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们卷起衣袖开始忙碌。蕾妮和妈妈打扫小屋。她们洒扫刷洗。她们发现屋里的水槽是“干式”的(这里没有自来水),她们必须拎着水桶去附近的小溪取水,煮沸之后才能饮用、烹饪、洗澡。这里没有电。屋椽上挂着瓦斯灯,夹板流理台上也放着。屋子下面有个蔬果储藏室,至少有二点四米宽、三米长,满是灰尘的塌陷架子上放着许多肮脏的空玻璃罐,以及发霉的篮子。于是她们也清扫这里。爸爸在外面清理车道,这样其他物资就能用车子载进来。

第二天结束时(顺便一提,白天非常漫长,太阳一直高挂,夜晚迟迟不来),蕾妮已经累到没力气拍照记录过程,睡前也没有精神读书。

因为阳光持续照耀,他们收工休息时已经晚上十点了。

爸爸在他们的海滩上堆起篝火,一家人围着火堆坐在倒落的树干上,吃鲔鱼三明治,喝不冰的可口可乐。他们高举红白相间的可乐罐干杯,将这片海滩正式命名为“欧布莱特滩”。爸爸找到贻贝和粗蛤蜊,他们撬开壳一口生吞。

夜晚依旧没有降临。天空只是变成很深的粉紫色。蕾妮望着舞动的橘红火焰,往天空喷出火星,木柴发出爆裂声,她的爸爸妈妈坐在对面。他们窝在一起,妈妈依偎在爸爸的肩头沉睡,爸爸一只手亲密地放在她的大腿上,两人一起披着一条羊毛毯。蕾妮拍下他们的照片。

闪光灯亮起,拍立得发出咻咻声。爸爸抬头对她微笑:“蕾妮,我们在这里会过得很幸福。你有没有感觉到?”

“嗯。”或许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她真的相信。

* * *

蕾妮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而醒来——也可能是有东西在撞门。她匆匆爬出来,然后将睡袋踢到旁边,因为太慌张而踢倒了摞在一起的书本。楼下传来拨开珠帘的声音,然后是爸妈奔向门口的重重脚步声。蕾妮急忙穿上昨天的脏衣服,快速爬下梯子。他们三个走出木屋,一起站在脏乱的露台上。

大玛芝和另外两个妇女站在院子里,她们身后有一辆越野摩托车侧倒在草地上,旁边停着一辆全地形越野沙滩车,上面放着一卷塑胶网。

“哈喽,欧布莱特家!”大玛芝开朗地说,挥舞杯碟尺寸的手打招呼。

“我带了几个朋友来。”大玛芝指指和她一起来的两个人。一个像森林妖精,娇小的体形有如儿童,灰色鬈发像罐喷彩带;另一个则又高又瘦。她们三个全都穿着法兰绒衬衫,脏污的牛仔裤塞进棕色及膝橡胶靴里。她们各自拿着不同的工具,电锯、锥子、手斧。

“我们来帮忙,让你们顺利开始新生活。”大玛芝说,“也带来一些你们会用到的东西。”

蕾妮看到爸爸蹙眉:“你觉得我们需要同情,还是我们很笨?”

“恩特,我们这里的人一直都这么做。”大玛芝说,“相信我,无论你读过多少书、做过多少研究,在阿拉斯加的第一年冬天还是很难准备周全。”

森林妖精上前。她又瘦又小,鼻子很尖细,感觉能切面包。她的衬衫口袋里塞着一双皮手套。虽然她很娇小,但散发出干练的气质,仿佛靠着钢铁意志与一把小刀就什么都能做到。“我是娜塔莉·威金斯。大玛芝说你们不太了解这里的生活。十年前,我也一样。我跟着一个男人来到北方。很典型的故事。男人跑了,但我找到新生活。现在我有自己的渔船了。我能够理解带你们来到这里的梦想,但光有梦想不够。你们需要尽快学习。”娜塔莉戴上黄色大手套。“我再也没有找到值得交往的男人。你们知道吗?大家都这么形容在阿拉斯加找男人这件事:机会很多,但货色有限。”

另一位妇女上前来。她高挑窈窕,米黄色长辫子几乎垂到腰间,眼睛的颜色非常浅,仿佛从泛白的天空借来色彩:“欢迎来到卡尼克。我是吉妮娃·沃克,可以叫我小吉、吉妮、发电吉。怎么称呼都行。”她的笑容推高脸颊。“我原本和家人住在费尔班克斯,但我爱上丈夫的土地,所以就留下来了。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二十年了。”

“你们至少需要温室和高藏屋。”大玛芝说,“阿波从迪马尼手上买下这块地的时候,做了很多大计划,但阿波去参战了……而且他本来就是个虎头蛇尾的人。”

“高藏屋?”爸爸问。

大玛芝郑重点头:“高藏屋是架高的小型建筑。肉类放在里面保存,这样才不会被熊吃掉。这个季节,熊会拼命找东西吃。”

“来吧,恩特。”娜塔莉拿起放在脚边的电锯,“帮我架设临时锯木场。你负责砍树,我锯成木板。要紧的事先处理,知道吗?”

爸爸点头。他回屋里穿上羽绒背心,然后和娜塔莉一起去树林。不到几分钟,蕾妮听见电锯运转、斧头砍树的声音。

“我来搭菜圃和温室。”吉妮娃说,“阿波好像留下一堆PVC管……”

大玛芝走向蕾妮和蕾妮妈妈。

微风吹来,气温瞬间降低。妈妈双手抱胸。她只穿着死之华乐队的T恤和大喇叭牛仔裤,一定很冷。她裸露的手臂上冒出鸡皮疙瘩。一只蚊子停在她的脸颊上。她用力一拍,留下一抹血迹。

“这里的蚊子很可怕。”大玛芝说,“下次我来的时候带防蚊液给你。”

“你住在这里多久了?”妈妈问。

“十年,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大玛芝回答,“偏远地带的生活很苦,但一早用自己钓起的鲑鱼,搭配亲手用鲜奶油捣出的黄油,什么都比不上那样的滋味。在这里,没有人会告诉你该做什么、怎么做。我们每个人都靠自己找出生存之道。只要够强悍,这里就是人间天堂。”

蕾妮敬佩地看着这个外表粗犷的大块头女人。她第一次看到这么高大强壮的女人。大玛芝仿佛能砍倒大树,扛在肩膀上往前走。

“我们需要全新的开始。”妈妈说。蕾妮感到很意外。妈妈通常会回避这种不堪的现实。

“他去过越南?”

“战俘。你怎么知道?”

“看得出来。加上……阿波把这片地留给你们。”大玛芝看看左边。爸爸和娜塔莉忙着砍树。电锯的嗡嗡声震动空气,树木断裂时发出咔咔声,最后砰的一声倒地。“他很糟糕吗?”

“不、不会。”妈妈说,“当然不会。”

“回忆闪现?做噩梦?”

“来北方之后就没有了。”

“你很乐观。”大玛芝说,“这样很好。哎,珂拉,你快去换衣服吧。你露出那么多白皮肤,蚊子都快发狂了。”

妈妈点头,回到屋里,顺从地换衣服。

“还有你,小姑娘,你有什么故事?”大玛芝说。

“我没有故事。”

“每个人都有故事。或许你搬来这里之后,故事才刚开始。”

“或许吧。”

“你会做什么?”

蕾妮叹息。“我擅长阅读和拍照。”她指指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好像没什么用。”

“那就学吧。”大玛芝说。她靠过来,弯腰在蕾妮耳边故作神秘地悄悄说:“孩子,这个地方有魔力。只要敞开自己接纳,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不过也会有危险,希望你记住。好像是杰克·伦敦 (1) 说的吧,‘在阿拉斯加有一千种死法’。千万要提高警惕。”

“当心什么?”

“危险。”

“危险会从哪里来?气候?熊?狼?其他东西?”

大玛芝望着庭院另一头,爸爸和娜塔莉在那里忙着砍树、加工。“到处都有可能。气候和孤寂会让一些人发疯。”

蕾妮还来不及继续发问,妈妈回来了,穿着适合工作的牛仔裤和运动服。“珂拉,可以帮忙准备咖啡吗?”大玛芝问。

妈妈大笑,和蕾妮互撞一下屁股:“大玛芝,看来你找到我唯一会做的事情了。”

* * *

大玛芝、娜塔莉、吉妮娃陪着蕾妮和爸爸妈妈忙了一整天。阿拉斯加人工作时很安静,需要沟通时只靠哼声、点头、手指。娜塔莉把电锯放进一个像笼子的东西里,独自将爸爸砍下的大树锯成木板。树木倒地的声音不绝于耳,每棵树倒下,就有更多阳光照进来。

吉妮娃征召蕾妮一起工作。她教蕾妮锯木头、敲钉子、建筑高出地面的菜圃。她们一起用PVC管和木板搭建结构,整个完成之后就是温室。她们在倒塌的鸡窝里找到又大又重的一卷塑料布,蕾妮和吉妮娃合力搬出来。她们往地上一扔,塑料布弹了几下。

“呼。”蕾妮说。她喘得厉害,满脸通红,前额冒出的汗水让两边的毛糙头发变得扁塌。不过菜圃带给她荣誉感和使命感,虽然现在还只是骨架,但已经有基本的样子了。她很期待栽种将成为食物的蔬菜。

她们做事的时候,吉妮娃聊着该种哪些蔬菜,如何收成,以及冬季来临时这些菜有多重要。

这些阿拉斯加人经常把冬季挂在嘴上。虽然现在才五月,还是夏天,但她们已经投入为过冬做准备了。

“喘口气吧,孩子。”吉妮娃终于站起来,“我得去茅房。”

蕾妮蹒跚着走出温室骨架,穿过长满青草的前院,发现妈妈独自站着,一手夹着烟,另一手端着咖啡。

“我觉得我们好像掉进了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兔子洞。”妈妈说着坐回破裂的越野车人造皮坐垫上。她旁边放着从屋里搬出来的扑克牌桌,吃过午餐后还没收拾——妈妈做了一堆烤饼干和煎博洛尼亚大红肠给大家吃。食物早已吃光了,充当托盘的纸板上只剩一点儿残渣,还有几个用过的露营金属盘。

空气中有着烧木柴的烟味、香烟味、新木柴的香味,还传来了电锯运转的声音、木板堆起的声音、敲钉子的声音,以及人们的呼喊声。

蕾妮看到大玛芝走过来。她好像很累,满身大汗,但笑容可掬。“咖啡可以分我喝一口吗?”

妈妈把杯子递给大玛芝。

她们三个站在那里,望着在她们眼前渐渐变化的开垦园。树木倒下,锯成木板。“你的恩特做事很勤奋。”大玛芝说,“他懂一些技巧。他说他爸爸经营农场。”

“嗯。在蒙大拿。”妈妈说。

“真是个好消息。畜栏修好之后,我可以卖一对生育期的山羊给你们。我会算便宜一些。山羊奶可以喝,也可以做成奶酪。看《大地母亲新闻》(Mother Earth News )可以学到很多东西。改天我带一些给你。”

“谢谢。”妈妈说。

“吉妮娃说和蕾妮一起做事很愉快。这样很好。”她拍拍蕾妮,因为力气太大,蕾妮差点儿往前栽倒,“不过,珂拉,说真的,我翻看了一下你们的物资,希望你不要介意。你们现在的储备绝对不够过冬。你们的财务状况如何?”

“有点儿紧。”

大玛芝点头。她的表情变得很严肃:“你会射击吗?”

妈妈大笑。

大玛芝毫无笑容:“我是认真的,珂拉。你会射击吗?”

“枪?”妈妈问。

“对,枪。”大玛芝说。

妈妈的笑容消失了:“不会。”她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捻熄香烟。

“唉,这种人我看多了。奇恰客 (2) 跑来这里,怀抱梦想,却没有计划。”

“奇恰客是什么?”蕾妮问。

“没经验的垦荒新手。总之,在阿拉斯加,重点并非你来的时候是怎样的人,而是以后会变成怎样的人。两位小姐,你们身在荒野中,不是虚构,不是寓言,不是童话,而是现实,严酷的现实。冬天很快就会来临,相信我,绝对和你们以前体验过的冬天很不一样,来得既快又狠。你们必须学习如何生存。你们必须学会开枪、猎杀,这样才能喂饱自己、保护自己。在这里,你们不再位于食物链顶端。”

娜塔莉和爸爸走过来。娜塔莉扛着电锯,用揉成一团的头带抹去前额上的汗。她非常纤细,不比蕾妮高多少,很难想象她竟然能扛着沉重的电锯走来走去。她走近之后,蕾妮才发现她有多漂亮,鼻子细,下巴尖,头发上满是木屑。

她在妈妈身边停下脚步,将电锯的圆头顶在橡胶靴的尖端:“好了,我得回家喂牲口了。我画了详细的高藏屋建筑图给恩特。”

吉妮娃走过来。她全身到处是黑色的泥土,头发、脸庞、衬衫前襟上也喷到很多:“蕾妮的工作态度很好。父母教得不错。”

爸爸一手搭在妈妈的肩上:“真的太感谢你们了。”汗水从前额流进眼睛,刺得他一直眨眼。

“没错。你们来帮忙,真的让我们非常感动。”妈妈说。

娜塔莉一笑起来像个精灵:“珂拉,我们很乐意。千万别忘记,晚上睡觉的时候要把门锁好。天亮之前,不要出门。如果需要夜壶,去交易站大玛芝那里买。”

蕾妮知道自己的表情目瞪口呆。要她尿在夜壶里?

“这个季节的熊很危险,尤其是黑熊,会因为兴致来了就攻击任何东西。”大玛芝说,“此外还有野狼、麋鹿等各种动物。外出的时候一定要配枪,尤其是晚上,就算只是去茅房也一样。”大玛芝从娜塔莉手中接过电锯,轻轻松松扛在肩上,仿佛那只是一根轻木条。“这里没有警察,要打电话得去镇上,所以恩特,你必须教她们母女用枪,而且要尽快。我会列一张过冬需要的基本物资清单给你。你必须趁秋天猎到一头麋鹿。虽然说在猎麋鹿的季节打猎会比较好,不过……你知道,重点是冰库里要有肉。”

“我们没有冰库。”蕾妮指出。

不知道为什么,三位阿拉斯加妇女同时大笑。

爸爸郑重点头:“知道了。”

“好。下次见。”她们三个异口同声地说。她们挥挥手,走向通往大路的小径。没多久就看不见了,声音消失,身影融入树木的阴影中。

她们离开之后,周围变得好安静,一阵冷风吹过,摇动他们上方的树顶。一只老鹰飞过,雄壮的爪子抓着一条银色的鱼,足足有滑板大小。蕾妮看到一棵常青树的顶端挂着一个狗项圈。一定是老鹰抓走了有人养的狗。可怜的宠物如今只剩项圈高挂在半空中。老鹰会不会抓走像豆藤一样细瘦的女生?

提高警惕。学会用枪。

他们居住的这片土地,退潮时无法坐船抵达,这座半岛上只有几十个人,却有千百只野生动物,气候严峻到足以让人丧命。冰河将整座半岛与大陆隔绝。没有警察局,没有电话,没有人会听见惨叫。

蕾妮第一次真正体会偏远的意义。

* * *

三天后,煎培根的香味唤醒蕾妮。她坐起来,酸痛传遍四肢上下。

她全身都在痛,蚊子咬的地方很痒。三天(在这里白天没完没了,将近午夜都还有阳光)的辛劳真正让她脱胎换骨,以前没有肌肉的地方冒出肌肉。阿拉斯加的生活就是一大堆苦工。因为整天劳动,她甚至无暇去想到底喜不喜欢在这里的生活。没有时间可以停下来思考,只有工作和睡觉。

她爬出睡袋,穿上很贴臀部的牛仔裤(她睡觉时穿着运动服和袜子)。她嘴里的味道很恐怖,昨晚她忘记刷牙了。因为不会一转水龙头,水就来,而是得用桶子拎过来,所以她得学会省水。

她爬下梯子。

妈妈在厨房,站在露营炉前,将燕麦倒进装满热水的凹陷银色锅子里。培根在黑色铸铁锅里煎得嗞嗞作响,不时爆油,他们发现有几个这样的锅子挂在简陋厨房的墙上。

蕾妮听见远处传来榔头敲打的声音。这个声音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背景音乐。爸爸从日出操劳到日落,这中间的时间非常长。他已经修理好鸡窝和羊栏了。

蕾妮站着不动一分钟了:“我得去厕所。”

“真惨。”妈妈说。

蕾妮不情愿地走向门口,穿上厚底靴,走到外面碧蓝的天空下。色彩太鲜艳,整个世界让人感觉不像真的:空地上青草和野花随风摇曳,之字形灰色阶梯通往青玉色调的大海,波浪起伏拍打卵石海岸。远方,深蓝的大海来回冲刷陡峭的绿色大地,不可思议的壮丽峡湾,不知多少年前由冰河雕塑而成。她想回去拿拍立得拍摄庭院,她已经拍很多张了,而且她已经发现必须节省底片才行。在这里要买底片绝不容易。

茅房位于峭壁上,旁边长满细瘦的云杉,俯瞰冰冷的岩岸,下面没有沙,只有巨大的漂浮木与灰黑色岩石。有人在马桶座上写着“我从未承诺会给你玫瑰花园”,并且转印上花朵图案。

她小心翼翼地掀起盖子,用袖子包住手指,坐下时视线远离那个洞。她的眼前有扇窗,可以看到海浪拍打嶙峋黑色岩石的景色。海水冲刷、纠缠着一棵只剩下树干的大树。

上完厕所之后,蕾妮走回木屋。一只白头鹰从头顶飞过,滑翔盘旋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往上拉高飞走。她看到一棵树上挂着大鱼的残骸,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有如圣诞树的装饰品。一定是老鹰吃完肉之后丢弃的。右边远处,高藏屋已经完成了一半——目前四根剥皮原木撑起一个长宽各约一米的木造平台,离地约三点六米。下面的菜园还只是六块高起的空空土地,塑料管和木材搭起像裙撑的结构,需要盖上塑料布。

她走过长满青草的前院。爸爸大喊:“蕾妮!”他踩着独有的活跃大步伐走来。他的头发很脏,乱七八糟沾满灰尘,衣服上全是油污,双手脏兮兮的。他的脸和头发都沾着木屑。他对她微笑着挥手。

他欢喜的表情让她不禁停下脚步。她记不得多久没有看过他笑得那么开心了,像在圣诞节早上拆礼物的小朋友。“老天,这里真美。”他说。

他一只手拿出塞在牛仔裤口袋里的红色头带擦手,另一只手搂着她的肩膀,一起走向木屋。

妈妈刚把早餐端上桌。

扑克牌桌的一只桌脚坏了,摇晃得很严重,于是他们站在客厅,端着金属露营碗吃燕麦粥。爸爸将一匙燕麦塞进嘴里,同时嚼着培根。最近他嫌吃饭太浪费时间,外面有很多事情要做。

吃完早餐,他们立刻各自去忙。蕾妮和妈妈继续清理小屋。灰尘、泥土和虫尸堆积了好几层。所有地毯都必须拿去露台挂起来用扫把拍打,但扫把本身也一样脏。妈妈拆下所有窗帘放在院子里的大油桶里。蕾妮去河边提水,她们往油桶里倒进水和洗衣皂。蕾妮在大太阳下站了一个小时,浑身是汗,搅动泡在肥皂水里的窗帘,然后拉出湿答答的沉重布料,放进另一个装满清水的油桶里洗去肥皂。

现在她跪在草地上,将湿窗帘一条条用旧式脱水机碾压。这份工作繁重操劳,让她精疲力竭。

她听见妈妈在院子不远处,唱着歌,清洗另一批衣物。

蕾妮听见了引擎声。

她站起来,揉揉酸痛的后腰。

声音越来越大,她听见轮胎压过岩石、激起泥水的声音……老旧的大众面包车从树丛中出现,停在院子里。

爸爸按了几下喇叭。树上的小鸟吓得飞起来,气愤地叽叽鸣叫。

妈妈停止搅动衣物,抬起头察看,包住金发的头巾整个汗湿了,蚊子在她洁白的脸颊上留下一片红肿花纹。她举起一只手遮住眼睛。“你做到了!”她大喊。

爸爸下车,挥手要她们过去。“欧布莱特一家,先放下工作吧!我们去兜风!”

蕾妮开心地尖叫。她迫不及待地想远离辛劳的苦工。她抱起碾干的窗帘,走向妈妈绑在两棵树上的松垮晒衣绳,一一挂起来晾干。

蕾妮和妈妈笑着爬上老旧面包车。他们已经把所有行李搬下车了(扛着沉重的背包来回好几趟),只剩下几本杂志和空可乐罐还放在座位上。

爸爸和排挡杆奋力搏斗一番,成功推到一挡。面包车在院子里回转,发出像老人咳嗽的声音,车身震动,金属咔咔作响,轮胎重重陷进坑洼。

蕾妮看到爸爸清出的车道。他提高音量压过引擎的哀声抱怨:“这条路原本就有,只是长出了一堆柳树,只要清理掉就行了。”

路很难走,宽度比车身大不了多少。树枝拍打风挡玻璃,刮过车身。他们的海报被扯掉,飞进树丛里。到处是坑洞、石头,平整的泥土非常少,面包车不停跳起又落下。车子开进树木投下的阴影里,轮胎慢慢压过暴露的树根与裸露的花岗岩。

车道尽头终于出现阳光,他们开上了一条真正的泥土道路。蕾妮这才放开死命抓住门把的手。

他们摇摇晃晃经过沃克家的金属栅门与博梭家的门牌。蕾妮往前靠,看到沼泽地与简易机场时非常兴奋,这表示再往前一点儿就能抵达卡尼克镇。

小镇!短短几天前,她觉得那里连小村落都称不上,但是住在阿拉斯加与世隔绝的偏远地区,不用多久就会彻底改变一个人的观念。卡尼克有商店。蕾妮可以买底片,甚至可以买巧克力棒。

“扶好。”爸爸说完之后往左转进树林。

“我们要去哪里?”妈妈问。

“去跟波·哈兰的家人道谢。我准备了一加仑的威士忌送给他父亲。”

蕾妮拨开窗帘,透过脏兮兮的车窗往外看。灰尘让景色变得雾茫茫,世界让人感觉有点儿超现实。不过她看得出外面是一片很深的树林,车子在崎岖的地面上爬坡。好几千米的路程,除了树木和土堆,什么都没有。路边偶尔会出现被遗弃在草丛中生了锈的车辆,在阴暗处看来,铁锈的颜色像血。

路上没有房屋或信箱,只有弯进树林里的几条泥土小径。就算真的有人住在这里,他们也不希望被别人知道。

路很崎岖,地面高低不平,到处是石头,车轮压出两道荒凉的路径。车子爬上山坡,树木变得更加浓密,阳光逐渐被遮蔽。开进去大约四千八百米时,他们看到第一个告示:“禁止擅闯,尽早回头。没错,我们说的就是你。内有猛犬与枪支。嬉皮士快滚。”

山坡顶端,道路尽头立着另一个告示:“擅闯等着挨子弹。打不死再补一枪。”

“老天。”妈妈说,“你确定没有找错地方?”

一个拿着来复枪的人出现在他们面前,他站在那里,双腿分得很开。他戴着肮脏的卡车司机帽,底下冒出蓬乱的棕色头发:“你们是谁?想做什么?”

“我们好像应该回头。”妈妈说。

爸爸用力摇下车窗之后探出头:“我们来找厄尔·哈兰。我是阿波的朋友。”

那个人皱着眉头考虑了一下,终于点头让开。

“我觉得不太好耶,恩特。”妈妈说,“感觉不对劲儿。”

爸爸挂挡。老旧面包车发出轰隆声往前驶去,压到石头和土堆而弹跳晃动。

车子开进一片宽敞低矮的泥泞土地,零星长着几丛黄色杂草。原野边缘矗立着三栋房子。呃,其实只能算是棚屋,感觉好像是用手边现成的东西——夹板、波纹塑胶、剥除树皮的原木随便搭建的。一辆没有车轮的校车陷在深深的烂泥里,车窗装了窗帘。几条瘦巴巴的狗被拴住,它们将链子扯到最紧,在很丑的狗屋前咆哮狂吠。几个油桶正在烧东西,冒出燃烧橡胶的恶臭气味。左手边远处有一个射击场,几捆稻草上贴了练习射箭用的靶。

几个穿着脏衣服的人从木屋和棚屋走出来。男人不是绑马尾就是剃平头,女人全都戴着牛仔帽。所有人腰间都佩带着枪和收在鞘里的刀。

正前方,一栋有着斜屋顶的原木屋,一位白发老人走出来,拿着一把像是古董的枪,感觉很重。他体格干瘦,留着一把很长的白色大胡子,嘴里紧紧咬着一根牙签。他走下泥泞的院子。他一出现,狗立刻疯狂,咆哮、吠叫、匍匐在地。几条跳上狗屋叫个不停。老人举枪瞄准面包车。

爸爸打开车门,发出嘎嘎声。

“不要下车。”妈妈抓住他的手臂。

爸爸甩开妈妈的手。他拿起带来的威士忌,踏进深深的烂泥中。他没有关上车门。

“你是谁?”白发老人大喊,没有牙的嘴口沫横飞,牙签上下抖动。

“伯父,我是恩特·欧布莱特。”

老人放下枪:“恩特?是你?我是厄尔,阿波的爸爸。”

“伯父,是我没错。”

“真想不到。和你一起来的人是谁?”

爸爸转身挥手要蕾妮和妈妈下车。

“唉,可真是个好主意。”妈妈嘀咕着开车门。

蕾妮跟着下车。她踏进烂泥里,听到靴子被吸进去的声音。

院子里所有人都停下盯着他们看。

爸爸把妈妈拉过去:“这是我妻子珂拉,还有小女蕾妮。姑娘们,这位是阿波的爸爸,厄尔。”

蕾妮看出妈妈的笑容有多勉强。有一次,她们在弗雷德·迈耶购物中心遇到妈妈的高中同学,她们每个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妈妈对其中一个人也露出这样的笑容。“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大家都叫我狂厄尔。”老人说。他快步走向他们站着的地方,一把接过爸爸手中的威士忌,带他们进他的木屋。“快进来,快进来。”

蕾妮差点儿在门口绊倒,不得不强迫自己走进阴暗狭小的屋内,里面飘着体臭和霉味。墙壁旁边堆满各种物资,食物、加仑装的水、几箱啤酒、几箱罐头、堆成小山的睡袋。一面墙摆满武器。装满枪支刀械的箱子随意摆放。窗台上堆满了一层层的弹药。墙上的钩子挂着老式十字弓和流星锤。

狂厄尔坐在用Blazo木条箱做成的椅子上。他打开那瓶威士忌,直接对着嘴灌,一口气喝下非常大的量,蕾妮担心他会被呛死。然后他将酒瓶交给爸爸,爸爸喝了很久之后才还给狂厄尔。

妈妈弯下腰,从一个装满防毒面具的箱子里拿起一个。“你、你们搜集战争纪念品?”她提心吊胆地问。

狂厄尔又喝了一口酒,他一口所能喝进的量非常不可思议。“不是。那些东西不是摆着好看的。世界疯了,人得想办法自保。我在一九五一年来到这里时,阿拉斯加还不是一个州。即使在那时候,南边的四十八州已经不能住人了。每户人家都在后院建了防空洞。学校教小孩子用防毒面具。我带着家人来到北方。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把枪、一包糙米。我们打算住在荒野里,安全撑过即将来到的核冬天 (3) 。”他又喝了一口,倾身向前。“这些年南边没有改善,反而变得更糟了。那些人把经济搞得一团乱……害惨了参战的可怜孩子。这个国家已经不是我的美国了。”

蕾妮看出爸爸把这些话像喝酒一样全吞进去,而且非常喜欢那滋味。

“同样的话,我已经说很多年了。”爸爸说。蕾妮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种表情,赞叹又敬佩,仿佛他一辈子都在期待能听到这些话。

“南边那里,”狂厄尔接着说,“‘外界’,大家排队等加油,石油输出国组织爽爽笑着领钱。你以为古巴危机 (4) 之后,苏联就忘记我们了吗?仔细想想吧。黑豹党 (5) 对我们挥舞拳头,非法移民偷走我们的工作。人民能怎么办?静坐,对没有人的邮局扔炸弹,扛着标语在街上游行。哼,我可不来那一套,我早就做好计划了。”

爸爸倾身向前,眼睛发亮:“什么计划?”

“我们在这里做准备,我们一应俱全。”

枪支,防毒面具,弓箭,弹药。

狂厄尔在为世界末日做准备。

妈妈说:“你该不会真的相信——”

“噢,我相信。”狂厄尔说,“在南边,白人男性变成地位最低的一群人,得等别人先占好位子才能上桌。”他看着爸爸。“欧布莱特,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当然懂。我们都懂。可以让我们加入吗?”爸爸问。

狂厄尔喝了一大口酒,抹抹有白沫的嘴唇擦去酒渍。他眯起湿湿黏黏的眼睛,来回打量蕾妮和妈妈。“这个嘛,目前只有我们自己家人,但我们很认真。不可以跟陌生人说。大难临头的时候,万一那些人知道我们躲在哪里就不好了。”

有人敲门。狂厄尔说:“进来。”门打开,一个感觉很强韧的娇小女子站在门口,她穿着迷彩裤,T恤上印着黄色笑脸。虽然她应该有四十岁左右,但依然把头发扎成两条麻花辫。她身边的男人像房子一样高大,留着棕色长马尾,前额的头发不停掉进眼睛里。她怀里抱着一摞保鲜盒,髋部旁边挂着枪套。

“不要被我爸爸吓到。”那个女人露出灿烂的笑容。她走进屋里,一个小孩躲躲藏藏跟着,一直黏在她身边,那是个女孩,大约四岁,没穿鞋,脸很脏。“我是瑟玛,厄尔的女儿。阿波是我大哥。这是我先生,泰德。这孩子是玛丽贝,我们叫她娃娃。”瑟玛笑得更开心了,一只手放在小女孩的头上。

“我是珂拉。”妈妈伸出手,“那是蕾妮。”

蕾妮露出踌躇的笑容。瑟玛的丈夫泰德,一双小眼睛直直盯着她。

瑟玛的笑容温暖真挚:“蕾妮,星期一你要去上学吗?”

“这里有学校?”蕾妮说。

“当然有。虽然不大,但你一定能交到朋友。有些孩子甚至从很远的熊湾过来。这学期好像还剩一个星期。这里比较早放假,因为孩子需要帮忙做事。”

“学校在哪里?”妈妈问。

“在阿尔卑斯街,酒馆后面,距离一二百米而已,教堂丘下面。你们一定找得到。星期一上午九点上课。”

“我们一定到。”妈妈对蕾妮微笑。

“好。很高兴你们搬来这里,珂拉、恩特、蕾妮。”瑟玛微笑看着他们,“阿波经常从越南写信回来。他非常重视你们。大家都很期待能认识你们。”她走向恩特,拉着他的手臂带他出去。

蕾妮和妈妈跟着出去,听到狂厄尔蹒跚着站起来,嘀咕抱怨瑟玛抢了他的场子。

外面聚集着一群高矮不一的人,有中年男女,还有幼童和年轻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东西。

“我是克莱德。”一个留着圣诞老人大胡子,眉毛粗得像遮雨棚的人说,“阿波的弟弟。”他拿出一台电锯,刀锋包在亮橘色塑胶壳里。“刀锋还能用,马达也还能撑一段时间。”一个女人和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上前站在他旁边,还有两个脸很脏的小女孩,年龄七八岁。“我太太唐娜,双胞胎戴若和戴夫。那两个是我的女儿,爱涅丝和玛莎。”

他们人数不多,但每个人都很友善亲切。他们的声音交融在一起分不清。他们给见到的每个人都送一份礼物:钢锯、几卷绳索、厚重塑料布、几卷强力胶带、一种叫作乌鲁的刀——银色刀锋的形状像扇子。

没有和蕾妮同龄的人。唯一的青少年是十六岁的艾索,他看也不看蕾妮。他独自站在一旁,对着一根树干抛掷巨大的锯齿刀。他的黑色长发很脏,眼睛形状像杏仁。

男人一个个走向烧火的油桶,轮流喝着那瓶威士忌。瑟玛说:“你们需要尽快种菜。”

瑟玛带蕾妮和妈妈去了一个很大的菜园。金属杆上挂着松垂的渔网,充当围篱防止动物闯入。

大部分的蔬菜很小,只是黑色土丘上的一点儿绿,几乎看不见。渔网底下有几团恶心的玩意儿放在那里晒干,好像是海草,旁边还有一堆堆发臭的鱼残骸、蛋壳、咖啡渣。

“你们会种菜吗?”瑟玛问。

“我会分辨哈密瓜有没有熟。”妈妈大笑。

“我很乐意教你们。在这里,生长季节很短,所以必须非常努力。”她从旁边的地上拿起一个凹陷的金属水桶,“我可以分你们一点儿马铃薯和洋葱。现在还会继续长。还可以给你们一些胡萝卜苗。也可以分几只活鸡给你们。”

“哦,你太客气了——”

“相信我,珂拉,你不知道冬天有多长、来得有多快。这里的很多男人在冬天会离开,去新的输油管 (6) 工地赚钱。我和你,这些当妈妈的女人,得待在开垦园照顾孩子,让他们好好活着。这个任务并不轻松,我们得学会一起合作。只要能帮忙,我们一定会伸出援手。我们以物易物。明天我会教你怎么做鲑鱼罐头。你必须现在就开始准备过冬的储备粮食。”

“你说得好可怕。”妈妈说。

瑟玛摸摸妈妈的手臂:“我们是从堪萨斯城搬来的。我记得刚来的时候,我妈整天除了哭什么都没办法做。她第二年冬天就过世了。到现在我依然相信她是凭意志力寻死。她实在承受不了黑暗与寒冷。珂拉,在这里女人必须很强悍,不能等着别人来拯救你和你的孩子。你必须愿意拯救自己。你必须尽快学习。在阿拉斯加只能犯一次错,只有一次。第二次就会丢掉小命。”

“我们好像没有做足准备。”妈妈说,“或许我们错了,不该来这里。”

“我会帮忙。”瑟玛承诺道,“我们都会帮忙。不要推辞。”

(1)  杰克· 伦敦(Jack London,一八七六—一九一六):二十世纪美国著名现实主义作家,著有《野性的呼唤》等多部名作。

(2)  奇恰客(Cheechako):指初次来到阿拉斯加,却不懂当地的气候、文化,缺乏生活技能的人。

(3)  “核冬天假说”是关于全球气候变化的理论,预测大规模核战争可能产生的气候灾难。核冬天理论认为使用大量的核武,会让大量的烟和煤烟进入地球大气层,可能导致非常寒冷的天气。

(4)  古巴危机:一九六二年,苏联为了巩固卡斯特罗的政权,帮助建造秘密导弹基地,且供应导弹,但被美军侦察出来,美国总统肯尼迪要求苏联撤回在古巴的导弹,否则美将予以炸毁,同时宣布美进入紧急状态,并下令海空军严格检查古巴的武器输入。苏联乃提出美撤出土耳其的导弹作为交换条件,被拒。双方僵持不下,差点儿引发另一场战争。最后在取得美保证不进攻古巴后,苏联同意拆除导弹,并由联合国秘书长监督拆除。

(5)  黑豹党(Black Panthers):一九六六年至一九八二年在美国活跃的非裔民族主义和社会主义组织,其宗旨为促进美国黑人的民权,另外也主张黑人应该有更为积极的正当防卫权利,即使使用武力也是合理的。

(6)  纵贯阿拉斯加的管道,俗称阿拉斯加输油管,是连接美国阿拉斯加州北部产油区和南部港口,再转运到美国本土炼油厂的管道运输系统。一九七四年动工,一九七七年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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