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蕾妮,宝贝,快起来。我们快到了!”

她眨眨眼睛醒来,第一眼只看到沾满薯片碎末的腿。她旁边的旧报纸上堆满了零食包装。她心爱的平装版《魔戒再现》像帐篷一样翻开立起,单薄的黄色书页敞开,放在她的社会科课本上。她最珍贵的拍立得相机挂在脖子上。

这趟北上的旅程非常神奇,大部分的时间都开在加拿大的一号国道上,地面大多没有铺柏油。这是他们全家第一次真正出游,白天在灿烂阳光下开车,晚上在汹涌河流或宁静小溪旁露营。在崎岖的高山影子下,全家人聚在火堆旁,述说着梦想与未来,而实现的日子一天天接近。他们的晚餐是烤热狗,甜点则是饼干夹烤棉花糖和巧克力。他们分享故事,想象抵达旅程尽头时会找到怎样的梦。蕾妮第一次看到爸妈这么开心,尤其是爸爸。他大笑,微笑,开玩笑,承诺要摘月亮给她们。他变回记忆中参战前的爸爸。妈妈对他说的每句话都深信不疑。

通常开车旅行的时候,蕾妮都会埋头读书,但这趟旅程不一样,路边的风景经常让她不得不注意,尤其是经过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壮丽山区时。在不断变化的大地风景中,她坐在面包车后座上,想象自己是佛罗多或比尔博,主演她自己的冒险故事。

在这里,他们终于能找到幸福。她能够融入,交朋友,找到归属感。妈妈和爸爸不会再吵架。

难得一次,她能够相信。

老旧的面包车压到东西——大概是人行道边缘——车里所有东西飞起来又落下,滚到他们带来的背包与箱子中间。车子猛然停住,冒出轮胎摩擦过热和废气的味道,一个凹陷的品客薯片罐子在车底滚来滚去。

阳光透过满是蚊子尸体的肮脏窗户照进来。蕾妮爬过没卷好的松软睡袋堆,打开侧门。车身上贴着一张“去阿拉斯加赌一把”的海报,四边用灰色强力胶带固定,纸张在冷风中掀动。

蕾妮下车。

“蕾妮,我们成功了。”爸爸来到她身边,一手搭着她的肩,“大地的尽头——阿拉斯加荷马市。人们从各地来这里补充物资。这里就像是文明的最后基地。大家都说这里是大地的尽头、大海的开头。”

“哇!”妈妈说。

他们三个站在沾满泥巴的肮脏面包车旁,车顶上绑着几个箱子。

蕾妮研究过很多图片,读过很多文章和书籍,但依然没有做好准备。阿拉斯加狂野壮阔的美令她惊讶不已。感觉这里像是另一个世界,广袤的大地很神奇,举世无双的地形景色,雪白高山耸立地平线,山里有无数冰河,如刀尖般的山峰插入碧蓝如矢车菊花色的天空,万里无云。喀什马克湾在阳光下仿佛一大片被捶打过的纯银,波浪反射阳光,拍打着灰色沙岸。海湾边点缀着船只。空气带着咸味,满是大海的气息。水鸟迎风飘浮,轻轻松松地落下又升起。

她在书上读到过知名的荷马沙嘴,长约七千二百米,像一只长长的手指伸进海湾里。海岸边有五颜六色的高架棚屋,感觉像嘉年华会,色彩缤纷,热闹非凡,用完就拆。前来探险的旅客在这里做最后停留,补充补给品之后出发前往未知的野性阿拉斯加。

蕾妮举起拍立得相机,在印制速度许可下拼命按快门。她耳边持续响起相机处理照片的声音。她取出一张又一张照片,看着影像在眼前显现。一个线条接着一个线条,海滨的高架棚屋出现在白色亮面相纸上。

“我们的地在那里。”爸爸指着喀什马克湾的另一头。朦胧的远方有一连串碧绿的土丘。“我们的新家。虽然可以说是位于基奈半岛,但没有路可通。巨大的冰河和高山让卡尼克与大陆隔绝,所以只能搭飞机或坐船。”

妈妈来到蕾妮身边。她穿着低腰喇叭裤和领口镶蕾丝的坦克背心,脸色苍白,发色金黄,仿佛是以此处的清凉色调做成的天使雕像,降临在等候已久的海岸上。就连她的笑声也很适合这里,有如挂在店铺前的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清凉的微风让她的上衣紧贴在没穿胸罩的胸前。“宝贝女儿,你觉得怎样?这个镇比我想象中的好。”

“很酷。”蕾妮再次按下快门,但再多油墨和相纸也无法捕捉山区的壮丽。

爸爸转向她们,大大的笑容几乎把整张脸分成两半:“明天才有开往卡尼克的渡轮。我们先去海边找露营的地方,然后去逛逛。你们说好不好?”

“耶!”蕾妮和妈妈一起说。

车子行驶在没有铺柏油的路上,蕾妮的鼻子贴在车窗上,注视着周围的世界。她看到几栋种类很混杂的房屋,窗户闪亮的大房子旁边,紧邻着用塑胶板和强力胶带勉强支撑的破屋。这里有A字形简便房屋、棚屋、组合屋、露营车。停在路边的面包车有窗帘,外面摆着椅子。有些庭院受到精心照顾,干净整洁,竖起白色篱笆。其他的则堆满生锈的垃圾、废弃车辆、旧家电。大部分是一些没处理的地方。显然这就是阿拉斯加的风格。外墙的木材很不一致,显然盖房子的人找到什么就用什么。各种地方都可以当作店面,老旧生锈的清风房车、全新的木屋、路边的棚屋。这里稍微有点儿狂野,但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落后。

车子转向长长的灰色海滩,爸爸将收音机的音量调大。轮胎陷进沙里,导致车速变慢。海岸从头到尾停满了车辆,卡车、厢型车、房车应有尽有。很多人显然住在这片海滩上,只要找到遮风避雨的地方就住下来,帐篷、报废车辆、用漂浮木和防水布搭建的棚屋。“这些人叫作沙嘴老鼠。”爸爸边找停车位边说,“他们在沙嘴的罐头工厂工作,也有人在私人飞机出租公司上班。”

他把车停好。两旁都有车,一辆是溅满泥水的福特伊克诺莱恩厢型车,挂着内布拉斯加州车牌,另一辆则是青柠绿的格雷姆林两人座掀背车,车窗用强力胶带粘着纸板。他们在沙地上搭好帐篷,绑在面包车的保险杠上以防万一。带着海水味的风不停吹拂。

闪耀的银白海湾绵延好几千米,直到远方的雪白山区。海浪冲上岸又退回,发出沙沙声。四周所有人都在享乐,丢飞盘跟狗玩,在沙地上堆篝火,将轻艇推进海中。这里的世界太巨大,人类交谈的声音显得渺小短暂。

他们一整天都在观光,从一个地方游荡到另一个地方。爸爸和妈妈在咸狗酒馆买了啤酒,蕾妮在沙嘴上的小棚屋买了冰激凌。然后他们去救世军二手店铺翻衣物桶,找到适合各自尺寸的橡胶靴。蕾妮买了十五本二手书(大部分有破损或水渍),一共才五十美分。爸爸买了风筝准备在海滩上放。妈妈偷偷塞了一点儿钱给蕾妮,然后说:“去买底片吧,宝贝女儿。”

在沙嘴尽头的一家小餐厅,他们围在野餐桌旁吃现捞的黄金蟹。白色蟹肉浸在融化的奶油里,蕾妮爱上那鲜甜带咸的滋味。海鸥对他们呱呱叫,吵着要薯条和法国面包。

蕾妮印象中没有比今天更美好的时光。她的爸爸妈妈从不曾如此和睦、相爱。光明的未来第一次近在咫尺。

第二天早上,他们将面包车开上庞大的“土斯塔美纳号”渡轮(当地人昵称“小土”)。这艘船是阿拉斯加海上公路的一部分。这艘牢固的老船似乎最近重新上过漆,专门为偏远乡镇服务,如荷马、卡尼克、塞尔多维亚、荷兰港、科迪亚克,以及野性的阿留申群岛。车子一停好,他们三个立刻跑到上面的乘客区,直奔栏杆。码头上挤满了人,大部分的男人留着长发和大胡子,头戴卡车帽,身穿格纹法兰绒衬衫和蓬蓬的羽绒背心,脏兮兮的牛仔裤塞进棕色橡胶雨靴里。也有几个大学生年纪的嬉皮士,他们特征明显,每个都扛着大背包,穿扎染上衣和凉鞋。

巨大的渡轮倒退出船位,喷出浓烟。蕾妮几乎立刻发现,站在安全的岸上,喀什马克湾看起来很平静,但其实并非如此。出海之后的水不再是银色,也不再宁静无波。大海非常狂野,海浪顶端泛白,极度危险。前浪压着后浪,拍打船身,如此美丽、神奇、野性。她拍了十几张照片,全部塞进口袋,晚一点儿再来仔细研究,说不定可以做成拼贴画,装饰她房间的墙壁。

一群虎鲸从海浪间冒出,岩石上的海狮对着它们大叫。沿着崎岖的海岸有许多海藻床,水獭在那里觅食。

渡轮转向,慢吞吞绕过一小块隆起的翠绿土地。

这是个静谧的世界,不受从海湾吹来的狂风侵袭。绿色小岛彼此很近,青翠的地形边缘是岩石海岸,上头零星长着树。

“这一站卡尼克!”喇叭广播,“下一站塞尔多维亚!”

“来吧,欧布莱特一家。回车上去!”爸爸笑着说。他们在长排车辆间钻来钻去,找到面包车坐上去。

“我等不及想看新家。”妈妈说。

渡轮靠港,他们开车下船,驶上一条宽敞的泥土路。两旁的树木很浓密。山丘顶端矗立着一栋白色木板教堂,蓝色圆顶钟塔亟须整修,顶端立着俄国东正教十字架,比普通十字架多了一条歪斜的横木。教堂旁边有座用刺木桩围起的墓园,几座坟墓立着木制十字架墓碑。

车子爬上山丘,从另一头下去,他们第一次看到卡尼克。

蕾妮从脏兮兮的窗户往外看。“等一下。不可能是这里。”

她看到停在草地上的露营车,前面放着椅子,一些房子在华盛顿州会被称作棚屋。一间棚屋前拴着三条骨瘦如柴的狗,全都站在老旧的狗屋顶上,凶巴巴地狂吠。草坪上到处是狗无聊解闷挖出的洞。

“这是个历史悠久的古老城镇。”爸爸说,“先是由原住民开垦,然后俄国皮草商在这里落脚,最后是来淘金的冒险家。一九六四年发生了一场大地震 (1) ,一瞬间土地陷落了约一点五米。房屋崩塌掉落海中,路面隆起断裂。”

蕾妮呆望着外面,老旧的木栈道上有几间破破烂烂、歪歪斜斜、油漆剥落的建筑连成一排。这个镇建立在架高的木桩上,下面是一片泥滩。泥滩过去有一个码头,停满了渔船。主要道路没有铺柏油。整个镇的范围只有一个街区。

她的左手边有间叫作“踢腿麋鹿”的酒馆。那栋建筑一片焦黑,显然发生过火灾。透过肮脏的玻璃窗,她看到里面有客人。星期二上午十点就有人在被烧到只剩外壳的酒馆里喝酒。

街道靠海湾的那边则是一间废弃的旅舍,可能是一百多年前建造的,为了让俄国毛皮贩子有地方投宿。旁边有间橱柜大小的餐馆,店名叫作“渔趣”,敞开大门迎接客人。蕾妮看到几个人挤在店里的吧台前。肥油煎培根和鸡蛋的气味飘进面包车打开的窗户。码头入口处停着两辆三轮车。

“学校在哪里?”蕾妮感到一阵恐慌。在这么小的地方怎么交得到朋友?这里真的有和她同龄的人吗?

这里根本算不上是一个镇,顶多只是个开垦基地。一百年前,垦荒篷车队会经过,但没有人停留的地方。

爸爸把车停在一栋维多利亚风格的尖屋顶的狭窄房屋前,墙壁似乎原本是蓝色的,但油漆几乎剥落殆尽,只剩零星的几块。窗户上用金色花体字写着“验金所”。有人在下面用强力胶带贴上手写招牌:交易站/杂货店。

“欧布莱特一家,进去问路吧。”妈妈急忙下车,快步走向这家店所代表的一点点文明。她打开店门,迎客铃叮咚作响。蕾妮跟在妈妈后面畏畏缩缩地进去,一手放在她的腰间。

阳光由她们身后的窗户洒落,照亮店面四分之一的空间,再过去只有一个没灯罩的灯泡提供照明。店铺后方一片幽暗。

店里有旧皮革、威士忌和烟草的气味。一排排架子靠着墙,蕾妮看到斧头、锄头,毛茸茸的雪靴和橡胶钓鱼靴,一堆堆袜子,满满几箱头灯。每根柱子上都挂着钢铁捕兽夹和链圈。店里有十多个动物标本,架子上、角落里、柜台旁。一条巨大的国王鲑被永远固定在一片闪亮的木板上。左边远处是食品区:一袋袋马铃薯、一桶桶洋葱,堆起的罐头有鲑鱼、螃蟹、沙丁鱼口味,一包包白米、面粉、砂糖,大罐装的酥油。一卷卷布料,主要是格纹法兰绒和牛仔布,边上是柴火暖炉的零件。还有她最喜欢的零食区,漂亮缤纷的包装让她想起家:品客薯片、杯装的牛奶糖布丁、一盒盒玉米片。

感觉好像劳拉·英格斯·怀德 (2) 光顾过这家店。

“有客人!”

蕾妮听到拍手声。一个体格庞大、顶着凌乱爆炸头的黑人女性从暗处出来。她高大、宽肩,因为身体太宽,必须侧身才能从光亮的木柜台后走出来。

她转眼就来到她们面前,粗壮手腕上的几个兽骨手环互相敲击。她年纪不轻了,至少五十岁。她穿着拼布牛仔长裙,两脚款式不同的羊毛袜,露趾凉鞋,敞开的蓝色长衬衫露出里面褪色的T恤,腰间的宽皮带上挂着一把入鞘的刀。“欢迎光临!我知道,店里乱得吓人,不过东西在哪儿我都知道,小至O形垫圈、四号电池都找得到。对了,大家都叫我大玛芝。”

“你没有修理这样叫你的人?”妈妈露出美丽的笑容,这样的笑容总是能拉近人们,让他们忍不住报以微笑。

大玛芝的笑声洪亮又有点儿喘,好像吸不到足够的空气:“我最喜欢有幽默感的女人。好啦,请问尊姓大名?”

“珂拉·欧布莱特。”妈妈说,“这是我的女儿,蕾妮。”

“两位小姐,欢迎光临卡尼克。我们很少有观光客。”

爸爸正好在这时走进店里,说:“我们是本地人,刚刚搬来。”

大玛芝头一缩,双下巴变成三层:“本地人?”

爸爸伸出手:“波·哈兰把他的土地遗赠给我。我们准备住进去。”

“真想不到。我是你们的邻居,玛芝·博梭,我家离你们才约八百米。看到门牌就知道了。这里大部分的人住在很偏远的地方,远离道路,我们算是很幸运,家就在马路旁边。到了春天,你就知道有多方便了,因为河水和泥巴让那些偏远地区根本无法进出。需要用到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你们可以在我的店里开个账户,现金交易、以物易物都可以。这里向来是这样的。”

“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寻找这种生活。”爸爸说,“我承认,我们手头有点儿紧,能够以物易物太好了。我是个非常厉害的技工,任何马达都能修。”

“很好。我会帮你宣传。”

爸爸点头:“好。我们需要一些培根,也买一点儿米好了,还有电池。”

“那里。”大玛芝指示方向,“在那排斧头和手斧后面。”

爸爸走向她说的地方,进入阴暗处。蕾妮听见他翻东西的声音。

大玛芝转向妈妈,将她整个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珂拉·欧布莱特,我猜来这里应该是你老公的梦想,你们没有什么规划就跑来了。”

妈妈微笑:“大玛芝,我们总是想到就去做。这样人生才刺激。”

“唉,珂拉·欧布莱特,在这里你得强悍一点儿。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的女儿。你不能凡事依赖老公。你必须能够拯救自己和这个漂亮丫头。”

“太夸张了吧。”妈妈说。

大玛芝弯腰找到一个大纸箱,在地面上拖过来。她一阵翻找,黑皮肤的手指动作有如钢琴家,箱子传出金属碰撞的声音,终于她拿出两个挂在黑颈绳上的亮橘色大哨子。她分别帮她们挂上:“第一课:在阿拉斯加走路一定要出声,也一定要带武器。尤其是在这么偏远的地方,现在这个季节更不能大意。”

“你想吓唬我们吗?”妈妈问。

“一点儿也没错。在这里大家都知道要害怕。珂拉,很多人搬来这里,他们只带着凉鞋、相机,怀抱寻找俭朴生活的伟大梦想。但是在阿拉斯加,每年都有千分之五的人失踪,就那么消失了。那些追梦的人……唉,大多撑不过第一个冬天。他们等不及想逃出去,回到有汽车电影院、一按开关暖气就来的地方,还有阳光。”

“你讲得好像这里很危险。”妈妈不安地说。

“珂拉,会来阿拉斯加的只有两种人:寻找机会的人和逃避问题的人。最好当心第二种人。而且要当心的对象不仅是人。阿拉斯加变幻莫测,前一刻还是睡美人,下一刻就变成拿着短猎枪的泼妇。这里有句俗话,在阿拉斯加只能犯一次错,第二次就会赔上小命。”

妈妈点起香烟,她的手在发抖:“玛芝,作为迎接新居民的代表,你有太多需要改进的地方。”

大玛芝再次大笑:“珂拉,这句话说得太对了。因为在偏远地带住太久,我的社交技巧简直狗屁不如。”她微笑,一手按住妈妈单薄的肩膀给予安慰。“来说些你想听的话好了。卡尼克的居民关系很密切,一整年都在半岛这个地区生活的人不到三十个,不过我们很照顾自己人。我的土地离你们很近。有任何需要,什么都可以,尽管拿起业余无线电呼叫我,我会立刻冲过去。”

* * *

爸爸将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放在方向盘上,那是大玛芝帮他们画的地图。她将卡尼克画成一个红色圈圈,一条线穿过去。那是从镇上通往水獭湾的马路(她说其实只有这条像样的马路)。那条直线上画了三个叉。第一个是大玛芝的开垦地;第二个是汤姆·沃克的地;最后一个则是欧布莱特家的土地,位于那条线的最尾端。“你们距离汤姆·沃克只有约四百米,距离我约八百米。我们全都是邻居。这里大部分的人住在远离文明的地方,要等到冬天河流结冰变成路才能见到他们。”

“好了。”爸爸说,“过了冰柱河再开约三千二百米就会看到汤姆·沃克的土地外围,那里有金属栅门作为标示。再过去一点儿就到我们的地,就在路的尽头。”爸爸任由地图飘落,开车离开小镇。“玛芝说我们不可能错过。”

他们摇摇晃晃开上一条感觉不太保险的拱桥,下面的河水像蓝水晶。过了桥先看到一片泥泞的沼泽地,长着一丛丛黄色和粉红色花朵,然后是一个简易机场,里面绑着四架老旧的小飞机。

过了简易机场,卵石路变成泥土和岩石。道路两旁树木茂密。泥浆和蚊子拍打风挡玻璃。路上的坑洞大如水池,老旧的面包车摇摇晃晃,发出哐啷声。每次他们被甩出座位,爸爸就会说:“真要命。”一路上没有房屋,没有半点儿文明的迹象,终于他们经过一条车道,堆满生锈的废弃物和破烂旧车。门牌上手写着“博梭”两个字。

接下来路况变得更恶劣、更凹凸不平。路上有大理石、倒落的树、泥水坑。道路两旁长满乱七八糟的野草,荆棘灌木和树木挡住视野,什么都看不到。远方矗立着依然白头的山峰。

现在他们真的来到荒郊野外了。

经过另一段什么都没有的道路,他们看见一道生锈的金属栅门上挂着一颗晒到褪色的牛头骷髅。

“不得不说,用动物尸体做装饰的邻居有点儿可疑。”妈妈死命抓住门把。车子经过坑洞时,门把竟然掉了下来。

爸爸突然猛踩刹车,再往前约六十米,他们就会跌落断崖。

“老天。”妈妈说。马路消失了,只剩下灌木丛和花岗岩山脊。像是大地的尽头,一点儿也不夸张。

“到了!”爸爸跳下车,用力关上门。

妈妈看着蕾妮。她们心里有同样的想法: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树木、烂泥,起雾的时候,她们很可能会跌下这道断崖送命。她们下车之后立刻聚在一起。不远处传来波浪汹涌拍岸的声音,应该就在眼前的断崖下面。

“快看啊!”爸爸张开双臂,仿佛想拥抱这一切。他好像在她们眼前越变越大,有如一棵树,开枝散叶,变得强壮。他喜欢这片荒芜虚空,这就是他来这里想寻求的东西。

他们的土地入口狭窄,像酒瓶的颈子,两旁都是悬崖,底端受海浪不断拍打,声音震耳欲聋。蕾妮担心打雷或地震会让这块土地彻底与大陆分离,在大海上漂流,像座漂浮的堡垒岛屿。

“那就是我们的车道。”爸爸说。

“车道?”妈妈隔着树木呆望。感觉好像很多年没使用过了,路中间长出几十棵细瘦的接骨木。

“阿波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得清掉这些新长出来的植物,不过现在只能走路进去了。”

“走路?”

他动手拿出行李。蕾妮和妈妈站在原处呆望着树木,爸爸将必需品放进三个背包,然后说:“好,出发吧。”

蕾妮难以置信地看着背包。

“来,蕾妮。”他举起大小有如别克车的背包。

“你要我背那个?”她问。

“如果想要食物和睡袋就得背。”他笑嘻嘻地说,“加油,佛罗多,你一定做得到。”

她让他把背包放在她身上。她觉得自己像只壳太大的乌龟,万一摔倒,她绝对无法自行站起来。她以夸张的动作小心侧身行走,爸爸帮妈妈扛起背包。

“好了,欧布莱特一家。”爸爸背起自己的背包,“我们回家吧!”

他率先往前走,双手随着步伐摆动。蕾妮听到他的旧军靴踩在烂泥上发出咕叽声。他吹着口哨向前行,有如苹果佬约翰尼 (3) 。

妈妈怅然看了面包车一眼,然后对蕾妮露出微笑,但蕾妮觉得这个表情恐惧大于喜悦。“好吧,我们走。”她说。

蕾妮握住妈妈的手。

他们走进阴暗的树丛中,沿着狭窄蜿蜒的道路前进。四周传来波涛汹涌的声音。他们继续往前走,海浪的声音变小,陆地变宽,有更多树、更多土地,也更加阴暗。

“我的老天爷呀!”不久之后妈妈说,“还有多远?”她绊到一颗石头,重重跌倒。

“妈妈!”蕾妮想都没想就伸出手,背包的重量将她拽到地上。蕾妮吃了满嘴泥,她拼命想吐掉。

爸爸立刻赶过来,扶妈妈站起来。“来,珂拉,靠着我。”他说。他们重新上路。

树木挤在一起争抢空间,让小径变得阴森幽暗。朦胧的阳光从叶片间落下。他们往前走,光线的颜色与质感随之改变。长满苔藓的地面很松软,感觉像走在棉花糖上。不久之后,蕾妮发现脚踝陷在阴影中,仿佛是黑夜升起,而不是太阳落下,仿佛黑暗是这里的自然状态。

树枝打到他们的脸,他们在松软的地面上跌跌撞撞,他们之前一转眼就陷入黑暗,现在同样一转眼就进入光明。他们走上一片草原,那儿长满高度及膝的野草、野花。他们的零点一六平方千米地是一座半岛,有如长满青草的拇指印,三面环海,左右两边巨浪滔天,中间则是一小片C字形的海滩。水面平静安详。

蕾妮蹒跚地踏上草地,解下背包,任其重摔在地。妈妈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就是这里,他们千里迢迢来寻找的家园。一栋因岁月而变黑的小屋,以剥除树皮的原木建造,斜斜的屋顶上长满青苔,放着十多颗褪色的白色动物头骨。前方有一块伸出的腐朽露台,放着很多张发霉的塑胶椅。左手远处,在木屋与树林之间,有几个毁坏的畜栏,白色栅门脱落,鸡窝四分五裂。

到处都是废弃物,倒在长长的青草间:一大堆生锈的轮辐,几个油桶,一卷卷泛红的铁丝。

爸爸双手叉腰,像野狼一样仰天长啸。他停下来,大地恢复寂静,他将妈妈一把抱起转圈圈。

他终于放开时,妈妈蹒跚着后退。她虽然在笑,但眼神中有种恐惧。感觉这栋屋子像牙齿掉光的老隐士住的地方,而且很小。

他们怎么能住在这种地方?难道要全家人挤在一个房间里?

“快看啊。”爸爸一只手往外挥。仿佛受他的轨道牵引,她们跟着转身望向大海。

在这傍晚时分,光线的色彩非常神奇。青草与大海仿佛从内部发光,感觉像神话故事中的魔幻国度。她第一次看到如此鲜活的色彩。海浪卷上卵石海滩,留下闪耀光泽。海的对岸,高山底端是一片浓郁深沉的紫色,顶端则是一片雪白。

下方的海滩——他们的海滩——是一片光滑的灰色石滩,带着白沫的平静浪潮反复冲刷。一道闪电形的破烂阶梯从草原通往海岸。木板因为老旧而变灰,因为发霉而变黑,每级阶梯都盖着塑胶网。这道楼梯让人感觉很不牢靠,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吹得四分五裂。

海水退潮了。烂泥覆盖一切,沿着海岸冒出,满是海藻与海草。岩石上露出一团团闪亮的黑色贻贝。

她想起爸爸说过这里的潮差是世界第二。第一名是加拿大的芬迪湾。她一直没有真正领略其中的意思,直到现在看到连阶梯高处都有水痕。涨潮时应该很美,但现在退潮了,放眼望去只有一片烂泥,她终于明白这件事的意义了。退潮时,坐船无法到达这片土地。

“来吧。”爸爸说,“我们去看房子。”

他牵起蕾妮的手,带她穿过青草与野花,经过各种废弃物——翻倒的桶子、一堆堆木板、老旧冰桶、破掉的螃蟹笼。一辆引擎盖有子弹型装饰的生锈卡车,因为两个轮子爆胎而倒下,旁边的草像保险杠一样高。她发现自己放慢脚步。蚊子叮咬她的皮肤吸血,发出嗡嗡声。

妈妈在门廊阶梯前停下脚步。爸爸放开蕾妮的手,跳跃登上凹陷的阶梯,打开大门进去。

妈妈站在原处片刻,做了个深呼吸。她用力拍脖子,留下一抹血迹。“唉,和我期待中的不一样。”她说。

“我也是。”蕾妮说。

她们沉默许久,然后妈妈轻声说:“走吧。”

她牵起蕾妮的手,一起走上破烂发绿的阶梯,进入昏暗的小屋。

蕾妮先注意到臭味。

粪便。有动物(她希望是动物)在屋里到处大便。

她作呕,急忙捂住鼻子和嘴巴。

屋里到处是阴影,黑暗的形状与形体,随处可见黏成一团像绳索的蜘蛛网。灰尘让她难以呼吸。地上布满死掉的虫子,至少有二点五厘米厚,每走一步都会发出踩碎硬壳的声音。

“恶心死了。”蕾妮说。

妈妈拉开花色不一的肮脏窗帘,阳光照进来,大量灰尘在光线中飞舞。

屋里比外面看起来大。地面铺着简陋的夹板,颜色五花八门,像拼布一样钉在一起。夹板上覆盖着一层虫尸,仿佛有硬壳的黑色地毯。墙壁是剥除树皮的原木,上面挂满各种废弃的东西:捕兽夹、钓鱼竿、篮子、平底锅、水桶、网子。厨房——勉强可以这么称呼——占据空间一角。蕾妮看到老旧的露营炉和没有水龙头的水槽,水槽下面有个用布帘遮住的地方。简陋的流理台上放着一台老旧的业余无线电,很可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代遗留下来的,上面积着厚厚的灰尘。屋子中央有一座黑色柴火暖炉,金属烟囱穿过屋顶,好似一根关节明显的镀锡铁手指对准天空。一张破烂的沙发,一个印着Blazo (4) 字样的木条箱倒扣充当茶几,一张金属桌脚的扑克牌桌,这就是全部的家具。一道斜放的狭窄原木梯通往有天窗的阁楼,左手边有间橱柜大小的卧房,门口挂着色彩迷幻的珠帘,稍微保护隐私。

蕾妮在客厅里走动(踩在虫尸上发出清脆声),一手捂着嘴,生怕会反胃:“厕所在哪里?”

在小厨房里的妈妈倒抽一口气。她猛然转身在屋里四处寻找,每一寸都不放过。然后她跑向门口,用力打开门冲出去。

蕾妮跟着走到塌陷的露台上,经过散发霉味的塑胶椅,走下半腐朽的阶梯。妈妈在抽烟。她过去找妈妈,松软的地面让脚步有种弹跳的感觉。

蕾妮来到妈妈身边时,她说:“那里。”她指着树丛间的一栋木造小屋。门上挖着半月状的透气孔 (5) ,由此可以看出那是什么地方。

茅厕。

茅厕。

“要死了。”妈妈低声说。

蕾妮靠在她身上。她知道妈妈现在的感受,所以蕾妮必须让自己坚强起来。她们一向都是如此,她和妈妈轮流坚强。越战的那些年,她们就是这样撑过来的。

“不会死,只是有屎。”蕾妮说。

妈妈大笑。“谢啦,宝贝女儿。我需要笑一下。”她搂住蕾妮,将她拉过去。“我们不会有事,对吧?我们不需要电视,不需要自来水,也不需要电。”她越说,声音越高亢尖锐,感觉非常绝望。

“我们会过得很好。”蕾妮尽量表现出笃定,不流露出担忧,“这次爸爸一定会快乐起来。”

“你觉得会?”

“一定会。”

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

(1)  一九六四年三月二十七日(美国时间),阿拉斯加威廉王子湾发生地震,地震规模达九点二级。

(2)  劳拉· 英格斯· 怀德(Laura Ingalls Wilder,一八六七—一九五七):美国作家,作品大部分是以其童年时代西部开拓故事为背景的系列小说,最有名的作品是《草原上的小木屋》。

(3)  苹果佬约翰尼:约翰· 查普曼(John Chapman,一七七四—一八四五),美国西进运动中的传奇人物。将苹果引入宾州等地,并且生产苹果酒。

(4)  Blazo是一家燃料公司,由西雅图运送瓦斯油料至阿拉斯加,两个五加仑装的油桶放进一个木条箱中。阿拉斯加人将箱子加以再利用。

(5)  美国人习惯在茅厕门上挖空一个新月形,作为标示与通风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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