有天下最完美的宝宝,钱和新衣服这些东西根本不算什么。”

妈妈往后靠:“以前他常常抱你,先是拥在怀里,稍微大了就扛在肩上。你很爱他。我们用爱把世界挡在门外,但世界却来势汹汹。”

“战争。”蕾妮说。

妈妈点头:“你爸爸接到征召令的时候,我求他逃跑,求他逃去加拿大。我们吵了又吵。我不想成为士兵的妻子,但他接到征召令,他决定要去。于是我帮他收拾衣物,连我的眼泪一起打包,就这样送他上战场。他原本应该只去一年就会回家。没有了他,我不知道该去哪里、该怎么活下去。我花光了身上的钱,只好搬回父母家,但我实在受不了。我们整天只会吵架。他们一直要我和你爸爸离婚,说这样才是为你好,最后我再次离家出走。就是这时候,我找到那个社区,那里的人不会批评我这么年轻就生小孩。后来你爸爸的直升机被击落,他被俘。整整六年,我只收到他写来的一封信。”

蕾妮记得那封信,也记得妈妈读完之后哭得有多惨。

“他终于回家了,但样子变得像个死人。”妈妈说,“但他爱我们,像爱空气一样爱我们。他说我不在他怀里他就睡不着,不过就算有我在,他也睡得很少。”

妈妈每次说这个故事,总会在这里突然讲不下去,童话结束了。巫婆狠狠关上门,流浪的孩子再也逃不出去。从战场回来的那个人,不是当初登机去越南的人。“不过他来这里以后好多了。”妈妈说,“你不觉得吗?他几乎又变回以前的样子了。”

蕾妮低头望着朝她毫不留情地涌来的一寸寸升高的海水。无论怎么做都不可能阻挡海水涨潮。人只能牢记涨潮和退潮时间,预先准备,做出明智的选择,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自己。“你知道吧?这里的冬季会足足黑半年,经常下雪、气温很低,还有暴风雪。”

“我知道。”

“你每次都说坏气候会让他的状况变严重。”

蕾妮感觉到妈妈的退却。这是她不想面对的现实。她们都很清楚原因。“在这里不会啦。”妈妈说着在旁边带着水沫的地上捻熄香烟。她又说了一次,为了求心安。“在这里不会。他在这里很开心。等着瞧吧。”

* * *

漫长的夏日渐渐过去,蕾妮的焦虑也慢慢平息。阿拉斯加的夏季无比神奇。在无尽的阳光下,很难去烦恼黑暗的未来。源源不绝的日照,白天长达十八个小时,短暂天黑之后又开始新的一天。

阳光,劳动,这就是阿拉斯加的夏季。

有太多事情要动工、要完成。所有人无时无刻不在讲这件事,在餐馆排队的时候、在交易站结账的时候、搭渡轮去镇上的时候。有没有钓到很多鱼?打猎顺利吗?菜长得好不好?每个问题都围绕着储存粮食、准备过冬。大家都在为此忙碌。

冬季是最重要的大事。蕾妮终于懂了。在这里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寒冬。即使在晴朗的日子去钓鱼,也是为了冬天有鱼吃,就算再好玩也是严肃的工作,似乎最微小的事情就能决定生死存亡。

她和爸爸妈妈不停操劳,早上五点起床,胡乱吃点儿早餐,然后开始做各种杂事。他们重建羊栏,砍柴,种菜,做肥皂,钓鲑鱼,熏鲑鱼,鞣制皮革,制作鱼类和蔬菜罐头,缝补袜子,用强力胶带粘牢所有东西。他们走动、搬运、敲打、建造、刮除。大玛芝卖给他们三头山羊,蕾妮学会了如何照料。她也学会了采野莓做果酱,剥蛤蜊,将鲑鱼卵做成天下最棒的鱼饵。傍晚,妈妈煮的晚餐也是新菜色——几乎每道菜都有鲑鱼或大比目鱼,加上菜园采的蔬菜。爸爸清洁枪支,修理狂厄尔卖给他的捕兽夹,读书学习如何将动物尸体处理成可以食用的肉。以物易物、劳力交换、帮助邻居,这就是这里所有人的生存之道。随时可能有人把车开上你家的车道,拿出多余的肉类、几块发霉的木板、一桶蓝莓,要求换取某些东西。

派对有如雨后春笋。有人带来装满鲑鱼的冰桶、一箱啤酒,用业余无线电呼叫其他人来同乐。小船载着捕鱼的人靠岸,水上飞机停泊海湾。一转眼,大家就在某处海滩上围着篝火,谈天说笑饮酒,狂欢到午夜还不罢休。

那年夏天,蕾妮成人了,至少她这么想。她满十四岁,初经来潮,开始穿胸罩。她的脸颊、鼻子、眉间冒出青春痘,有如一座座迷你粉红火山。刚开始长的时候,她很怕遇到迈修,担心进入青春期之后的怪模样会让他讨厌,不过他似乎没察觉她的皮肤变成了敌人,能够见到他依然是生活中最精彩的时候。每当有机会相聚,他们就会离开人群,窝在一起聊天。他默背罗伯特·谢伟思的诗给她听,带她去看很特别的东西,例如一窝蓝色鸭蛋或沙地上巨大的熊脚印。她拍照,拍他带她去看的东西、拍他,在各种不同的光线下拍摄,然后整理成集锦贴在阁楼卧房的墙上。

夏季来得快,去得也快。阿拉斯加的秋天不是一个季节,只是短暂的过渡期。九月开始下雨,一直下个不停,地面变成烂泥,河水暴涨泛滥,淹没崩塌的河岸,冲走大块泥土,造成河流改道。

他们家周围的棉白杨树仿佛一瞬间变成金黄,好似彼此窃窃私语,树叶蜷缩,变成黑色的小笛子,飘落在地面上,有如堆起的蕾丝。

秋天来临,学校开学,蕾妮觉得童年又回来了。她在教室和迈修见面,坐在他旁边的位子上,将椅子拉近。

他的笑容唤醒了她,让她想起生活并非只有劳动。那个夏季,他让她见识到友谊的特殊之处:就算暂时放下,重聚时也能立刻重拾,就像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

* * *

九月底一个寒冷的星期六晚上,忙了一整天之后,蕾妮站在窗前望着黑漆漆的院子。她和妈妈都累坏了,从日出忙到日落,将鲑鱼季最后的渔获做成罐头——准备罐子、刮除鱼鳞,将带着银皮的肥美橘色鱼肉切成长条,然后去除黏黏滑滑的恶心鱼皮。她们将鱼肉装进罐子里,再放进压力锅中煮,最后将罐头一个个搬到地下储藏室,堆放在新装好的架子上。

“如果有十个聪明人和一个神经病在一起,不用想也知道你爸爸会欣赏谁。”

“哈?”蕾妮问。

“不重要。”

妈妈进来站在蕾妮身边。屋外夜色降临,满月洒落蓝白色光芒,照亮所有东西。深蓝丝绒般的天空中缀满点点繁星,散发出椭圆形光晕。银河在天际抹上一道白。北方的夜晚,天空大得不可思议。相较之下,地面的世界显得渺小无比,只是一点儿火光,只是月光映在碎浪上的一道白色扭曲倒影。

爸爸和狂厄尔坐在黑暗中。他们站在烧着火的汽油桶旁,将一个玻璃罐传来传去。他们烧的垃圾冒出黑烟,其他人早在几个小时前已经回家了。

狂厄尔突然拿出手枪射击树木。

爸爸狂笑。

“他们要待在外面多久?”蕾妮问。之前她去上厕所的时候,听到他们交谈的部分内容——霸占国家……必须自保……很快就会变成无政府状态……核弹爆炸。

“天晓得!”

妈妈发出烦躁的叹息。她煎好狂厄尔带来的麋鹿肉排,烤了马铃薯,在桌上放好露营盘和餐具,用蕾妮的一本平装小说垫桌脚。

之后过了好几个小时,现在肉排应该已经像旧靴子一样硬了。

“真是够了。”妈妈终于说着走到屋外。蕾妮悄悄来到门口,推开门听。山羊听到脚步声开始咩咩叫。

“嘿,珂拉。”狂厄尔歪着头露出笑容。他站都站不稳,身体往右晃,差点儿摔倒。

“厄尔,要不要留下来吃饭?”妈妈问。

“不了,多谢。”狂厄尔左右摇晃,“我得回家,不然我女儿会要我的老命。她煮了鲑鱼奶油浓汤。”

“那下次吧。”妈妈转身准备回屋里,“来吧,恩特,蕾妮饿了。”

狂厄尔蹒跚着走向卡车,上车之后发动,车子走走停停,喇叭响个不停。

爸爸穿过院子,太过谨慎地踩着小步子,显然喝醉了。蕾妮之前看过他这样。他进屋之后用力关上门,摇摇晃晃走向餐桌,半跌进座位。

妈妈端来托盘,里面盛着肉排和烤到金黄的马铃薯,另外还有一条刚出炉的酵母面包,这是瑟玛教他们做的,从制作酵头开始。这是所有垦荒园的常备品。

“看……来很好吃。”爸爸叉起一块麋鹿肉塞进嘴里,咀嚼时发出很大的声音。他混浊的眼睛往上看。“你们两个有很多事情要快点儿学会。我和厄尔讨论过。大难临头的时候,你们两个一定会最先牺牲。”

“大难?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妈妈说。

蕾妮用眼神警告妈妈。她应该很清楚,他喝醉的时候不能乱说话。

“毁灭世界的大灾难。你知道,戒严,核弹爆炸,大规模天灾。”他撕下一大块面包,蘸了一下咸咸的肉汁。

妈妈往后一靠,点起香烟打量他。

别这样,妈妈,蕾妮在心里想,什么都别说。

“我不……不喜欢这些世界末日的鬼话,恩特。我们要为蕾妮着想。她——”

爸爸用拳头猛捶桌子,所有东西为之震动。桌子倒了,盘子滑落地板,大声砸在木头上。“可恶,珂拉,你就不能支持我一次吗?”

他站起来,走向挂在大门边的一整排派克大衣 (1) 。他的动作很生硬。她似乎听到他说该死的蠢货,还有其他嘀嘀咕咕的咒骂。他甩甩头,手握拳又松开。蕾妮察觉不对,一股几乎没有压抑的狂乱情绪迅速猛烈蹿升,无法控制。

妈妈伸出手。

爸爸拿起一件派克大衣,套上靴子之后出去,用力甩上门。

蕾妮对上妈妈的视线,锁住不动。那双宽宽的蓝眸将所有微小情绪表露无遗,蕾妮看到自己焦虑的倒影。“他真的相信那些世界末日的事情?”

“好像是。”妈妈说,“或许他只是想要相信。天知道?不重要,反正只是说说而已。”

蕾妮知道什么才重要。

天气越来越恶劣。

他也一样。

* * *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蕾妮问迈修:“到底是什么样子?”其他学生在旁边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每个人都拖拖拉拉,因为回家之后要帮忙做好几个钟头的事。

“什么?”

“冬天。”

迈修想了一下:“恐怖又美丽。体验过一次,就会知道自己是不是当阿拉斯加人的料。大部分的人撑不到最后就跑回外界去了。”

“伟大的孤独。”蕾妮说。罗伯特·谢伟思如此称呼阿拉斯加。

“你一定没问题。”迈修诚挚地说。

她点头,真希望能对他坦白,她不只担心外面会有危险,家里也会有危险。

很多事情可以告诉迈修,但这件不可以。她可以告诉他,她爸爸喝太多酒,偶尔会大吼大叫、脾气失控,但她不能说出有时候他让她觉得很害怕。说出口等于背叛爸爸,她连想都不敢想。

他们并肩走出只有一间教室的校舍。

面包车已经在外面等了。最近车子的状况越来越糟,到处是凹陷、剐伤,保险杠用强力胶带固定。有一次开过坑洞时消音器被震掉了,所以现在这辆可怜的老车发出的噪声可比赛车。爸爸妈妈都在车上等她。

“拜拜。”蕾妮对迈修说,然后走向车子。她将书包扔进后车厢,然后爬上车。“嘿,爸妈。”蕾妮说。

爸爸挂挡倒车回转。

“狂厄尔要我去教他家的人一些事情。”爸爸转向哈兰路,“我们昨天晚上商量过。”

没过多久,车子爬上山坡,开进围墙中的庄园。

妈妈开门下车。蕾妮紧跟在后,厚底靴陷入湿软泥地。

艾索的老旧福特卡车开进来,停在面包车旁边。艾索、爱涅丝、玛莎下车,走向聚集在狂厄尔小屋门廊前的人。

狂厄尔站在腐蚀歪斜的门廊上,弯弯的腿分得有点儿太开,让人感觉不太舒服,皮肤松弛的脸部周围,扁塌的白发披散,发根油腻、发尾毛糙。他穿着脏兮兮的牛仔裤,裤腿塞进棕色橡胶靴,法兰绒工作衬衫下摆和袖口都磨坏了。他举起双手大大一挥。“靠近点儿,快过来,恩特,恩特,来我旁边,孩子。”

人群窃窃私语,大家纷纷转头。

爸爸大步从瑟玛与泰德面前走过,对克莱德微笑,经过时用力拍拍他的背。爸爸走上门廊,站在狂厄尔身边。与矮小的老人相较之下,他显得高大精瘦,丰盈黑发搭配浓密的黑色八字胡,超级帅气。

“我们两个昨晚在聊外界发生的狗屁事。我们的总统是公认的骗子,一架环球航空的飞机在空中爆炸,已经没有人能平安了。”

蕾妮转头看妈妈,她耸肩。

“我儿子阿波是家里最好的一个。他热爱阿拉斯加,也爱祖国美利坚合众国,甚至于自愿去参加那场可恶的战争。我们失去了他。不过,即使他身在地狱,依然为我们着想,没有忘记他的家人。他重视我们的平安与保障,于是送来他的朋友恩特·欧布莱特,让他成为我们的一分子。”狂厄尔用力拍爸爸的背,差点儿把他往前推倒,“我观察恩特一整个夏天了,我很确定,他希望我们变得更好。”

爸爸从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起的报纸高高举起。头条标题写着:环球航空八四一号班机遭放置炸弹造成八十八人死亡。“虽然我们住在与世隔绝的荒野,但毕竟还是会去荷马、斯特灵、索尔多特纳。我们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爆炸事件频繁,爱尔兰共和军、巴勒斯坦解放组织、气象员全都有份。大家杀来杀去,绑架案层出不穷。华盛顿州有那么多年轻女性失踪,现在犹他州也发生杀害女性的案件。共生解放军,印度核试爆,要不了多久,第三次世界大战就会爆发,可能是核战……也可能是生物战。一旦开战,就真的大难临头了。”

狂厄尔点头,喃喃附和。

“妈妈?”蕾妮小声问,“这是真的吗?”

妈妈点燃一支烟:“事情可能既是真的也不是真的。快安静,惹他生气就不好了。”

爸爸成为注目焦点,他乐在其中:“你们大家已经为物资短缺做好准备。你们的庄园完全可以自给自足。你们的集水系统很厉害,食物储备也非常充足。你们探勘出好几处干净的水源,打猎的技术也一流。你们的菜园如果能更大一点儿会更好,不过照料得非常好。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们都能活下去,但你们无法应付戒严造成的后果。”

“什么意思?”泰德问。

爸爸感觉……不太一样,好像长高了。蕾妮第一次看到爸爸这么抬头挺胸、意气风发的模样。“核战、严重天灾、电磁脉冲、地震、海啸、龙卷风、里道特或雷尼尔火山爆发。一九〇八年在西伯利亚发生过一起爆炸事件,威力超过一千颗广岛核弹。各种数不清的灾难可能会使这个疯狂、腐败的世界毁于一旦。”

瑟玛蹙眉:“噢,拜托,恩特,没必要吓唬——”

“安静,瑟玛。”狂厄尔怒斥。

“无论哪种状况,人为惨剧或自然灾难,法律和秩序会立刻瓦解。”爸爸说,“仔细想想,没有电力,没有通信,没有杂货店,没有干净的食物,没有水,没有文明,戒严。”

爸爸停顿一下,逐一注视每个人的眼睛:“像汤姆·沃克那样的人,坐拥豪宅、高级船只和挖土机,他们一定来不及应变。一旦没有了食物、医药,拥有土地、财产又有什么意义?完全没有,就这么简单。像汤姆·沃克那种人,一旦发现他们毫无准备,你们知道他们会怎么做吗?”

“怎么做?”狂厄尔仰望爸爸,仿佛他是上帝的使者。

“他会来这里,来敲我们的门,求我们帮忙,求我们这些被他看不起的人。”爸爸停顿,“我们必须学会如何保护自己,赶走那些觊觎我们物资的匪徒。首先,我们必须准备避难包,把求生必需的物品放在背包里,一拿就能走。我们必须带着需要的东西,在最短的时间内消失。”

“说得好!”有个人大喊。

“可是这样还不够。虽然现在我们准备得很充足,但保安太松弛。阿波把土地留给我,就是为了让我来到这里,找到你们,告诉你们光是为求生做准备绝对不够。你们必须奋战,保护属于你们的东西,想来抢夺的人一律杀无赦。从今天开始,我要教你们保安基本常识——枪支安全、射击练习。不过,当大难临头的时候,除了枪支还有其他东西可以防身,接触型武器能够打断骨头,利刃能够割断动脉,箭可以射穿人体。我保证,在初雪落下之前,我们每个人都将做好万全的准备,随时可以面对最糟的状况。危险来临的时候,你们每一个人,从最小的到最老的,都将能够保护自己和家人。”

狂厄尔点头。

“好,大家排好队。我想看看你们射击的水平如何,先从这里开始吧。”

(1)  派克大衣(parka):源自北极地区的因纽特人,以动物毛皮制成,长度一般及膝,兜帽镶毛皮以保护脸部,配有厚内衬,外防水、内防体温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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